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2018-02-20李芳洲
李芳洲
阿姨在我身旁沉沉地睡了，我想竭尽全力让大脑，在哗啦啦轰隆隆的车潮中，多一阵空白，多一刻冥想。
初夏的风温而不热地吹来，心情不桃源也不急躁。忽然，一阵沙哑小孩儿的哭喊声闯进耳朵：“叔叔阿姨停车叔叔阿姨停车！呜呜呜……”
冥想中断，不是幻觉，司机和我都听见了。
他把车往旁边靠了靠，回头说了声：“我下去看看。”就开门走向人行道。
我摇醒阿姨，也跟了下去。
只见路边一个小男孩，鼻涕眼泪地守着一个倒在地上的女人。不时也有行人朝哭着的孩子及倒地的女人这边望望，便立刻收回视线，加快脚步，匆匆地走了。
我们过去摸摸尚有鼻息的女人，忙问小男孩：“这是怎么回事？你哭什么？”
那男孩见了我们，好像见到亲人，放声大哭。我掏出纸巾，替他擦鼻涕眼泪。孩子像是怕我们跟别人一样走掉，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拉住我的白裙子，还是呜呜呜……
“别哭，别哭，慢慢说，这女的是谁？”我安慰地问。
“她，她是我妈妈。我们今天出来逛街，买点东西，明天就要回老家，走着走着，也不晓得……我妈妈就栽倒了！”
阿姨问：“你怎么不打120呢？”
那孩子傻傻地看着阿姨，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们忙拍了现场，司机问：“你妈妈是自己摔倒的，还是被人撞倒的？”
孩子说：“妈妈是自己栽倒的，没谁撞她。”
“你几岁了？”我问。
“五岁。”孩子回答。
“知道你爸爸的电话吗？他在哪儿上班？”我又问。
“不知道。”孩子哭着说。
我和司机对视一眼，他说：“先救人吧。”
我家阿姨和司机抬起那女人，我拉着孩子上车。
司机搜索一下，“这儿离三医院近，就去那儿吧。”他说。
医院永远是最拥挤，最不缺人气，求大于供，说一不二，权威大到不容挑战的地方。
司机挂了急诊号，我们心急火燎地将病人送进急救室……
“谁是她家属？”一个医务人员出来严厉地问。
我忙上前一指那孩子，又用三两句话，解释了路遇那女人躺在街边的一幕。
医务人员不耐烦地用手势和眼神打断道：“时间紧急，谁替她交五千元急救费？”我们尚未开口，医生说：“下一个……”
司机不敢多问，连忙说：“我们先替她垫上。”医生又说：“等检查结果出来，可能还要交钱，你们要考虑好哦。”
司机搜遍全身，又临时请求网约方提前结账，总算凑足了五千元。
我们等在走廊上，我问那小宝宝：“你好棒哦，这么小就知道拦车救妈妈。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我拦了好久，都没有人理我，我就不断地哭喊，我怕妈妈死了，我就没有妈妈了。我爸爸是在公司开车送货的。”孩子说。
“你现在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又问。
他低下头，不好意思了一阵，说：“我饿，我渴。”
我叫阿姨到附近给他买了蛋糕、酸奶、矿泉水，孩子就是孩子，拿到食品，没等我替他擦净脏手，便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
又过了一阵，门开了，医生说：“这位病人血糖低、血压低，严重贫血，加上急性阑尾炎发作，因此晕倒。现在她已苏醒，需立即手术，马上得暂交两万元手术费。你们哪个签字？”
我忙说：“她能说她爱人的电话和单位名称吗？”
医生进去了，拿来电话号码，我们连续拨打，皆是无法接通。“唉，也许是人机分离吧！”我叹道。
司机问：“能不能先手术，后交费？”
医生说：“不行。”
联系不上她爱人，我们都拿不出两万元现金，司机说：“她押上身份证，驾照担保，问院方可否。”
院方说：“不行。”
我急中生智，想起自己一位老部下是这医院某科室的主任，便赶紧设法找到他，请他出面，总算解决了这一棘手的问题。
老部下笑道：“老院长还是一如既往地热心，不怕惹上麻烦？”
我指指司机说：“他才是这件事热心肠的主角。”
老部下收敛了笑容，冷冷地问：“要是她男人不付钱，那那那……”
我还没开口，司机便抢着说：“放心吧医生，这是我的电话、身份证、车牌号，我想那男人不至连孩子老婆都不要了吧。如果他耍赖，我立即把这笔钱还你。”
患者被推进手术室，急性阑尾炎是要死人的，那女人打麻药前，又说了个她爱人领导的电话，这样我们终于联系上了有关人士，那人说：“也许是他忘带手机了，或者手机被偷了。”
人上了手术台，成败生死就在刀尖和自己的命运上。
护士长过来说：“联系到她爱人的单位了，你们可以走了。”
然而司机说：“再等会儿。毕竟这娃儿太小，不要大意失荆州，反正我今天生意也没得做了……”
作为母亲的我，也放不下这孩子，一为检测人性，二为观察事态发展，也就毫不犹豫地推掉了约会，留下来逗这娃娃。
下午四点五十，一个衬衫笔挺，夹着公文包的男子由护士长带到我们面前，患者的病情护士长已对他做了介绍，我们只把当时路遇那女人躺在街边的情形，以及送医院替她垫资的细节向来人说明，还把小孩儿交给他。
我们在来人的称谢中，预备离开。
阿姨说：“大家也是有缘人，合个影吧！”我知道阿姨的用意（是不放心），我又给孩子手里塞了一百元钱，对来人叮咛复叮咛：“注意孩子和大人的安全。”
就在孩子和我及阿姨依依不舍亲吻的時候，司机赶往办公室核实了护士长登记了来人的证件，我们才离开。
走出医院，司机说：“对不起了姐姐，你要赴约还是回家？我不要钱，送你。”
我笑道：“哪有这道理？你打表收费吧，送我回家。”
系好安全带，我便打开了话匣子，好奇道：“司机都怕惹事，你怎么会逆向行事？”
“我不怕。”他手握方向盘，自信满满地回答。“一、我相信良心，她倒地不是我车撞的。二、车上有你们，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文化人，关键时候会为我作证的。”
“万一我跟别人一样，不肯上法庭，也不肯出面，那你可就亏大咯。”我故作狡黠地回道。
他眼观前方，面部线条柔和地说：“我十五岁就出来跑摊，见识还是有的，看人很少出错。”
“你是哪里人？读过初中吧？常做见义勇为的事？可听说过不少人被讹，好心换恶报的事？假如自己摊上了，怎么办？”
司机听了我一连串的提问，干咳了两声说：“姐姐若愿听，我就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我点点头。
他开口道：“我是仪陇人，现在沾朱德的光，我们那儿已经山清水秀，属红色旅游地，同时享受扶贫待遇。
但我儿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我老爹是四十八岁才娶上四十六岁——裹了尖尖脚的女人，生下姐姐和我。家徒四壁，因为父母年老，山上又不出粮食，我没上过一天学，却上过五个幼儿园。”
我惊问：“那是怎么回事？你今年多大？”
“四十四岁。”他说，“上学每期要交两元学费，而幼儿园每期只交五角钱。”他并不哀伤地回答道。
“那你怎么能开滴滴？怎么参加网约？那导航操作都是要用输入法或手写的，还有还有……一个开滴滴的，敢于挺身助人，不顾后果，还很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收不回垫付的医疗费。说实话，在当下你的行为既让人匪夷所思，难以置信，说出去人家会以为你要么有利可图，要么吃错了药，甚至神经错乱……若非我耳闻目睹，只会把今天的情形当作网上的段子，或是介绍某地风光的抖音视频……你并非亿万富翁，这钱支出了，向老婆咋交代？这月的家庭开支不受影响吗？”
司机趁红绿灯这一刻，扭头注视我一会儿，露出春阳般的微笑，同时拧开了回忆的龙头，淌出一段段哗哗的旧时光。那些时光的痕迹，鲜明地刻在他脸上，心上，又从心灵之窗的眼睛里展露给我。
司机说：“认识贫穷、痛苦是容易的，不等、不靠、不要是较难的。明白知识改变命运，并利用一切机会去获取，不抱怨，是更难的。
我的父母太老，这是改变不了的现实，交不起学费，吃不饱穿不暖，怨谁也是没用的。于是我就跟村头一个家庭稍显富裕的小玩伴套近乎，每日干完家务活，晚上去他家蹭知识。看他写字，做习题，这样达三年左右。
后来他家进城了，我利用有限的知识，溜到村小，站在教室外，偷看老师写板书，偷听老师讲课，偷听同学回答问题。当然被校方发现，轰走的情形也数不胜数……
十三岁我到窑上和泥烧砖，十四岁跟石匠学修坟墓，十五岁到工地打杂。当听说，上级要到这儿办培训班，培训安装机械，搭钢管脚手架和楠竹脚手架，教我们看施工图纸……我抓住这些机会，把别人打牌乱玩的时间用来学习，请师傅和施工吃饭，学到了看图纸和安装的技术。
后来，我的努力、刻苦、勤奋、实干，赢得了好口碑。三十一岁结上了婚，曾经因为家庭贫穷，我被多少女方父母退亲和悔婚哦！
婚后我的技术日益成熟，我们几人的团队配合良好，我们组装的塔吊、卷扬机、升降机、钢管架、楠竹架从来没出过事，因此活总做不完。那时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我几乎很少穿上干净的衣服。工地脏乱差，我赤裸上身，穿条破烂的裤子，夏天晒得像铜人，那副样子你是无法想象的。但就是在那十多年里，我每年都要挣十多二十万元。老婆也有一份为人煮饭打扫卫生的活，就是这汗水、聪明帮我们脱了贫。
那期间有人劝我去传销，投资股票，包建小水电站，都被我拒绝了。不是我觉悟高，而是不懂，看不透，还是觉得用血汗苦力换来的钱扎实……
一次我亲戚在县城卖地，问我愿不愿选一处建房……我跟老婆一说，不但买了地，还向亲朋借了一百多万元，其中三十多万元给父母在老宅修了二层楼的小别墅。我抓住2007年唯一的机会，用八万多元替双方父母买了社保，现在他们每人每月可领一千三四元生活费。另外我又花了八十万元在县城修了六百多平方米的三层楼房，一楼租金每年五六万元，二楼三楼留给儿女。我想有了这些房子，娃娃们有出息没出息，将来吃穿住都不愁了。
告诉你，姐姐，我们两口早已把欠款还清，儿女们读大学的费用全部存够。另外，我们还在成都的写字楼投资了几十平方米，每年也收租十万元……
我每月开车，除给儿女们寄些学杂费、生活费，把多余的款都存着，老婆每月二千八百元，刚好交我俩的社保费……”
说到这儿，他声音低沉了一阵，叹道：“唉！那时我借款买地建房，以及给双方老人买社保养老的时候，遭到多少人的嘲笑和谩骂哦，多少人等着看我俩的笑话……”
又一处红绿灯口，他仰起头来，笑容可掬地望望我，感慨道：“我一个纯文盲，能有今天，多亏一路走来遇上不少好心人，指点我，帮我，教我。难道别人有难的时候，我不该给予一点资助，伸出一只援手吗？”
他又说：“现在我两口，每月回一次老家，看望老人和儿女。帮老人打扫油烟灶台。”
车到达目的地，司机简单朴实的奋斗史也讲完了，互相挥手告别。
在这茫茫人海，我和他也许永远不会重逢，我们根本也没有问对方姓甚名谁。这重要吗？
我沐浴着落日金红，嗅着扑鼻的花香，聆听倦飞还巢的鸟鸣，轻轻走、认真想。一个忠孝慈悲仗义的文盲男子，用行为证明所有美好，包括慈善都是用勤奋、努力，打倒惰性和自私，才能换来的。
倘使他如故乡的多数人一样，躺在原地吃每月发放的扶贫款，可以这般潇洒慷慨地助人吗？固然球面、平面不可转换，但自我救赎再救赎别人，还是可以做到的吧！
我打开园门，朋友来电谴责我的爽约。我把下午的经历讲给他听，听后他语态凝重道：“人要经历多少意外后，方会恍然？”
这人的故事，让人明白，善良与真诚如两盏心灯，指引自己，也熨平别人的疲惫和皱褶。
在美国，有人付钱雇人遛狗一樣地溜自己的情形，这说明人是何等的孤寂，在社交发达的今天，人际交往的成本怎会如此昂贵。
我点上盘香，洒上花露水，半卧于绿星星的草坪发呆，脑海里跳出丰子恺的一句话“这世界既不属于富人，也不属于穷人，它属于有心有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