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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观之上的心理疗救
——论毕淑敏小说对中国魏晋文论的继承与超越

2018-02-25

许昌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毕淑敏生命

陈 迪 泳

(岭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当代作家毕淑敏几乎与新中国同龄,在五星红旗的指引和鼓舞下,她满怀青春理想和生活激情,一步步走出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北京学生—西藏高原卫生兵和军医—内科医生—职业作家—注册心理师。她在传统文化的滋养中“规规矩矩”地行走文学之路,王蒙为其作品《作家——医生毕淑敏》作序说:“她太正常、太善良,甚至太听话了。即使做了小说,似乎也没有忘记她的医生的治病救人的宗旨、普度众生的宏愿、苦口婆心的耐性、有条不紊的规章和清澈如冰的医心。她有一种把对于人的关怀和热情悲悯化为冷静的处方的集道德、文学、科学于一体的思维方式、写作方式、行为方式。”[1]卷首页

生死观和心理疗救是毕淑敏小说的重要主题。一方面,《昆仑殇》《生生不已》《红处方》《预约死亡》《拯救乳房》《女心理师》等都礼赞生命、歌颂人性,同时正视癌症与死亡。“生命和死亡是我们人生的两个翅膀,你只有都思索了,才能飞翔”[2]3。这继承了中国魏晋时期开创的“人的觉醒”和“文的自觉独立”的文学传统。曹操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龟虽寿》)高喊人的生命意志;曹丕《典论·论文》以“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3]159把文学的不朽价值落实到个体的人格与生命;陆机以“华亭鹤唳”和“颐情志于典坟”(《文赋》)书写其生命的本真状态,以及寻求精神情志的永恒;刘勰以“原道”“宗经”“征圣”等雕琢文心;钟嵘率性纵情地“吟咏情性”,以“三品升降而显其优劣”(《诗品序》)。凡此魏晋文论共同倡导的文学创作过程是“感物”—“风骨”—“悲怨”。另一方面,毕淑敏关注现代人的心理疾病,欲以心理疗救的处方提升生命的精神质量,这又超过魏晋文论的内涵,自觉承担了心理医师的现代使命。

一、创作构思:人生经历的“感物”

毕淑敏小说的创作题材和创作构思均来自其人生经历中的“感物”。她熟悉和热爱生命,关注各种生命状态。她在其自选精品集小说卷的“自序”中写道:“写作是童年的延伸。……岁月在墨水中复活。写作是皮肤的延伸。……写作的人,把皮肤的面积扩展了,在承接大自然的寒热和世态炎凉的同时,感知更辽阔更恒远的历史气候和更深邃内在的人性温差。写作是听觉的延伸。……写,追我思虑;听,迫我虚心。倾听让我对这个世界有了更立体的了解。写作是命运的延续。……写作的本质是生命长度和阔度的拓展,制造出一些世界上不曾生活过的人物,策划出一些世界上不曾发生过的事件。”[1]卷首页毕淑敏的人生经历既丰富又单纯,单纯之处是其工作轨迹始终没有偏离关注生命、救死扶伤、医治心理疾病、探寻毒品癌症与死亡的关系等医者仁心的视线范围,丰富之处是其生活足迹游走于青藏高原部队、医院内科诊室、心理治疗室、文学创作室、心理学博士研究室等。源起于《乐记》的感物说讨论了艺术创作发生的基本程序,感物—生情—成乐:“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3]61陆机《文赋》论述了文学创作构思的“感物”:“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3]170自然万物,四时更替,无不触动作家的情思,激起主体的创作欲望。刘勰《文心雕龙》以《物色》等篇指出“主体感物”:“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4]548主体将一己之情主动赠予自然外物,故“情往似赠”,使外物“与心而徘徊”,使“情以辞发”。钟嵘《诗品序》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3]308“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3]309亦说明文学创作是感物骋情、物动心摇的结果。毕淑敏创作小说,正是在其昔日的医生、后来的作家兼心理师的人生历程中“感物”和吟咏性情:以生命为关注焦点,“发出一声无比悠长的叹息,或在哭泣后默想和欢颜”[1]卷首页。

1.直面美好生命的传承

毕淑敏传承了魏晋文论礼赞美好生命的传统。十一年青藏高原的军旅生活和多年的行医经历,使毕淑敏始终以仁爱之心关注鲜活灵动且多姿多彩的生命。《昆仑殇》热情礼赞一群驻扎在高寒恶劣的青藏高原上无所畏惧、献身青春理想的年轻生命,以及部队在高原无人区进行冬季长途徒步野营拉练中展现的无怨无悔的英雄意识。美丽温柔的卫生员肖玉莲在英雄意识和生命激情的鼓动下,写下血书,参加拉练,火线入党,并决绝地将自己年轻美丽的生命奉献出来,永远长眠在昆仑山巅峰的无人区;郑伟良因“一号”首长抢头功而驾驶着有故障的吉普车坠崖牺牲;金喜蹦为救战友而葬身山谷;等等。毕淑敏亲历拉练活动,为军队的将士们建造生命的圣坛。

《血玲珑》讲述了中年母亲卜绣文决意重新孕育一个与女儿早早同基因的新生命,以其骨髓救治早早的生命的故事。因第一次怀孕的胚胎基因与早早不同,卜绣文忍辱与当年的性侵者交合而再次怀孕,终于诞生了与早早同父同母的晚晚。卜绣文怀抱新生的晚晚,面对生命垂危的早早,又陷入舍孰取谁的两难困境。毕淑敏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抒写了人对生命的珍视以及母亲挽救生命的伟大。

《生生不已》生动细致地描写了一个产妇艰难的生产过程,以及用全身的鲜血将孩子推送到人间的热烈又悲壮的场面:“血雨腥风。灿烂的红色液体像出炉的铁水,红而烫地倾泻。……那个婴孩终于诞生了。他驾着血的波涛,乘一叶红色小舟,翩翩莅临这个潮湿冰冷的世界。他的最后一跃,是被滚滚热浪射出生命之门的,犹如洪水暴发时的泥沙俱下。”[1]414作家以其熟悉的行医场面,细细“感物”,热情礼赞新生命降临人世的艰辛曲折与惊心动魄。《文心雕龙·明诗》曰:“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4]138而且,“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4]96(《原道》)。刘勰礼赞天、地、人三足鼎立之人,礼赞人的智慧、情感及美好生命。毕淑敏的小说传承了魏晋文论的感物说。

2.透视畸形生命的超越

魏晋文人正面关注昂扬奋发的生命,却未重视畸形生命的存在,毕淑敏在此方面进行了超越。社会生活和人情人性存在真善美,也必然存在假恶丑。毕淑敏以寻找病灶病源的医者眼睛透视患者的畸形生命。《红处方》讲述了戒毒医院的戒毒患者庄羽在毒品的吞噬下心理严重扭曲和灵魂丧失良知的故事。她对简方宁院长又敬又畏又嫉妒,竟然用最精纯的7号毒品溶入颜料,绘成油画《白色和谐》,挂在院长办公室,使毒品气息弥漫于空气中,让简方宁在呼吸中成为吸毒者。这是以怨报德的畸形生命。《拯救乳房》展现了一群因癌症而陷入惊恐痛苦,甚至灵魂分裂的患者的畸形的生存状态:下岗女工应春草患上乳腺癌,担心被丈夫抛弃而成为受虐狂;成慕海以男性之身患上难以对他人启齿的乳腺癌而致人格分裂,由此周密安排了自杀的方式、时间和地点;卜珍琪在童年时无意间羞辱并害死了红杏出墙的妈妈而背负着杀母的沉重十字架,心灵严重扭曲而自我惩罚地疯狂追求仕途前程。《女心理师》中的大芳因童年受凌辱的经历及其母亲留下的“你一定要做大……”的半句遗言,便主动给丈夫找情人,同时掌控丈夫的情人,以满足其潜意识中必须做大老婆的可悲愿望。上述各色患者都是心理失常、灵魂扭曲且自甘沉沦、异常痛苦的畸形生命,毕淑敏以其敏锐怜爱的眼睛深切关注社会上畸形痛苦的生命群体,因为这是毕淑敏感受社会生活的另一种“物色”,这超越了魏晋文人仅普遍关注正常的个体生命的境界。

由上观之,毕淑敏小说的创作构思皆源自其行医经历中的“感物”,她既传承了魏晋文论倡导的关注美好生命的传统,又超越其上,细致地透视畸形生命,并向社会开出“处方”,发出“拯救”的呼吁。

二、创作风格:言说生死的“风骨”

军人的豪爽干练、医生的细致体贴、北方人的敦厚刚健,以及女性的温婉细腻等共同形成了毕淑敏的创作风格。其小说倡导生命的可贵和死亡的尊严,在娓娓动听地言说生与死中秉承了魏晋文论的“风骨”理论。《文赋》倡导的文学风格是应、和、悲、雅、艳,其中“雅”即正,崇尚儒家格调纯正的美好传统,“艳”是陆机的突破——“诗缘情而绮靡”[3]171。“风骨”论是《文心雕龙》的精华之一:“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4]376有风骨的文学作品要求表达作者昂扬爽朗的意志和气概,如“碑诔”、“颂赞”、“诏策”、诗、骚等文体都是“金相玉式”“清丽居宗”。钟嵘品评五言诗的标准是“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3]309,即上品诗必须有刚健的风力和多姿的文采。毕淑敏小说的风格是立意雅正瑰丽,语言刚健爽朗,以女性温婉细腻的话语诉说人物内心深处的渴望、焦虑以及作家的质疑等。

1.赞誉理想主义的固守

毕淑敏小说弥漫着昂扬奋发的理想主义情绪。《昆仑殇》中青藏高原驻军将士们在英雄主义的狂热年代,把自己的青春、情感和生命都毫不保留地交给部队和首长,毫无怨言地执行所有命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一切只为了胜利和荣誉。作者以亲历者的身份固守和赞誉理想主义。《红处方》中简方宁“幽静典雅,有一种震慑人的优美气质”[5]10,且宣言:“我愿以死殉我的事业,记住我最后的嘱托,世界善良的人啊,请热爱生命!”[5]474这堪称中国传统的智慧女神和女殉道者。研究毒品克星、终身不嫁的景天星教授“年轻时,她就立志把一生献给科学,认定冰冷的学术世界是自己的终身伴侣”[5]6。她亦是一位圣洁完美、舍己为民的女娲形象。不惧毒品、假冒吸毒者的沈若鱼医生潜入戒毒医院,旨在“让更多的人知道戒毒医院的情形。……让人知道毒品的危害,许多病人是因为无知才堕入深渊”[5]178,这也是理想主义者的化身。上述人物形象光辉灿烂,内心充满献身崇高事业的豪情,毕淑敏固守魏晋文论倡导的雅正风格而不遗余力地给予赞颂。

再者,毕淑敏用雅正明快、风趣简约、睿智细腻、发人深省的语言谈论生死和疾病。《拯救乳房》中,心理治疗小组成员在彼此鼓励下,都勇敢地承认和面对“我得了乳腺癌”时,羞于见人的心理重负卸下了,作品以朗朗智语道出了华夏民族的独特情怀:“柔软而残缺的生命,当她呈现出所有虫眼和芽苞时,她所具有的韧性射出主体的复杂光芒。真正的悲悯是那样辽阔,仿佛垂颈冥思的天鹅。”[6]143《女心理师》中,贺顿对为布置心理诊所而精心挑选的貌不惊人的土褐色地板的意义的阐释是:“大地当然是朴素的,如果人脚下的土地变得花里胡哨色彩缤纷的,就没了根基。诊所的地面一定要用泥土的颜色,给人扎实和稳定感,让人进了诊所,就像踩到了真正的黄土高坡。这一定是中国人心灵深处的基因密码。”[2]367朴素的话语如自言自语,又似智人谈经,也传达了华夏民族自诩黄土地之子的集体无意识。乔玉华在参破其内心深处“101”这一神秘数字后安排后人把101个洋娃娃送往山区的学校,由此她完全释放了背负数十年的灵魂包袱,“好像天的胸膛被刺破了,流出鲜榨的玫瑰花汁,美艳芬芳。太阳已经轻坠,胡萝卜色的太阳光镶着脐橙般的血丝,像灰色的墨水一样弥散开来,直至把天地完全浸染其中”[2]444。雅正瑰丽的语言“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文赋》)。

2.质疑生命陨落的超越

魏晋文论大多提倡献身功名的儒家思想及赞美其悲壮,《文赋》倡导文学“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3]170,刘勰精心雕琢文心之志是“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4]599,钟嵘亦直言:“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3]310毕淑敏超越其华美刚健的外表,挖掘深层本质,质疑生命陨落的原因。

《昆仑殇》中无数年轻美丽的生命陨落,无数将士的躯体健康严重受损;在和平年代,世界进入现代化战争时代,肩冰衔草式的原始行军方式“是复制苦难,不正违背了先辈们的意愿吗?……单纯追求困难而忽略军人生命的价值,正是对传统的背叛”[1]293。“拼命驱赶战士们投入人为的苦难之中,绝非治军的上策。军人不惧怕牺牲,但不能据此漠视军人的生命!”[1]292作家让“一号”首长站在烈士陵园一圈新挖的墓穴前沉思和忏悔:其权力欲和胜利欲损伤和异化了其灵魂,使之成为具有巨大杀伤力的权力符号。再者,将士们心中只有大我而无小我的纯粹的英雄意识,两者共同促使年轻健壮的生命过早陨落!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看重集体主义和英雄意识,而缺乏个体意识和对个人权利的重视,以绝对的大我淹没小我,毕淑敏在质疑“一号”首长的自私和冷酷的同时,对个体生命的价值和权利进行了勇敢超越的现代思考。

《红处方》中简方宁被吸毒患者庄羽暗害的根源在于她没有足够尊重和贴近吸毒者的心灵,而是时常以拯救吸毒者的救世主的姿态对待患者。“她不想同病人过多联系。……新的未知病人永远吸引着医生,诱惑着医生”[5]411。庄羽对简方宁又敬又畏,佩服其医术、为人和风度,羡慕其正常的美好生活,同时潜意识中又因同为女性而相斥、嫉妒、仇恨。庄羽欲与之以朋友相称,而简方宁以拯救者和说教者的姿态回应,有时不自觉地流露出冷笑、迟疑之态,其居高临下、公事公办的神情和语气被敏感的庄羽捕捉到。庄羽出院后多次给简方宁打电话,但“我想做您永远的朋友”的热情被简方宁的淡漠摧毁,报复之心遂疯狂滋生,于是她以毒品绘成的油画《白色和谐》将简方宁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简方宁是作者心中的女神,当她明白自己染上毒瘾,必须切除蓝斑但从此只能无感觉无感情地生存之后,她毅然选择有尊严的死亡,放弃自己热爱的生命和事业。这也是作者倡导的要尊重死亡。吸毒者的心灵是扭曲和阴暗的,然而,如果简方宁能以可亲可近的态度和方式贴近庄羽的心灵,不仅用药物消除其体内的毒品伤害,而且在精神和情感上给予抚慰和援助,那么其殉道悲剧或许能避免。毕淑敏敏锐而准确地指出:只有敬业精神和治病医术却忽略病人心理的医生不是完美的,甚至会在茫然无知中被葬送生命。医生与患者的心灵缺乏沟通,是当今日益升级的医患矛盾的根源之一,作者为其心爱的简方宁吟唱了一曲又爱又怜的凄美挽歌,并以细致入微的创作风格超越了魏晋文论对人的生命的宏大观照。

《血玲珑》赞颂卜绣文为挽救病女生命而忍受身心痛苦“制造”新生命的伟大母爱,同时质疑“血玲珑”计划的始作俑者钟百行的医学伦理:扼杀彼生命以救治此生命,这违背医学道德。钟百行为了自己的医学功名亵渎和剥夺生命,把鲜活的新生儿视为冰冷无生命的手术材料。实施手术前他让卜绣文抉择:要健康活泼的夏晚晚,还是要病入膏肓的夏早早?作者怜爱生命,也痛斥“血玲珑”的丧失人性,在现代医学的局限中发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无奈叹息。

由上观之,毕淑敏继承了魏晋文论倡导的雅正、风骨等艺术风格,以客观冷静又不失热切关怀的独特方式言说生命与死亡,同时以强烈的现代意识超越古人,斥责长官意识导致生命无谓丧失的阴暗现实,否定以扼杀此生命去救治彼生命的医学实验,也挖掘了现代社会医患矛盾的根源之一是医生缺少对患者的心灵关怀。

三、创作宗旨:心理疗救的“悲怨”

毕淑敏在其作品集的“自序”中坦言:“以前做医生,不做已多年。心中却总把自己当成医生,灵魂穿一袭白衣。医生是什么?挑战生存的极限。不一定能抻长自己的生命,但尽力在延长他人的生命。于是在他人的生命中植下了自己生存的理由和力量。这是快乐而辛苦的行当。”[1]卷首页此谓毕淑敏的创作宗旨:以悲悯的情怀对待生命,以自己的洁白灵魂引导人们正确对待生、死和疾病,并且关注和医治心理疾病,给肉体的生命增添心灵的健康。中国传统的文学功能是兴、观、群、怨,魏晋文论同样奉行“悲怨”的创作宗旨。《文赋》崇尚的审美标准“应、和、悲、雅、艳”之“悲”即以音乐悲音比拟文学要充分体现真挚鲜明的感情。《文心雕龙》在《明诗》篇阐述“婉转附物,怊怅切情”者[4]141乃两汉五言诗的佳作,《序志》篇表明文论著作的体系之一的鉴赏批评是“怊怅于《知音》”[4]608,“怊怅”意为悲恨、慨叹。《诗品》着重评论五言诗的“悲怨”情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评论《古诗十九首》“意悲而远”且“多哀怨”,李陵诗作“文多凄怆,怨者之流”等。“悲怨”是中国文学传统的主导情感。毕淑敏继承了魏晋文人的悲悯情怀,在重视生命、关爱病人、尊重死亡之上倡导关注生命的精神质量:现代社会的心理疾病数量急剧上升,医治心理疾病,才能拥有健康的生命与和谐的社会。

1.普通人生死观的完善

毕淑敏的小说贴近生活,贴近平民,贴近医生和患者。《预约死亡》探讨生死观:“我们民族不喜欢议论普通人的死亡。我们崇尚壮烈的死、惨烈的死、贞洁的死、苦难的死,蔑视平平常常的死。一个伟人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们就不由自主地以为世界上只有这两种死法。其实大多数人的死像一块鹅卵石,说不上太重,但不至于飘起来。”[1]419毕淑敏纠正并完善了普通人的生死观。作品探讨对濒临死亡的绝症患者和老人的临终关怀,倡议人们善待“秋天渐行渐远的凄凉”般的生命的最后阶段。作者以“我”之医生角色潜入临终关怀医院,近距离地体验死亡的过程,同时介绍外国所实施的安乐死:使极其痛苦的绝症女士“很优雅地侧卧在林间的木椅上,脸上留着永远不去的绯红”,即有尊严地告别人世。

《拯救乳房》被誉为中国第一部心理治疗小说,展现诸人对待癌症和死亡的态度,倡导“死亡是成长的最后阶段”的现代理念。作品最令人动容的场面是终生听命于家庭政委的安疆经过半年的心理治疗找回了自我,极其有创意地发出死亡请柬,邀请病友们参加自己的“死亡盛典”,让自己拥有死亡的尊严:“人们和这不请自来的客人共居一室。……死神如同一支吸酸奶的管,插入了安疆的身体。他把她的精神带走了,剩下了她的躯壳。……安疆的身体如同燃尽却不肯倒下的香灰,不堪一击又神圣庄严。”[6]393在场的每个人都会思索自己的生与死。作者引导国人转变谈癌色变、谈死色变的传统观念,癌症和死亡并非只有狰狞恐怖的面目,每个人都应该拥有生的尊严和死的尊严。再者,普通人的死亡既不重于泰山,也不轻于鸿毛,而是如石头般拥有沉甸甸的分量,因为“对于我们的父母,我们是不可重复的孤本。无论他们有多少儿女,我们都是独特的一个”,“假如我不存在了,他们就空留一份慈爱……假如我生病了,他们的心就会皱缩成石块……”[7]39毕淑敏又以散文《我很重要》强调普通人死亡不容忽视的分量。

由此可见,毕淑敏小说践行了魏晋文学的创作宗旨,面对疾病与死亡,其文学表现的是凝重哀婉,同时以体面的“怊怅切情”和悲怨情怀,培养与时代同步的完善的生死观。

2.心理疗救的现代使命

毕淑敏身兼内科医生、注册心理师、作家等多重角色,肩负着医治身体疾病和心理疾病、救赎灵魂的社会职责。中国古代文人在心灵苦闷、精神受伤、灵魂疲惫之时可以在自然纯真的山水田园栖居和疗伤。而在中国现代社会,物质生活虽日益丰富,各种生存压力也日益增加,大规模工业化生产造成的环境污染又滋生了诸多病毒,人们的心理疾病也快速增多,由此毕淑敏不仅以文学宣泄人们苦闷、悲怨的情绪、情感,还以文学为疗救心理疾病的良药,清洁困扰个体的心灵死角,营造敞亮洁净和安详智慧的心灵天空,以此超越文学的传统功能,实现文学创作的现代使命。

《拯救乳房》《女心理师》等运用了剜瘤放毒的治疗方式。心理学博士程远青以心理治疗的方式从人生观念上救治乳腺癌患者。治疗小组成员让深受癌症折磨而又恐惧自卑的灵魂互相碰撞,使她们放出心灵深处的毒汁脓血,找回健康人的心态,正确地理解和憧憬生活。程远青用攻打记忆之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惨烈方式把卜珍琪带到幼儿园的卫生间,使其“一切防卫机制都被童年那不可磨灭的味道击穿”,挖出其心灵深处因杀害母亲而自我惩罚的毒瘤,卸下灵魂的十字架,从而轻装行走以后的人生路。应春草因下岗、自卑和多疑患上乳腺癌,程远青逼她说出“你以后不许打我!”“我得了乳腺癌!” 内心深处石破天惊的真实袒露,使灵魂从禁闭中突围出来,精神寻回了正常人的自信。女心理师贺顿是由幼年饱受继父凌辱、身处社会底层、身份卑微而又姿色平庸的女孩绛香脱蛹化蝶而成。其心理医师姬铭骢根据贺顿怕冷、性冷淡等生理和心理症状,还原了小绛香12岁时受继父性侵的场景。“多年沉冤翻腾出来,严重的内伤曝光天下,腐烂发酵的往事像地雷一样,血肉横飞生灵涂炭”[2]514,一个潜伏的肿瘤被以异乎寻常的方式挑开,把腥臭的脓血放尽,同时沐浴灵魂,留下一个愈合了伤疤的虚弱身体,“贺顿感到飞升般的轻松”,因为她已经由蛹变成蝴蝶,并且在心理医师的事业中找到生存的尊严和价值。当然,毕淑敏也质疑了姬铭骢亵渎女性的治疗方式和医学道德。贺顿面对要将101个洋娃娃与自己一起火化的优雅老妇人乔玉华,同样用剜瘤放毒的方式,彻底剜出其内心深处的毒瘤。“文革”时期乔玉华一共将101人打成右派,或批斗,或扣帽子等,故她欲用101个洋娃娃赎其灵魂之罪,以此将幸福祥和留给后代。鲁迅先生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患有疾病的心灵和灵魂应该在痛苦的沉默中彻底爆裂,放尽脓血,让烈日曝晒灭菌,清洗心灵,重获精神的新生,这就是心理疗救的现代使命。

由上观之,毕淑敏小说的创作宗旨是以“悲怨”情怀拯救生命,疗救心理疾病,完善现代人的生死观。“我珍爱生命。……人是多么神奇的生物,我们理应让它更美丽。我越是看到人性的幽暗之处,越相信它会有出口。在关系的寒冷中寻找和煦,在残酷中争取柔和。如果不超拔于琐碎之上,文学就丧失了照耀的力量”[2]3。这就是毕淑敏转医事文,并在文学中寻找救赎良药的神圣使命。

综上所述,毕淑敏小说在创作构思、创作风格、创作宗旨等方面都继承了中国魏晋文论的“感物”“风骨”“悲怨”等理论,直面美好生命,固守理想主义,完善普通人的生死观,用雅正刚健、风趣机智、温婉细腻的文学话语言说医者仁心的感物,同时超越了魏晋文论,透视畸形生命,质疑生命陨落,在生死观之上担负心理疗救的现代使命,倡导人们以健康心理拥有生命的精神质量。毕淑敏小说品评生死,疗救肉体癌症和心理疾病,吟咏情性,风清骨峻!

参考文献:

[1] 毕淑敏.毕淑敏自选精品集·小说卷[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2.

[2] 毕淑敏:女心理师[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

[3] 郭绍虞,等.中国历代文论选:第1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4] 刘勰.文心雕龙译注[M].陆侃如,牟世金,译注.济南:齐鲁书社,1995.

[5] 毕淑敏.红处方[M].北京:现代出版社,2005.

[6] 毕淑敏.拯救乳房[M].北京:群众出版社,2003.

[7] 毕淑敏.我很重要[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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