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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树前头

2018-02-20廉世广

北方文学 2018年34期
关键词:石海祥瑞柱子

廉世广

一年前,前任县长藤飞外出考察,突发心脏病,不幸殉职,之后不久,组织决定,参城县政府的工作暂时由常务副县长庄伟主持。

说是暂时,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清楚,县长的人选非庄伟莫属。庄伟生在参城,长在参城,从乡镇一直干到县里,在副县长的位置上干了很多年,可以说是参城县的老人参了。排在他前面的县委专职副书记已近退休年龄,按照官场论资排辈的惯例,也应该轮到庄伟了,即使不在本县提拔,也该交流到外县任县长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

这一年的春天,参城县出现了几十年不遇的春旱。开春以来,太阳似乎比往年更加精神,每日按时出工,不知疲倦地挂在天上,连个盹儿都不肯打。眼看着过了芒种,老天还没下过一场透雨。庄伟曾形象地说,播下去的种子,上面像顶了一层又厚又硬的王八盖子,就是不见禾苗冒出。乡路上,每当有车辆经过,都是黄尘滚滚,恰似农民们焦灼的心。

俗话说,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农历)。就在五月初十那天,市委决定,景若云任参城县委副书记,提名县长候选人。

这个决定,在参城官场不亚于一声惊雷。人们纷纷打听,那庄伟呢,庄县长调哪里去了?

没有庄伟的消息,就意味着庄伟仍然原地踏步,还当他的常务副县长。

庄伟披着一件灰色中山装,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天空,看着天空上的白云,心里很不是滋味。

身披外衣,是庄县长最具标志性的形象。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什么衣服,庄县长都习惯性地披在身上,两只胳膊绝不伸到袖子里去。冬天,身披军用黄大衣,春秋时节,身上披着黑色呢子大衣,夏天,里面穿衬衫,外面披制服,不管是中山装还是西服,他都要披在身上,甚至有时里面穿背心子,外面也会披着衬衫。身边知近的人说他,是不是在着装上也该与时俱进,讲究点儿?

庄伟不以为然,笑笑,说:“习惯了。”

一连几天,庄伟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不想听那些可以想象到的各种各样的议论,然而,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瞬间转移了人们的关注点。

景若云农历五月十二到任,当晚,大雨便倾盆而下。

被王八盖子压了多时的小苗拱出来了,野地里的小草也扬起了脸,大地像被一只巨大的刷子刷过一样,一下子变得绿油油了。

农民们,乡村干部们,包括县领导们,都兴高采烈,说,雨来得正是时候啊!

雨来得是时候,景县长来得也正是时候,许多人把这场雨的降临归结到景若云身上。无酒不成席,无云不成雨,若云不来,哪有这场大雨啊!显然,这里不乏恭维的成分,但对这场雨的期盼却是发自内心的。

大地在欢畅,禾苗在欢畅,百姓在欢畅。

上访户刘柱子心里也在欢畅。

一提到上访,乡里、县里,大大小小的头头们,都感到头疼。特别是那些缠访户,他们提出的问题大多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剪不断,理还乱。

就说这个刘柱子吧,1976年的时候,他当生产队长,还是个小伙子。毛主席逝世后,他领着社员上山砍松木杆子,为毛主席搭建悼念场所。结果与护林员发生冲突,被打伤了。山上的树和護林员都归森工系统管辖,不归县里管。经协商,林场答应赔偿他一部分医疗费,但他不满意,他认为他砍松木杆子不是为了私人,而是要完成政治任务,自己不但没有得到保护,反而被打了,他要求给打人者定罪反革命。要求得不到实现,就住在医院不出来,医药费越积越多。后来实行包产到户,生产队解散了,他这个队长职务自然也就没了。他心里愈加不平衡,便走上了漫漫的上访路。这期间,他家也按政策分了土地,还有一头牛。但他一心上访,土地也荒了,牛也死了。也曾经有领导试图帮他解决问题,可一听他的诉求,就吓住了。他要求补偿他的医疗费、误工费,这都好说,可接下来的就不好办了,那就是各种损失费:地荒了,按收成叠加计算,这还比较好算,牛死了,一头牛的价值也好算,可他家那头牛是母牛,俗话说,母牛产母牛,三年五个头。养一头母牛当年产下一头母牛,第二年又可产下一头牛,第三年这头母牛和第一年产下的母牛又可各产下一头牛,这就是一头母牛三年发展到五头牛,牛生牛,再生牛,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谁赔得起?

这么多年的上访经历,把刘柱子培养成了十分成熟的专业上访户,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上访的形式和内容也不断升级。一是学会了抓时机,抓重点。就说这时机吧,你天天访没有用,一个小秘书就可以打发你。但有的重要节点就不同了,比如上面要来领导了,县里有重大活动了,过年过节了,都是上访告状的好时机。二是学会了越级上访,去市里,去省里,直至上北京。县里、乡里这下就麻烦了,经常得派人、派车去接。让上级批评一顿,弄一脸茄皮紫,还得对这些上访户笑脸相待。真是豆腐掉灰堆,吹不得打不得。三是学会了找上访的切入点。就是具有代表性的问题容易引起重视。自己家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斩不断,理还乱,访来访去,他自己都厌倦了。要反映就反映大家的事,大家的事就会有更多人支持,他的腰杆儿也硬了不少。村子里差不多所有上访告状的事都找他,甚至东西邻村的,有事了,也找他,他俨然成了乡村上访的代理人。

他呢,一点儿不嫌麻烦,而且乐此不疲。

为了做好这份差事,刘柱子做了大量功课,翻阅了各种法律法规,搜集到了各级信访部门的地址、电话,县里领导的电话、手机号几乎全部掌握。他掌握的法律知识,甚至比一般的干部还多。有一年的春天,刘柱子踩着两脚泥闯进县政府。老秘书们都认识他,一见他,都躲起来,不和他搭茬。只有一位刚调来不久,还不知道深浅的小秘书,问:“你有什么事?”

刘柱子看了看这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问:“你是干啥的?”

小秘书说:“我是政府办的秘书。”

刘柱子轻蔑地一笑:“你能解决问题?”

小秘书也踌躇满志,说:“你说吧!”

刘柱子说:“我们村老张家的农用车在街里让交警队扣了。”

小秘书推了推卡在鼻梁上的眼镜,说:“交警队不会无缘无故扣车吧,你们村的车肯定有毛病!”

刘柱子哼了一声,说:“有毛病也不能扣!”

小秘书说:“你懂不懂法啊?”

刘柱子唰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份皱皱巴巴的省政府文件,在某一条某一款下边,划着黑线,上面写道:在春耕生产期间(3—5月)任何部门不得以任何理由扣押农用车辆……

刘柱子的一条腿颤着,看着小秘书,说:“省政府的文件在咱们参城县好使不?”

小秘书无话可说,只得向主任报告,主任亲自给交警队长打电话,让他把农用车放了。

这次,听说县里来了新县长,刘柱子岂能错过这个机会?

从窗口人们就看见刘柱子穿个黄布衫子蹿嗒蹿嗒地进来了。那几个资深的秘书都低下头,或忙着写材料,或忙着收拾东西,有的干脆上厕所了。

“县长在吗?我要找县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刘柱子上楼来了。

还是那位小秘书拦住他,说:“县长在开会,你有啥问题跟我说,我给你转达。”

刘柱子见过他,知道他就是个小秘书,于是高声说:“你能解决问题?”

小秘书说:“我可以转达。”

刘柱子:“我不用你转达,我要见县长,当面说!”

小秘书:“我说了,县长现在没时间见你!”

刘柱子:“我就要见县长,任何人没有权力不让我见!”

小秘书表面上很淡定,心里却有些没底。往日里,只要庄县长在家,听到走廊里刘柱子和秘书们纠缠不休,都要披着衣裳出来,喊:“刘柱子,扯什么王八犊子,赶紧给我滚!”

刘柱子瞪着眼珠子,嘴里嘟囔着,却不敢出声。刘柱子和庄县长是二道桥村的老乡,他爹刘志发也不好好种地,五马倒六羊,被定为“投机倒把分子”,在全县游街示众。后来岁数大了,无事可干,找到庄伟。庄伟把他安排到一个乡镇企业当更夫,才勉强养活了一家人,这些年来庄伟没少帮衬他们家。庄伟骂刘柱子,刘柱子心里有一百个不服,嘴上却不敢说一个“不”字。

可这次,庄县长没出来,刘柱子便肆无忌惮起来。

“人民政府不为人民服务吗?县长还怕见人民吗?”刘柱子喊着。

政府办喻主任出来了,秘书们也不敢再躲藏了,都出来劝阻。他们知道,新县长景若云就坐在办公室里。

刘柱子却是个人来疯,人越多,声越高,几近疯狂。

喻主任示意小秘书给公安局白局长打电话,叫他马上派警察来。

小秘书刚要去打电话,景若云推门出来了。景县长说:“喻主任,让他进来!”

刘柱子看着景若云,脚却钉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县长能主动出来叫他,绝对出乎他的意料。他呆呆地望着景若云,景若云转身进屋了。

“他,就是新来的县长?”刘柱子问。

“县长叫你,赶紧进去吧!”喻主任说。

刘柱子重又昂起头,故意提高嗓门,说:“县长咋的,县长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吗?”说着,走进县长办公室,喻主任也跟了进去。

此时,景若云已坐在办公桌前了。

景若云原在一个县级市当市长。

那个县级市叫临城市,也是个山区市,相对于参城来说,工商业比较发达。那里的山区属长白山余脉的张广才岭,盛产浆果,以“三莓”——树莓、草莓、黑加仑子最为著名。景若云利用这一独特资源优势,在当地大力发展果酒产业,形成了“三莓”品牌,打开了销售市场,为当地财政和百姓创造了不少财富。可是随着产业的发展,一些不法分子大量生产假冒伪劣产品,差不多每个乡镇都有制假窝点,扰乱了市场,败坏了品牌形象,坑害了消费者。在景若云的主导下,当地政府开展了大规模的整顿市场、打击制作假冒伪劣“三莓”产品的行动,一举捣毁了300多家制假窝点。人民群众拍手称快,却也遭到当地利益集团的强烈抵制。不料,这期间一名打假人员在执法过程中与违法分子发生冲突,执法过当,致使制假窝点的一名人员死亡、多人受伤。景若云因此被问责,辞去了该市市长职务,被安排到参城这个边远小县当县长。

刘柱子打量着这个新来的景县长,个头不高,剃着小平头,眉毛很重,下巴上胡楂子刮得铁青,显得十分干练。不知为什么,刘柱子上访这些年见过的大大小小的领导不少,可是一见到景若云,就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威严与压力。这人有瘆人毛啊!刘柱子心想。但很快,刘柱子就恢复了常态,为了给自己壮胆,不停地自言自语,嘟囔道:“现在这当官的,想见个面都费劲,哪赶从前啊!”

景若云接过话茬,问:“你说的从前是啥时候?”

刘柱子说:“就是再早啊,再早那些当官的,哪像现在!”

景若云笑了一下,说:“你要是说民国以前,你见县太爷得跪下说话!”

刘柱子一愣,心想,这嗑唠的挺硬啊,自己遇上茬子了。他没顺着景若云的思路往下说,而是把话茬拐到他们二道桥村。他说:“远的不说,就说我们村里吧,村干部研究啥事,就凑到村支书家,根本不让老百姓参加,老百姓也不知道。”

景若云问:“你是不是村干部?”

刘柱子说:“那村干部都是溜须舔腚的手儿,能让咱当吗?”

景若云说:“那我告诉你,第一,人家村干部开会,参加会的是村干部,没让你參加很正常。人家中央开会也没让我参加啊。第二,会议在哪里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会议内容。在村支书家开会违法吗?当年我们党在延安时期,窑洞里不也可以开会吗?”

“那不一样。”刘柱子嘟囔着,觉得这个县长很难对付,心里不免有些发慌。

不料这时景若云站了起来,说:“群众通过正常渠道向政府反映问题,很正常,我们也欢迎,但反映的问题要有理有据,不能望风捕影,道听途说,更不能故意找楞缝。像你刚才说的那些,都不是问题的实质……”

不等景若云说完,刘柱子连忙解释,说:“其实我说的也不是那个意思。”

景若云让刘柱子坐到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来,让喻主任给刘柱子倒了杯水。

看景若云的态度缓和下来了,刘柱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我写了一首诗,听说你是文化人,给你看看!”

景若云把那张纸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

人生在世盼吉祥,最怕受骗受冤枉。

为求公道证清白,愤恨难忍递诉状。

精力家财全耗尽,不知昏官助恶狼。

无奈之中寻青天,抛家舍业跑上访。

民无冤屈不告状,人若逼急狗跳墙。

盼您接访化民怨,宽容理解共协商。

景若云看完,说:“写得不错嘛。”接着问,“你是什么文化程度啊?”

刘柱子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没好好上学,尽混了,初中都没念完。”

景若云说:“在农村,初中文化就不错了。”

听景若云这样说,刘柱子更来劲儿了。他说:“我初中没念完,但我确实念了。现在那些乡镇干部,有的还是县里的,明明就是个高中毕业,有的比我强不了多少,高中都没念完,你看他那简历,都是大学毕业,也不知道啥时候念的!”

景若云说:“你说的现象确实存在,但我相信你今天找我,肯定不是反映这个问题的。你有什么问题,尽管跟我说。”

刘柱子张了张嘴,又向喻主任那里看了看。

景若云对喻主任说:“你先忙去吧,我和这位老乡单独谈谈。”

刘柱子东拉西扯,绕了一大圈,才回到主题,他反映的核心问题是农民种黄烟补贴款问题。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县里提出种养业发展“两黄一白”的工作思路,“两黄”是黄牛黄烟,“一白”是白鹅。养牛养鹅还好说,让农民种黄烟,不容易。江畔平原的水田都种上水稻了,效益还可以。浅山区的旱田,农民们习惯于种玉米、大豆,尽管产量很低。县里号召农民种黄烟,也是从提高经济效益的角度出发的。有关部门算了一笔账,一亩黄烟的收入是玉米、大豆的5—10倍,而且县烟草公司还和农民签合同,让农民种植的黄烟不愁卖。事是好事,可农民们缺乏种植技术,还要建烤烟炉,投入也较大。为调整种养结构,鼓励农民种植黄烟,市里每亩地给种烟户补贴十元钱。全县当年种了二十万亩黄烟,农民却没能拿到足额的补贴款。农民们不断上访。上访者包括了一些村干部,这些村干部一直是上访户的先锋,因为他们最知道实情。可后来,慢慢地,这些村干部们都撤了,县里、乡里分别对他们做了工作,偷偷地给他们一些好处,他们便杀猪不用吹,蔫退(褪)了。最后带头的只剩下刘柱子等几个人。

刘柱子在景若云的办公室里,整整谈了一下午。临走前,景若云把喻主任叫来,说:“从今天起,这位刘柱子就是我的民情联络员,以后他来找我,你们谁也不许拦。”

喻主任点头称是。刘柱子已完全没了刚来时的那种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劲头,十分谦恭地和景县长、喻主任握手告别。

喻主任一脸的疑惑,不知这个刘柱子到底和景县长谈了些什么。

接下来,参城县政府开展了为期半年的“开门接访,化解积案”专项行动。县政府设立县长热线电话,24小时向全县公民开通。

景若云在会上讲,我们的干部对待上访群众,要有正确的认识,有了正确的认识,才会有正确的态度。你认为上访群众是刁民,你处理的方式肯定就是整治;如果你认为上访群众是正常表达诉求,你就会想方设法去解决问题,即使你一时解决不了,只要耐心地向群众解释,群众也会理解的。我来参城不久,就听说咱们一位女乡长“以脱治脱”的故事……

听景县长讲“以脱治脱”,参会的干部们都会意地笑了。农村税费制度改革前,家家户户都要向村里交土地税、提留款、水利费等。参城县有一个贫困村,村里有一户人家,什么税费都不交,村干部到家里催缴,一进屋,这家的女人就脱裤子,白花花的给你亮上,让村干部们落荒而逃。后来乡里来了一位女乡长,听说这件事,亲自出面,到这家农户催缴。那家的女人还想用老办法,不想女乡长说话了。女乡长说:“不用脱了,你身上有的我都有,不信我先脱给你看!你的要是比我的好,我一分钱不收。”女乡长一边说一边宽衣解带。那女人慌了,当下答应交款。这件事在参城传为美谈。

景县长说:“这位女乡长工作的泼辣劲值得肯定,但还要思考一下深层次的问题,那位农村妇女为了免交几百块钱的土地税,就在众人面前脱裤子,你们不感到心酸吗?在座的女同志,我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在有人給你们一千块钱一万块钱,你们谁肯脱裤子?”

会场里鸦雀无声。女干部们都低下头,涨红了脸。

景县长说:“那位农村妇女为什么要脱?因为她穷,穷就没有尊严,没有人格。我们当干部的,不是专扯穷人的遮羞布的,而是要为他们创造条件,找回尊严!”

会场里响起长时间的掌声。

掌声响过之后,许多人仍免不了有些疑惑。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就说刘柱子反映的农民黄烟款的问题,新来的景县长能解决得了吗?谁都知道,黄烟款的事涉及县农委主任石海申,而石海申和常务副县长庄伟的关系,大家都心知肚明。

庄伟8岁那年,老家二道桥村来个瞎子。

正是傍晚时分,庄伟的母亲正在外屋做晚饭,灶坑不好烧,弄得屋里烟熏火燎的。她推开门,想放放烟,也透透气,就看到了院子里踉踉跄跄的瞎子。

庄伟的母亲走出去,问瞎子找谁,瞎子眨巴着无神的眼,说:“天黑了,讨口饭,借个宿。”

庄伟的母亲没说什么,就把瞎子领到屋里。

晚饭是贴玉米饼子,酸菜汤,庄伟的母亲还特意炒了盘鸡蛋,让庄伟的父亲陪瞎子喝两盅。

瞎子说:“这是个善良的人家啊,孩子将来必定大富大贵。”

庄伟的母亲说:“你会算卦?”

瞎子说:“老天有眼,赏口饭吃。”

庄伟的母亲说:“那你就给我家小不点儿算算吧。”

庄伟的母亲报了庄伟的生日时辰,瞎子掐了半天手指头,说:“何知其人贵,官星有理会。了不得啊,这孩子不是山里人啊!”

庄伟的父亲哈哈大笑,说:“人家都说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这是闭着眼睛说瞎话啊。”

瞎子倒也不生气,仍然慢条斯理,说:“老朽是眼瞎心不瞎啊。为贵官者上应天星,这孩子八字中官星健旺,得时得地,会有贵人相助,是做官的命!”

庄伟的父亲又笑,问:“能当上村长吗?”

瞎子知其是笑话,却一本正经地说:“岂止岂止,县长也不止啊!”

庄伟的母亲一脸懵懂,问:“你说他能当县长?”

瞎子说:“不是我说他能当县长,是他命里该当县长。信不信,你们慢慢看吧!”

当晚,瞎子睡在庄伟家的东屋。

第二天早上,庄伟的母亲做好早饭,喊瞎子吃饭,瞎子却不见了。没人知道他是啥时候走的。

多少年后,庄伟仍然记得这件事。说他能当县长,不仅父亲母亲不信,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他曾经问母亲,为什么算卦的是瞎子呢?母亲说,人这一辈子,命都是注定的,只是天机不可泄露。瞎子原来都不瞎,是因为算卦泄露了天机,遭到老天爷的惩罚,才成了瞎子。

庄伟有些迷茫,他不知道母亲说的是否有道理。

可是后来,庄伟遇见了县里派来的工作队长方文祥。工作队就住在二道桥村的学校里,有事没事的时候,庄伟就往学校跑。一天中午,庄伟吃完饭,拎着蚂螂兜来到学校。蚂螂就是蜻蜓。蚂螂兜就是纱布做成的网兜,用铁丝绑在榛柴棍儿上,用来兜蚂螂。他在操场上转了一圈,也没兜着几个蚂螂,突然想上厕所。他刚走进厕所,就看见方文祥提拎着裤子,站在那里往粪坑里瞧。

庄伟喊了声:“方主任!”

“你认识我?”方文祥感到意外。

庄伟说:“你是上面派来的工作队长,谁不认识?”

方文祥笑了一下,继续往粪坑里看。

“咋的了?”庄伟问。

方文祥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说:“我的钥匙串掉进粪坑里了。”

当时农村的厕所都比较简陋,上面搪着板,下面就是粪坑。学校的厕所大,粪坑也大,也深。

庄伟来到跟前,往粪坑里看,看到一串钥匙在一群白蛆中露着头。

庄伟说:“你出去吧,这里味儿太大,我给你捞上来!”

方文祥说:“不行,那么深的坑,会有危险。”

庄伟笑笑,说:“我又不下去,有啥危险?”

说着,他把蚂螂兜伸进去,很准确地把那串钥匙兜了上来,连带着几个不停舞蹈着的蛆。庄伟把钥匙串拿到学校旁边的小河旁,洗得干干净净,晾干后还给方文祥。

方文祥感激不已,觉得这孩子真是聪明伶俐。

从那以后,庄伟就成了工作队的常客。没事了,他就跑过来,看有什么活儿,抄起家什就干,比如劈柴、打水、扫地,等等。大家都叫他小不点儿,夸他勤快,有眼力见儿。工作队的一些活动,比如召开动员会、批斗大会,庄伟也跟着参加。那段时间里,庄伟从工作队那里学到了很多知识,会背诵很多毛主席语录。

那年秋天,工作队离开了二道桥村,方文祥也回县里工作了。庄伟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与方文祥告别,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有道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两年后,已经当了县委办主任的方文祥要给新来的县委书记选一位通信员。下面推荐了几个,方文祥都不太满意。有的本人不错,但家庭背景复杂,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在机关大院,领导那里的一举一动,都有被传出去的可能。有的各方关系清白,本人也厚成,但是发木,眼睛里没活儿,属那种扒拉一下动一动的。这肯定不行。想来想去,方文祥就想起了二道桥村的庄伟。

县委的通信员,实际上就是县委书记的勤务员,负责书记的生活起居等问题,当然,也担负着办公室的信件收发等项工作。对通信员的选择,历来都是非常慎重和严格的,他是领导贴身的人,重要性不言而喻。一般来说,必须年轻、未婚,家庭历史清白,没背景,没靠山,人品好是最重要的,朴实、勤快、聪明、懂事。谁有幸被选中,可以说,命运就此改变了。到了一定年龄,转业当文书,当秘书,前景一片广阔,就看你的努力和造化了。

就这样,庄伟从一个农村孩子,摇身一变,走进了县委大院。主任方文祥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教他学文化、学政治、学做人。

庄伟是幸运的,在方文祥的帮助下,一路顺风顺水,从一名通信员一直干到常务副县长。

石海申比庄伟小四岁,和庄伟一起在二道桥村长大,从小就一口一个二哥地跟在庄伟的屁股后,是庄伟非常得力的小兄弟,许多莊伟的不便出面的事,都由石海申来操办。比如,夏天偷生产队的瓜,过年砸村干部家的冰灯,都是庄伟指示石海申去干的,每次石海申都干得很漂亮。

庄伟被调到县委办当通信员后,石海申羡慕得要命,一见面就跟庄伟嘟囔:“二哥,啥时候也在城里给我找个差事呗?”

庄伟拍拍石海申的肩膀,说:“兄弟,别急,等二哥当官了,就把你调到城里去。”

石海申说:“二哥,你啥时候能当官啊?”

庄伟的眼里现出一丝迷茫,说:“你等着吧,快了!”

一次无意中,庄伟听方文祥说县防汛办缺一个年轻人,要求素质好,能吃苦,干些勒表画格、跑跑跶跶的事。庄伟就大着胆子向方文祥推荐了石海申。那时候,庄伟已经转业当了文书,工作干得很出色,在方文祥心里很有位置,他也相信庄伟推荐的人差不了,就跟防汛办主任说了,防汛办主任也相中了石海申,这事没费什么周折,就成了。

那时候,庄伟还煞有介事地找石海申谈了话,告诉他如何做好工作。庄伟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干好干坏,就全凭你自己了。”

石海申当时十分满足,信誓旦旦地说:“二哥,你放心吧,我绝不给你丢脸。”

石海申的确在单位干得还不错。他的最大的优点是勤快,会来事。自从他到单位上班,他的领导家的活儿几乎全被他包下了,买煤买柴,清理庭院,包括上冻前溜窗户缝儿,都由他来操办,而且毫无怨言。他们单位的领导很喜欢他,很快就被提拔为股长。那年参城县发了一场大水,石海申在抗洪抢险中表现突出,被县委县政府授予抗洪抢险模范称号。之后不久,在庄伟的运作下,他被提拔为县防汛办副主任,实职副科级。

石海申欣喜若狂,在酒桌上说:“我是属龙的,感谢这场大水啊!”

庄伟撇撇嘴,说:“那你和江里的王八喝酒去吧。”

石海申突然醒悟过来,说:“属啥都没用,没有二哥的提携,我啥都不是,江里的王八都不理我。”

在参城官场,石海申是一个有特点有故事的干部,有人给他总结,说他是“三拉干部”:拖拉,皮拉,划拉。拖拉好理解,干啥事没个紧慢,火上房了都不着急。但有一点除外,就是在领导面前,他还是很勤快的。皮拉,就是脸皮厚,一锥子扎下去都不见血。划拉,是大毛病,顾家,啥东西都好往家里拿,在外面吃饭,桌上剩根牙签,他都揣回家。当然,这里有糟践他的意思,但也不是空穴来风。

一年的夏天,石海申在三青镇当镇长。一天晚上,天上下着瓢泼大雨,藤县长带着秘书,驱车前往三青镇。下这么大的雨,容易引发山洪,藤县长不放心,决定亲自下去看一看。藤县长来到三青镇政府,发现没有一个镇干部值班,心里很生气。他来到值班室,问值宿的工作人员:“你们书记镇长呢?”

工作人员知道是县长来了,就撒谎说:“都上大堤了。”

藤县长不信,就用值班室的电话拨通了石海申家的电话。那时候石海申正坐在家里看电视呢,电话响了,一看,是镇里值班室的号,拿起话筒,懒洋洋地问:“谁呀?”

那边说:“我是藤飞。”

石海申以为镇上的人逗他,就说:“鸡毛藤飞啊,你要是藤飞的话我就是藤飞他爹!”

平时,镇里的干部们经常开这样的玩笑,在电话里说我是某某领导,那边就紧张得变了声,这边便忍不住大笑。

可这次不是。藤飞愤怒地高声质问:“石海申,你要干什么!”

石海申这回听出来了,真是藤县长。刚想说什么,那边“啪”地一声,电话撂了。

藤飞又走了几个乡镇,回到家里已经半夜了。车刚到大门口,车灯就照见一个人,没打伞,也没穿雨衣,就那么站在雨中。看见藤县长的车过来了,他向前走了一步,步子有些摇晃。藤县长认出来了,是石海申。藤飞更生气了,摇下车窗,问:“石海申,你不到镇里,站在这里干什么?”

石海申用哭音说:“藤县长,我来给你道歉来了!”

藤飞骂了一句:“给我滚犊子!”

石海申当镇长的三青镇坐落在参城县的北部山区,山清水秀,空气新鲜。在全县人民招商引资的大潮中,石海申突发奇想,选择三青镇的靠山村,想要打造一个全国知名的长寿村,以此吸引人们前来投资养老产业,同时发展旅游业,带动其他第三产业发展。理想很丰满,可是实地一考察,发现现实很骨感。靠山村有300多户人家,1000多口人,平均寿命不到70岁,别说百岁老人,想找个80岁的都难。但石海申没有灰心,他组织召开了镇党政班子会,特邀各村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参加。在会上,石海申提出了他的奇思妙想,发动大家,在全镇、全县乃至全省寻找百岁老人,动员他们来靠山村落户,镇里、村里给予优厚的待遇。首先是给盖房子,无偿划拨土地,提供养老费用。石海申要求大家只管出去宣传动员,费用的事由他来解决,并强调,要把打造长寿村这件事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来抓,当作造福百姓的民心工程来抓,必须在短时期内见到成效。

一年之内,他们从本乡镇招来一位百岁老人,从其他乡镇招来三位,从外县找来八位,还有一些疑似百岁的老人。数量虽不多,但毕竟有成效,长寿之村的名号可以打出去了!可是,这些老人不争气,在这个靠山屯只生活了不到半年,就像得了瘟疫一样,全都死去了,一个不剩!老人的家属们纷纷找上门来,破口大骂石海申,说这个靠山村哪里是什么长寿村,简直就是短命村、瘟灾村!他们要求石海申赔偿他们的损失,而且数目大得惊人。石海申灰头土脸,不敢露面。后来县里出面,才平息了事端。这件事,成了参城县几乎家喻户晓的笑谈。

然而,所有这些,都没有影响石海申的升迁。从乡镇回到县里,石海申当上了乡镇企业局局长,后来又当了农委主任。庄伟的司机曾问庄伟,领导们好像对石海申的印象都不怎么好,特别是你,动不动就骂他一通。可是,他干得还是顺风顺水的。这里有什么奥秘吗?

庄伟笑笑,说:“你不懂。”

周末晚上下班前,庄伟正想离开办公室,电话响了。

是景若云。景若云说:“周末了,老哥陪我吃顿晚饭怎么样?”

庄伟迟疑了一下。一來这个电话很意外,此前,景若云从未邀他吃过饭。二来庄伟今晚有应酬,在祥瑞宾馆,早已约好的。可是,景若云的邀请不能不答应。他说:“好啊,早就想和县长吃顿饭了。我这就让人安排好,这顿饭我请。”

景若云说:“不用了,我让小齐安排好了,就在政府旁边的驴肉馆,听说咱们参城的驴肉很有特色,我也尝尝。”

庄伟说:“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带张嘴去了。”

撂下这边的电话,庄伟赶紧往那边打电话,告诉弟兄们,有个突发事件,去不了了。

庄伟知道政府旁边的那家驴肉馆。他下楼,从大门出去,向右拐,不到500米,就是那家号称“驴马烂”的驴肉馆。驴肉馆门前有棵老榆树,时代已很久远,树干扭曲着,黑黢黢的,显出沧桑的样子。树上挂着颗驴头,耷拉着长长的驴脸,以此说明该驴肉馆的货真价实,绝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那种。

庄伟走进一个简陋的单间,景若云和通信员小齐已等在那里了。

景若云说:“老哥,今天耽误你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了。”

别人都管庄伟叫二哥,只有景若云私下里称他老哥。

庄伟说:“无论从公从私,我都应该做好服务。从公来讲,我管常务,对你这个抛家舍业的领导应该服务好。从私人感情说,我是当哥的,理应照顾好老弟。可我这人啊,心粗,做不好的,请老弟多多谅解。”

景若云哈哈一笑,说:“咱就不要把民主生活会开到驴肉馆了,你也不要批评和自我批评了。小齐,上菜吧。”

四个菜,驴板肠,回锅驴肉,外加两个素菜。庄伟朝服务员喊:“来瓶茅台!”

景若云赶紧制止,说:“我兜里可没带那么些钱。”

庄伟说:“菜你出,酒你就听我的!”

景若云说:“听说咱们的地产酒大倔头不错,咱们尝尝。”

看拗不过景若云,庄伟朝饭店老板使了个眼色,说:“上那个,大倔头。”

老板答应一声,不一会儿,服务员就把一瓶大倔头拿上来了。

景若云仔细地看了看商标和酒瓶,说:“感觉不错嘛。”

庄伟说:“不知为什么,咱參城的酒就是打不出去,其实咱的酒还是蛮不错的。”

景若云给庄伟倒酒。庄伟用手捂住自己的酒杯,说:“哪有让领导倒酒的理。”

景若云说:“哪来那些繁文缛节,现在是八小时之外,谁是大哥谁先满杯!”

庄伟只好又说一句:“恭敬不如从命啊!”

景若云给庄伟满上酒,又给自己满上,然后放下酒瓶。

庄伟看着小齐,小齐给自己倒上矿泉水。

庄伟忍不住了,说:“小齐,你咋的?两位县长、也是两位大哥在这儿呢,你啥意思啊?”

景若云说:“他年轻,酒量也不行,再说,一会儿还得伺候咱们呢,就不让他喝了。”

“不行不行,”庄伟说,“办公室都知道我的规矩,当着县长的面不该说,就是酒桌上面一律平等,决不能有例外!”

小齐的脸有些红,什么也没说,先把酒杯里的水喝了,然后倒满白酒。

庄伟笑了,说:“这还像回事!”

庄伟对景若云说:“你不知道,我以前就是通信员出身,那时候还没他大呢,不管是喝酒还是干活儿,只要领导一声令下,从没说个‘不字!”

景若云说:“英雄不问出处,老哥从基层干起,不容易啊。”

庄伟说:“哪比得上你这样的读书人,那是真有才学啊,我这辈子怕是赶不上了。”

说话间,菜上齐了。厨师的手艺不错,菜做得很有味道。景若云提议喝一口酒。庄伟说:“第一杯,也是第一次和景县长喝酒,咱就干了!”

说完,和景若云碰了一下杯,一仰脖,干了。

景若云惊叹庄伟的豪爽,说:“咱实事求是,我干不下去,就喝一口。”

如果换了别人,庄伟肯定不依不饶。可是,景若云毕竟是新来的县长,还是第一次喝酒,庄伟便没说什么。

一口喝下去,景若云马上品出了味道,这哪是大倔头,这分明是茅台啊。他看看服务员,服务员也正盯着他们看。景若云明白了,老板在上酒的时候,旧瓶装了新酒,将大倔头换成了茅台。

景若云说:“好酒,真是好酒啊!”

庄伟说:“景县长来了,还能不喝好酒?”

景若云想转换一下话题,于是问服务员:“这驴是本地的吗?”

服务员答:“不是。”

景若云接着问:“是从哪里进的,进的驴肉还是活驴?”

服务员答:“外地的,都是活驴!”

景若云忍不住笑,说:“老哥,她说外地的都是活驴,是说我呢吧?”

庄伟瞪了一眼服务员,说:“把你们老板找来!”

景若云忙拦他,说:“这是干啥,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庄伟说:“小孩子不会说话。”

景若云说:“我为什么问得这么细,因为我听说咱们参城县曾有一段‘大养其驴的历史。”

庄伟摆手,说:“惭愧啊,当年就是我主抓的。从理论上说,养驴没错,效益确实好,可是,养肉驴和养拉磨的驴不一样,肉驴有肉驴的特性。一方面,养殖技术跟不上去,另一方面,老百姓不接受新技术,拿养叫驴的办法养肉驴,那还有个养?当年投资养驴的那个向天豪公司的吕总,县里给他划拨了场地,建了厂房,却无驴可杀,头几年靠国家补贴维持,后来支撑不下去了,陪了个屌逼朝天。现在还一见面就骂我呢!不过,这个‘驴马烂就是那时候开的,生意一直不错。”

其实,庄伟只说了表面的一部分,有些事他不能说。当年,向天豪公司的吕总为了讨好庄伟,把庄伟的外甥招到公司,负责肉驴的采购工作,还把他的相好调到公司管财务。按照公司的计划,要采购1000头德州肉驴,庄伟的外甥亲自到德州采购。想不到的是,庄伟的外甥在采购的过程中,偷梁换柱,狸猫换太子,买回来的都是拉磨的叫驴,还和财务联手,骗取公司巨额款项,然后一起私奔。吕总知道这件事后,大怒,却不敢张扬。后来实在忍不住,跟庄伟说了,庄伟说:“你该抓人抓人,那个人跟我没关系!”

话是这么说,吕总上哪儿抓人去呢?脸拉拉的比驴脸还长。

参城县养驴,成为一场闹剧。

“听说咱们县里还号召老百姓种过黄烟?”景若云问。

庄伟说:“当年上面号召种植经济作物,咱们就和烟草公司签订了协议,农民负责种,烟草公司负责收。为鼓励农民种植黄烟,烟草公司通过财政给农民一定的补贴。”

景若云说:“这是好事啊!”

庄伟说:“事倒是好事,可是,一到农民那里,就复杂了,他们只惦记那点补贴款,烟的质量上不去,人家烟草公司很为难。”

景若云问:“补贴款都到位了吗?”

庄伟想了想,说:“应该是到位了。对了,二道桥的刘柱子,这些年没少上访闹事,他说没得到补贴款,那不可能!”

“不是没得到,是没得全。”景若云说。

“这事你也知道?”庄伟有些惊讶。

景若云笑笑,问:“当年主抓这件事的是石海申吧?”

庄伟说:“是,他当时任乡镇企业局局长。”

景若云说:“我来的时间不长,听到对石海申的反映不少啊。”

庄伟举杯和景若云喝了一口酒,说:“景县长,这点你放心,石海申和我从小在一个屯子长大,他啥样,我知道。他的毛病不少,爱占小便宜,可他胆小,侵吞农民补贴款这事,打死他他也不敢!”

景若云不再提这个话题。

不知不觉间,一瓶大倔头见底了。

庄伟意犹未尽,叫来服务员,让她再上一瓶。

景若云拦住他,说:“古人讲,花看半开,酒饮微醉。酒不是一天喝的,适可而止,怎么样,老哥?”

庄伟见景若云喝这么多酒,脸不变色,行不走样,说话一点儿不走板,心里暗自佩服。于是就坡下驴,说:“还是那句话,恭敬不如从命,哪天我请,喝他个不醉不归。”

走到大街上,庄伟本想和景若云告别。这时候去祥瑞宾馆,和弟兄们还能喝一阵。不料景若云說:“听说老哥台球打得不错,咱俩比试比试?”

庄伟无法推辞,只好随景若云来到县政府会议室旁边的大厅,那里摆着一座台球案子。

站在大厅里,可以看到一道之隔的祥瑞宾馆。此时的祥瑞宾馆,霓虹闪烁,五彩缤纷,说灯红酒绿毫不为过。

景若云和庄伟站在窗前,观赏参城夜景。

景若云说:“听说对面的宾馆原来叫参城宾馆?”

庄伟说:“是叫参城宾馆,本来是政府用来搞接待的,后来搞市场化,被一个叫吕祥瑞的买断了,就用了吕祥瑞的名字,叫祥瑞宾馆了。”

景若云说:“这个吕祥瑞太小气了,参城这么个大气、响亮的名字不用,却用一个很俗气的个人名字,他是不想借参城的光啊!”

庄伟笑笑,说:“没文化,他哪里想那么远。”

景若云说:“他可不是没文化那么简单,听说他的这个祥瑞宾馆暗藏机关,说道很多啊。”

庄伟说:“哪来那么多说道,商人嘛,就是想方设法地多拉客人,多赚钱。”

两人不再谈论祥瑞宾馆的话题,开始全神贯注地打台球。互有输赢,又互不相让,认真得跟小孩子似的。

祥瑞宾馆的老板吕祥瑞是石海申的小舅子。

吕祥瑞原来在县水利局下面的一个部门工作。十年前,水利局在草仙谷水库建了个招待所,对外称草仙山庄。按照县里的要求,县水利局在全县范围内公开招聘山庄经理。想当这个经理的人很多,各找门路,各显神通。吕祥瑞外号驴小眼儿,在县水利局食堂当过厨师,菜炒得好,人也机灵、勤快,领导,包括那些股、站、所、队的,上上下下维护得都挺好。可这么些年,也不知为什么,连个站、所长都没弄上。这次好不容易有了当山庄经理的机会,吕祥瑞就找到他的姐夫石海申,求他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石海申有些为难,那时候他还在乡下当镇长,和水利局长的关系很一般。吕祥瑞提醒他找庄伟说话。其实不用提醒,庄伟说话当然好使,但不能什么事都找人家啊。自己的事就够多了,小舅子的事还找人家?看石海申不说话,吕祥瑞就去求他姐,他姐直接找到庄县长,庄伟问:“石海申咋不跟我说?”石海申的老婆就把他为难的事说了,庄伟听后哈哈大笑,说:“粮库里死个耗子,多大个事啊,石海申这小子还老太太尿盆子端起来了!”就这样,吕祥瑞成为草仙山庄的经理。

那时候,整个参城县还没有一处像样的旅游景点,草仙山庄开业后,吕祥瑞充分发挥出他在餐饮经营方面的才能,把山庄做得风生水起,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庄伟对吕祥瑞大加赞赏。吕祥瑞也是投桃报李,对庄伟当年的人情念念不忘,只要庄伟来到草仙山庄,吃喝玩乐,吕祥瑞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搞好服务。

参城宾馆在县政府对面,是县政府的专门接待场所。宾馆后身,是一座庭院,有假山、喷泉、流水,各种花草,木质廊道上青藤缠绕。穿过曲径,绿树掩映中,是一排红砖青瓦的平房。外表看上去,这些平房很普通,但里面却不一样,除了客房,还有酒吧、歌厅、棋牌室、健身房等。这些设施不对外营业,只供内部使用。

宾馆装修豪华,位置也好。别说在县城,就是在市里,也是上档次的。县里大事小情,迎来送往,全在这里。看似红红火火,可是一年到头,花销的确不小,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县财政实在难以支撑。无奈之下,县里决定将参城宾馆承包出去。当时搞承包很时髦。主管县长庄伟亲自推荐了草仙山庄经理吕祥瑞。

庄伟推荐吕祥瑞,并不完全出自私心。就从吕祥瑞把草仙山庄经营得红红火火这件事上,他觉得吕祥瑞一定能够把参城宾馆经营好。他跟别人说,别看驴小眼儿没啥文化,那小眼睛里尽是道道。其实,吕祥瑞更愿意经营草仙山庄,他对那里有感情。但那毕竟是给公家干,挣多少都是公家的。承包就不一样了,挣了赔了都是自己的事。话又说回来了,就凭参城宾馆的位置和地位,哪有赔的道理呢?

吕祥瑞辞掉了草仙山庄经理的职务,成了参城宾馆名副其实的总经理。合同签了5年。这期间,县里所有的会议、招待都在这里进行。5年下来,一算账,除了吕祥瑞应交给县政府的承包费,县里还欠吕祥瑞100多万。当时刚来参城工作的藤县长十分震惊,据说在县政府常务会上拍了桌子。发脾气是发脾气,新官不能不理旧账啊,无奈之下,参城宾馆又一次进行改制,这次改得更彻底,将宾馆整体出售。由于政府欠吕祥瑞100多万,吕祥瑞就有了优先购买权。

就这样,参城宾馆成了吕祥瑞名下的私有财产。

吕祥瑞接手后,把参城宾馆改成了祥瑞宾馆,进行了大规模改装,吃喝玩乐一条龙,应有尽有。为了表达对庄伟的感激之心,吕祥瑞还特意在宾馆里专门给他准备了房间,可办公、休息、健身、娱乐。当然,其他县领导也都分别安排了房间,可以随时接待。庄伟自然很高兴,但嘴上还是说:“你这儿整得这么奢侈,不是让我犯错误嘛!”

吕祥瑞嘻嘻地笑,说:“又没花共产党的钱,我给你钱你也不能要,还能犯啥错误?”

庄伟点头,说:“你这个驴小眼,还有点政策水平呢。”

庄伟呢,也几乎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不管是公家的客人还是私家的客人都往这里领。这里的几套特色菜单都是庄伟请人订制的,比如特色养生菜、特色农家菜、特色生态菜等。服务员也都是精挑细选的,不但长得漂亮,还要能歌善舞。客人们喝得高兴了,请服务小姐唱个歌跳支舞,绝对不会扫客人的兴。

每个周末,也就是星期五晚上,吕祥瑞都要为庄伟组织一次名为“周末喜相逢”的聚会。参加聚会的都是庄伟的铁哥们儿,有政界的、商界的,也有文化卫生界的。县文工团的知名演员,电视台的著名播音员,也经常被请来参加。先是晚宴,然后自由活动。有打麻将的,有唱歌的,有跳舞的,爱好什么就干什么。

庄伟因为陪景若云,没能参加这次聚会,他自己有些遗憾,参加活动的许多人也感到遗憾。没有庄县长参加,聚会少了许多分量。特别是从外地来了一位女老板,白天刚刚谈完项目的事,晚上也被吕祥瑞安排参加聚会,庄县长没来,让她很失望。

与景若云分手,已经深夜。景若云让通信员小齐把庄伟送回家,并嘱咐庄伟:“哪儿也别去了,回家休息吧。”

景若云的话让庄伟心里犯嘀咕,难道周末喜相逢的事让景若云知道了?别看景若云来参城时间不長,但他对参城的了解却不少,特别是参城官场的事,景若云似乎都看得明明白白。在参城,流传着一首民谣:亲戚班子驸马团,七姑八姨上妇联。参城本身地方就小,官场里一论,差不多拐弯抹角地都能攀上亲戚。前几任领导都试图改变这种状况,却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景若云上任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研,经县委同意,果断地砍下“三斧子”。第一斧子,让老子和儿子分了家。在许多部门,都存在着老子当局长,儿子当司机的现象,或者你儿子给我当司机,我儿子给你当司机的利益交换行为。存在这种情况的,儿子一律调离,不允许给任何领导开车。第二斧子,是让三亲六故分了家。许多单位的财务人员,都是领导的亲属。存在这种情况的,财务人员一律回避调离。第三斧子,让屁股和椅子分了家。很多部门人满为患,却没人干活儿。许多人都是通过各种关系进来的,什么都干不了,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景若云和组织部、人事局商量,采取考试和考核相结合的办法,让能者上,庸者下,不合格的,一律离职待岗。这三斧子砍下去,刀刀见血,让参城官场震动不已。

庄伟刚到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县公安局白局长打来的。白局长在电话里报告:市局五处十多名干警突然来到我县,说是接到举报,祥瑞宾馆存在聚众赌博、卖淫嫖娼等问题,在没与县局打招呼的情况下,突袭祥瑞宾馆,抓捕多名赌博、嫖娼、卖淫人员,有两名小姐情急之下赤身跳楼,受伤严重……

庄伟愣了好半天,训斥道:“怎么搞的,事前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白局长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我们知道后,迅速组织干警赶到现场,与市局警察对峙了半个小时。后来,景县长打来电话,命令我们全力配合市局工作。”

庄伟什么都没说,脸色铁青。

那个“周末喜相逢”活动前面进行得都很顺利。酒喝到十点多,其他人都散了,各自活动、各寻其乐去了。石海申、吕祥瑞、政府办副主任姜山和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支起了麻将桌。成捆的百元人民币放在麻将桌的抽屉里。

夜里十二点钟左右,楼下一阵骚乱,人声嘈杂。有服务员跑上来报告,说公安局的来了,封堵了楼门,正挨屋搜查。

吕祥瑞看了公安局副局长一眼,副局长说:“妈的,反教了!告诉他们,赶紧滚!”

麻将桌上的几个人都没在意,以为是县公安局那几个没趣的家伙在整事,最多从吕祥瑞这里要点人情。

不久前,景若云部署全县扫黄打非工作,县公安局、工商局等部门联合,对全县娱乐场所进行排查,对一些商家的经营活动进行了检查。关停了一批场所,也抓了一批从事卖淫活动的小姐。尽管许多人反映县政府对门的祥瑞宾馆存在聚众赌博和卖淫嫖娼问题,信也写到了景若云那里,景若云也作了批示,但在祥瑞宾馆这里,似乎根本就没这回事。

服务员刚走出屋门,两名便衣警察就进来了。他们亮出警官证,说:“我们是市局的,都别动。”

这时,外面已发生了跳楼事件,两名正在卖淫的小姐无处躲藏,情急之下,赤裸裸地从窗口跳了出去。

市公安局的这次突击行动,一举捣毁了吕祥瑞的黑窝点,参城县有三十多名公务人员被抓了现行,其中副科级以上干部有十多人。当然,县农委主任石海申也没能幸免。

这件事惊动了市政法委,成立专案组进驻参城。专案组指出,与参城县人民政府一道之隔,公然存在着一个卖淫嫖娼和聚众赌博的场所,且有多名公职人员参与其中,事件的性质是严重的,教训是深刻的。专案组宣布,涉嫌的公职人员一律停职,接受调查;对祥瑞宾馆负责人吕祥瑞行政拘留,调查后再行处理。责令参城县主管领导庄伟作出深刻检查。

庄伟什么都没说。他知道,如果不是景若云把他叫出去吃饭,他也会被抓了现行。

他出了一身冷汗。

春节的时候,石海申收到一封信,里面装着厚厚一沓东西,他以为是贺年卡,或者还有人用这种方式行贿?可打开一看,是一沓冥币,大洋票子,上面印着“中国冥民银行”字样,印章图案是篆体的“玉皇”二字。他的后脑勺冒出一股冷气。

这大过年的,真他妈晦气!他在办公桌前呆坐了好一阵,才醒过神来。他想,有些款项是可以截留或挪用的,这种事他干过,但这种款项是送给鬼的,万万不可擅自动用。就当个二传手吧,该是谁的送给谁。他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上,把信封和冥币放到痰盂里,用打火机点着,看着那沓冥币化成了纸灰。闻着满屋子纸灰的味道。

从那以后,石海申总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心里没底,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不到半年,就发生了祥瑞宾馆事件。石海申在祥瑞宾馆被抓了现行,石海申被免去县农委主任职务,接受纪委的纪律审查。随之上访信不断地飞向各级党政部门和纪检监察机关。

在石海申看来,似乎有种墙倒众人推的感觉,但反映的主要问题是实实在在的,主要是农民的黄烟补贴款问题。石海申曾经对上访信、上访户满不在乎,称他们是刁民。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愿哪儿告哪儿告,我等着!”

可这次,这些刁民们却把他推上了火焰山。

刘柱子第一次见到景若云,在景若云办公室谈了一上午,反映的就是当年乡镇企业局欠发农民黄烟补贴款的事。景若云让他把所了解的情况写成书面材料,然后作了批示,交给县纪委书记闫子凯。实际上,在石海申因聚众赌博被免职之前,县纪委已经对他进行调查了。为了调查工作不受干扰,县纪委实施了严格的保密措施,在调查过程中,有意避开了庄伟。

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却很困难。十几年前的事了,乡镇企业局也不存在了,当时是合并到工业局了,工业局后来又变成了中小企业局,现在又变成工业信息化局,简称工信局,局长也换了好几任。那些上访者,大多是光听乌拉把(井上的辘轳)响,不知井在哪儿,就连带头上访的刘柱子,一到较真的时候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

景若云看出了闫子凯的畏难情绪。是啊,现在的许多领导,都不愿意管过去的事,他们称这种事为“翻烧饼”。景若云把闫子凯找到办公室,问他调查的进展情况。闫子凯摇头,觉得无从下手。

景若云问:“很难办吧?”

闫子凯点头,说:“这种过去的事,一是难查,二是可能会有连锁反应,你把这个查了,紧接着就会上来一大堆,你查还是不查?”

景若云点点头,若有所思,问:“你说该怎么办?”

闫子凯想了想,说:“既然县长问了,我就实话实说。现在从上到下,严明纪律,狠抓整顿,这是应该的。前些年,一些领导干部也太不像话了,已经到了不抓不行的地步。但是,我们是不是应该有个界限?”

“什么界限?”景若云问。

“就是从现在开始,既往不咎,现在仍然顶风上的,严惩不贷!”闫子凯说。

景若云皱起眉头,说:“过去、现在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人民的天下,怎么能有两个标准?干部贪污农民的补助款,只因为是过去的事,就不追了。农民糊里糊涂被坑害了,只因为是过去的事,就得继续忍受。这是哪里的道理?”

闫子凯看着景若云,红了脸,不再出声。

景若云给闫子凯倒了杯茶,说:“我理解你的难处,这参城县地方虽小,情况却复杂。上上下下,盘根错节,扯耳腮动。可是,组织上派我们来了,我们怎么办?新官不理旧账?跑龙套混日子?一个地方的社会风气不好,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管党不严,监督不到位,对老百姓痛恨的一些事情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甚至麻木不仁,就会失去老百姓对我们的信任和信心。就好比一片森林,其中的病树不及时拔掉,就会殃及整个生态。”

闫子凯说:“景县长别说了,我明白了。”

景若云说:“明白就好。我要查明白农民黄烟补助款这件事,绝不是就事论事,是要打开一个突破口,让侵害群众利益的人受到惩罚,以此正风肃纪,营造良好的发展环境。让参城的百姓看到我们从严治党的决心,看到参城未来的希望。”

闫子凯头上微微渗出汗珠,说:“请县长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做好!”

景若云拍拍闫子凯的肩膀,说:“我相信你,也支持你。”

闫子凯站起来准备告辞。景若云按住他,说:“我给你提供一個线索吧。”

几天前,景若云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上只有一行字:要想查清黄烟款的事,必须顺水摸鱼。

景若云感到奇怪,人家都说“浑水摸鱼”,信上却说“顺水摸鱼”,这里大有文章可做。

他把此信交给闫子凯,说:“好好研究研究,这里必有大鱼。”

闫子凯也是外地交流到参城的干部,从景若云那里回去后,把那句话看了好多遍,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他召集纪委的副书记、常委们一起研究,琢磨来琢磨去,一位年岁较大的副书记想起来了,说:“原来乡镇企业局的一个女会计,叫于顺水。她当会计的时候,石海申正是乡镇企业局的局长。”

闫子凯恍然大悟,说:“没错,就是她!”

有知情者说,这个女人在乡镇企业局合并的时候,因为借故焚毁账本,被纪委处分过,后来就下海经商了。

纪委顺藤摸瓜,很快就找到了于顺水。于顺水正在大连做服装生意,一提起当年黄烟款的事,她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

当年,石海申从乡镇党委书记调到乡镇企业局当局长后,很快跟局里的会计于顺水打得火热。这是他这些年来当一把手的套路。当一把手的,最关键的是要牢牢把握单位的人权和财权,就是所谓的管人管钱。要把这两项权力把握住,就是要在这两个部门安插自己人,不是自己人的,也要变成自己人。

那时的于顺水,不年轻,但也不老,有几分姿色。她的最大优点是精于算计,把财务管理得滴水不漏,招待费、旅差费等各种票据,局长签字了,她也得细抠一通,谁想占公家一分钱的便宜,她都能给你审出来。不合理的支出,如果不事先跟她打招呼,就是局长签字了,在她那里也不好使。县官不如现管。大家都骂她“把家虎”。

但石海申赏识她。他深知,一个好的财会,能把假账做成真账,一个差的财会,能把真账做得跟假账似的。外出考察,参加会议、培训等活动,石海申都带着于顺水。她是他的钱匣子,也是他的好旅伴。于顺水是个很细心的人,很会体贴人的。虽然外出还有其他人同行,但两个人总能不露痕迹地搞在一起,做旅行中的露水夫妻。所谓不露痕迹,只是他俩的感觉,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些人不但装作不知道,还要适时地给他们创造条件。

就在那年的秋天,市里的黄烟补贴款下来了,一共一百多万。于顺水告诉了石海申。石海申很惊讶,说:“真给呀,这么多!”

于顺水说:“我也没想到。”

石海申说:“有钱是好事,给县政府打个报告,把钱发下去。”

于顺水说:“就这么发?便宜死那些老农民了。”

石海申问:“那你想怎么发?”

于顺水说:“让我说,就先发一部分,剩下的那一部分,我们得算计着来。”

石海申说:“这可是专款,你不能乱动啊!”

于顺水说:“咱不贪也不占,就是晚发一部分,让它钱生钱,不差农民的,我们也有收益,两全其美的事,为啥不做?”

那些年,农民们手头紧,大部分种地靠贷款。贷款不够用,就产生了民间借贷,称“抬款”,其实就是高利贷。

按照于顺水的算计,这一百多万先给农民发三十万,说上面暂时就拨这些款,反正农民也不会知道。然后,把余下的那七十多万抬出去,一年之后,利息是多少?我们干吃利息,再把农民的款发下去,多么圆满的事。

石海申也不傻,心里一掂量,的确是笔好买卖,不用一分本钱,神不知鬼不觉,就赚上一笔。暗自赞叹这娘儿们的聪明。可是,石海申还是心有余悸,始终不敢吐这个口。

没想到的是,于顺水的老猪腰子这么正,不管石海申同不同意,把生米煮成了熟饭。石海申知道后也只是发了通脾气而已。

果然,三十多万的黄烟款发下去,农民们只嘀咕了一阵,也就消停了。不管咋说,多少还是见到钱了。那些年,政府许完愿,最后一分钱不兑现的事也不少。

让于顺水没想到的是,第二年秋天,她高利抬出的那些钱按契约应该还款了。可是,人们借钱时的那副讨好的样子全没了,只有少部分的人还了款和利息,其他走的走,逃的逃,不走不逃的坐在地上赖账,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原以为等到秋天,即使抬出去的款不能全收回来,但新的补贴款下来后,还可以顶一顶。可是,市里的烟厂黄了,今年不再种黄烟了,还哪来的补贴款啊?

于顺水再会算计,也没算计到这一步。毕竟是个女人家,关键时刻有些慌了。石海申虽然也懊恼不已,作为男人还得拿住架,他说:“蚊子来例假,多大个事啊。”他告诉于顺水:“咬住,该发的都发了,没发的,是上面没拨款!”

乡镇企业局和工业局合并的时候,于顺水借故一把火将账目烧毁了。因为此事,当年县纪委监察局依据《会计法 》的规定,给予于顺水开除的行政处分,并由县财政部门吊销了她的会计从业资格证书。

案件一时陷入僵持状态。

也是一个周末下班时间,庄伟又接到景若云的电话。这个电话同样让庄伟感到意外。景若云在那边说:“老哥,你也不讲究啊,老话说礼尚往来,上次我请你喝酒,你也不回请一次?”

庄伟这些日子不大好过,除了正常参加县里的会议,几乎不露面。这时候接到景若云的电话,的确出乎意料。他说:“我的情况你知道,这时候请县长吃饭,好像咋回事似的!”

景若云哈哈大笑,说:“咋回事啊,不想请啊,不想请我就去食堂了。”

“别别别,”庄伟赶紧说,“你定地方,我安排!”

“大馆子怕你请不起,还是去咱们上次喝酒的地方吧!”

“就是驴马烂吗,地方是小点儿。”

“不小不小,现在也不叫驴马烂了,到了你就知道了。”景若云说。

庄伟和景若云脚前脚后来到驴肉馆,发现这里果然换了招牌,“驴马烂”三个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黔之驴”。

庄伟有些发懵,不知道“黔之驴”从何而来。他喊老板,说:“打哪儿弄的这个洋名,我咋没听说过?”

老板说:“上次你和景县长在这儿吃饭之后,那个通讯员来了,说景县长建议把驴马烂的名改了,就改成了黔之驴。”

庄伟说:“咱景县长是喝過洋墨水的人,才能起这样的洋名。”

老板让景若云和庄伟坐下。景若云说:“这可不是什么洋名,是咱老祖宗留下的。”

景若云讲了唐代柳宗元的文章《黔之驴》,庄伟听后哈哈大笑,说:“这文章与这个驴肉馆有啥关系?”

景若云说:“黔驴技穷,就只好送驴肉馆,变成人们口中的美味了。”

庄伟说:“还是你们读书人,说起啥来都头头是道。其实那驴马烂也是这意思,指的是驴马的下水,不少人都爱这一口。”

景若云说:“据我所知,驴马烂本来是哈尔滨老道外一种有名的小吃。传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道外太古七道街一带曾是一个买卖牲畜的集市,人们称为骡马市,每天来这里买卖牲畜的人络绎不绝,十分热闹,而一些不能做畜力的骡马,便被主人卖给这一带的汤锅店。这些汤锅店每家都有一口或者几口大汤锅,每天都炉火熊熊,热气腾腾。他们把剔了骨的马肉驴肉骡子肉及下水放入锅中的陈年老汤中煮得烂熟,然后捞出来切成块,再添加各种调料,便成了色香味俱佳的名小吃,驴马烂。民间有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的说法,如果尝过驴马烂,就知道此言不虚啊。”

“那咱这疙瘩叫驴马烂就不行吗?”庄伟说。

景若云说:“也不是不行,我还是感觉不妥。一来咱这驴肉馆的菜与老道外的名小吃不是一回事,二来这驴马烂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说驴和马生出来的孩子是不能成大器的,叫驴马烂子,是一句脏话。咱这里多数人都知道这句脏话,而对道外的名小吃却知之甚少。作为一家饭店,也算公共场所,应当传播正能量,不能为了吸引眼球,就驴马烂驴马烂地叫。老哥,你说是不是?”

庄伟的额上渗出了汗珠。“驴马烂”这个名字就是他起的。

说话间,菜上来了。四个菜,驴板肠、回锅驴肉、炒豆芽、芹菜粉,外加一个杂碎汤。庄伟指着驴板肠说:“这个菜好,都说吃了驴板肠,忘了爹和娘。”

景若云吃了一口,说:“的确不错,不过,再好吃,也不能忘了爹和娘啊。”

庄伟说:“那是啊,啥时候我都忘不了我的老家二道桥。我这辈子不知足的地方,就是没好好念书,连高中都没上过,哪像景县长,大学生,有真才实学。”

景若云说:“我也出生在农村,得感谢改革开放,恢复了高考,我才改变了命运。”

庄伟也感叹道:“是啊,改革开放改变了整个中国人的命运。”

景若云点名向老板要参城产的大倔头酒,他对庄伟说:“可别再往里面灌茅台了。”

庄伟哈哈笑,说:“景县长,我那可是一片好心,怕你喝不惯这个大倔头。”

景若云说:“有时候,光凭着一颗好心做事也不行。就比如我吧,我之前的事你可能听说了,我在临城市组织打假,保护地方品牌,绝对是好心,也受老百姓的欢迎,可执法人员把制假售假的人打死了,触犯了法律,就不行了。”

庄伟说:“你那件事我知道,你太冤!”

景若云说:“不冤,这是我的心里话。那次事件后,我反思很久,觉得组织上在关键的时候敲打我一下,是对我的爱护。不然,我可能还会犯错误。执法者必先守法。现在中央提出依法治国,首先在领导干部这里就要有法治意识。过去那种不讲法治,不讲原则,凭热情,凭感情,随意拍胸脯做决策的工作作风行不通了。实践证明,那种工作方法留下很多麻烦和祸患。比如机关随意进人,干部提拔和使用不讲原则,当领导的不为百姓着想,做事偏亲向友,甚至行贿受贿,贪污腐败。就说那个祥瑞宾馆,那个吕祥瑞,腐蚀了多少干部,把一个地方的风气都搞坏了。”

庄伟猛地喝了一口酒,说:“说起来惭愧啊,在那件事上我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已向县委作了检查,接受组织的任何处理。我还要感谢景县长,关键时刻拉了我一把,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景若云叹了口气,说:“我是不忍心看着老哥在那条路上滑下去啊。我知道,老哥从一个农村孩子能走到今天,背负着多少人的期望,付出了多少艰辛,这里有你个人奋斗的因素,也是组织培养的结果啊。我听说过当年举荐你、培养你的老主任方文祥,那是个多好的人啊!”

提起方文祥,庄伟的眼圈红了。这位扶他上路的恩人、老领导的影子又一次萦绕在他的脑海。这个人啊,太认真,太要强了,该干的活儿不该干的活儿,他都默默地去干,而且都要干好,从来没有一句怨言。挨批评了,受委屈了,一个人去没人的地方,悄悄流眼泪,对谁都不说。在宣传部工作时,当过文明办副主任,到县委办直接就当主任了,后来去人大,当常委会副主任,成了县级领导。他曾自嘲说,在官场混了一辈子,从来没当过“长”,最后也是一个副主任……临退休那年,方文祥多年的老胃病被查出是胃癌,而且是晚期。手术、化疗需要很多钱。当年的书记、县长都表示,不管花多少钱,都要尽最大努力去治疗。可是,方文祥却在一天夜里不声不响地走进了松花江 。他在遗书中写道:“县财政很困难,我自己也没多少钱,就不要浪费了!”

桌上的气氛沉重起来。

庄伟承认,这些年来,方文祥的影子在他心里确实淡化了。随着职务的升迁,簇拥在自己身边的人多起来,恭维、奉承之声不绝于耳。开始的时候,他听了那些肉麻的话还不自在,后来听多了就不在意了。他喜欢酒场,并不是仅仅喜欢喝酒,他喜欢的是那种氛围。他往那儿一坐,自然就有人倒上他喜欢的茶,不用出声,他喜欢的菜就点好了。大蒜瓣、辣椒油、农家大酱这些他喜欢的佐餐小菜小料,一应俱全。总会有人把县长喜欢的几位女同志叫来,庄伟心里高兴,嘴上还会说,找这么些人干啥,特别是女人,喝酒磨叽。女人们也会发一阵嗲,装出要走的样子,而这时候总会有人把她们拦住。喝什么酒,大家都看他,喝多少,凭他的兴致。美女美酒,鸟语花香,其乐融融。“政治家的天伦之乐就是身边总围拢着忠心耿耿的信徒。”这是一位作家的话,庄伟并不知道这句话,他也算不上政治家,围拢着他的也不一定就是忠心耿耿的信徒,但他喜欢这样的场面。

庄伟把自己的杯满上,独自一饮而尽,随后又倒上一杯。景若云拦住他,说:“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喝多少酒,我们都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比如这驴马烂,既要知道它是一道名小吃,又要知道它还是一句骂人话。要不然,人家骂咱们都不知道啊!”

庄伟不住地点头,说:“我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

景若云说:“你早认识的是方文祥,可后来又认识了石海申、吕祥瑞。”

庄伟端着酒杯,一言不发。

景若云接着说:“你的老乡刘柱子上访举报石海申在担任县乡镇企业局局长期间,截留、贪污农民补助款,纪委已经立案调查。”

庄伟撂下酒杯,问:“能有这事?”

景若云说:“基本已经查实。石海申伙同当年乡镇企业局的会计,也是他的情妇于顺水一起,把农民种植黄烟的补贴款贪污了。”

庄伟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曾拍胸脯子向我保证没问题……”他问景若云:“纪委会如何处理他?”

景若云说:“后果你可以想见,这不仅仅是违纪问题,还涉嫌违法。”

庄伟使劲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说:“我们从小在二道桥长大,石海申能到今天,我帮过他,也害了他!”

景若云叹了口气,说:“这不能完全怨你,主要原因还在他身上。不过,你现在还可以帮他一把。”

“怎么帮?”庄伟急切地问。

景若云说:“纪委严书记跟我汇报说,外围证据已经查实,但这个石海申仍然心怀侥幸,不肯承认自己的违纪违法事实。我想,只有你能劝动他,让他主动交代问题,争取从轻处理。”

庄伟立即表态,说:“这事我能办!”

“好!”景若云高興地和庄伟碰杯。

两人喝完酒,已经月上中天。庄伟喊老板买了单。景若云也没谦让,从随身拎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一轴装裱好的字。景若云说:“老哥请我吃饭,我不能白吃。平时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写几笔字,写不好,但终归还是自己写的,人说秀才人情纸半张,就专门抄录了古人的两句诗,送给老哥。”

庄伟接过画轴,打开,上书唐代诗人刘禹锡的两句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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