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边境纪事(诗二首)

2018-02-20杨勇

北方文学 2018年34期

杨勇

农事诗

厚德载物

——《周易》

1

谁不是一次次从那里往来?一张传统的黑白照。

如果老榆树不在,就不会有晚秋。枯叶坠下流年,

风一吹,雨就来。闯关东的祖父,种植了村庄的

福荫,如今他已是浮光掠影。他的后代埋头大荒,

耕耘黑土。哦,阳光如粪料,密麻麻撒在尘土上。

2

密麻麻撒在尘土上。春潮喷涌,绿色火焰翻身。

夏风吹过雨水的帽檐,泥土发出鸟的叫喊。

金秋庄稼流彩,背影辛劳。白茫茫岁尾的冬雪,

往农历里贴窗花。节气叠叠不休。村庄,村庄,

大平原深处枯荣,额头上有梦想的蝴蝶年年飞。

3

梦想的蝴蝶年年飞。曾经的小孩背井离乡,

他扇动新生的翅膀,追随火车寻找远方的花园。

如今他带着光斑归来,旷野遇见雨水劈头盖脸。

肉身里的村庄是铁打出来的,在锈迹里发亮。

他扛锹,摸黑走过,经年后找到遗忘和灯火。

4

经年后找到遗忘和灯火,乡愁是枚青苹果。

相见时,他身体里停着一个老人。杨絮漫天飞,

青春反复抬头。他曾是生产队的榜样,力气赛过

老黄牛。我认不出他,死亡一叶叶长成那些蜜。

他有拄杖之甜。啤酒瓶对饮,夕阳落进井水中。

5

夕阳落进井水中。星夜,他游进仓房抚摸热稻种。

他用牙咬,像咬一块小骨肉。白天平整一方温床,

黑土住在塑料房里。这是四月。怀乡的种子睡着。

五月棚室里窜出绿色火苗,眼界亮了。六月河畔

小白龙吐水。他弯腰插禾,突然又在大野里低吼。

6

突然又在大野里低吼,浅草中游动的白水泵。

把清水引到菜地,幽暗的管道,一台小小发电机。

我听到他心跳,在虚弱的绿肺叶里。夏天卷了边,

展开时,天光暗下来。跳跃的小孩,多像大嘴鸦。

红日滑过树篱,扛锹人一脸蓊郁,沐着钢蓝的风。

7

沐着钢蓝的风,用他穿越的摩托,用远方的词语。

花心如宗祠,黑暗的蜂群,找寻枝头的糖水罐。

云在流浪,挂起帆布小帐篷。落哪儿哪儿是家。跑啊跑,

养蜂人避开大雪,怀抱甜蜜事业,追春光的花脸。

秋雁南翔,春雁北归。振翅,我们都是操劳的小兽。

8

我们都是操劳的小兽。牛头外,负重的四轮车,

哞响在大河。一把旧锄头,玉米地里晃。草色飞,

野径更晦暗。七月锄禾,咸的身世锁住泥土洗澡。

没有哭泣,唯庄稼不成年年种,风声雨里尤轻盈。

厚土厚如天,爱着爱着就老了,踩着踩着就塌了。

9

踩着踩着就塌了。屋檐下祖母转啊转。一只麻雀

惹尘埃,一百年麻雀也是,互生的乡情不会断代。

断代的是草庐,变成砖瓦结构,婚姻还是结构

主义,

老套到揭开盖头就吹灭蜡烛。她的孙辈们满天飞,

盼望月圆。黑色种子摇曳,土地上牛马越来越少。

10

土地上牛马越来越少。城里的人群越来越多。

炉火改炭烧,人脑改电脑。施肥一代又高又大。

黄土小路连起柏油路,连起铁路和航班。此处到

彼处脑梗塞。他在绿色里眺望老庄,守望桃花源。

黑土上,一朵又一朵菜花涅槃。起点不似终点。

11

起点不似终点。白天的水泥厂夜里轰响。睡不着,

走进去,出来牵连带粉尘的河。挖掘机开掘到

黄泉,走很远也在深渊。镰刀丢了,乡企在吃土。

广告不是广告,跑偏的机器,老农场尚能饭否?

苟日新,日日新。无人称的大田被语法改了又改。

12

无人称的大田被语法改了又改。洪水冲过堤坝。

蟾蜍爬上岸,给它的肺透气。玉米试图拍打双翅,

溺水的翠鸟,留下来了。有人分开红色柳条走来,

他用锹对抗流年。 天有风云不测,大地空荡荡。

七月流火,七月起风。七月的乡村有颗忧郁的心。

13

七月的乡村有颗忧郁的心。葵花也不能点亮,

梦乡扭着他脖颈。鼾声是玄鸟,深水草里喊叫。

小拖拉机停在田埂上。河流不动,群星如钉。

不扛锄帶月,夜深,他们也会在田野到处走动。

蟋蟀低吟,两条灵活的天线,搜索着茂盛的夜。

14

搜索着茂盛的夜。母马即将终老黑色的水槽。

牛车产下摩托,重力改成加速度。二叔用拖拉机

向现代化跑。驮到市场的鱼是信息,从手机里

捉来,

股市上扬后统统抛掉。他说,城里天地比乡下大。

他拍拍母马。隔着蛙鸣吸烟,故乡和异乡很远。

15

故乡和异乡很远。我骑自行车,像雏菊颤抖在

怀乡

热病里。我知道该爱谁?金色旷野,麻雀驮着飞。

散漫的稻穗低下它卑微的头,沉甸甸的死亡轻了。

蚱蜢出没于野草披拂的小路,雁南飞,霜降了

又降。

远处,流云牧着一辆红色收割机,高秋月亮清

亮亮。

16

高秋月亮清亮亮。乌鹊飞,打工人从收割后转身,

电视剧醒着,夜店白领们通宵啜饮大麻和夜光杯。

白天还没结束,他洗碗,熬夜的黑眼圈像橱窗。

鸡叫了,他妻子留守荒茫的肉体。家园牛马奔走。

霜降后的旷野,没有爱。整个冬天大雪白茫茫。

17

整个冬天大雪白茫茫。冰河上三哥打鱼,眉毛

白了。

冰块咔咔响,沉睡之鱼出水就冻僵。新年在网里,

锋利的菜刀在切。她切冻猪肉,切带芽的土豆块。

寒风冲进小屋,归来。电视有个晚会,背景是

彩色。

是夜,麻将如骨肉,哗啦啦,孩子们又聚到一处。

18

孩子们又聚到一处。她守住冬天的炉火,像晚年

守住躯体里的小菜园:春天她挖掘第一锹泥土,

看见花的新新娘。夏日她乘马车跑到黑,秋天

稻老珠黄,天高地远。她就要被黑暗收进谷仓。

祝她生日快乐,泥土唱歌。白发映在镜中蒸腾。

19

白发映在镜中蒸腾。五十岁他回到秋天的乡村。

燕子在电线上开会,商量回南方的事情。昏鸦

撞向晚霞,星月皎皎,两个世界落叶身心横断。

风吹旧居。石头和老鼠走散了,一把旧锁挂在

新时代。村口犹乡音,那么多黑影骑牛马归来。

20

那么多黑影骑牛马归来,我注视的乡村比白天亮。

少年春种,中年秋收,我血液里的故园在周流。

粮食飞翔,泥土沉沦。雨水充沛,云朵便是至亲。

但我何去?但我何从?月光下低头,清算体内的

暮秋声。都来都走,谁不是一次次地从那里往来?

2010年初稿——2018年二稿

边境纪事

绿漆木板房。从夏天的版画里

分辨出,得依靠迎风展动的五星红旗

国境线提醒你:这是S市公路口岸

它开放的群山,国门以及粉红的黎明

严肃的无名士兵站成一株消息树,

热爱与职责指引的钢枪背在肩膀上。

一只蝴蝶款款于枪刺闪亮的锋刃,

这个夏天如此健康,花翅膀带来清风。

(十九世纪末,铁路从邻国探过来

两根铁筷子,夹得小镇骨头疼。

白人们乘坐的冒烟怪物比骏马还快,

小镇始称边境站,后名绥芬河。)

雾气滑向山谷,绰约百年欧式教堂。

居民们清晰起来,比时间起得早

国境线上散步、打拳,现代化的肺

吸下一吨绿色。可我相信空气的胜利。

停滞于公路尽头,醒目的国境线

横开两个国度。界碑高耸着云朵,

白桦林边两边的国家,经济与人种,

自由来往的风和鸟鸣,都比地形复杂。

(用斧子和锯,白男人放倒山上树木。

多毛的手,不停地将酒瓶塞到大嘴里。

全是木头做的,山下奇形怪状的房子

花花绿绿,白人们画着十字进进出出。)

国门宁静,里与外衔接同一个早晨。

透过瞭望镜,士兵察看到异国村庄,

采草莓的长裙女人,脚下露水闪亮,

奔跑的孩子,在追赶摇尾巴牧羊犬。

天空上,鸟儿是自由的。爱着空气和

绿色丛林。翔于国境线,它说哪国话?

它的灵魂比疆界博大,它的语言悦耳,

国境线上获得了辽阔无边的形状。

(手风琴肺部扩张,鲜花草地上

裙裾飞扬的白女人们跳舞,歌声如

跳跃的火焰,远处是长辫子的中国人,

白女人欢快鲜活,他们喜欢敬畏地看)

而过境的卡玛斯车遇到的现实是

程序问题。不如双方祖辈来得自然。

成吨两国货物,被打入集装箱,

等待护照,验单,货检和冗长的过关。

阳光点亮司机安德烈吸烟的姿势,

他等待入关,眼睛闪烁着海水的蓝色。

从梦想出发,驱驰在两国的边境线上,

和煦的东风西风吹拂,有什么得不到呢?

(桦木桶里牛奶四溢,白女人用勺子搅动,

风捎来阵阵香味儿。从小木箱子渗出

蜜蜂阵阵嗡鸣声。明亮的春日,庄园里,

白女人开始分送甜乳给中国孩子)

S城货物多得像上帝的库仓 ,

安德烈热爱那里。与他流亡祖父一样

持一口流利的汉语与中国人打交道,

使他重振了一个旧日贵族的名望。

他的帝国在高处休眠,钢枪喂饱的民众

不再昏睡于武装到牙齿的威力,虽然

它曾缔造出一个国家庞大的形状,

但,谁相信暴力能捶打出七色蓝图?

(罂粟花在摇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

它们成群地燃烧于小镇四围坡地上。

张大帅的军官们骑马,驶过旗镇街上,

背后的枪刺挑着五颜六色的酒幌与旗帜)

过关时刻到了,扬起的国门张开翅膀。

士兵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预定了节奏。

还不太会对现实微笑,对国际微笑。

哟,“一棵小白杨,长在哨所旁”

不过,由祖国的心脏来到国家边缘,

士兵们学习俄语,攻坚战那样顽强。

而另一个国度的士兵,汉语也渐进流利。

隔着国门,语言如变换的鸟鸣般自然。

(中国人开始剪掉辫子,与镇里白人

一同大碗喝酒,唱歌,彼此说着粗话。

对来自另一岛国种水稻的东洋矮个子

居民,他们则保持以友好的沉默。)

身边的葡萄藤凭借桦树攀登白云,

汩汩山泉则利用了起伏山势在流涌。

八点钟,两国准时互通有无。

贸易大车过境,经济和上层建筑里轟鸣

安德烈的时刻终于到了,他探出车窗,

无名士兵给他敬礼,礼貌地盘查。

一整天,无名士兵写下天文过关数字,

这是新时代,一个人在经济背后成长。

(四十年代,种稻米的东洋人换上军装,

占据小镇。仍有黄手和白手伸过国境线,

交换各自需要的刀子、蜂蜜、水果。

两国的老朋友为此有的死于军方流弹。)

卡玛斯车甩下一缕尘灰,历史性地

掠过士兵脸。这不同于百年前的一幕。

如今安德烈的货物从国门流向中国内地,

如同鼓胀的胃,不断将营养注入帝国肌体。

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勇往直前,自由却不是,

来自语言的阻力,我不得不停下笔 。

是的,一首诗是封闭的,经济则是开放的,

无论如何,S市和边境的邻居已不再寂寞。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小镇古风犹存,

杜鹃如霞,杏花粉红于欧化的大街小巷,

隔着香气,人们浅浅地谈话。史志载:

S市开放对苏贸易,始于1988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