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与现代隔离出的痴狂瞬间
2018-02-21陶碧云缪青
陶碧云+缪青
摘 要:重点以《牡丹亭》文本为依据,对它在白先勇小说创作中发挥的作用进行探究。同时以其文学性的对话交流为重点,进而对白先勇小说的相关内涵进行重新解读。
关键词:白先勇;《牡丹亭》 ;古典;现代;苍凉感
[基金课题:《牡丹亭》对白先勇小说创作的影响研究,课题编号:201610320020Z]
一
2004年,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开始被搬上舞台,自此这门重被唤醒的舞台艺术所产生的轰动,使昆曲与白先勇一同进入了大众的视野甚而成为一种文化现象。白先勇之所以如此重视昆曲的传承,以至年过半百仍旧不遗余力地耗费大量精力物力去打造这样一出戏,一方面是出于对昆曲不朽价值的超前认识,另一方面,更是出自对于昆曲的痴爱。白先勇一生羁旅在外,他将昆曲比作“中国的家”,无疑是对其最高的评价。然而,心灵上的漂泊感并非纯粹是人在现实空间中的流浪所致,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异域感所招致的乡愁,于是许多人开始在文化上回顾传统。
在回归传统的过程中,白先勇沉下心来,用最客观、冷静的思考重新评估我们传统文化的价值,尤其是在经历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冲击之后,他才恍然发现:“中国的传统文化就像后院的那朵牡丹,比哪里的奇花异草都美。”而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这片后花园中,白先勇更是对《牡丹亭》与《红楼梦》这两朵奇葩情有独钟。白曾多次于各类访谈及其散文中提及《红楼梦》对其创作的影响,学术界亦不乏相关论述。《牡丹亭》作为二百多年前汤显祖笔下那个感人至深的故事总是以最直观的舞台艺术——昆曲的面目,被呈现在众人面前来探究两种艺术形式的交流互动,至于《牡丹亭》作为一个剧本,它所具备的文学性对白的小说创作究竟起着怎样的作用却很少被作为重点讨论,而在白先勇看来,昆曲的魅力除了它十分抽象、十分抒情的表演方式之外,还具有非常浓厚的文学性。因而本文以《牡丹亭》文本为主对它白先勇小说创作中发挥的作用进行研究,并以其文学性的对话交流为重点。进而对白小说的内涵进行重新解读。
二
中国古典文学博大精深,具有不朽意义与传承价值的传统文学更是不计其数,白先勇为何偏对《牡丹亭》一往情深并视之为精神归宿呢?
首先,《牡丹亭》作为昆曲,它的文化底蕴同白先勇个人自身的内在气质很是契合。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观点强调童年对于个体人格的发展和形成关系密切,白先勇的童年经验促成了他性格深处的深思、敏感与细腻。这种性格使得他对于雅致的昆曲产生了天然的亲近感。而《牡丹亭》作为昆曲中当之无愧的花中之王,理所当然地走进了白先勇的世界。
童年的经历不仅促就了白先勇偏爱于昆曲的审美趣味,还促成了这门典雅精致的藝术在白先勇记忆中的长驻,并由此成为他日后创作灵感的源头。另外白先勇的人生经历同样赋予了他落寞、沧桑的气质。可以说昆曲逐渐走向衰微的历史感与白先勇走过繁华后的落寞深深契合,这种时间上颓败没落的沧桑感同空间上的漂泊感是二者共同拥有的经历与体验,此类相同的历史创伤记忆是昆曲与白先勇经历的共通之处也正是昆曲所吸引他的地方。
其次,白先勇之于《牡丹亭》的欣赏固然离不开他个人遭遇带来的审美偏爱,同时也与《牡丹亭》独特的艺术气质息息相关。文本中对于“至情”理念的倡导,是白先勇喜爱《牡丹亭》的一个重要原因。在白先勇看来,超越时间与生死的情,是人类永恒的渴望,是最值得探讨的东西。
同样是“爱情”,在西方人那里是直接炙热的“爱”,在中国人这里,便成了含而不露的“情”,它总是带有一语双关,引而不发的小计谋。这是中国含蓄委婉的传统美学在人情感心灵上的折射,它使得中国人对于爱情的一般表达总是隐晦的。因而即便是被视作“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它之所起固然是主体心灵的一种激动,却总是“被动”而非个人内心自主的冲动。就像杜丽娘虽然在《惊梦》和《寻梦》中爆发在心中积郁已久的热情,起因却是在私下游园中被后花园的春色唤醒了沉睡的青春活力。
三
《牡丹亭》与白先勇小说的精神契合并非是一些叙事细节的简单呼应,而是其美学整体的一致性,具体在白的小说中表现为主人公在历经一生的变迁后,前后判若云泥的境遇所营造出的一种苍凉感。笔者不否认白小说这一特征影响来源的广阔性,毕竟“苍凉感”作为一种复杂的人生感受,其不绝如缕的美感一直都是生活在中国这个多灾多难民族中的历史文人的追求,它是中国古典诗学的审美传统,是任何古典文学都可以对白先勇产生的影响。可是这并无碍于我们做出这样的判断:白先勇小说中对“苍凉感”的推崇受到《牡丹亭》的影响。首先《牡丹亭》作为书写人间至情的抒情美典,为了凸显“情”之可贵,它总在字里行间抒发“良辰美景奈何天”这类对于时间流逝、人生盛衰荣枯巨变的感慨;其次它作为昆曲,流传至今而日渐衰颓,本身就具有一种独特的苍凉之美;最后,它是白先勇除了《红楼梦》之外最钟爱的古典文学。下面笔者将以白先勇小说中流荡的苍凉感为出发点,试图对其意蕴内涵进行重新解读。
陈晓明先生用“没落”一词来归纳白小说中这类描写“败落苍凉”的故事情状。相较于其他用“感伤”“怀旧”“沧桑”等词语来描述白小说情感内容的说法,陈的见解更注重对白小说的情感内涵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显示出的更丰富、更深广的另一番意味的挖掘。他试图通过“没落”这个词来打开白先勇小说的一个更加深远的维度,想要分析的是白小说中的情感所蕴含的现代性意识,“也就是从个人的沉落到历史与阶级的没落,来看中国的现代性展开的独特意蕴,以及由此折射出的美学意味”。在他看来,白先勇要书写的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怀旧记忆,更不是对往昔繁华的再现,而是这种沉睡在时光深处的古典记忆所承载的历史内涵,而这历史内涵的本身,就是“没落”。
然而面对这样一种命中注定的无可奈何的没落,白小说中的人物尤其是一系列富有个性、形象鲜明的女性,却在其精神气质上表现出一种反抗的极具现代性的张力。她们身上都有中国传统女性的影子。原本即便是丧了夫婿仍可守着些薄产将就过活的金大奶奶,性格深处仍烙印着传统女性对于男人的依附性,偏偏找了个算计她田契首饰的金大先生,在自己的家里整日看他人脸色。这类女性都含蓄隐忍得过头甚而显出一种懦弱,同时又有中国传统女性注重现实、吃苦耐劳的美德。可是她们又都是复杂的个体,每一个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形象都是她们同现实暂时妥协的面具,一旦面具撕破,不顾一切破体而出的,都是乖戾的、极具现代性的灵魂。endprint
然而,与其将这种性格的两面性视作个人传统性与现代性的融合,却不如将它理解为人性的复杂性与矛盾性,这是一种在充满骤变的现实世界中进行的精神上的混乱甚而是分裂。从这一点来看,《牡丹亭》中杜丽娘的性格特征无疑同白小说中这一系列女性人物的內在气质一致,明明是封建礼教下调教出来的温良恭俭让,骨子里却在拼了命地渴求情与欲,这样一个看似自相矛盾的形象却极富有内在的张力,是《牡丹亭》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另一方面,通过白先勇对于杜丽娘的赞赏,我们可以知道,他所欣赏与热爱的是如同杜丽娘这般敢爱敢恨、情感浓烈的女子,带着这样的观念再去看白笔下的女性人物,纵然她们许多都命途多舛且惨淡收场,但白对每个人都是怜爱有加的,他在用精心为他们设置的悲惨中尽他所能地在其各自无法挽回的命运里用力地成就她们的理想:如果金大奶奶没有服毒自杀,她就是一个为了生存而苟延残喘、自作自受的寄生虫;玉卿嫂若非在最后杀了庆生而后自戕,她就只是一个丧了夫婿、忍不住寂寞而在外养情人的女人;假使李彤没有跳威尼斯游河自尽,她便只是个无法适应父母双亡带来的生活巨变而自甘堕落、自暴自弃的娇公主。如此一来,便可理解,白笔下的诸多女性之所以以死作结,非但不是作家的恶意,反倒是他最大的同情。在命运那无法抗拒的捉弄下,“死亡”无一例外成为了这些可怜之人无可选择的最好的选择。凡是想仅仅凭借现实性来实现人之可能性,或是回复至人之自然天性,恢复到婴儿般天然赤诚的本心来实现自己与他人沟通的人,都必将毁灭可能性,毁灭人。因而小说中的人都不自觉地通过“非现实”的幻象试图召回自己原始的记忆,这就是王德威先生所说的“时间陷落”的问题,他认为白先勇与其小说中的人物总是在感怀各自的过去,并一直囿于这样的感怀中,未能走出过去的时间,又不能回到过去。因为孕育过去的古典同充斥着焦虑的现代之间隔着一层厚重的没落的历史,人物只能怀着无限痛楚,在如痴如狂的虚幻中哀悼传统。“我(黄凤仪)走过一幢花园别墅时……园门敞开着,我竟忘情地走了进去,踱到了那个花棚下面……我一个人在棚子下面一张石凳上坐着,竟出了半天神。”黄凤仪家道中落被母亲送到美国,偶然在纽约的阔人住宅区看见一幢与自家从前在上海霞飞路像极了的楼房,瞬间就像一个失了魂的孩子,在潜意识里旧记忆的迷恋让她失魂落魄。陈晓明认为“时间陷落”的内涵就是没落,从白先勇小说的具体叙事来看,其内容讲的就是今昔之别,说的就是家道中落,陈的理解并没有错,只是倘若从人物在小说中的行动以及心理活动来重新理解“时间陷落”,或许可以解读出不同的内涵:随着叙事的深入,往昔情境的复现,故事中的人物总会于有意无意间沉陷于曾经,将往日历史的幽灵召唤而来,就像黄凤仪在花园的“出神”。这样看来“时间陷落”便就不是“没落”,它是一个如痴如狂的瞬间,是人物回归传统自然不得而用来逃避没落现实的非同寻常的现代性手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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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
江苏师范大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