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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本事

2018-02-26吕清温

少年文艺(1953) 2018年1期
关键词:王东明台球老爸

吕清温

中午,吃完了午饭,王东明约侯波说,离下午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咱去玩一会儿台球吧?室内的,球台绝对棒。

侯波说,我没钱呀,玩不起。

王东明说,不用你掏,我请客。哧,一个小时不就两块钱嘛。

侯波高兴地跟着王东明来到一家刚开张不久的台球室。在城里,台球已经不那么热门了,在乡下,人们刚上瘾。

两人玩到快两点时,第二局才开始不一会儿。第一局王东明输了,输得挺不服气。第二局,他明显占优势。王东明看看墙上挂的电子钟说,下午不去了,反正是自习,咱玩个痛快,我带的钱没问题。

正是腊月天,外面冰天雪地,台球室里烧着火炉子,暖暖和和的,又是新球台,球也全是新的,闪着新鲜的光泽。球台上的草绿色绒布摸上去柔软舒服。侯波心想,自己一分钱不掏,白跟着玩,何乐而不为。

两个人就继续玩下去,一直玩到什么时候亮起了电灯都不知道。玩到说不上是第几局了,最后一个球落袋后,王东明无意中看看墙上的钟,呀了一声,说,大事不好,都七点多了。

王东明赶紧掏出钱结了账。

走出台球室,侯波皱皱眉说,咱一下午没去上学,明天老歪要问咱干什么去了,怎么说?

王东明想了想说,我就说我妈吃完午饭突然恶心呕吐不止,脸色苍白,直冒虚汗,我就用爬犁拉着我妈去了医院。可以吧?

侯波随口道,那我就跟你一起送你妈去医院吧。

王东明沉思片刻说,这样怕不好,一旦败露了咱俩就都完了,再说,送我妈去医院也用不着两个人呀。最好还是别说咱俩在一起。

侯波想了半天,一拍脑袋:有了,我就说我家的猪闹圈了,跳出猪圈跑了,我就去找猪,找了一下午才找回来。

王东明说,好,你小子想象力挺丰富,这样说新鲜别致又合情合理,老歪肯定会相信。

第二天早上,正上晨读,班主任老歪来到教室,把侯波提走了。

到了办公室,老歪说,昨天下午,你失踪了,用现在时髦的话叫人间蒸发了。干什么去了?

侯波眨眨眼,胸有成竹地说,我家的猪闹圈了,咴儿咴儿直叫,满嘴冒沫儿,要打圈,就从猪圈跳出来跑了,找老母猪去了。平时,它是跳不出来的,要打圈一蹿就跳出来了。

老歪笑笑说,你说的情况倒是有的。猪到了发情期,免不了闹圈,想入非非,不老实了。不过,为了找一头猪,能用一下午吗?再说,你老爸为什么不去找?

侯波做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说,我老爸不是腿瘸嘛,撵不上猪。

老歪又问,你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侯波说,在邻村找到的,它正在一家的猪圈外转悠呢,两眼放光,直哼哼,我就用一根柴棍赶它,可它不听话,不往回走,往山坡上跑,还要往林子里钻。跑得可快了,野猪似的,追都追不上。到天快黑了,它大概也饿了,才好不容易赶回来。

老歪问,你家的猪有多大了?

侯波说,都二百多斤了,我爸说,马上要杀了,还没找到杀猪的人呢。

老歪用不无同情的口气说,如果你说的是实际情况,情有可原。好不容易养了口大肥猪,万一丢了,过年就没肉吃了,放在谁身上也得上火着急呀。

停了一会儿,老歪凑到侯波跟前,用神秘的口气问,昨天下午王东明也没来,你能提供一点儿他的活动线索吗?

侯波马上一惊,随即弄出非常莫名其妙的表情说,他怎么也没来呀,我可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真的。

老歪把身子仰靠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说,好吧,你回去上课吧,告诉王东明下午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一定不要忘了。

随即,老歪又加了句,你家的猪不是要杀吗,还没找到杀猪的人,我去吧,星期天下午正好没事。

侯波的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让老歪到家里不是好事。就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杀猪挺脏挺累的。

老歪笑笑说,不必客气嘛,要过年了,不帮乡亲杀两头猪,我这手就痒痒得难受,这叫技痒。

侯波无奈地走出办公室,扇了一下自己嘴巴,后悔不该说自己家想马上杀猪还没找到杀猪的人。

回到教室,侯波对王东明挤挤眼,做了个凶恶的鬼脸,故意恶狠狠地说,你昨天下午没来上学吧,干什么去了?老师让你放学后到办公室去老实交待,还说一定不要忘了。

王东明心领神会地古怪地笑笑。

放学后,王东明乖乖地去了老歪的办公室。

侯波背起书包回了家,心里有几分担心,不知王东明能不能对付得了老歪,那小子可别是个“说话呱呱的,尿炕哗哗的”主儿。

老歪除了课讲得好,班主任当得厉害外,还有一个特殊本事会杀猪,活干得干净利落,乡亲们交口称赞,以能请到老歪杀猪为荣。每年腊月,几乎家家杀猪,尖厉悠长的猪叫声,此起彼伏,是这个小山村美妙红火的背景音乐。到这时,老歪总要给乡亲们露两手。

星期天,老歪歪着脖子如约来到了侯波家。

侯波担心老歪和老爸提起自己逃学的事,那可就坏事了。老爸的脾气不好,知道自己不上课去玩台球,不说剥层皮,打得屁股不敢沾板凳是轻的。

惊恐之下,侯波想出了个不得已的对策,赶紧离开家门,别让老歪看见自己,最好让他忘了这是他侯波的家才好。

打好了主意,侯波就对老爸说,爸,我上山去砍柴吧。家里的柴火垛不高了。

老爸挺奇怪,这孩子从来没这么主动地要去干活,何况是上山砍柴的累活。杀猪是乡下一年中的喜事,盛大的節日一样,也算大事忙事,便不容置疑地道,下午杀猪,你在家跟着忙活吧,当当帮手,砍柴改日再去。

侯波只好无奈地硬着头皮给老歪当助手。

侯波家的猪,因为要杀了,中午没喂食,正饿得直叫,拱得猪食槽子乱翻个儿。老歪坐了一会儿,挽起袖子说,赶紧抓猪吧。

侯波爸关好了院子大门,老歪拎根麻绳,先跳进猪圈,不怕猪尿猪屎的臊臭。随后,侯波也身手敏捷地跳进去。侯波的老爸在圈外策应。endprint

见有人跳进圈来,那猪好像预感到大难临头,在圈里横冲直撞,呼呼喘粗气。侯波心里有鬼,在老歪面前就要表现得好一些,便一步蹿上去,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一条猪后腿。老歪上前,一脚踹倒了大肥猪,用腿死死压住了猪的前胛骨,再十分麻利地把猪的四蹄捆起来,用的是猪蹄子扣儿,越挣越紧。然后,又用一根细一些的麻绳把猪嘴巴绑上,以防它情急之下咬人。

猪圈外的侯波老爸帮忙,里应外合,在猪不停的尖叫声中,把它从圈里拖出来,抬到放在院子里的一张一尺来高的炕桌上。

屋子里水已经烧热了,待会儿要烫猪毛。

侯波妈端出一个塑料盆,里面是加了盐的温水,放在猪脖子下,等着接猪血。

老歪在猪的颈窝处端详了一会儿,用温水把颈窝冲洗干净,操起了一尺来长的磨得锋利的杀猪刀子,脸上满是大慈大悲的表情说:猪儿猪儿莫见怪,本是陽间一道菜。今日送你去西天,早去也好早回来。

这套客儿,对马上要下汤锅的猪来说,是为其送行;对与猪朝夕相处了一年的养猪者来说,是个安慰;对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杀猪者来说,良心上是对自己杀生的一种忏悔。

老歪是杀猪的高手。不要以为杀猪很简单,把猪头割下来,或割断了颈动脉,放了血,猪就一了百了不再有任何烦恼,不是这样。老歪是从颈窝进刀,直捅心脏,百发百中,刀子抽出后,血就喷涌而出。这样血放得快放得干净,猪也少遭罪。水平低的屠夫,说不定捅多少下也捅不到正地方,那猪就拼命嚎叫,声嘶力竭,长时间也不咽气,显得很悲惨很不人道。

老歪干净利落地把猪儿送上了西天。

血放干净了,猪脖子也软了。老歪就在猪后蹄子上割开一个两三厘米的小口儿,再用一根铁条从小口儿捅进去,在皮里肉外捅来捅去,然后嘴对着小口儿鼓起腮帮子往里吹气,吹得满脸涨红。侯波觉得不该让老师干这脏活,就抢着吹了半天,吹得眼珠子要冒出来了。吹完了,老歪用细麻绳把口儿扎上,扎紧。这时,屋子里的水也差不多快烧开了。开水浇在猪身上,一烫,猪皮下吹进去的气热胀冷缩,猪马上像吹鼓的大气球一样,胀得滚圆,四条腿也伸张开,并不拢了,成了地道的大肥猪,好像这辈子吃过多少好东西。

用开水把猪的全身都烫遍了,侯波就抢先拿起个铁片做的刮子,刮起了猪毛。因为猪已经胀得滚瓜溜圆,烫得也恰到好处,刮起来很痛快也很有效果。侯波心里哼着“洗刷刷洗刷刷”的小调,手到之处,猪毛尽落,露出了白白净净的猪皮。

站在一边抽烟的老歪说,干得挺卖力气,有将功补过的意思吧。

侯波警觉地看了看,老爸不在身边,他回屋子忙别的去了,就咧咧嘴说,我不该为了找猪耽误上学。

毛褪净了,开膛剖肚,割到关键部位时,老歪惊讶地发现这头公猪是劁过的,就皱了皱眉,严肃地对侯波说,我请教你一个问题,劁过的猪还会闹圈吗?

侯波的脸一下就白了,知道自己撒的谎露馅儿了。

这时老爸一瘸一拐地过来收拾刮下的猪毛,就问了一句,哪有劁过的猪还闹圈的,怎么回事?

侯波心慌意乱地不知如何回答老爸,老歪赶紧接过去说,没事,我只是随便问一句。

老爸收走了猪毛,要倒到街边的垃圾箱里去。

老歪一边割猪肉一边说,你逃课去玩台球,错误性质不轻呀,再加上撒谎编造事实掩盖错误,这又是错上加错更加严重的错误。可以说你的错误严重到是一般错误的平方甚至是立方了。你说该怎么处理吧!

侯波没想到老歪已经知道他玩台球的事了,苦着脸想了想说,我可以写检讨在班级做深刻检查。

老歪说,太落俗套了吧。如果不能真正从思想上解决问题,这只是走走过场而已。

侯波又想想说,要不给我停课也行。

老歪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主张停课,那样耽误了学习补起课来也是麻烦事。再想想别的办法。

这时老爸正走过来要搬走割好的肉块,侯波想尽快把事情了断,就压低了声音说:实在不行,给我个处分我也没意见。

老歪笑笑说,这猪挺肥呀,二指膘,能过个好年了!

老歪的头转向走过来的老爸。

侯波庆幸老歪没继续说下去。

老爸搬走了一块大肉块。

老歪又接着说,你的错误性质虽然很严重,但还没到处分的程度,即使到了那个程度,我也希望尽量不用处分的办法。再想。

想啊想,侯波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处理自己,就苦着脸摇摇头。

老歪也就没再追问,接下来“翻肠倒肚”,口里念叨着“翻肠倒肚不嫌臭,好吃莫过大肠头”。大肠头是什么部位,一想便知。

干完了所有的活,日头就偏西了。

这时,肉已经炖在了锅里,血肠也灌好了,煮在了汤里。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又从院子飘到街上,差不多整个村子都能闻到。

到日头压山时,饭桌上就摆上了酒菜,有酸菜炖粉条,有大块的红焖肉,自然更少不了切得厚厚的鲜嫩味美的血肠。

饭桌上,老爸和几个关系不错的乡亲纷纷向老歪敬酒,但老歪并不多喝,还是很矜持的,只喝到七八分就撂筷了。

直到离开侯波家大门,老歪也没再提起“那事”。

老歪回到家,已经八点多,正歪在沙发上看电视,侯波敲敲门进来,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是刚煮好的一方猪肉和一些猪下水,有一块猪肝、一叶猪肺、半个猪肚儿,还有一截肥嫩的大肠,当然包括大肠头。

侯波把塑料袋放在茶几上,说了句“我爸说谢谢老师”就要走。

老歪叫住了他,说,我有话还没说呢,别急着走呀。

侯波就站住了,不敢看老歪的眼睛。

因为喝了酒,老歪的鼻子显得又大又红,红灯笼似的,红艳艳地挂在脸上。这时候的他要比平时和气亲切得多,脾气也好多了。

老歪说,其实我昨天就知道你干什么去了,放学后王东明去了办公室,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送他妈去乡医院了,他妈恶心呕吐得挺不住了。我说,那我马上给医院打个电话,详细了解一下你妈的病情,必要的话,我还可以去给你妈打针灸,你也知道我会这一手,管呕吐效果也是不错的。王东明马上就乖乖地什么都承认了。他早就把你供出来了,你还蒙在鼓里,故作镇静呢。你们这些孩子呀,不要撒谎,你们想得不那么周到,很容易败露的,会使错误性质更加严重。

侯波使劲挤出两滴眼泪,好像挺悔过似的。

老歪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和你老爸提起你逃学的事吗?

侯波摇摇头。

老歪说,我知道你老爸的脾气,是那种非常暴躁又相信对孩子“不打不成器”的家长。对这样的家长,我是不会把孩子在学校的不良表现告诉他们的。当然我年轻时也常那样干,让家长替我用拳头好好收拾收拾学生。但现在我不这样干了。我家访后,第二天上课,看到那孩子愁眉苦脸龇牙咧嘴屁股不敢沾板凳,一副很无助很可怜的样子,我就有一种负罪感,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地触动了。小孩子不懂事是正常的,常犯错误也就是正常的了。靠家长的拳头教育学生,我也觉得是自己的无能。

侯波真实的眼泪滴滴答答流了下来,直到哽咽不止。他以往也受到过一些老师凶狠的批评,他都没这样哭过。

哭了一会儿,他在嗓子里咕噜了一句,谢谢老师。

老歪说,不用谢。我话还没说完呢。我虽说内心十分柔软,但不能姑息学生的错误。你说到底该怎么处理吧?

侯波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除了那几样我实在想不出来。

老歪说,实在想不出?回去接着想,和王东明一起想,他是同案犯嘛。我已经想出来了,可我不能告诉你。就像做数学题,老师告诉了你解题方法及答案和你自己想出来的,效果是大不一样的;也像治病,靠医生开的药方治好了病,和靠自身提高免疫功能战胜疾病,那效果也是大不一样的。好了,你回去和王东明一起想吧,绞尽脑汁痛心疾首地想,星期一上学时你们直接到办公室来,把想出的答案告诉我。但愿咱们能达成共识。

离开了老歪的家,侯波就万分悔恨地想如何处理自己。但走了一路也还是没想出来,没想到自己对付自己竟这么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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