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鹅
2018-02-26唐凤华
唐凤华
我的母亲是个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她养育了我们兄妹八人,虽然目不识丁,可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总是富有哲理,母亲身材瘦小,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一双大眼睛慈眉善目的,她为人随和,从没跟谁红过脸,左邻右舍的,谁家缺东少西的,她总是解囊相助。
母亲最忙的时候是每年的三四月份,爸爸的话就是“你妈又犯瘾了”一个鹅毛垫子、一个温度计,加上个长方形的木头框,盖上些闲置的被褥,放在炕头上,就是妈妈的孵化工具,到第七天晚上开始照蛋,我挤到妈妈身边,欣欣然见证了一个蜘蛛大小的生命在蛋壳里旋转着,到三十天后就能听到咣咣的敲击声,小鹅在里面待得不耐烦了,也有的一声不响,这时母亲便挽起袖口,开始做“剖腹产”手术了,把蛋皮挑开,露出鹅嘴,鹅雏就不会憋死了,母亲嘴对嘴地喂它们水喝,小鹅们也毫不客气地张开大嘴,吸吮着母亲送给它们的玉液琼浆,这些吃小灶的鹅雏,吸收着营养,不再东倒西歪了,一天天欢实起来,等小鹅长出翅膀,爸爸甩动着长鞭,大部队就出发了。我家住在村西头,离西水泡子四五十米远。小鹅一出门就边走边捋草,扇动着翅膀在水中玩耍,到晚上一个个歪歪着嗉子,昂首挺胸就像凯旋的战斗英雄,我把院门关得窄一点,认真地清点查数。等再大一点这些鹅干脆就在水泡子里“长托了”。等水要结冰时,各家开始到水泡子边吆喝自家的大鹅。
记得我上二年级时,有一只大雁鹅迟迟没有回家,三姐放下书包就去找鹅,还有个姓王的姐姐,她家也丢了一只鹅,小姐俩搭伴东头西头、前屯后屯找了个遍,也不见踪影,几天后,王姐家的鹅找到了,三姐还是一心找鹅。又找了十多天,连个鹅毛都没找到,当时“找鹅”是家里的头等大事。这只大雁鹅是我的最爱,因为二十多只鹅里,它唯一不是白色的,由于长得像大雁,妈妈给它起了名字叫大雁鹅,这只大雁鹅也是妈妈嘴对嘴吃小灶长大的鹅,大雁鹅你究竟在哪里啊?
一个春暖花开的星期天,妈妈让我到离家三里多路的兴隆去卖鹅蛋,我挎着一筐鹅蛋拎着小我四岁的妹妹到兴隆道北老商店门口卖鹅蛋,快中午了,一位衣着整齐的中年男人(后来才知道他是兴隆医院的竞大夫)问我:小孩,包了两毛二行吗?我说:行。于是我手里攥着六块六角钱,边蹦带跳地跑回了家,我第一次尝到了货币交换的滋味,心里乐开了花。中午吃饭想不到家人漫不经心的对话,令我食不下咽。上午那只大雁鹅回来了,爸爸眼尖,一眼看见那只丢了一冬天的大鹅回来了,兴冲冲的样子,伸长脖子咯嘎直叫,鹅们像久别的亲人一样叫成一团,可没想到村里的一位大婶不期而至,她说来找鹅,母亲是个精明人,一眼看透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笑着说:“大妹子,这鹅你喂了一冬天,也在你家下完了蛋,现在一个哑巴牲畜转弯抹角一里多路奔回家,咱们就遂了鹅的心愿吧。”可大婶却说:嫂子,这鹅是我家的。“你说是你家的你有记号吗?我家的鹅一出蛋壳我就在右巴掌外侧剪一剪刀,你看看个个都有个豁口清一色。”妈妈的话说得大婶无言以答,低头走了。
看着大婶远去的身影,母亲心一软改变了主意,抓起这只鹅不由分说撵上大婶,塞到她怀里,大鹅挣扎着、哀叫着,听到这儿、我眼泪涮涮地流下来。大雁鵝呀,你多像一个被拐卖的小孩,历尽千难万险回到亲人怀抱,可是又让亲人把你当成了讨好别人的工具,我在心里责备母亲,你真傻,明明是自家的鹅,为啥要送给别人,母亲看透了我的心事说:“你太小、长大了就知道了咱家鹅多,不差这一个。”我回答道:“家里鹅多你还找?”“两码事,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妈妈的话让我疑惑不解。
十多天后,我刚刚淡忘这件事,三姐又宣布了一个爆炸性新闻:“那只鹅回去后,不吃不喝,想家绝食死了!”
我气得直跺脚,可怜的大鹅啊,你可不是一只呆头呆脑的大傻鹅,你是个有灵性的生命,是妈妈用爱把你喂大,你对家的思念甚至超过了有思想的人类,有多少不孝子女不懂报恩,不思双亲,你经历了怎样的撕心裂肺,才让你痛不欲生,才让你横下心来,才让你选择了以死抗争。第二天上学,我擦干了眼泪,为纪念这只冤屈的灵魂,为鹅报不平,给那家拿走我家鹅的一个姐姐起了个绰号:“大雁鹅”。渐渐地,绰号传开了,我心里的气也消了许多。
岁月悠悠、花开花落。二十多年后,母亲身体日渐消瘦,她患的是肺心病,经常住院,在母亲面前唯一能让我感到满意的是我在1995年写了一篇《婆婆装聋不作哑》的文章,发表在农垦报生活之友栏目上,这篇文章歌讼了母亲在儿子和媳妇吵架时,不护短,将心比心,为儿媳妇争理,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婆婆。
母亲最喜欢听我给她读这篇文章,那天在管局医院,我和母亲面对面坐在床上,我有表情的朗诵,母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那一刻热血在母女心中回流,灵魂在相互欣赏,幸福在眉宇间传递。可惜幸福太短暂,我的文章太短小,妈妈的评语是:“写得好,我这辈子没文化,是个睁眼瞎。”这是最后一次评语,也是她的遗言。三天后,一九九六年一月二日,凌晨一点半钟,她还自己起床去的卫生间,在上床后就一睡不起了,没有一声呻吟,没惊动任何人,她曾经告诉过我:我走后,你们都好好过日子,不要难过,你们对我太好了……
这是一个滴血的凌晨,风使劲地撕扯着,骨肉分离,肝肠欲断,母亲的身体在变凉,我的泪水在结冰,可爱的老母亲,安详地走了。带着微笑,带着些许的遗憾走了,化作一缕青烟一片白云,只有不尽的思念伴随着岁月千丝万缕……
感谢您呕心沥血,粗茶淡饭,让我们吃的有滋有味,一个一个膀大腰圆,您却日渐消瘦,八十多斤的体重,还乐呵呵地叫我们“个半人”,您炖的大头菜炖大鹅,独一无二,天下一绝,大鹅的色香味仿佛就在眼前,闭上眼睛舌头根出汗了,口水只往肚里咽,您明知道咱家的口粮紧张,却常把粮票塞给邻居李二娘,您说她家男孩子多,可自己去捡冻土豆,碾成细面包黑面蒸饺,您把爱送给了别人,您也是一个幸福的人,听着您的呼吸,抚摸您温柔的小手,感受着您人格的魅力,感谢您给了我一个幸福的童年,一个与爱相伴,豁达大度的人生,眨眼间一个转身,我虽然已经鬓染霜花,但对您的思念与日俱增。
曾几何时,泪水与思亲常伴,此刻泪水化作墨香,在白色的笺纸上游走,心灵受到震撼,母亲的形象更加丰满,母亲常说自己没文化,是个睁眼瞎,究竟什么是文化呢?作家梁晓声概括为内心的修养,无需提醒的自觉;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为别人着想的善良。按照他的意思,那么我的母亲也应该是个文化人,我还是半信半疑,又面对面地请教了一位文友,她说:“一个人有没有文化,跟她识字多少、读书多少都没有关系,有学历的人不一定有文化,没学历的人不一定没文化”。
我终于恍然大悟,我的母亲原来也是一个“文化人”,真遗憾是我的无知造成了母亲带着遗憾而去,母亲,今天女儿要为您重写“墓志铭”,您,我的母亲——是一位勤劳善良心明眼亮的文化人!母亲,您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