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词缀理论及个案的新审视
——评《中古汉语词缀考辨》
2018-02-24张俊之
张俊之
(西南科技大学文艺学院,四川 绵阳 621010)
上世纪九十年代,刘瑞明、蒋宗许、姚振武诸先生以《中国语文》为阵地,围绕中古时期的“自”和“复”是否为词缀的问题展开了一场持续十年的讨论。在此基础上,蒋先生完成了带总结性质的专著《汉语词缀研究》。此后,关于词缀的研究并未停止,如王云路先生在《中古汉语词汇史》中,以相当大的篇幅谈到汉语的附加式构词,列举了更多的中古新兴词缀。然而,汉语的附加式构词方式是否真的如此发达,词缀是否真的如雨后春笋般在中古产生呢?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回答这些疑问的,正是温州大学刘传鸿教授的最新力作、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古汉语词缀考辨》(以下简称《考辨》)。
全面梳理前人成果并从中发现其局限,是学术研究的前提。《考辨》认为,汉语词缀研究的主要问题在于:第一,对所考察组合是否为词似乎少有考察;第二,基于对词缀内涵认识上的局限性,研究者一般都把词缀的意义虚无、有类推构词能力等外在表现作为判断标准;第三,具体到词缀判定上,标准虽然有,但往往缺少行之有效的操作方法。其结果是,大量非词缀被纳入词缀的考察范围。
学术成果的创新,首先要在理论上有所突破。《考辨》的上编“相关理论探讨”的核心是研究思路和方法:首先考察用以佐证的组合及其他相类组合是否成词,不能成词者,自然不是词缀。能够成词者,将进一步从来源、意义、构词特点等角度加以考察,以确定其真正性质。比如,在考察意义虚实时,有两种方法令人印象深刻:一是利用同素逆序词排除同义复合(略去例证):
以“毒”为例,蒋宗许[3]178-180(2009)在论证其为词缀时,举有“悲毒、酸毒、烦毒、恚毒、患毒、苦毒、酷毒、老毒、嗔毒、痛毒、忧毒、郁毒、憎毒”等词,利用“毒”前的语素系联,“惨毒、悒毒、愁毒、怨毒、恨毒、忿毒”等亦属此类。
我们尝试着对这些词的逆序形式进行考察,发现很多都有同素逆序词。如:与“苦毒”对应有“毒苦”,与“酷毒”对应有“毒酷”,与“痛毒”对应有“毒痛”,与“忧毒”对应有“毒忧”,与“愁毒”对应有“毒愁”,与“恚毒”对应有“毒恚”,与“患毒”对应有“毒患”,与“怨毒”对应有“毒怨”,与“恨毒”对应有“毒恨”,与“忿毒”对应有“毒忿”。“~毒”类词共19个,其中10个有同素逆序形式,这表明“~毒”组合极有可能是并列式的同义复合词,而非附加式。结合“毒”的语素义考察,我们最终确定这些词确实是同义复合结构[1]23-24。
在汉语史上,没有一个语素在附加式构词中既能作前缀,又能作后缀。因此,在超过一半的“~毒”类词有逆序形式的情况下,词缀“毒”显然是不存在的。拙著《二王杂帖词汇研究》也不赞成朱庆之、竺家宁等先生把“毒”看作词缀,“在这些‘×毒’中,‘毒’都有实实在在的意义(痛苦或痛恨),如果认为‘毒’为词缀,则二王帖中的忧、驰、催、塞、绝、哽、痛等岂不也是词缀?其实,这正是‘毒’构词能力强的表现,不能与词缀混为一谈。”虽然观点不谋而合,但《考辨》所使用的方法高明得多,说服力也就不待多言了。
二是利用同类系联的方法判断:所谓“同类系联”,是指利用词语的构词语素线索,系联相类词语,进而考察语素意义的虚实及语法功能的有无,从而帮助判定疑似词缀的性质及词语的结构……
很多学者认为“手”可作后缀,并举有诸多词例,其中包括“断手、了手、毕手”三个词:《齐民要术》卷二:“夏至后十日种者为上时,初伏断手为中时,中伏断手为下时。”《祖堂集》卷九:“有僧与疏山和尚造延寿塔毕手,白和尚,和尚便问:‘汝将多少钱与匠人?’”《敦煌变文集·秋胡变文》:“秋胡辞母了手,行至妻房中。”
这三个词现代汉语已不再使用,单凭语感难以判定其结构。而去掉“手”之后,并不影响意义的表达,因而学者们将三词定性为以“手”为后缀的附加式。我们在研究时,发现这三个词中“手”前的语素“断、毕、了”意义相近,表停止或完结,于是以之为线索,系联意义相同或相近的语素,并考察这些语素与“手”的组合,结果发现“停手、住手、罢手、歇手、辍手、绝手、收手”这些词,无论是单个语素意义,还是成词后的词义,均与“断手、毕手、了手”相近。更重要的是,这些词中有很多现代汉语仍在使用,其中诸如“住手、停手”等在文献中有非常完整的由动宾式词组而成词的发展过程,学者们在举“手”作词缀的例子时,没有一个举“停手、住手、罢手”等词,正是因为它们是非常明显的支配式。基于此,我们认为“断手、毕手、了手”的结构应当与“住手、停手”等词同为支配式,而非以“手”为后缀的附加式。
在“~手”这一组合中,“手”前的语素形成一个聚合,其共同的语义特征是表停止或完结。因此,我们对这类词语的构成方式,不能区别地归为支配式和附加式,所以认为“手”为后缀自然也就难以服人了。
理论探讨的目的,是服务于实践,并在实践中得到检验和不断完善。《考辨》的下编“个案词缀考辨”就是在上编理论的指导下,对47个所谓词缀进行了具体考辨。从其结论来看,可以分为如下四类。
第一类,确定无疑的词缀,有“阿、儿、尔、复、如、若、焉、子、自”九个。
第二类,虽然定性为词缀,但由于词语产生的历史层次问题,在面对具体词语的时候,需要慎重地区别词缀与非词缀。有“乎、老、然、头、有、者”六个。比如“老”,与动物名构成的组合“老鼠”“老虎”以及与姓氏的组合在中古时期已经产生,一直以来被定性为附加式,但其中的“老”或表长寿,或表大,或表年长,意义实在。唐代之前,词缀“老”并未形成。又如“然”,充当形容词、副词后缀没有问题,但学界将一些由代词“然”与副词在使用中逐步融合而成的词如“虽然、不然、既然、必然、果然、固然、诚然、尽然、当然、适然”等看作附加式则有问题。
第三类,只出自《诗经》的一些所谓词缀,意义较虚,功能多存在争议,将它们定性为词缀主要是因为它们在《诗经》中用以凑足音节,构成双音组合。但这种看法往往未能全面关注这些成分在《诗经》中的用法,且未考虑上古汉语词汇特点及这些成分在后代文献中的使用局限。上古汉语以单音词为主,《诗经》中大量使用义虚成分,主要用以足句,而非构成双音词,故定性为衬音助词更加合理。这些成分在《诗经》之后的文献中仍在使用,但基本模仿《诗经》的句式及搭配,并未进入现实的言语层面,它们所构成的组合是否成词值得商榷。有“其、思、斯、兮、言、伊、于、聿、爰、曰、云、载”等十二个。
第四类,一般认为是词缀,但通过详细考辨,确定为均非词缀。有“初、当、第、毒、而、更、即、加、家、来、切、取、生、试、手、为、馨、已、应、祗”等二十个。这是《考辨》结论最需坐实、作者用力最勤、研究价值最大的部分,不妨举其二例:
“瘦生、可怜生、贪生、多知生、无礼生”等组合中的“生”被学界定性为词缀。《考辨》认为,此类组合在使用上有诸多限制:“生”常处于句末位置,组合前常有“太”与之搭配,表较强烈的语气。通过与相关词类功能的比较,认为此类组合十分松散,并未成词,“生”实为句末语气词,其来源是语气词“许”。
《考辨》从“南北朝时的‘宁馨’及相关组合”“与‘馨’用法相同的‘许’”“‘馨’和‘许’类组合的来源”“‘所’‘许’‘馨’的性质”四方面讨论了众多学者定性为词缀的“馨”。认为它仅构成了“宁馨、如馨、尔馨”三个词,而这三个词实为同一个词的变形。将一个不具有构词能力的成分定性为词缀,显然不当。“馨”乃“许”之音变,其来源则为表不定数量的“所”。“尔许”类词的产生过程应当是:尔所—尔许—如许—宁许。至于“尔馨”“如馨”“宁馨”,只是“尔许”“如许”在某一方言中的音变形式而已。
如果仅仅看结论,与我们的语感和学界的普遍观点是大相径庭的,不过只要仔细去看看作者剥茧抽丝般的论证,其结论又是令人信服的。之所以能够如此,与作者敏锐的学术洞察力、扎实的训诂学功底和严谨务实的治学态度是分不开的。
失译《大方便佛报恩经》:“时诸释女宛转,无复手足,悲号酸切,苦毒缠身。”其中“宛转”是描写诸释女被割截耳鼻手足之后在地上翻滚的痛苦之状,蒋书在引用时漏一“宛”字,致使文意难通,《考辨》两次转引[1]27,185时亦失察。另外,注释中把一位作者名字中的‘民’误作了‘名’[1]9。些些微瑕,自难掩瑜,相信再版之时会加以订正。总之本书对凡是从事汉语构词法研究乃至汉语史研究的学者都会有很大的启发和帮助。当然,这不会是汉语词缀研究的终结,或许有《考辨》之考辨已在酝酿之中了。套用一句时髦的话:词缀研究,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