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星期天
2018-02-22郭佳璐
郭佳璐
我问那个警察:“我看起来真的有那么糟糕吗?”他没说话,笑容油星般浮在脸上,空调一吹,马上呜啦啦全散了,露出清汤寡水一张白面皮。好多粒好大颗恐惧缀在上面。他一定刚上岗不久,就被派来安抚我这种俗世奇人。我呷了一口水,想:我看起来真的有那么糟糕吗?
我并不甘愿好好扮演受害者,今天一大早就急吼吼往浴室奔,用大水漫灌的方式给自己洗了个澡。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碎的,好长一道裂缝把它破成无数小块。无数小块里的无数张脸抬起来看着我,痴呆呆发着愣,眼珠子鱼一样爆凸出来。我迷惑了,指着镜子问那些脸:“你们是我吗?”
我问:“茜丝,我就是顶着这些玩意儿求的婚?”
一个错误。我反应过来我还没有求婚,没能来得及。但事实上我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订了鲜花、订了蜡烛、把给她买的新凉鞋藏在厨房的隔板后面。只要四舍五入,系数相乘,指数叠加……我从兜里摸出那个小锦盒,把里面的东西举到灯光下面。一年前的款式,现在早已过时。我想象茜丝把手指穿过这个圆圈的样子,恨不得替她答应了。
戒指掉在地上。
我想起来镜子是什么时候碎的。一年前我把这个圆圈扔向它,它呻吟一声之后裂成蝴蝶的复眼。他们把我从镜子前架开,如同拖走一只乱吠疯狗。我早就吠不起来了,一副半死不活的烂泥样子,连挣扎都老态龙钟。但我必须反抗一下,否则我太痛苦了。我咬着被子角大哭特哭,气音在喉咙里嘶嘶滚动,分不清是难过还是被狠狠烫伤。所有人都围在一起,不腰疼地拍打我的脊椎。“睡吧,”他们说,“睡一觉吧。”我半丧的魂魄,在他们眼里变成渴睡小儿。人的悲喜并不互通,他们不会比我更痛。
但我真的好困。不用人哄,我自己就急三火四地逃入梦里,把悲惨世界挡在眼皮外面。我顿了顿,问那个警察:“知道我梦见了什么吗?”
“……您的女朋友。”短暂的沉默后他说。“妻子。”我纠正,篡改法定事实的嘴脸端得是贪心不足得陇望蜀。但称呼不能马虎,这是一种权利宣誓,横竖我有那条短信为证。我紧紧攥住手机。称呼是一种权利宣誓,我要让他知道我失去了多少。
事情发生的那个晚上茜丝哼着歌换鞋,“睡蓮,青泥苔,酒渍莓干葡萄白……”金黄色的身体在花苞裙里舞动。凉鞋太大了,鞋跟穿着脚跟。即使这样她还是好看得万般超过。我并不放心她出门,现在的同学会太藏龙卧虎,放这么一个生机勃勃的美人儿独去,等同于把整块不切割的黄金扔进贫民窟。但那晚我实在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准备,戒指还装在我口袋呢。我把她送上出租车,嘱咐她要早点回来。
我亲手送她上了出租车。我闭起眼睛,全部细节都被回想起来。那个晚上——去年八月的星期天,她穿浅绿色花苞裙、乳白衬衫,手串上的蓝色珠子形似小海鱼。这手串是在市水族馆的时候,我趁她去补妆的空隙买下的。一个惊喜。我爱死惊喜了,尽管屡屡被她揭穿。我哼着小曲儿摆放蜡烛,摆放鲜花,连地板缝都打扫干净。隔板里的凉鞋是她狠不下心买的那一双。我即将成为拥有黄金的贫民窟幸运儿。我快乐得心如擂鼓,眼前一片开明,未来可期。幸福达到顶峰,下一秒只能由盛转衰、股票崩盘、一路滑跌,根本没有别路可走。后来我明白,我在那个八月的夜晚透支了今后人生中所有夏日的光明。
后来我明白,我就是为了我和她的一切而错失了一切。
真的。我对警察说。真的,后来我才明白,如果能重选一次,我宁愿不那么急着把快乐耗完。我愿意细水长流地去爱,我愿意我永远追不到她,永远跟在她后面,看她高楼起,看她宴宾客,只要她平安喜乐,哪怕我的煎熬长一点呢?我想给她最好的,警察先生,我想给她最好的——最好的凉鞋,最好的求婚仪式,最好的承诺,最好的日升日落起承转合。我想有一个最好的结局,嘴脸贪心不足得陇望蜀,报应落下来了,砸到我们身上。警察先生,我已经和她长在一起,这一道惊雷下来,她倒在地上,我只剩半个躯壳,所有细胞都痛到萎靡。真的,如果重选一次呢。
求求你。
我不相信的。我告诉他们,这怎么会成真啊?他们立案时我这么说;他们叫我做好心理准备时我这么说;那个司机被带到我面前时我终于不这么说了。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茜丝在哪儿?”
我当时想,哪怕这鳖孙说她被卖去印度了呢。
我当时想,哪怕要我把恒河填平呢?我质问的声音很轻很轻,怕给什么痴想摔碎了。
他看了我一眼,上牙下牙相互磨着,视线落到远处的人造湖里。
他哭开了,咕咚跪在地上,“我不是个东西……”眼泪喷薄而出。
有人喊:“封锁湖区!”警车迅速到位,尖锐的警报声正好给地上哭成一滩的人和声伴奏。我看着那个油腻的脑瓜顶,还在发懵。难道不是该我哭?求婚夜,女主角有去无回。别说恒河,就是精卫填海也都有尽头呢,我上哪儿去找她啊?
没有人敢告诉我那个夜晚的具体情景,无数个日子,我一点一点,自己把它构建了起来。那个夜晚,那个茜丝坐着出租车驶向远方的夜晚,我怀着满腔浪漫情怀,在家里点燃一千根蜡烛,把它们摆成她名字的形状。
我清点每一种香薰,仔仔细细,不出偏差。
她发现线路不对,按下举报键,手机进入漫长的等待界面。
我把窗帘拉开。黑夜很纯净,没有一丝星光,硕大无朋的月亮挂在高空,像一粒白银的眼珠。
她在白银的眼珠下跌倒,黑夜扑在她身上,浅绿花苞裙涓涓淌血。她闭着眼睛,想象睡莲和紫花槐。凉鞋从脚跟滑下,手腕上的小海鱼放声尖叫。
我打开壁橱,检查新凉鞋的摆放角度,确保她一打开隔板就能看到两颗心形水钻。
“等一下。”她的声音没有祈求,“你总得让我和我的丈夫道别。”称呼是权利宣誓,她在最后关头篡改法定事实。这其中的威慑力让司机妥协,她得以在他的监视下发送短信。四字两标点。她打完后安静地垂下手。
我收到一条四字短信。
“……我明白你的感受。”警察打断我。他不明白,却硬装出一副了然的样子。“但是你知道,”咽一口唾沫,“鉴于犯人认错态度良好……”
哈、哈、哈!我问他,是不是现在什么都明码标价,多良好的态度抵得上人命一条?
“……死缓是法院判决。”他说,“终审结果。今早你已经听见了。”眼神在说,算了吧。
算了算了吧。我什么也抓不住,手机像鱼一样滑,汗裹着它在我掌心上下窜动。算了吧。他们劝我。是你的都是你的,你们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算了吧。要节哀呀,也是她不好,穿条裤子不行吗。算了吧,法官清清嗓子。算了吧,判决下来了。算了吧,那个男人露出意料之中的感激笑容。算了吧,他们作主替我原谅了他。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算了吧。
算了吧,大度一点。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大度。被打时的叫好,被啐时的喝彩,吃屎还要吧唧嘴。我看着他说,警察先生,我不要这种大度。
“你要什么?”他已经精疲力竭,汗珠白惨惨挂在脖子上。
“已经是八月了吗?”我问他。
去年的八月,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星期天,我用一千根蜡烛摆出她的名字。那一天,我亲手送她上出租车;那一天,我们相互拥抱,我托住她接吻时向后弯折的脖颈,牢固而永恒,宛如知道我们要就此分离;那一天,她发给我一条四字短信,在我明白它的含义后玻璃被砸成蝴蝶的复眼;那一天,我将不切割的黄金扔进贫民窟。
“睡莲,青泥苔,酒渍莓干葡萄白。”
茜丝金黄色的身体在花苞裙里舞动。
“黄蝶,空心菜,蛙声处处紫花槐。”
鞋跟穿着脚跟。
“转身,我的爱。”
她走出家门,外面一片纯净黑夜,寂然无星。
“转身,我的爱,我们本应有未来。”
我想要最好的结局。我冲警察笑笑,表情很诚挚,满意地看到大粒恐惧重回他脸。都是你们动的手,你们都动手了,警察先生,你们全跑不了。凉鞋我已经买好,就藏在厨房的隔板后面,从现在起我这轻轻松松的半个躯壳,可以和你们一耗到底。你们所有人就算站在监狱外面,也永远无法得到自由。
——只要我和她不能再在一起,你們就没有人可以自由。
好了。我挥挥手。谈话到此结束,在我把你们逮捕之前,还有时间可以闲聊两句。
你们不知道她有多聪明,我早说了,大部分惊喜都会被揭穿。四字两标点,她早已把一切看透。八月的星期天她穿着新的裙子走出家门,只要车子的方向毫无偏差,她就能生机勃勃的,回家。多么的讨厌,她总是好看得太超过了,谁都乐意多看两眼。你们都不知道我花了多久才追到她,但追到她以后的日子都是好日子,黄土也是光明的。我贪心且不足,得陇又望蜀,我想让每一天的日子都是好日子,每一捧黄土都是光明的。我本以为我能和她到老,戒指还装在我口袋呢。
她在那条短信上写:
好,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