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故事
2018-02-24默考文
默考文
1
这里其实并不像一个诊所。
房间很大。涂成浅黄色的四面墙壁上，挂着几幅色彩艳丽的油画。两个依墙而立的青瓷插瓶中，缀满五色芬芳的花束。巨大而明亮的落地窗旁，竖立着满架图书的立柜。而在书柜之前，一张古朴的木质写字台后面，刘医师面带微笑，看着自己面前的顾客。
“那么，你们想要做这种测试？”刘医师轻声问道。
他的顾客穿着时尚的对色情侣装，坐在房间中心的一对皮沙发上，含情脉脉地相互对视。
“是的，我们已经决定了。”女生开口说道。
“可是我还是要告誡两位，”刘医师收起笑容，正色说道，“这个测试有一定的危险性。如果不能通过，也许会影响到两位今后的感情生活，由此而导致的分手概率非常高。以至于，媒体上对我们有很多负面言论，但是没办法，我们的依据是科技。我最后再问一次：你们，都，决定了吗？”
“当然！”女生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位先生，你呢？”
他迟疑了。
只是一瞬间，几乎没有人会察觉，可是医师的眼神闪了一下。
“对。我们，都决定了。”男生说。
刘医师轻轻叹了口气，不祥的预感在他心里升腾起来。
一小时后，检验实验室中。刘医师看着手中厚厚的检验报告。
“确定没有错吧？”虽然是问句，语气却没有丝毫的怀疑色彩。
“你知道吗？每次在这种时候，你都会问同样的话。”对面的年轻女子笑着说道。
“走吧，他们还等着。”刘医师说。
“怎么样？”这次是男生抢着问。
刘医师向一起进来的女子做了个手势，示意她马上开始。
“两位，我是郭艾琳医士，我可以为两位做本次测试的技术解释。根据与本机构的合约，我们为两位做了血液激素成分分析。报告上有五次血液抽样检查的详细资料。我们主要测定的是苯基乙胺的含量，这也是爱情信息中最重要的检验要素。”
“苯基乙胺……”男生突然插嘴说，“我知道，就像安非他明。”
“安非他明？”女生奇怪地看着他，“摇头丸？”
男生耸耸肩，没有说话。
“安非他明是人工合成的神经兴奋剂，”郭艾琳又把话头接了过去，“而苯基乙胺来自人体内腺体的自然分泌，爱情的力量才会使它产生。”她停了停，接着说：“同时，我们还检测了多巴胺的血液含量，还有……”
“够了！”女生不耐烦起来，“结论，告诉我们结论。”
郭艾琳挤出职业性的笑容，把两份报告远远地递给两名顾客。
“请两位自己看吧。”
那对情侣还是嬉笑着互相推打，直到把报告接到手中，翻开第一页。
刹那间，笑容在两张略显幼稚的脸上冰结。片刻的沉默之后，女生爆发性的高音吼了出来：“未通过！你说未通过！怎么可能！我那么爱他，我那么爱他，怎么可能？”
“不，不是你。”郭艾琳惋惜而平静地看着她。
“家昊，家昊……”女生不再大喊，她的眼眶红了起来，泪水在里面旋转。
“不，这不是事实！”这次吼叫的人换成了男生，“阿惠，这不是真的。不要相信，这不是真的！”
“很遗憾，这是科学检测的事实。”郭艾琳毫不退缩。
自从她进入检测中心以来，这样的场面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她翻开自己手中的副本资料，冷漠地念起来。
“根据我们检测，王先生您的苯基乙胺血液含量五次平均值不到百万分之零点三六。即使是最高峰值对比正常数据，欠缺了至少一千倍。苯基乙胺的峰值持续为平均三年，可是两位只存在半年的恋爱关系。”她从报告上方抬起眼来，看着他，“王先生，你看着这位小姐的时候，呼吸会多急促，心跳会加速到多少，手心会变得多潮，这些你不会不知道吧？那就是血液中苯基乙胺的副作用。你有吗？也许有吧……可惜，没有达到热爱的标准。”
男生没有搭话，郭艾琳翻动着报告，继续讲下去。
“还有很多啊！比如报告中您最糟糕的一项——后叶加压激素。排除实验误差，您的血液中几乎检测不出来，这意味着，您很难对现在的伴侣产生爱的感觉。即使有，也很难持久。也许您觉得她还不错，然而，也仅仅是还不错而已。还有……”
“够了！我不要听！”女生开始痛哭起来，“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她把报告猛地砸在男生脸上，冲出了房间。没有再多争论，眼泪顺着男生的鼻翼流下来。
他木然地站起身来，走了。
“没办法，这就是科学。”良久，像是为了寻找一个借口，刘医师慢慢说道。
郭医士点了点头，无语。
“好，今天还有最后一个预约。”刘医师打起精神来。
是呀，十年了，他不能总是为这种事情烦恼。这是工作，只是工作而已。
2
超人的记忆力是刘医师一生中最大的骄傲。所以当那位女士一走进来，他马上觉得很眼熟。
女士穿着粉红色洋装套裙，短发齐肩，面容姣好，妆很淡，几乎不能掩盖眉角的细纹。她的眼神很冰，一双眼睛就像冬天冻结的湖泊。
刘医师避开她的目光，看她的预约表格。
“嗯，尹惠兰女士。见到您很高兴。”
“再次见到您，我也很高兴。”
刘医师抬起头来。他发现她的眼角有点儿发红。
“嗯？”
“您不会记得我，已经十年了。那时您很年轻，我们也一样。”
刘医师心里不由得一阵缩紧，每一次老顾客上门，对他来说都简直是噩梦。
“我们得到的结论是通过。”她补充道。
“有什么问题吗？”刘医师的嗓子有点儿发干。
“问题？我们彼此热爱，结婚，生小孩。”她说得很快，声音却慢慢提高起来，“我还以为我们会这样一直爱下去。”
她停下来，垂着头看地板。
“可是，他不爱我了，他要和我离婚……”
刘医师轻叹一声：“嗯……非常抱歉。但是这个问题与本中心检测结果无关。即使在十年前最早版本的合约上，我们都做出过明确的说明。爱情激素的衰退期有长有短，我们的检测不能保证爱情的永恒。十年了，已经算不错。”
她默默地听着。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知道，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东西。可是……”她抬起头来，泪水在她的面颊上模糊成一片，“可是，我还爱着他，我还爱着他的一切。我不能想象，另外一个女人穿着我的衣服，拉着我的孩子，站在他的身旁。不，我不能……”
她捂着脸，呜咽起来。
“您更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刘医师轻声说道。
“不！”她大喊，“我要那种药。求求你，给我那种药！”
“什么？”刘医师舔着嘴唇，干巴巴地问。
“我知道你们有那种药，让他回心转意的药。你们有，是吗？”她用渴求的眼神望着刘医师。
“您说的灵药，应该去找住在童话里的巫婆要。那些仙丹让人吃下去，就会爱上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他冷冷地打断她，“即使我们有，按规定，必须征求双方一致的意见。 对不起，您请回吧。”
听着隐隐约约远去的哭声，刘医师的大脑开始发昏。
“回心转意的药，是的，我们有。内啡呔、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去甲肾上腺素复方补充制剂……一日三次，饭后服用，药到病除。偶尔还能救下急，就像糖尿病人口服的胰岛素。哼哼，天啊……回心转意丸，这个名字不错，下次我要让郭医士干脆把名字改成这个。”
刘医师突然感到浑身不舒服，他掏出衣兜里的药丸，干咽了下去。
哭声听不见了，她已经下楼了吗？刘医师下意识地站到窗前，那套粉红色洋装套裙在花园的树丛里，旁边是身着白衣的郭艾琳医士。
“可怜的女人，”刘医师摇摇头，自语道，“下班了，不要多管闲事。”
3
“你好。”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刘医师猛地转身。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中年男子已经站到他的办公桌前。
他也有一张让人眼熟的脸，穿着质地考究的定制西服，头发向后梳得很顺。
又是一位老顾客……刘医师顿时心里发凉。
“嗯，这位先生，您没有预约吧。对不起，我今天已经收工了。”
“是吗？我想不会的。”那人眯着眼笑起来，就像他在电视里那样。
“啊！你是……”刘医师猛然想起，昨天这个男人代表政府出席的新闻发布会。
“一点儿小事情，私下沟通会比较好。我很隐蔽的，”男人故作神秘地小声说，“没有人会知道你今天见过我。”
不等刘医师开口，这个男人转过身，自顾自说下去。
“我和我太太曾经做过爱情检测，结论自然是通过——不然她也不会是我太太。是的，那么多年来，我爱我太太，胜过自己的生命。但是，忽然间，我发现她不再爱我了。她竟然不再爱我了！可是我会永远爱着她。你知道吗，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任何事！”
他转过头来，凝重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苦笑。
“您想怎么样？让她回心转意？”刘医师冷冷地说。
“不，不。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不会违背她的意愿。我爱她，所以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包括——放弃。”
刘医师盯着他的眼睛，那里没有丝毫的闪烁。
男人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们有这种药剂，可以阻断腺体分泌。爱情，不就是化学激素吗？没有了爱情激素，爱情如何存在？现在她不需要我的爱了，就让我的爱——停止吧。”
刘医师还在盯着他。
“你现在还深爱着你妻子吗？”刘医师问道。
“当然！”没有迟疑。
“她爱上了别的男人？”
“是的。”没有皱眉。
刘医师轻蔑地一笑。
“故事很不错。可惜忘情的主角不是你太太，而应该是你自己吧？你是想拿了忘情散——好名字，是我取的——给她吃，让她死心放手，是吗？爱是激素这没错，可惜我还知道，爱是充斥着独占欲的激素。哼哼，人家告诉我，政客都是最佳编剧，我看还应该授予最佳演技的殊荣。”
那男人脸色阴沉下去。片刻之后，却又露出了微笑。
“随你怎么说，价钱你开，把药给我。”男人伸出手。
“除非双方到場，签下书面协议。否则，我无能为力。”刘医师坚定地摇头。
“双方到场，是吗？呵呵，”他古怪地笑起来，“很凑巧，我认识一位私家侦探哩……”
“什么？”刘医师皱起眉头。
“他告诉了我一个很奇怪的故事……有那么一位知名医师，他和他夫人是大学同学。他们的婚姻持续了二十年。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再没有爱的感觉了。嗯，医学上怎么解释的？PEA浓度高峰衰退？器质原因分泌腺体萎缩？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专业。这位优秀医师想分手，但就在这时候，他太太突然被检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
刘医师的嘴唇开始颤抖。
“这个男人不能离开他可怜的太太——那一定会要了她的命。这位知名医师可是众所周知的好男人。他不会忘记他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他太太宁愿与豪门父母断绝关系也要和他在一起；他不能忘记为了开创他的事业，他太太倾家荡产吃咸菜窝头也要把所有的钱交给他去创业开诊所；他怎么能忘记呢——他可是一位绝世好男人。所以，连让太太察觉到爱情的终结都不能够。您觉得我们的优秀医师该怎么办呢？不如让这位模范好男人也服用补充激素、爱情灵药吧……或者，他已经服用了呢……也许，我们应该把您太太一起请来，让您和您太太也双方到场。”
“不！”刘医师发出短促的喘息声，“你没有权利这样做，你侵犯了……”
“侵犯？谁？在哪里？您可以到法庭上去控告。别忘了，双方到场。”男人冷冷地打断他。两个人就这样瞪眼望着，如同两只瞪羚。
仿佛自己盯着的是太阳的烈焰，刘医师眼睛一阵发昏，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对面这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那时候，他有爱情，他和身边的女子深深相爱。多么幸福的一对爱侣，英俊潇洒的青年，温柔美丽的女生。唉，他身边那个可怜的女人是什么模样？可怜的女人，是穿着粉红色套装的女子？
刘医师移动发晕的目光，看着身下的书桌，那里放着预约的表格。
“可怜的女人。”刘医师幽幽地说，“我能知道她的名字吗？”
“没有这个必要。”男人有点儿不耐烦了，他停了停，说道，“好吧，好吧……尹惠兰，你不会记得的。够了，给我药。”
“好，好，你赢了。”刘医师说。
4
男人重重的关门声还在回响，办公室的另一扇门无声滑开。郭艾琳医士闪了进来。
“你听了多久？”
她没有回答，反问道：“你真的给他了？这是违法的。”
“那你给她了吗？”刘医师苦笑。
“什么？”郭艾琳瞪大眼睛。
“不用跟我裝。我知道，每次那些女人的悲情故事都能打动你。”
“算我们打平了。”郭艾琳有点儿尴尬。
刘医师突然古怪地笑起来，说：“可是，你知道吗？他们是夫妻……”
“谁？”
片刻的安静。
郭艾琳吼起来：“你说什么？夫妻？怎么可能？”
她冲到药柜前，疯狂地打开柜锁。
那里已经空了。
“你真的给他了！天，我的老天！老公回心转意，老婆忘却前情。疯了，这真是疯了！”
“别紧张，在这里。”刘医师打开面前的小抽屉，拿出一个淡蓝色瓶子。
“那你给他的是什么？”
“口服葡萄糖酸钠。尹女士不会忘却前情，”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而她已经从你那里得到了她想要的。我收工了，明天见。”
5
也许是因为疲惫，刘医师走得很慢。而郭艾琳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
当他走到门口时，年轻的女医士突然开口了。
“请问，”她声音发颤，“您还在服药吗？”
刘医师的心一阵颤动。衣兜中，他发潮的手心里紧紧攥着那瓶药丸——“回心转意丸”。
他停了很久，尽力控制住身体的摇晃，淡淡地说：“对不起，我爱她。”
郭艾琳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目光回到了写字台。她慢慢地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打开，倒进嘴里。忘情散，苦苦的。
奔涌的泪水从她眼眶中滚出来，溅落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