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费罗与丁尼生
2018-02-26柳士军
柳士军
(信阳师范学院 大学外语部,河南 信阳 464000)
一
19世纪美国著名诗人朗费罗(1807-1882年)素有“波士顿文人雅士”之赞誉,在美国诗坛独领风骚长达半个多世纪。“如果他(朗费罗)最大的过失是使诗歌成了似乎人人都可以写的东西,那么他最大的美德则是使诗歌成了似乎值得去读,值得去写的东西”[1]1278。朗费罗曾在新英格兰组建文学俱乐部,与参与者一起探究美国独立后的文学发展路径,他们成功地将诗歌潜移默化的教谕功能与美国文化建设融为一体,成为当时美国文学界公认的领路人。然而,近几十年随着“反权威”“去经典化”风潮在全球盛行,朗费罗成为当代评论家批评的对象,由备受欢迎的“民众诗人”降格为“美国一流的流行诗人”[2]6。有的评论家甚至幸灾乐祸地指出朗费罗的诗歌在《诺顿文学选集》中仅仅占据了6页,最近50年,只有1本《朗费罗传记》出版。朗费罗与欧洲文学界的交往也被指责为“巴结权贵,结交名流,抬高自己的卑贱行为”[3]6-23。朗费罗与英国素有“媒体诗人”[4]100美誉的丁尼生(1809-1892年)多年的友情,也受到西方学界的抨击。
我们借用精神共同体的理论对朗费罗与丁尼生的交往进行探讨,以期得到新的发现。共同体的概念始于18世纪前后,黑格尔、马克思、威廉斯、安德森、南希、布朗肖等在不同时期、不同哲学逻辑路径的基础上都曾对其展开过讨论,得出了不同的思考与结论。德国学者滕尼斯在《共同体与公民社会》中提出“精神的共同体”(community of spirit)思想,即“为着同一目标一起努力的共同体”,“即便共同体中的人们各自分离,这种统一感依然存在,而且以多种形式存在,其共同特征是潜意识”[5]22-27。也就是说,精神共同体是指具有共同信仰、共同价值追求的人们,为了满足主体心理、情感、意志等精神方面的需要所结合起来的共同体。
在精神共同体视野下研究发现:朗费罗与丁尼生之间的文学交流与生活中的交往是纯洁的、高尚的。两位诗人在出身背景、诗歌题材、样式、意象选择、感伤主义底色等方面几乎是一致的,并且都有较强民族认同感和对社会底层的关注。区别在于,朗费罗是在19世纪美国刚刚独立的时代语境中,积极创作既有本土色彩也有异国风情的诗歌;丁尼生诗歌是在英国“进步”话语流行的场域中创作的,是对19世纪英国工业革命发展的反思。尽管地域不同、创作宗旨不同,但是他们在相互交往中形成了跨越地域的一种独特的精神共同体。
二
在美国,朗费罗“用诗歌编织了一个个美丽的神话。他是一位很有抱负的诗人,一心想‘建立一座诗歌之塔!’‘一座璀璨的诗歌之城’。他始终认为,诗是灵魂的呼唤,是长着翅膀的语言,是灵魂在高空翱翔。朗费罗的声誉不仅仅限于文学界,他在人们的心中还是一位文化巨人。他的诗或被谱曲吟唱,或被编成话剧演出,或被创作成画展览”[6]336。尽管朗费罗一直宣称自己的创作立足美国本土,但是西方学者高曼(H. S. Gorman)撰写的《朗费罗传记》仍然将他定位为维多利亚诗人,认为朗费罗是美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将欧洲文学资源视为富矿的作家,他的智慧与思想都来自于欧洲。朗费罗在美国文学发展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通过他这个媒介,欧洲文学源源不断传播到美国。因此高曼认为朗费罗是美国的丁尼生,美国的维多利亚诗人。作为一个时代的代言人——朗费罗,为我们理解美国历史与文学提供一个视角,是他将美国文学与欧洲文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理解朗费罗,需要我们站在他的那个时代考虑问题。高曼的评论是正确的,毕竟维多利亚女王也是朗费罗的崇拜者,当她在温莎城堡初次见到朗费罗时,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当朗费罗离开时,女王的随员躲在远处偷偷观看,他们对朗费罗的诗歌非常熟悉。没有一个外国诗人在温莎城堡能够引起如此大的关注与兴趣,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诗人角,安放了朗费罗的半身像,安放时间是在朗费罗去世2年之后,即1884年。这让当代英国的部分批评家非常不愉快,但这至少说明朗费罗在19世纪的英国非常受欢迎。
朗费罗与丁尼生在世时都已享有文学带来的巨大荣誉。丁尼生创作生涯长达60年,朗费罗长达70年。从家庭背景来看,朗费罗、丁尼生都是出身书香门第。他们的父亲都喜欢阅读,藏书巨多;他们的母亲都富有才华,喜爱诗歌,经常给儿女们朗读诗人的作品。家庭环境对朗费罗和丁尼生产生巨大影响,如丁尼生8岁能写诗,朗费罗11岁时已在家乡的日报上发表诗歌。
叶芝说:“一切创作的想象之源是那些距离我们很远的东西,当我们真正从这样的东西中有所汲取的时候,那必将对现实的创作有巨大的推动作用。”[7]73-80这“很远的东西”就是伟大的文学传统。传统的浸润是丁尼生、朗费罗取得文学成就的重要因素,他们都是在研读古希腊、拉丁人的传统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对历史上优秀的文学作品,包含历史作品都有深刻的理解与阐释。共同的文学渊源使他们选择相同的创作题材:传奇。在给朋友的信中,朗费罗曾赞誉丁尼生是“亚瑟王的桂冠诗人”。丁尼生也认为亚瑟王传奇几乎是所有诗歌题材中最伟大者。在19世纪30年代,丁尼生筹划创作一部关于亚瑟王的12卷的史诗,并于1833年写出草稿;他还计划写一个音乐剧,草拟了一个5幕的情节纲要。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就是根据印第安传奇而创作,主要原因在于传奇“本身就是民众呼声的化身,是共同体伦理精髓的体现”[8]11-66。
维多利亚时期的人文关怀也是朗费罗、丁尼生诗歌创作的共同旨趣。“十八世纪二十年代末出现了以自然和情感为主题的感伤主义诗歌……借自然景物冥想和抒情。他们时而沉思于秀丽的自然景象之中,时而徘徊于废墟与古迹之侧,时而沉思于乡村墓园及村舍之间,时而又沉溺于宇宙幻灭的痛苦思索之中。他们用忧伤的情调讴歌美丽的大自然、凄凉的墓地、神秘的长夜,用伤感的措辞和同情的心态来表现普通农民的辛勤劳作及天灾人祸给他们带来的不幸”[9]232。朗费罗、丁尼生都是感伤主义诗歌大师,前者创作的《伊凡吉琳》与后者创作的《伊洛克·雅登》都是同一时期著名的叙事诗。丢失的情人、孤独的女主人公、海难、孤独的寻觅、疾病、无法挽回的死亡等意象,饱含了“自己的悲伤”,触动读者纯洁的柔情,在欧美掀起感伤主义诗歌的高潮。朗费罗、丁尼生通过挖掘人类灵魂深处感伤的因子,将流浪男女的孤独、焦虑、悲悯与审美体验展示在读者面前,唤起读者内心的共鸣。感伤主义是浪漫主义运动的先声,也是现代主义文学的源头。朗费罗、丁尼生在欧美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之间起到重要的媒介作用。
朗费罗与丁尼生的诗歌很多是以草根阶层为描写、阅读对象的,所以在选择题材上比较大众化。他们都以民间喜闻乐见的歌谣体诗歌形式创作。克罗蒂斯·克列尔曾在其《生活的艺术》中记录阅读朗费罗的诗歌《海华沙之歌》的感受:它首先教会我聆听森林的声音,我发现大自然不是想象中的没有生命的东西,而是充满了活力和语言。它的身后,橡树高高挺立,松鼠在枝间跳跃,时而出现时而隐匿在树冠里,时而咳嗽时而啁啾,笑嘻嘻地说:“不要向我开枪,海华沙!”小路上跑来兔子跳到一边,隔着距离。如果说丁尼生中世纪田园风光的书写是对19世纪英国的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的拒斥,那么从惠特曼关于朗费罗的评论可以看出,朗费罗与丁尼生在精神上的一致性:“朗费罗是个批判者,是我们物质主义的、专断孤行的、拜金的盎格鲁-撒克逊种族最为需要的,尤其是当前时代的美国——这个时代受到工厂主、商人、金融家、政客和零工的专横控制”[10]202。这不谋而合的观点有其必然性,即维多利亚时期共同的观念、情感以及价值观。
三
朗费罗与丁尼生交往深厚。爱伦·坡指责朗费罗的《子夜弥撒》(1839年)抄袭丁尼生《逝去的一年》(1832年)。然而,朗费罗回应“根本不清楚丁尼生曾写过这个主题”[11]215。朗费罗与丁尼生的交往在《朗费罗日记》中有25处记录,足可以表明他们之间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在精神上,都保持密切的联系。
首先,朗费罗在书信中表达了对丁尼生的仰慕。丁尼生曾匿名发表诗歌《悼念》,但是编辑菲尔德想写上他的名字。朗费罗发现这个动向,于1850年6月25日写信给菲尔德:我看到您用铅笔把丁尼生的名字写在诗歌的前边了。但是我真诚希望您不要如此印刷,应尊重作者自己信守的沉默权,他有足够的理由不在自己的作品署名,请您谅解我的多言。我对这本诗集非常感兴趣,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它,好像是我写的一样。朗费罗也经常在给朋友的信中赞誉丁尼生气质高雅,诗句华美,如1859年8月12日,朗费罗再次给菲尔德写信:丁尼生的“传奇故事非常成功,是一副富丽堂皇的挂毯,只有丁尼生能够做得到,值得悬挂在《仙后颂》的旁边,非常和谐”[11]143。1867年,朗费罗给萨姆尔写信,“我收到了丁尼生的一封信,信中说‘我们英国人与美国人都是好兄弟,没有任何其他国家的关系像我们这样,我相信,将来不管发生什么,我们的关系都是非常友好的’”[11]108。
其次,朗费罗在拜访丁尼生时加深了相互的了解。1843年朗费罗访问英国,日记写道:“丁尼生是一个抒情诗人大师,我非常仰慕他。如果能够见到,我该是多么的幸福啊,此行见到狄更斯。”[11]510在与他人的交流中,朗费罗也时常介绍这位精神上的朋友,如1848年8月4日记录:“拜访麦尔维尔,一个晚上的长谈,谈论美国的爱默生,英国的丁尼生,谈到法国、英格兰、佛罗伦萨的夜莺。”1867年,朗费罗赠送丁尼生一个红色的和平烟斗,“我认为它确实没有什么实际用途,但是它确实是很精美的”[11]139。这个烟斗至今保存在伦敦的丁尼生研究中心。1868年,朗费罗再次到英国,在伦敦待了两个星期,有丁尼生伴随,游览了怀特岛。他们交流融洽,丁尼生还为朗费罗朗读了《波阿狄西亚》。
再次,朗费罗常写阅读心得,从精神上加强与丁尼生的联系。如1848年2月7日记录:“菲尔德带来一本丁尼生的新诗歌《公主》,诗歌描写一位大学中的女人,讽刺作品,用最流畅的无韵诗体写成的,是一首非常甜美的无韵律的诗。有很多精致的内容。读完后,我就上床休息了。耳边依然是诗歌的悦耳的韵律。”1853年2月23日写道:“饭后,阅读马修·阿若德的诗歌,非常年轻的诗人,诗歌写得很聪明,颇有丁尼生的风格。”1855年8月5日记载:“在劳顿山谷度过一个下午。柯蒂斯为我们阅读一首丁尼生的诗歌Maud,该诗歌很美,尽管有一点残忍的味道,我不喜欢这一点,但是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还是吸引我的注意力,确实是一首很优美的诗歌。”1859年7月19日、20日,朗费罗两次谈到丁尼生:“从出版商那里得到丁尼生的新诗,四卷《国王传奇》,很急切地阅读了第一卷,非常迷人,使我想起了乔叟的格力泽尔达。”“第一、三卷是来自伟大的诗人所能创作,第二、四卷我感觉写得不够满意。”
最后,丁尼生的诗歌随时出现在朗费罗日记中,这也足以表明朗费罗对丁尼生的关注与推崇。1861年7月9日,朗费罗妻子在做家务的时候,家中发生火灾,不幸离开人世。朗费罗引用丁尼生的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这里没有一个人像她,现在她已经离去,我仅发出一声哀鸣,从极端绝望的最深处。”[11]242丁尼生的一首诗歌在感情上获得朗费罗的共鸣:“甜美地入梦,温柔的心,一片宁静/入梦,高贵的灵魂,神圣的心灵/群星闪耀,月光满地/伟大的时代向前进。”晚年的朗费罗写诗赞誉丁尼生,后来在写给丁尼生的信件中转录此诗:
诗人!我用长矛触摸您的/不是像一个骑士,在无垠的赛场/触摸对手的盾牌/作为挑战的标志,而是以表示/对大师的尊重,那应属于你的/在英语歌声中,我也不隐藏/就像森林中无声的小溪/我对您神圣诗篇的尊崇/并不是巨大的衣钵声/它发狂的舞姿令大脑发昏/你是甜美的历史学家的心/因而,月桂枝叶/我们的爱戴,我们的虔诚属于您/因为您对诗歌艺术的忠诚。[11]317
诗歌表达了朗费罗与丁尼生的精神相通的共同体情怀。显然,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在精神上,朗费罗与丁尼生都保持密切联系。但是,这些密切的交往被后来的研究者所误解、误读,混淆了视听。
四
19世纪50年代,朗费罗有94部诗集在英国出版,被誉为维多利亚时代非官方的桂冠诗人。《伊凡吉琳》被赞为源自美国土地上的第一股真正的诗意的泉水。前拉斐尔派运动奠基人认为朗费罗的地位仅次于莎士比亚,与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拉斐尔齐名[12]12。朗费罗60岁的时候,欧洲诗坛认为朗费罗的名声已经与丁尼生、雨果等齐名了。
卓越的诗人大都有一种“共同体冲动”,即建构一种超越地域、血缘的共同体形式,希望通过共通的思维模式、共有的文化记忆、共享的伦理价值等将彼此联系在一起。通过对朗费罗与丁尼生的比较研究表明,首先,他们有共同的目标、相同的志趣,在不断地交往互动中,形成结合力。可见,志趣性是精神共同体的首要特征。朗费罗与丁尼生间的关联不是因为血缘或地缘,而是由于对诗歌的共同认知与热爱让他们走到一起的。个体的人在精神共同体中获得精神、情感满足后,才会对精神共同体发生强烈的归属感,从而体验到人的真正的生存意义[13]23-28。其次,他们都遵循维多利亚时代共同的规范和价值准则,如种族和男女平等、严于律己、情操高尚等。他们从维多利亚时代的精神中获得情感,有共同的生存体验,获得灵魂上的皈依,正如朗费罗所说:“也许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能/用肉眼看到你们的容颜笑貌/你们在我的心目中再不会变老,/在我的记忆里永远青春年少!/永远别衰老,别变化,也别隐退!/当日子过得越来越凄凉阴晦,/你们温婉的语声长流不息,/像流过枯寂荒原的清清活水。”
“阅读西方文学史,我们会发现是英语诗歌传统,从莎士比亚、弥尔顿、华兹华斯到雪莱、济慈等人的诗歌戏剧性创作奠定的基础造就了民众诗人朗费罗”[14]64。通过与丁尼生的交往,朗费罗回应了欧洲共同体的精神诉求,同时确定了自己在欧洲的影响。当朗费罗建构了自己的精神共同体时,他的诗歌已经化为美国文明的一个组成部分,影响至今。
(注:未注明出处的诗歌选自杨德豫译《朗费罗诗选》,2009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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