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识红楼虚与真
——读郭则沄《红楼真梦》
2018-02-20张云
张 云
(中国艺术研究院 红楼梦研究所,北京 100029)
《红楼真梦》六十四回,接续百二十回《红楼梦》而作,郭则沄(1882-1946)撰于1939年。书写贾宝玉拜别父亲贾政后,跟随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来至大荒山无稽崖洞府,与早至的柳湘莲一同修道。两人道成心遂,来至太虚幻境,住进赤霞宫。黛玉死后回到太虚幻境,住在绛珠宫,同秦可卿、元妃、迎春及晴雯、金钏、香菱、鸳鸯、尤二姐、尤三姐、司琪等一众亡故的群钗汇聚在太虚幻境,后殉主的麝月和紫鹃也先后来聚。得道的宝玉由玉帝敕命与黛玉完婚,黛玉抗旨。警幻仙姑带着迎春、鸳鸯前往临淮,向成了神的林如海夫妇求婚,黛玉终奉父母之命与宝玉完婚。柳湘莲也与尤三姐喜结连理。婚后,宝玉同着鸳鸯带了晴雯下至酆城探望贾母并接了她来太虚幻境供养,凤姐也得到救赎从地狱归入太虚幻境。宝玉和黛玉双双参加九天高处的含元殿集试,得玉帝赏识,宝玉授碧落侍郎司文院侍制,黛玉授蕊珠宫真妃,宝玉还在司文院得与供职于此的贾珠相认。
人间的贾府,经济渐渐复苏,贾珍、贾蓉、贾琏等纷纷入仕。贾珍出征南阳平定海疆叛乱,因定策有功,锡封一等定襄伯。贾兰,特别是宝钗子贾蕙,科场得意,每被朝廷委以大任,立功进爵。兰、蕙都是“玉堂归娶”,宝钗和邢蚰烟结了儿女亲家。兰、蕙的媳妇不仅出身名门,且才干不让李纨、宝钗。所生木字辈贾权、贾枢、贾桢渐显才干。贾政在户部尚书任上荣退。李纨、宝钗、平儿三妯娌持家。寡居的湘云入栊翠庵与惜春作伴。惜春因所绘大观园图得皇上垂爱,上表力陈奉佛而拒受贵妃之封。后宝玉等从地府把湘云的夫婿林成璧救出,湘云借还魂香可上太虚幻境与夫团圆。周琼战功赫赫,探春随夫入京,常协理娘家事务,生育龙凤双胞,做到提督夫人。巧姐夫君也得进学做官。薛家、李家、梅家等六亲共荣,来往频繁,众钗时常吟诗雅集。贾珍解宦囊置百顷祭田作为贾府永久基业,将前书秦可卿叮嘱凤姐的两件事:家塾学田和祭田,都办齐了。贾府贾赦及孙辈等多人受荫封,阖族得养。宝黛是神仙眷侣,天上人间来去自如。宝钗等可借寻梦香梦入太虚探亲。天上人间,贾府上下各得其所,既富且贵。小说末尾,玉帝下旨改太虚幻境作太虚真境,其间“薄命司”“痴情司”“朝啼司”等各司改作“钟情司”“种福司”“朝欢司”“春酣司”“暮乐司”“秋畅司”等。贾赦贾政及下四代从人间来到太虚真境为贾母祝寿,宝玉去酆都接来贾代善,林如海夫妻从天都而来,元妃从天庭驾临——全书以贾府阖家齐聚太虚真境大团圆为结。
该书写于北京沦陷初期,郭则沄以遗民寓公身份,在致力整理古籍的同时,仍着意续写《红楼梦》,篇幅达50余万字。最初发表于1939年创刊的《中和月刊》上,仅刊登了12回即因故停载。1940年(民国二十九年)出版了家印铅字本。1942年(民国三十一年),郭则沄在其60整岁之际,据之改编成八折的《红楼真梦传奇》。俞平伯在《红楼真梦传奇·叙》中,论及《红楼真梦》时说:“红楼一梦,惚恍哀艳,匪特一代之盛,亦千古之奇也。而读者每致赏风华,昧其寄托;于书中人,则以意为爱憎,辄右黛晴而左钗袭;续者纷纷,翻案未已。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欤?孑厂吾兄《红楼真梦》最为晚出,径使二玉聚于幻境,而谢庭兰蕙,仍以忠孝承家。洵无谬于天人,不失作者之旨,而又大快人之心目也夫。”[1]俞氏此《叙》可谓切中肯綮:面对“惚恍哀艳”的“红楼一梦”,郭作并无痴人说梦之弊,既无谬于天人,又不失作者之旨,且能快人心目。此三点之不易达到,乃续红之通病,俞平伯以对《红楼梦》及其续书的熟悉与深研,既洞察症结,亦显示了对《红楼真梦》的肯定,当然此评不无溢美之嫌。
笔者认为,《红楼真梦》之大团圆结局是“全异雪芹之意趣”的,好在它并未将振兴贾府委以“怪力乱神”,所谓“无谬于天人”者,乃“径使二玉聚于幻境”;“不失作者之旨 ”者,“兰蕙”“仍以忠孝承家”。就是说续书承继的是前书的人文情怀。郭则沄将太虚归太虚,人间归人间,以两分之法区别虚实真假,是其匠心独具处。所以《红楼真梦》才有“无痴人说梦之弊”,所以才“能快人之心目”。墨子云:梦,臥而以为然也。梦中为虚,其事或真,虚实诚伪判然。大体上说,作者以梦之虚归于梦,以事之实归于真,不为爱憎,不翻旧案,虽成书晚于首部《红楼梦》续书《后红楼梦》[注]《后红楼梦》故事梗概:宝玉在毗陵驿获救,随父还家,黛玉得练容金鱼护体还魂再生,晴雯借柳五儿之体还魂。黛玉之嗣兄林良玉入京置业,且高中探花,娶王夫人过继之女贾喜鸾为妻。宝玉因为得不到黛玉的谅解几乎病死,在贾、林二府上下的努力撮合下,宝黛终成眷属。宝黛钗一床三好。宝玉得皇恩以赐进士身份参加殿试而入仕。黛玉分得林家半数家产,且治家有方。惜春入宫为妃。贾府复兴。寡居的湘云在栊翠庵修成正果。本书“大可为黛玉、晴雯吐气”,至于“归美君亲,存心忠孝”。(约1796年)和写“神仙人鬼”三界互通的《秦续红楼梦》(即秦子忱《续红楼梦》,1799年)[注]《秦续红楼梦》故事梗概:在仙僧仙道和人仙甄士隐的帮助下,修道的宝玉和湘莲,下阴曹酆都,上仙界太虚,均得与意中人完婚。黛玉常下凡探望宝钗,宝钗亦可梦游仙界向宝黛贺婚。后宝玉、湘莲、黛玉及已过世的贾府女儿们共十一人皆还魂再生。被责为“神仙人鬼,混杂一堂”,荒谬无稽。“然笔舌快利,阅之可以喷饭。”几一个半世纪,而其叙述的时间与空间,并不像是出自生活于清末民国时人之手。这就使得本与《红楼梦》主流续书并无特异之处的《红楼真梦》,具有了值得深入研究与探究的价值。
一
续红作者,首先是《红楼梦》的读者、爱好者、评论者,最后才能是续写者。阅读《红楼梦》是一个借文学以体验和感悟人生的过程,芸芸众生或借来悟政治,或拿来验学问,或读来避世去愁。所以,想接续拥有如此复杂受众的经典小说,有意愿、会写作,是远远不够的。要接续红楼故事,且做到接得上、展得开、收得圆,首先就要顾念《红楼梦》读者的感受和需求。满足不同读者的阅读期盼,才能使所续之书达到“快人心目”的预期效果。
《红楼梦》的续书之多是中国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文学现象。程高本一百二十回《红楼梦》问世后不过数年,就有逍遥子的《后红楼梦》付梓刊行(至迟为嘉庆元年)。继而续写红楼蔚成风气,嘉庆四年有《续红楼梦》(秦子忱)、《绮楼重梦》、《红楼复梦》三部问世,嘉庆十年有《续红楼梦新编》(海圃主人《续红楼梦》),嘉庆十九年有《红楼圆梦》,后《红楼梦补》(嘉庆二十四年)、《补红楼梦》(嘉庆二十五年)又相继面世,嘉庆年间的续写高潮之后,又出现了几本,即道光二十三年《红楼幻梦》和光绪三年的《红楼梦影》以及光绪三十一年的《新石头记》。这些续作所选取的接续策略基本是简单地“袭其文而不袭其义”。
清代红楼续书,都是取原书《红楼梦》之婚恋故事的线索来生发展开的,且以贾宝玉(或其后身)为中心人物。续书要演绎宝黛钗故事,需让宝黛钗共时空,于是,诸续书或让已死的黛玉复活,出走的宝玉还家,与宝钗再行组合;或重组三人的代系关系,让宝玉托生为宝钗之子,与黛玉托生的女子实行前书的命定。有的则让黛玉和宝玉双双回归太虚幻境婚配后再回人间,与宝钗一床三好。清代续书中,不写宝黛钗三人共时空的,仅《红楼梦影》[注]《红楼梦影》故事梗概:宝玉在毗陵驿被父亲解救,病愈还家,守着宝钗及袭人、麝月、莺儿三妾安静度日。贾赦还家后另居隐园,与贾政兄弟合和。宝玉、贾兰双双中进士授官。贾琏亦做官有成,后辞官归家孝亲。贾环自新。贾政拜相。湘云生下遗腹女定与宝钗之子贾芝。平儿生子、扶正,并与香菱结了亲。书以宝玉在栊翠庵惜春处对照大元镜入幻,见众姐妹化为荒野白骨而大惊收结。一书。它不涉黛玉,但也还是让宝玉还家,与宝钗修好。也就是说,清代诸续书所采取的接续模式,除《红楼梦影》外,不出还魂、人鬼仙三界互通、投胎为第二代和另行转世者。所作的基本是前书《红楼梦》悲剧的翻案文章。[2]
《红楼梦》及其续书,乃至红学,在20世纪前期已有相当的影响,考证《红楼梦》的作者、版本和本事已然蔚成风尚,寓居北京的郭则沄,对此热点,自有所关注:
《红楼》杰作,传有窜编;脂砚轶闻,颇参歧论。雌黄错见,坚白等棼:或则妄规胶续,滋刻鹄类鹜之讥;或则虚拟璧完,忘断鹤益凫之拙;又或殚心索隐,逞臆谈空,附会梅村赞佛之诗,标榜桑海遗民之作,等玉卮之无当,枉绨椠之相矜。世或推之,蒙无取焉。[3]自序,3
之所以选取《红楼梦》来接续,以及如何选取续写策略,他的解说是:
因忆髫年隙晷,即嗜稗官;艳史余谈,曾研《石记》。抑钗扬黛,几于万喙雷同;索贾辨甄,等是一时梦呓。思搜秘绪,务扫浮埃。湘竹招魂,续芳华于鸳蝶;楚兰抒愤,伸诛伐于鸩媒。徒以白雪难摹,抱琴踯躅;及此青门多暇,寻梦依稀。吐快语于当前,踢翻鹦鹉;结孤诚于一往,还挹兰荪。说色非空,如借天祥之镜;拗离成合,别传士隐之书。禹鼎象形,言皆有本;鲁戈振思,气欲无前。亦足豪矣,他奚恤哉?[3]自序,3
郭则沄《红楼真梦》作的虽然也是转悲剧为喜剧的文章,但其构架,不以贾宝玉为中心,也不特为黛、钗立传,更不作清代多数续书那样的左黛晴右钗袭的“翻案”文章。它选取的接续模式与其他续书似同实异。貌似《秦续红楼梦》的人鬼仙互通,但《红楼真梦》至终未让宝、黛再度回返人间。它是将太虚归太虚,世俗归世俗的。这种将天、人各别的两分策略,讲究的是虚与实的分别和对应。
《红楼真梦》虽然写了太虚幻境和酆都鬼域,但它并不渲染“怪力乱神”,更未让人间的世俗生活受制或受益于神仙。虽然得道的宝玉和仙女黛玉可以在天地两界自由来去,但他们并不以法力拯救贾府。贾府的复兴依赖的是一代代老爷、大爷、哥儿的科举和功业,家政则靠太太奶奶们的辛勤操持,外边还有家仆包勇们的开荒经营。贾政以下特别是贾珍、贾兰、贾蕙的仕途之路,贾府一代代成长起来的男性后代的婚姻及家族血脉的延续,是小说表现的重要内容。
《红楼真梦》故事重心落于人间贾府人众世俗生活的书写上。这与顾太清《红楼梦影》的基调是一致的,只是郭则沄更追求圆满。《红楼梦影》不写黛玉,被解救还家的宝玉守着宝钗回归了平凡。《红楼真梦》则让宝黛在太虚幻境中团聚,宝钗留守贾府恪尽为母之责,教子立业,持家孝亲。整个设计已不再纠缠“金玉姻缘”,宝玉、黛玉、宝钗在《红楼真梦》中也都不是中心角色,黛玉和宝玉生活在天上,不参与贾府的世俗生活,宝钗也如李纨一样安分地孝亲教子。郭则沄着力描绘的是贾政、贾珍及其孙辈的奋斗史,前书为之立传的女性在郭氏续书中退居次要地位。《红楼真梦》的中心在人间贾府,涉及地下酆都和太虚幻境者,如同世间凡人对鬼蜮和天上会有想像一样,是贾府真实生活的补充。也就是说,酆都和太虚幻境,因为世俗生活的实,而成为幻梦中的虚。所以说,郭则沄不是痴人说梦,而是清醒的人在说梦。
二
就叙事特色而言,《红楼真梦》之于前书,在时间对接、故事仿接、情节粗接、细节点接等方面都做得比较好。他不仅着意交代前书人物和事件,还会不厌其烦地补写前书不写的细节。如第五十回补写湘云死去的夫婿名唤林成璧。郭续对前书有标识价值的“道具”也有交代,如第四十三回,薛蝌在鸟市花四两银子买的鹦鹉,竟然会念“侬今葬花人笑痴”,邢岫烟交宝钗转还了黛玉。第五十四回,李绮送贾蕙新婚贺礼,中有贴着白首双星签条的两个金麒麟,恰是湘云和宝玉的。可以说《红楼真梦》对前书的照应比比皆是,阅读前后两书自可明了,此不赘。下面点出几处模仿的:
第十八回,写贾珍常看兵书懂得了谋略,见上头注重武备便草拟治戎十策,从一到十列出十件。《红楼梦》的读者多会联想起第十三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对东府五件家政弊端的列举。
第二十五回,年关将近,因贾珍外任,贾琏在宁府正厅外白石阶上,看各房子弟领取年物,贾芸、贾芹也来了,一如前书《红楼梦》中贾珍之所为,贾琏训斥了他们。
第三十回,在太虚幻境,宝玉引着林如海等勘看新修的园子,他们也如前书贾政带着宝玉及清客勘游大观园一样,边看景,边题额题诗,新园题名“会真园”。
第五十九回,宁国府祭宗祠,与祭的有六十余人,过了人日,大宴阖族。贾政于告老前替族中筹划持久之策,所列六条,奖励举子、赡养贫老孤寡、设感化所、公费修订宗谱等,比秦可卿死时托嘱王熙凤办祭田、义学等项,还要细致周到。
照应和点染使《红楼真梦》贴近了《红楼梦》,是为撰续借力前书处。然而,既是续写,此前层出不穷的续作积累便又成了郭续不能忽略的遗产,接纳和学习自是必须。
郭则沄熟悉嘉道时期的红楼续书,这是不容置疑的。且不说其《红楼真梦》自序中那些“湘竹招魂,续芳华于鸳牒”和“吐快语于当前”之类针对已出续书的虚指,文本中实评的,就有借人物之口对其他续书的解构,如在第四回,紫鹃指出:“还有人造谣言,说林姑娘有什么紫金鱼儿,敛的时候含在嘴里,那尸首永世不坏的。”显然其所指是逍遥子的《后红楼梦》,该书写黛玉得练容金鱼护体,尸首不坏而还魂再生。《红楼真梦》虽不取还魂类写法,其立意或者说郭则沄的续书旨趣,却未脱清代红楼续书之窠臼。《后红楼梦》的“归美君亲,存心忠孝”,秦子忱《续红楼梦》的“神仙人鬼,混杂一堂”,海圃主人《续红楼梦》的“辅君济世,显亲裕后”,《红楼梦补》的“前书事事缺陷,此书事事圆满”,在《红楼真梦》里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红楼真梦》在第一回“梦觉渡头雨村遇旧 缘申石上世隐授书”中写道,此书是一个叫燕南闲客从卖书人手里抄来的。燕南闲客阅后,于酒座之中说与他人,并谈论此书的真假,坐中一位自称是前书石呆子后人的老者说出了《红楼真梦》的来历,乃甄士隐从太虚幻境神瑛侍者处得到交与贾雨村的,书是神瑛侍者自撰的,此书另有一名曰《石头后记》。
以交代书之由来为开篇,这种结构是很多续书同喜的路数:《后红楼梦》说访得有《红楼梦》原稿,借读后,以重价购得梓行。《红楼圆梦》说红楼里有个姓高的在说梦话,其他人也在各说各续的,作者正自纳闷时,警幻仙子给了他这部《圆梦传》。《补红楼梦》则说空空道人观看了后梦、重梦、续梦、复梦等,认为皆“纰漏百出,怪诞不经”,为解疑重上青埂峰,在大石底发现了上次未抄的这段故事。它们效仿的其实是原书《红楼梦》开篇就交代此书从何而来的写法。
可以说《红楼真梦》整部小说,大自小说结构小到情节细节,大量地对清代红楼续书实行了“拿来主义”。例子数不胜数,只要你读过红楼续书,一眼就能认出。
《红楼真梦》设计了神仙人鬼往来互通,居于太虚幻境的宝玉黛玉可自由出入贾府,宝钗等贾府中人则借助寻梦香亦可魂入太虚境。如此仙凡互通当学自《秦续红楼梦》,然两书却是同中有异。秦子忱让宝黛仙界成婚后又还魂回到人间,郭则沄却坚持仙界、人间可以来往,却依然各过各的日子。郭续也如秦续一般设置了地下酆都的情节,但秦续渲染因果报应极写地狱之酷,郭续描绘的却是先祖宁荣国公在地下的幸福生活。《红楼真梦》的“玉旨赐婚”当是清代续书中人君赐婚的翻版。再,诸如湘云守寡入住栊翠庵,袭人重回怡红院,探春回京协理荣国府,这些情节为多种续书钟爱,《红楼真梦》取之现成。细节方面的学样也多有。如《红楼真梦》第二十三回,写仙界的含元殿集试,宝玉怕卷页吹动,将通灵宝玉摘下暂做镇纸,结果灵感顿至,榜发前十,被玉帝“授为碧落侍郎司文院待制”。此是仿自首部续书《后红楼梦》第二十回,《后梦》该回写圣上亲点翰林院及其他衙门中三十六位名士在内殿作诗写赋,宝玉因未带镇纸而解下通灵宝玉暂用,结果思如泉涌,得了第一,补授侍读学士。《红楼真梦》第三十回,乞巧节,李纨、探春、惜春、湘云、巧姐等一起过节,用蜘蛛盒以乞巧。这个情节在《后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就有精彩描写。早在其他续书中已出现的情节还有:第四十七回,“回车覆水旧院栖佣”,袭人寡居被宝钗收留充作老妈子。第四十九回,惜春上《陈情表》拒绝授封,皇上被说动,并封其为“贞慧真人”。第六十三回,孙绍祖被阎王命判官换心。再如:第四十九回和第五十回,宝玉造“飞船”并带黛玉等遨游。这飞船如大风筝,名垂天鹏,可与吴趼人《新石头记》相关情节对看。
值得称道的是,《红楼真梦》摈弃了嘉道时期续书所钟情的还魂、托生、掘藏等情节,添加的情节除明显属于幻境故事者,基本合乎生活真实,如“应谶盆兰孙登凤沼”“送乡闱薛蝌最怜婿”“倾囊施药宛若双旌”等,并不曾借助奇异的情节设计去达到众续书共同追求的让贾府复兴之目的。《红楼真梦》对清代续书的模仿,于叙事模式、人物设置、情节安排、细节描写等方面,虽说无所不在,而它不是硬仿,往往有其独具慧心的创造。而且,这些模仿无伤大雅,在熟读清代诸续书的笔者看来,反倒更能突出《红楼真梦》务实弃虚、不嗜猎奇的创作追求。
三
郭则沄《红楼真梦》,从创作意趣上讲,跟清代其他续书没有大的区别,都是对前书《红楼梦》悲剧结局的反写,这种为续书而续书的游戏笔墨,满足了大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却失去了前书的艺术美感和思想追求,特别是曹雪芹聚散离合的叙事艺术,在续作的大团圆之中完全被消解了。
《红楼梦》从开篇香菱的被拐到终篇贾宝玉的“悬崖撒手”,它对“聚散离合”的叙事,是贯穿始终的。无论是以宝黛钗为代表的个体生命,还是以贾府为代表的大家族,都处在生灭兴衰的循环之中。曹雪芹架构的聚散离合故事,演绎的是对人类生存层面的哲学思考。可惜的是,红楼所有续书,几乎没有真正延续这个“聚散离合”的思路。《红楼真梦》也如清代众续书一样,反转聚散离合,把《红楼梦》中提出的生存和人生问题,用“福禄寿喜财”简单通俗地解决了。前书中的生者现世和亡者的身后归宿,都被续书安排得极尽美满。这样造出“十全大补丸”交给读者,使各类人群按需自取。如此取悦读者,代价就是,使《红楼真梦》失去了小说艺术该当追求的哲学高度。
续书的创作或许只是闲事趣事,但郭则沄却明言自己续书是别有怀抱,另有寄托。许璐在《红楼真梦》序中说,郭则沄是在病榻上撰写《红楼真梦》的,郭氏言:“身之为患,心为之因。智深而忧集,情深而感乘。”老友许璐责他不该过劳,郭称只有神往太虚才能病愈,所谓:“吾之为是书也,溺而蠲虑,劬而忘疲。倏而哂然笑,若濛泛之见晖;俄又唏然涕,若昧谷之雰霏。”创作续书,使郭则沄的精神有了寄托。可以说,郭氏改悲剧《红楼梦》为喜剧《红楼真梦》,当有其身处乱世,作为清朝遗老,借游戏笔墨以疏解内心郁结并缅怀自家旧日繁华的用意在。
“拗离成合”是他最根本的续书旨归,他也因此夙愿得偿而“豁如无疾”,且“纵谭龙汉,乃有壮色”(许序)。联系当时郭氏所处时代和自身处境,团圆、安宁实是其最大心愿。应该说,20世纪三四十年代,国家安定,家庭团圆,是全中国人民的共同期盼。作为前清遗民,从民国政府离职的士人[注]1912年,郭则沄任秘书省秘书。1914年,任机要局帮办,并任参议。不久,又任政事堂礼制馆提调。同年秋,调任铨叙局局长。因袁世凯要称帝而自动离职。,郭氏的故国之思、家园之念,当更为强烈,也更其无奈。
为振兴贾府,《红楼真梦》设计了不少与举业和科场相关的情节。如此大书而特书,当与郭则沄的经历密不可分。郭氏一直科场得意。光绪二十七年(1901),20岁时,举“经济特科”,考语是“天性孝友,才气无双”。秋季,回闽侯,应童子试,以第二名补博士弟子员,入郡庠。光绪二十八年(1902),乡试考中举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赴开封应礼部试(因《辛丑条约》北京停考),中进士。随即航海入京,在保和殿复试,列一等第7名;殿试列二甲第31名;朝考,列一等第19名。点翰林后,任翰林院庶吉士。光绪三十年(1904),入教习进士馆学习法政。以馆课第一,任武英殿协修。
这是郭则沄在清朝未亡之前的简历,不可谓不耀眼。科举本是正途,于他又是坦途,所以他笔下的贾兰、贾蕙们,中举、中进士不是个事。连前书只做生意的薛蝌也得高中,乡下的巧姐夫婿也中了副榜。《红楼真梦》中的男性,读书求功名,为官为民,演武安邦,都在积极向上,唯贾环不学好,无颜进家门,然知耻近乎勇,所以《红楼真梦》中还有个彩云拼死去嫁他。
书写贾府复兴,郭则沄特别注重整个大家族的兴旺,这足以体现他对侯门贾府的深切同情。这种情怀别具,有其世家出身禀赋的情感基础。郭家是福建的世家望族。其曾祖郭柏荫,为道光十二年(1832)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官至湖北巡抚、署湖广总督。祖郭式昌,咸丰九年(1859)举人,历任温、湖、台、杭州知府,后复以功署浙江督粮道、温处海防兵备道。父郭曾炘,光绪六年(1880)进士,历官内阁学士、户部、礼部侍郎、典礼院掌院学士等,谥号“文安”。郭家世代正途出身,诗书传家。正如樊增祥在郭则沄辑刻《侯官郭氏家集汇刻》的跋语中所言:“郭氏自中丞公以至蛰云学使,一门四世,簪缨相接,风雅相承,将来家集刊成,以视北宋钱氏驷马锦楼之集,何多让焉?”所以,郭则沄笔下的贾政,每每以自己非正途出身为憾,但自宝玉而下,贾兰、贾蕙及刚及成年的贾权都从科举进身,贾兰、贾蕙还“玉堂归娶”,大登科后小登科。贾蕙本被点了状元因谦让退为探花,功名声名两旺。小说让贾政四世同堂,簪缨相接,寄托的就是郭氏对自家大族的怀恋与追忆。理解归理解,艺术归艺术,正是因为要“拗离成合”,郭则沄丢掉了曹雪芹的哲学思考和《红楼梦》的艺术品位。我们说,对于身处沦陷区的清朝遗老,对于一位声名在外、需坚守不仕才能拒绝汉奸的利诱和利用的名士,我们怎忍心苛刻地以艺术为准星,要求他在游戏文字的小说中,不去寄托他的团圆与美满的思想与期盼呢?
四
郭则沄对自己的创作才能颇为自负,《红楼真梦》自序末尾有两句夫子自道,上句写“未免绛珠匿笑,问甚事而干卿”,下一句马上就说“定知浊玉有灵,愿是乡以老我”。郭则沄的信心来自他对自己作文功力和文学才华的自知。他是个善于调动知识,勇于利用社会文化资源的作者。他填词作诗,写文制艺,这些都有助于其小说的文备众体。在小说中,群钗逮着机会就聚集大观园,个个喜欢吟诗填词。府里长辈见了小孩子就必要出对子让他对。贾政、贾兰、贾蕙也无不热衷于写八股论文章。
许钟璐在《侯官郭公墓表》中写道:“(啸麓)公博学能文,虽颠沛忧危之际,未尝朝夕废文字。在天津,结冰社、须社、俦社。在旧都(北京),结钵社、律社。与一时硕彦耆儒商量旧学,皆推公为祭酒。尤以立诚持毅守约居仁行恕主敬知耻之学,身体而力行之,兼以课士。平生著述凡数十种。”[4]许氏所述郭则沄的旧学根基及诗赋才能,在续书创作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挥洒。郭则沄热衷于描写大观园诗社活动,以至于太过频繁,又不惜篇幅,与叙事部分显得不甚协调。这是作者显才的悖误,也是他对现实生活的自觉再现。离职后做寓公的郭则沄,有时间往来于京津两地,当时,京津是名儒宿老的聚居地,文化社团很多。郭则沄不仅积极参与,还亲力主持了蛰园律社和瓶花簃词社。[注]二社分别成立于1936和1937年,直至1946年郭辞世止。这些社团活动和诗词创作,在续书中被便利地移植到了大观园。作为小说作者,郭氏为人物代拟的诗词有否来自他在诗社或其他社友的创作,笔者未及对比,不敢妄言。可以断言的是,郭则沄是十分惜重传统文化的,这从他抗战时期依然力所能及地搜求、整理、出版典籍可略见一斑。注重文献的保存,是他一贯的主张和作法。他在《许辛庵六十寿序》中曾写道:“钟簴既移,文献为一朝所寄。”认为改朝换代了,文献文化的传承不能断。这种思想,在《红楼真梦》中时时通过贾政等人物有所体现。
郭则沄在创作中还不时地提点时事,例如:第五十六回,李婶娘、梅夫人跟王夫人闲话聊天,说起邻居送孩子“到了外洋,沾了坏习气”,“拿了许多钱送他们出去玩”。第五十八回,锦乡侯与贾兰议论八股存废的事。第五十九回,提及调任户部两个来月的贾政,整顿了好些事,诸如革除库丁积弊、严定核销期限以及豁除火耗、禁绝外销,都是贾政任内奏准的。第六十回,探春在城里办了习艺所、栖流所、养老院、孤贫院、敬节堂、育婴堂,宝钗则倾囊办了施药所。第六十一回,退居西山的贾政闲时看《京报》,上头刊发抄录的是礼部原折。
正是这些时事提醒了读者,郭则沄是近代人,《红楼真梦》是20世纪40年代才出版的红楼续书,尽管它在趣味和风格上那样接近清代续书。还有,郭则沄是红学大家俞平伯的姐夫,不知郎舅二人品茗闲话之时可曾讨论过《红楼梦》的不可续和不好续。以他们的亲友关系及对《红楼梦》的共同爱好,论红想是必然的。俞平伯向来的主张是“续红的不可能”,郭则沄应是知晓的。然而,郭氏知难而上,并因难见巧,续出的《红楼真梦》尚有相当的水平。这又一次地证明,续红的创作行为与《红楼梦》的阅读必是相始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