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香
2018-02-20刘巨真
刘巨真
一朵祥云在蓝天上飞,我却闻到了它的香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好多天,尤其是春风化雨之后,我常常走出户外,站在瓷砖砌成的平台上,看云舒云卷,吟古人之诗:“可怜光彩一片玉,万里晴空何处来”。这是谁的诗,记不得了,但那个叫云香的人,却在眼前一天比一天地清晰起来。
她属大龙,年长我一岁,细高个,圆脸盘,高鼻梁,大耳垂,一双杏核眼,左眉梢还有一个旋儿,两片小嘴唇嘟噜着,似嗔似笑似撒娇。她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那时候,我所在的普兰店还没有高中,只好横穿九十里,到辽东半岛的东海岸的一个叫皮口的小镇就读。而她的家就在皮口镇上。她是走读生,我是住宿生。时值“大跃进”年代,学校劳动特别多,脱坯、深翻地、大秋收、小秋收,庄稼地里的活儿,几乎都有学生的身影。那年海潮冲毁了盐坝,我们又去修盐滩和盐坝。俗话说农村的活有“三大累”:砍庄稼、抹墙、脱坯。我们嫩稚的肩膀所承受的又何止这些?我这个住宿生,单靠那点学生的粮食定量就有些不够吃。我是个大饭量,每次吃完饭,肚子里总是空落落的。有一次,云香背着同学给我饭票,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塞到我的兜里就跑了。由此,我知道她对我的好。
投我以木瓜,我呢,当然要报之以琼琚了。我一无所有,没有什么给她,有的只是力气,帮她干点杂活。再就是每当想家的时候,寂寞的时候,找她说说话,排解我心中的郁闷。这样一来二往,我们的关系密切起来了。那时没有“早恋”这个词,但在我的心中,确实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其实,我对她早就有好感。不仅因为她长得好看,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纯真的天性,而且人品好,学习好,不是那种冷美人。她还爱好文学,写得一手好字,这更让我钦佩和倾慕。每次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喊她云香姐。那时,在县医院工作的有我的一个姑表姐叫玉香,邻居的一个比我大的女孩叫金香,班里又有一个像姐姐一样的同学叫云香,而且都姓张。我一下子有了三个“香”姐姐,生活也变得香了。但比较起来,我还是觉得云香姐亲近。
可是好景不长。第二学期开学不久,她找到我,对我说:“我要转学到内蒙古了,我的大哥在那里,跟父母一块去。”我心里一震,半天说不出话来,少顷,才试探着问:“能不去吗?”她似乎有许多难言之隐,最后还是很坚决地说:“我家除了三个哥哥,就我一个闺女,怎么能不去呢?”她看我眼泪汪汪的,比真姐姐还亲切地安慰我说:“你不要想那么多,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俺辽南农村,这个“管”不是管制,而是爱护和牵挂。我心里明白。
第二天,云香就不再上课,回家办理手续去了。这期间,我每天晚上都把当天的听课笔记和作业答案重抄一份留下来,在她启程之前送给她。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到了她的家里,见过她的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天色已暗了下来。伯母拉着我的手,执意留我吃晚饭,我很为难,推辞了半天,老人家才松开手。这时,云香又亮出一条好长好长的白围巾,对我说:“带上这个吧!从今以后,咱俩天各一方,你围上这条围巾,就能想起我。”接着又告诉我,她的名字已改,叫云翔,不叫云香了。为什么呢?她没有说,但我猜测其中的缘由,大约是为了纪念我们的离别。云彩要飞走了,不就是翔吗?
云已翔。空落落的我,常常在手心上写着她的名字:云香和云翔。对比起来,还是云香写得多,云翔写得少。我是多么不愿意她走啊!同学们发现我闷闷不乐,不时地向我发问。我憋不住心里的郁闷,终于道出了白围巾的由来。同学们听了,有的奚落我,有的开导我。
“你真是块榆木疙瘩!”
“大张最喜欢你,谁不知道啊!”
“你俩挺般配的,珍惜吧!”
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体会到了。同学们的点拨,让我茅塞顿开,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想到她太多太多的好,心里美滋滋的。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正在这时,我突然得了一种病,整天腰疼,坐卧不宁,到大连、沈阳都不能确诊,后来到了长春,说是腰椎骨结核,无奈之下只好休学了。休学回到家里,一边用药,一边卧床疗养,效果甚微。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什么时候是尽头。回想到大哥为买雷米封和注射用的进口链霉素,花掉了他全部军转费,心里更不是滋味。我唯一的希望是给云香(云翔)写信,盼着她的回音,盼着她的安慰。可拿起笔,又放下了;刚开了个头,又停下了;写好了一封,又撕掉了。我跟她说什么呢?我不愿意让她知道一个她喜欢的活蹦乱跳的人,如今整天地躺在床上。我不愿意让一个好姑娘嫁给靠背腰支架才能走路的人。索性就不写,用沉默掩藏我痛苦的心灵。
然而痛苦并不代表颓废,它还可以产生动力。我喜欢文学,就躺在床上看小说、散文和诗歌。我喜欢音乐,仰在床上吹箫,吹笛子,还报考了青岛音乐学院函授班,学习作曲。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会躺在床上度过青春的年华;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病魔会永远赖着不走。华罗庚患了可怕的伤寒,卧床两年,依然写出让清华大学熊庆来教授惊异的数学论文,我为什么不能呢?也许这是异想天开,但正是这异想天开给了我异乎寻常的力量。我除了按时吃药、注射,每天都像小孩学步似的下床试着走。我要尽快地恢复健壮的躯体,为自己,为云翔(云香)。
两年过去了。我的病情有了好转。这时普兰店的县二中已增设了高中,我复学就不必再回原校,因此就到二中重读高一。这是个文科班,正称了我的心愿。我带着背腰支架,上完一节课便躺在凳子上休息一会儿。体育课是上不了的,就坐在教室门口看。即使这样,我的心情是愉快的,因为我又有了新同学。而病情似乎也跟着心情跑,一天比一天好。有一天,上古文課的时候,突然从头发上落下一只小红蜘蛛在课桌上慢慢地爬。听老人说,红蜘蛛是喜兆。莫非有什么喜事要降临到我的头上吗?果然,吃午饭时我就收到了一封远方的来信,印证了红蜘蛛的灵验。信是来自内蒙古医学院的。一看那娟秀的笔迹,我就知道它出自云香(云翔)之手。700多天鸿雁断绝,她是怎么找到我的呢?信没打开,我已泪如雨下。
她告诉我,她现在就读于内蒙古医学院,是大一的学生。还说,自从分别后,就一直牵挂着我这个小弟弟,两年的音信渺无,使她倍加思念。这些,都是我预料中的,只是信的最后却出乎我意料。她要改变姐弟之称,明确恋人关系。这使我茫然无措,颇费踌躇。如果在以前,具体地说在我生病之前,她这样提出,我不会犹豫,而现在,情况变了,贸然的允诺也许给将来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我的身体将来会怎样?一旦我考不上大学,将来怎么陪伴她?阶级斗争形势日紧,我这个出身不好的人,将来会不会影响她的工作和前途?然而我的内心却又真的喜欢她,确定恋人关系,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云香啊云香,你叫我怎么办?云翔啊云翔,你让我怎么说?在理智和感情之间,我痛苦地进行着抉择。连着几天,我寝食难安,神思恍惚。最后,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情。我拒绝了她,同时也拒绝了我自己。我想,她见了我的信也未必是好受的,细心的她一定会发现信纸上的泪痕。
高中毕业时,我的病已痊愈,而原来“腰椎骨结核”的诊断也被证明是错误的。我如愿以偿考入了辽宁财经学院。这时,有老同学劝我重新与她联系。我想过,但没这么做。已是劳燕分飞,何必破镜重圆?山河异地,风月同天;山与山不见,彩云相连。真心的爱,时空不会有损于它的分毫。情悠悠,两茫茫。我多么希望,“白云还似望云人”啊!
我站在平台上看云,不禁哼起了马玉涛的歌;马儿啊,你慢些走……哼着哼着,马儿就变成了云。哎,人已古稀,感情却常在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