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哲学与正义之蚀(上)
——论塔克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及其当代效应
2018-02-20周凡
周 凡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冷落正义的祭坛,
却向兽神叩首。
——弥尔顿《失乐园》第一卷
2018年5月29日是美国杰出的政治理论家、享有盛誉的苏联问题专家、“马克思研究(Marx Studies)”知名学者罗伯特·查尔斯·塔克(Robert Charles Tucker,1918—2009年)百年冥寿。由于塔克在2010年7月29日逝世之前,其代表性著作尚无一部被译介到中国,所以,他在生前在中国并没有什么广泛的学术影响。1995年,中央编译局的学者编译了一部名叫《国外学者论斯大林模式》(上、下)的译文集,[1]由于该译文集收录了塔克的两篇论斯大林主义的论文,所以便把他的名字署在南斯拉夫著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米哈依洛·马尔科维奇之后作为这部译文集的第二作者,这是他第一次在中国 “直接露脸”[注]1978年,《国外社会科学》杂志译介了一篇罗马尼亚学者米胡·阿基姆评论塔克尔1961年出版的《卡尔·马克思的哲学与神话》的书评——《把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神秘化的幻想:评〈哲学与卡尔·马克思的神话〉》,这是塔克首次“间接”被介绍来中国,由于当时中国学术界对塔克的这部著作一无所知,所以,这篇对塔克尔间接性地介绍随后并没有引起中国学者的任何反应。正因如此,笔者才把作为1995年作为《国外学者论斯大林模式》的第二作者的塔克称为第一次“直接露脸”。,等到他第二次“露脸”的时候,他留下的已经是遗容了。塔克逝世后,《中国社会科学报》在8月份发表了一则包含塔克生平与著作的讣告式消息,其全文如下:
美国著名苏联问题专家罗伯特·塔克逝世
7月29日,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政治学荣誉退休教授罗伯特·塔克(Robert C.Tucker)因肺炎在家中病逝,享年92岁。塔克曾是美国研究苏联问题的权威,出版过在美国学术界享有盛名的有关斯大林的传记作品。1918年5月29日,塔克出生于美国的堪萨斯城,获得哈佛大学硕士学位。塔克曾在美国驻俄罗斯大使馆工作了九年。他在莫斯科的工作经历使他对俄罗斯有了深刻的认识和了解,并对他此后几十年的学术研究和教学产生了很大影响。1963年,塔克成为普林斯顿大学首任俄罗斯研究项目主任,也曾出任该校国际和地区研究委员会主席,并教授“苏联外交政策”“政治领导力与个性”“马克思主义思想”和“共产党的政治体系”等课程。塔克撰写过两本斯大林传记,即1973年的《革命者斯大林》(Stalin as Revolutionary: A Study in History and Personality, 1879—1929年)和1990年的《斯大林当政》(Stalin in Power: The Revolution from Above, 1928—1941年)。塔克曾因《革命者斯大林》一书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的提名。此外,塔克也对马克思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研究,写过《卡尔·马克思的哲学与神话》(Philosophy and Myth in Karl Marx,1961)和《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思想》(The Marxian Revolutionary Idea,1969)两本书,还编辑过《马克思恩格斯读本》(The Marx-Engels Reader,1972)。
这篇并不全面的介绍使中国知识界第一次对塔克有了一个基本认识。[注]塔克的个人著作还包括:The Soviet Political Mind: Stalinism and Post-Stalin Change(1971);Politics as Leadership(1981);Political Culture and Leadership in Soviet Russia: From Lenin to Gorbachev (1987)。另外,塔克主编的文集有:The Great Purge Trial(1965);The Lenin Anthology(1977); Stalinism: essays in Historical Interpretation(1977). Patterns in Post-Soviet Leadership(1995).正是塔克的去世造成了他在中国学术界的“出场”。这或许有欠公平,但对真正的思想家而言,死后的声望才是真正值得享有的荣耀。塔克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同事斯蒂芬·科恩教授在一篇纪念性文章中刻画了作为一位卓有建树的学者的四方面特征:首先,与美国其他学者不同,塔克不仅仅是一个专家,还是一位具有深厚哲学功底的完全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正是宏阔的哲学视域而不是意识形态偏见塑造了塔克的学术路径;其次,与西方一般的大学教授不同,塔克不仅利用自己在苏联大使馆工作的独特条件研究苏联现实问题,而且广泛而深入地阅读俄国历史文献,使得他尤其擅长于历史性的比较研究;其三,塔克对斯大林主义的探索不是抽象的,也不局限于政治方面,而是提升到心理和文化层面进行深度剖析;其四,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塔克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冷战时代强烈的意识形态因素给他的研究带来的影响,能够比较客观而真实地在学术层面上反思苏联政治与文化中的深层次问题。斯蒂芬·科恩甚至说:“塔克热爱俄国,而且,他从不怀疑俄国人具有根本性革命和民主变革的能力。”[2]可以说,正是由于塔克具有这些独特的素质和优点,才使得他在辞世后受到中国学者的关注与重视。近年来,随着塔克几部重要著作的中译本的相继出版,[注]2011年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了塔克1973年出版的《作为革命者的斯大林:一项历史与人格研究》,2012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塔克1969年出版的《马克思主义革命观》,2018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塔克1961年出版的《卡尔·马克思的哲学与神话》。中国学术界对他的了解和认识也日益深化;人们不再仅仅把他看作一位冷战时代定位于思考大国关系而进行苏联问题研究的权威专家,而是基本上认同塔克的好友和学生对塔克的“盖棺定论”,认为他是一位在马克思研究领域做出了“原创性贡献(seminal contributions)”[3]的理论家。这意味着,目前中国马克思主义学术界已经超越了米胡·阿基姆20世纪70年代末将塔克的著作武断地指认为宣扬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观念的反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作品”[4]的狭隘眼界,从而给真正从学术层面深入考察塔克在马克思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上作出的有价值的思考与探索开辟了充分的空间。
一
不论是谈论塔克充满浪漫色彩的个人经历还是谈论他可圈可点的学术事业,都不能略过1944年。实际上,在塔克去世后的第三天(2010年7月31日),《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刊发的两份讣告中都提及了1944年这个重要的节点,因为,正是在这一年,塔克被美国国务院选派到美国驻苏联大使馆担任大使馆随员,也是在这一年,在刚到苏联一个月之后,塔克在观看柴可夫斯基的歌剧《黑桃皇后》时与演员叶夫根尼娅·佩斯特列佐娃(Евгения Пестрецова)相遇并一见钟情,而恰恰是塔克与叶夫根尼娅的爱情与婚姻鬼使神差地促使塔克走上了以研究苏联、斯大林和马克思为事业的思想道路。本来,塔克为美国驻苏联大使馆服务的派遣期是从1944年到1946年,也就是说,1946年他就要返回美国了。也许他会重新回到母校哈佛大学继续从事哲学研究,[注]塔克1939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哈佛大学哲学系并获得学士学位,1941年获得哈佛大学哲学硕士学位。也许他会服从国务院的分配到政府部门工作,或者干脆回到自己的父母在老家密苏里州的家具公司,而这些选择都不会与马克思主义发生什么关联。然而,出人意料的是,1946年他在办理妻子叶夫根尼娅的签证时遭到拒绝,拒签的理由是,按当时的苏联政府规定,在苏联与外国人结婚的苏联公民不准许离开苏联。这一挫折不仅使塔克继续滞留苏联七年之久,而且,正是这种“挫败感给予了他透视苏联领袖的决定性的和具有影响力的洞察力”[5]。在1944年,当塔克第一次遇上美丽动人而又“天性活泼”[注]“天性活泼(vivacious)”,是《纽约时报》形容叶夫根尼娅时作的措辞,可参阅:Douglas Martin: Robert C. Tucker, a Scholar of Marx, Stalin and Soviet Affairs,Dies at 92, New York Times,2010/7/31.的俄国姑娘叶夫根尼娅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他的命运冥冥之中已经注定了。
当然,1944的时候,塔克还根本不知道,正是这一年,旅居美国的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完成了《启蒙辩证法》的初稿——这部著作以哲学的方式探讨20世纪的“理性神话学”,即作为神话之克服与超越的启蒙理性何以在当代倒退为一种现实的新版神话。塔克在1944年不可能读到《启蒙辩证法》,因为,这一年的年底,《启蒙辩证法》的油印本才印制出来并只在法兰克福学派内部传阅。[6]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这样写道:
神话自身开启了启蒙的无尽里程,在这个不可避免的必然性过程中,每一种特殊理论观点都不时受到毁灭性的批评,而理论观点本身也就仅仅是一种信仰,最终,精神概念、真理观念乃至启蒙概念自身都变成了唯灵论的巫术。这种命中注定的必然性原则取代了神话中的英雄,同时也将自己看作是神谕启示的逻辑结果。这种原则一旦被形式逻辑的严密性所限定,那么它就不仅控制着西方哲学的所有理性主义体系,而且也支配着体系的结果:这些体系肇始于众神的等级制度,并在偶像的黄昏中把对不公正的愤慨当作同一性内容而传承下来。如同神话已经实现了启蒙一样,启蒙也一步步深深地卷入神话。启蒙为了粉碎神话,吸取了神话中的一切东西,甚至把自己当作审判者陷入了神话的魔掌。[7]
这是进步与倒退的交响,这是支配与堕落的共舞,这是理性与神话倒错,这是欺骗与启蒙的同一,这是觉醒与诱导的融合。如果我们全面阅读并从哲学上把握塔克的作品,就不难发现,塔克的理论探索的主旨与《启蒙辩证法》的主题在聚焦于世俗版的现实神话这一点是不谋而合的,只不过,《启蒙辩证法》是基于对二战之前的国家社会主义统治的批判,而塔克的著作是基于对二战之后“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的观察与分析。《启蒙辩证法》侧重于分析现代人在经济权力面前的人性丧失,而塔克的工作更偏重于分析现代人在政治权力面前的灵魂堕落。尽管如此,塔克的书写仍然与《启蒙辩证法》存在差异,这突出表现在塔克对苏联马克思主义以及古典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取向与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20世纪40年代对马克思主义的采取基本姿态有明显的不同。按照马丁·杰伊说法,马克思已经“不是《启蒙辩证法》一书的主要目标”[8]295,更严重的是,到20世纪40年代中期,“法兰克福学派不仅抹掉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痕迹,而且也明确地把马克思置于启蒙传统之中”[8]294,或许正因如此,哈贝马斯断言在《启蒙辩证法》这部最悲观的著作中“理性的最后一点光芒已经从现实中彻底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坍塌的文明废墟和不尽的绝望”[8]294。
与20世纪40年代的法兰克福学派不同,塔克即便在美国反共的麦卡锡主义甚嚣尘上的时期,他对马克思主义也不持完全否定的立场,就是对斯大林主义,他在批判分析的同时依然承认它在理论上包含着马克思主义的因素。就像他从1946年遇到叶夫根尼娅后便一直不离不弃爱着这位俄罗斯女人一样,塔克自接触马克思主义理论以来也一直对马克思主义抱着一种历史的、客观的、严谨的学术态度并自觉避免把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化”。 塔克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类似于与他同时代的美国思想家家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即保持一种理论上介入、政治上疏离的“思于其中而又行于其外”的态度。这是当时美国和西方很多对苏联政策不满但又非常重视马克思的理论遗产的知识分子践行的表面上“相悖”而实际上“并行”的灵活原则。[注]丹尼·尔贝尔将自己的这种立场称之为后马克思主义,笔者在2005年的长篇论文《后马克思主义:概念的谱系学及其语境》中详细讨论了贝尔的后马克思主义立场,可参阅:周凡:《后马克思主义:概念的谱系学及其语境》(上),《河北学刊》2005年第1期,第40-42页。但是,由于塔克没有贝尔那样在青年时代的激进经历,所以并不能用贝尔式的后马克思主义来指认塔克的理论属性。这也可以部分地解释塔克1953年携带自己的妻子叶夫根尼娅返回美国后何以会把钻研马克思思想摆在自己事业的重要位置。在《卡尔·马克思的哲学与神话》第一版的序言中,塔克写道,这本书的写作“超过了七年的时间”[9]7。了解塔克的人会立即明白塔克这句话的含义:他回到美国之后在马克思思想中滞留的时间超过了他在莫斯科滞留的时间。
二
虽然塔克出版的第一部专著是《卡尔·马克思的哲学与神话》,但是,马克思并不是他最初决定从事学术研究的第一目标。他的第一目标是当时苏联一号人物——斯大林,起因很清楚,这个人物统治下的苏联当局拒绝签发他妻子叶夫根尼娅的赴美护照。塔克很愤怒,也很绝望,当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他仿佛“将在莫斯科服无期徒刑”[10],并且,他立即就气恼地把苏联当局的“专横”以及这一政策给他和妻子的人生造成的挫折的终极根源追溯到斯大林那里。为了自己心爱的妻子,为了释放郁积在自己心中的负面情绪,为了给这段无奈的生活一个交待,塔克觉得,没有什么比弄清这个神秘人物的真面目更能让他释怀了。为了解开自己的心结,塔克不得不走进斯大林的精神世界以及为这种精神世界立心塑形的哲学支撑。显然,这既是对自我的心理疏导也是对斯大林的精神分析,因此,它必然是一场关乎心理学的事业。塔克的第一部《斯大林传》在译介到中国时被列入“心理传记学译丛”,这无疑是非常正确的做法。然而,丛书的策划者未必清楚,塔克之所以做“心理史”的新型传记,并非一种外在的工具性的援用,而是人生的现实多变性给他带来真实的自我心理体验的一种结果,就象他在《作为革命者的斯大林:一项历史与人格的研究》一书的前言所说的:
“心理-社会的自我身份认同有预期性和规划性的特点。它包括的不仅仅是个体对自己是怎样的人和要做什么的意识,而且还有他的目标——他对自己得到什么、应该得到什么、想要得到什么的那种或者清楚或者尚未成熟的信念。因此,一个人后来生平中的多变性不可能不深刻影响他的性格。内心生活方案的实现与否必然会影响个体与自我的关系,而且这正是位于性格核心的东西”。[11]前言4页
1946年的签证遭拒事件打破了塔克的人生预期和规划,同时也深刻影响了他原本的内心生活方案的实现,这必然给塔克本人与其自我的关系造成搅扰、骚动甚至混乱,在这一意义上,似乎可以把塔克的“心理史”传记的写作以及为了成功完成这种写作而进行其他写作都看作一种对自己遭遇人生挫折时原初心理波动的一种抚慰式反应。塔克在《作为革命者的斯大林:一项历史与人格的研究》一书的致谢辞中披露,萌生从心理学的角度研究斯大林的念头以及这项工作“开始的时间要追溯到斯大林临终前的岁月”[11]致谢1页。可是,令塔克没想到的是,当他正要着手在莫斯科写斯大林的时候,斯大林却在1953年的春天去世了。斯大林的死亡打断了塔克关于斯大林的研究与写作,显然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迫不急待地要利用这一契机尽快带自己的妻子返回美国。1953年9月22日《纽约时报》以“美国外交官从俄罗斯带回自己的妻子:这对夫妇在莫斯科提签证申请七年之后方被批准”为标题报道了塔克夫妇9月21日抵达纽约的消息,并且这样描述塔克的妻子叶夫根尼娅:“一个身材高挑的29岁的浅黑型女人,兴奋地与塔克聊着第五大道公车外的沿街风光、科尼岛的旅行以及从帝国大厦的顶层所看到城市景观”[注]New York Times,1953/9/22,p.33.。
回到美国后,塔克进入华盛顿兰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工作,在这家美国著名的智库,塔克的工作是翻译并预测后斯大林时代的苏联政策。出人意料的是,在此期间,塔克并没有急于做此前在苏联已着手的斯大林研究,而是另起端绪,开始了对马克思哲学的深入探索。也许是由于塔克觉得写作斯大林传记仍然需要大量的准备;[注]塔克在1990年出版的《执政的斯大林:来自上面的革命(1928—1941)》中宣称,他为写这本书投入准备的工作超过了十五年时间,事实上,塔克为写《作为革命者的斯大林:一项历史与人格的研究》所做准备工作比这更长。也许是因为塔克不满足于终身在兰德公司做一种主要为政府提供实用的针对性政策分析与咨询的工作,想谋求到大学从事更具学术性的研究工作,所以,他才决定完成他在1941年被中断的攻读博士学位的计划。选择以马克思的哲学思想研究作为博士论文选题,对于他的斯大林研究显然具有一种更加根本的思想史溯源的基础性功效。从总体上看,不能把塔克的斯大林研究与塔克的马克思研究割裂开来,而应该把这两者看作一个具有连贯性的整体。在《卡尔·马克思的哲学与神话》第一版序言的中,塔克开宗明义地指出,“本书试图推进仍未终结的对卡尔·马克思思想的重新诠释与基础性的批判分析工作”,而这项工作的结论乃是为了证实“马克思看待世界进程的视野中所包含的神话因素的基础”,[9]7这清楚地显示了塔克的马克思研究与其斯大林研究的“连通点”或者说遥相呼应之处:斯大林研究属于现实政治神话的现象学叙事,而马克思研究则属于理论中神话因素的哲学探原。
把斯大林主义指认为政治神话,几乎是塔克那一代的很多西方学者的一种共同倾向,但是把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特别是马克思思想本身也诠释为一种神话,这在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美国学者中间也并不多见。值得一提的是,比塔克年长16年的美国实用主义的马克思学家悉尼·胡克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马克思主义研究著作中频频使用神话概念,这可能对塔克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注]塔克在《卡尔·马克思的哲学与神话》中三次援引胡克的《从黑格尔到马克思》(1936),在导言中的第一引用就涉及神话。参见:Robert C. Tucker: Philosophy and Myth in Karl Marx, p.16, p114,p116,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1.比如,在1940年出版的《理性、社会神话和民主》中对于“作为神话的辩证法”提出了批评,[12]185-191并且把一些马克思主义者将阶级真理等同于科学的做法称之为炮制“革命的神话”[12]234-246。但是,必须强调的是,胡克在使用“神话”一词时,总是在嘲讽伪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学说的歪曲和滥用,他本人并不认为马克思结构是一种神话建制。或许正是由于胡克和塔克对马克思的理解存在差异,所以,我们看到,在胡克1962年为《卡尔·马克思的哲学与神话》所写的书评中对塔克的马克思的诠释模式表达了明确的反对意见。[13]
三
有鉴于塔克的斯大林研究是在他返回美国之前就开始进行并一直延续到晚年的终身事业,我们姑且遵循塔克的“研究的顺序”而不是“写作的顺序”,先来考察他对“斯大林之谜”的历史解答,通过这种解答可以清楚地展示出他对苏联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看法,而这种看法不仅与他对马克思的重新诠释密不可分,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会自觉不自觉地渗透到他对马克思思想的独特理解之中。毕竟,塔克是在已经开启对斯大林的研究的过程中临时“插入”马克思研究的:插入的动机、插入的目的以及其效果都只有在这种插入得以发生的实际背景和过程中获得合理的说明。
研究斯大林,不能不阐述斯大林与列宁主义的关系,但是未必非得大写特写。而塔克的斯大林传记,对于列宁,不仅大写特写,而且一写再写。好像没有列宁,就没有斯大林;好像不写好列宁,就无法写出斯大林。列宁不仅仅是一个背景,他还是一个生成性的神秘源泉,一个赋予合法性的永恒遵循。塔克在第一部斯大林传记的前言中说:“在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历史上,列宁的党内地位持续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因为这场革命运动是他发动并领导的。因此,这项研究试图从重新刻画这场运动的性质和它的领袖列宁的作用开始。”[11]“前言”5《作为革命者的斯大林:一项历史与人格的研究》把头两章的篇幅都给了列宁, 塔克仍觉得意犹未尽,在《执政的斯大林:来自上面的革命(1928—1941年)》第一部分,塔克再次重写列宁。在“列宁的遗产”这一章的开头,塔克这样写道:
列宁可能想不到他在死后会作为一个幅员辽阔的新的中央集权的俄国的缔造者而载入史册。作为一个信仰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把将来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看作是无国家的、无阶级的新社会。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革命家的任务是为大众管理“公社式国家”(在其中,政府并不作为一种负责公事务的官僚权力机构而存在)开辟道路。然而,历史本身颇带几分嘲弄的意味,这其中最大的反讽的就是,列宁确实作为国家的缔造者而载入史册。在写于1917年7月至8月的《国家与革命》这部政治理论著作中,列宁预示了国家的作用,而在这一著作中,列宁对社会主义未来那种无官僚的公社式国家作了简要的说明。也正是在这一著作中,列宁也强调了这样一种马克思主义观念:在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的过程中,工人要建立过渡性的“无产阶级专政”。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这种专政的性质是模糊不清的,尽管他们在1870革命的巴黎公社中发现了它的某些暗示。[14]25-26
这是一个充满神奇的思想张力的列宁!即使在大力主张无产阶级专政之时,也没有忘记对无专政的社会空间的殷殷期待与热切向往。不过,在这样描述列宁的遗产时,塔克更多地是在追溯斯大林主义的列宁主义根源,或者说是在为斯大林的“来自上面的革命”寻找“原罪”,这个原罪就是,正是列宁本人把无产阶级专政拔高到作为“革命的灵魂”的马克思主义之“精华”的地位。“这包含着对经典马克思主义历史规划的重大修改”[14]28。马克思的构想是,经过一个短暂的无产阶级专政过渡期,作为“暴力机器”的国家在社会主义中不再担负领导任务,而实际上,列宁的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延长了国家的生命并加强了国家的作用。不过,聪明的塔克同时又为伟大的列宁预留了足够的开脱的空间,开脱的历史依据是,在1921年3月,在革命深陷危机的时刻,“列宁发起了一次突然的、影响深远的路线的转变”[11]“前言”48,也就是说,列宁突然“后退”了,他退到新经济政策中去了。在塔克笔下,列宁是矛盾的、复杂的、多面的,有主张雅各宾式专政的列宁,也有大力倡导以说服教育为主的列宁;有十月革命时期的列宁,有军事共产主义时期的列宁,也有新经济政策的列宁。而最关键的是,“在1921年以后,列宁对运动的目标和战略重新作了规定,超越新经济政策的努力是在新经济政策内部进行的,其方式是渐进而不是革命。在这一点上列宁说得再清楚不过了”[15]。在与历史学家乌尔班的一次对谈中,塔克言之谆谆地告诫:“历史学家必须认识到列宁和列宁主义的多元性。”[16]174-175诚然,列宁有多副面孔,列宁主义是一个复合体。问题在于,这其中,哪一面才是列宁的真面目?哪一部分才是列宁主义之本体? 乌尔班的回答可能更切合大多数左派的想法:“我相信,大多数研究历史的人都不会赞同如下观点:即认为列宁在20年代初经济困难时期所做的让步,与他关于专政和暴力思想同等重要。后者毕竟是列宁独树一帜的地方,而且是它使布尔什维克革命获得了成功。”[16]175
塔克独树一帜的地方恰恰在于他想远离那个带着浓烈雅各宾主义气味的列宁而去拥抱突然之间变得异常安静、异常温和、异常慈祥的列宁。在他看来,只有这个列宁才是真正的列宁、才是惹人喜爱的列宁。这俨然是细雨中的轻声呼喊,这种呼喊意在唤出列宁主义中最柔软的、最仁爱的、最人性的光辉。这不禁让人想起丹尼尔·贝尔提出的马克思在《资本论》第3卷所呈现与《资本论》第1卷所呈现的“第一图式”迥然不同的“第二图式”,尚不清楚塔克是否熟悉贝尔阐释马克思思想时提出的“两个图式”理论,但是不难看出,塔克对列宁的解读分明是要从列宁主义中区隔出一个“列宁的第二图式”。饶有趣味的是,那个揭秘马克思的“第二图式”的贝尔并不认为列宁在其理论建构中有“第二图式”。当贝尔在1970年读到苏联官方在准备纪念列宁诞辰一百周年时公布的“罕见的列宁文稿”中关于列宁教育那些尚未摆脱陶醉于革命浪漫主义的布尔什维克领导人转变工作重心和治国方略的材料后,他依然不肯相信“作为有纪律的党和干部队伍的创始者,创立了灵活机动的革命和颠覆工具,能煽动千万人行动起来”的列宁会变得温驯起来。[17]由此看来,塔克对晚年列宁的描绘在当时西方学术界称得上是一种冒险的尝试。列宁有魄力力排众议在帝国主义的薄弱链条中发动十月革命,同样,列宁也有魄力在革命之后以革命家的勇气告别已经取得成功的革命模式而去开启一个更加伟大的后革命格局。塔克对此不仅深信不疑,而且在他的心目中,列宁的伟大正在于此。
一个并非后马克思主义者的塔克在晚年列宁那里发现了“后革命的转移”,这足以让那些当红的后马克思主义代言人感到自愧不如。比如,齐泽克也声称发现了列宁的伟大之处。2002年冬,齐泽克在《为列宁主义的不宽容辩护》一文号召人们“在最激进的意义上大胆地呼唤列宁”[18]543,在21世纪为什么要大声呼唤列宁及其又要呼唤一个怎样的列宁呢?呼唤列宁无非为了抵制自由资本主义对人性、对政治、对真理的肆意吞噬以便使人类走出历史终结论的困境,而要呼出的列宁当然是一个怀着碾碎资产阶级国家机器之强烈冲动并能迅速打破全球资本主义魔咒的列宁。齐泽克对于“回到列宁”作出了著名的解释:
对于我们来说,列宁不是一个搅起旧教条主义乡愁的名字;恰恰相反,用克尔凯郭尔的话说,我们想重新激活的列宁是一个正在生成中的列宁。他的基本经历是被抛入一个全新的大变局之中,在这个大变局中,由于原先的坐标系全部失效,所以他不得不重新创造马克思主义。想一想他对一些新问题的尖锐评论——“对于这一点,马克思和恩格斯未置可否”——也就明白了。我想说的不是返回到列宁那里,而是在克尔凯郭尔的意义上重述列宁,在今天的背景下重新激发那种革命的冲动。这样一种“回到列宁”,其目标既不是怀旧式的重演逝去的革命黄金时代,也不是将纲领加以机会主义和实用主义地调整以适应“新的条件”,而是在当下的全球条件下重述列宁,重述那种在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条件下重新制定革命规划的列宁主义态度。[18]553
毋须赘言,对于什么才是列宁的伟大之处,齐泽克与塔克的理解判然有别。也许齐泽克没有意识到,他虽然大肆鼓噪后马克思主义修辞,每每贩卖的却是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旧观念。他念兹在兹的是十月革命时的列宁,其呼唤的仍然是那个怀着革命冲动的列宁。而塔克则相反,他在苏联马克思主义的旧框架中一丝不苟地爬梳探析,却不经意间给人们带来超越后马克思主义的新启迪。他更加钦佩的是新经济政策时期的列宁,其倾听的是晚年列宁平和的心跳和对未来的忧思。就像当代德国学者史傅德断言马克思晚年变得仿佛不像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一样,列宁晚年也变得好像不是原来那个列宁主义者。事实上,史傅德在十多年前也曾说过,“还有列宁在上世纪20年代的新经济政策,他的想法很特殊,即,使得市场经济成为共产主义的基础,这当然是个理想。但是事实上行不通。要自下而下地控制市场经济当然是不可能的”[19]。只不过,史傅德关于列宁的新经济政策的所思所想比塔克晚了几十年。
四
在一个经济、文化落后的东方国家实行马克思主义,这是列宁的伟大举创。之所以说是举例,就是因为列宁在很大程度上置换了马克思主义运作的基本条件。运作条件的改变势必反过来导致这个运作主体发生某些变化甚至变形,这正是晚年普列汉诺夫不肯原谅列宁并归罪于列宁的地方。列宁主义确实改变了马克思主义的某些东西,正是这一点上,严格地说,不能把列宁主义等同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马克思主义。在斯大林与列宁主义的关系上也同样如此,虽然斯大林一直标榜自己是标准的列宁主义者,甚至在个人崇拜达到顶点时斯大林也不允许使用“斯大林主义”这个提法,[注]据塔克考证,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斯大林与托洛茨基的权力争斗中,斯大林一派捏造出“托洛茨基主义”这个词作为反列宁主义的政治异端的象征,作为回应,托派使用“斯大林主义”这个词,以指责斯大林奉行的政治路线才真正是反列宁主义的。以便借此表明他是列宁主义绝对忠诚的实践者,然而,在塔克看来,斯大林的这种标榜不过是他为了获得最高权力并牢牢控制最高权力而采取的政治策略而已,事实上,斯大林主义与列宁主义并不是一回事。这是塔克在斯大林研究中始终坚持的一项基本原则。把列宁主义直接等同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马克思主义,把斯大林主义直接等同于列宁主义,这“两个等同”是很多东欧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之所以转向后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原因。塔克在自己的理论探索中明确抵制这“两个等同”,对于一个并非马克思主义者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来说,这一点难能可贵。中央编译局的学者当年在编译《斯大林模式》这部论文集时,之所以把塔克的名字放在前南斯拉夫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马尔科维奇之后,不仅仅是因为这部译文集收录了塔克本人的两篇文章,也不仅仅是因为这部译文集从塔克主编的《斯大林主义:历史解释论文集》中选译了若干篇论文,[注]《国外学者论斯大林模式》中收录的第一篇文章就是马尔科维奇的论文《斯大林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而马尔科维奇的这篇论文也来自塔克主编的《斯大林主义:历史解释论文集》。参见:Robert C. Tucker: Stalinism: essays in Historical Interpretation,pp.299-319, W.W.Norton &Company,1977.其中决定性的原因是塔克在斯大主义与列宁主义的关系的定位上与马尔科维奇是一致的。
即使不像一些西方学者所说那样,塔克在斯大林传记中给予斯大林很多称赞,但是,塔克没有完全否定斯大林,这确非虚言,尤其是第一部传记,从书名就可看出,塔克肯定斯大林曾经是一位坚定的革命者:他很早就投身于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宣传,并热忱地崇拜列宁、信奉列宁主义学说,在列宁与孟什维克的斗争中,他坚定地站在列宁一边,经过十多年艰苦的革命生涯(其中包括多次被捕、监禁与流放),终于成为布尔什维克著名的领导人之一。作为一名历史学家,塔克无意掩盖或歪曲曾经发生的一切,而是诚实地面对历史事实:“作为革命者的斯大林”是俄国革命真实历史的一部分,作为列宁的崇拜者的青年斯大林以及作为后列宁时代列宁崇拜主要制造的斯大林也同样俄国现代历史的真实图景。后面衍生出的再大的罪过也不能淹没之前已有的历史功勋。不过,肯定斯大林的革命贡献并不等于他必然就是一个真正的列宁主义者,肯定斯大林是列宁主义的拥护者也并不等于说斯大林主义完全根源于列宁主义。正如塔克清晰地表述的那样:
我认为斯大林主义并非直接来自列宁主义,尽管列宁主义是一个起作用的重要因素;斯大林主义是一种不同于列宁主义的独特的历史现象。我不认为斯大林主义是对布尔什维克革命的取代,我的观点是,(一)虽然斯大林有其保守、反动或反革命的一面,但是,它本质上是一种革命现象;(二)虽然来自上面的斯大林主义革命的产生和方式带有偶然性,但是,它仍是作为一个整体的俄国革命过程的一个完整阶段;(三)在说明为什么会产生斯大林主义阶段,或为什么它会采取已有的形式时,布尔什维克革命精神的遗产、古老俄国的遗产以及斯大林的思想和个性应该引起我们的特别注意。[20]
塔克的斯大林传记写作的策略便是在共产主义精神的显性运用中探寻俄国古老的历史文化的潜流以及个人隐秘而强烈的心理制机。塔克宣称斯大林确实不是一个像列宁那样的人格魅力型的权威。他没有列宁的那样老的革命资历,他达不到列宁那样高的理论水平,他没有列宁那样深入浅出的写作能力,他缺乏列宁那样迷人的演讲风采,他不具有列宁所具有的不可思议的感染力、说服力、亲和力……总之,韦伯所描述的魅力型领袖的所有人格特征在斯大林身上都没有丝毫的显现。是的,斯大林做不了列宁,即便他想成为列宁。尽管如此,塔克依然认为,斯大林并非像多伊彻所说的几乎“没有个人的性格”[21]312,恰恰相反,斯大林有一种超乎一般人想象的个性,并且有一种在列宁那里也看不到的能力——一种把布尔什维克主义和“古老俄国的遗产”有机融合起来的奇妙的能力,正是由于他神奇地发挥了这种能力,他虽然做不了列宁,但是他终究做成了斯大林。如果说列宁主义是自然的政治艺术,那么斯大林主义则是一种非自然的政治艺术,但非自然的艺术也是一种艺术。恰如以赛亚·伯林所言:“斯大林采取了一种原始的策略,完全契合我们时代的创新精神,特别是以人工产品替代自然产品的新风尚。别人制造人工橡胶和机器人,于是他发明一种人为的辩证法,让实验者本人在很大程度上能够操制和预测它的结果。他不是让历史自发地按照辩证法的螺旋曲线上下波动,而是要将这一过程置于人的控制之下。问题是要在冷漠与狂热这一对‘辩证两极’之间找到一种平衡的方法。问题一旦明确,他的政策的实质就变成准确地把握时机,估算在特定环境下把政治和社会的钟摆向任何他想要的结果所需要的作用力。”[22]
为了有效地揭示斯大林的原始策略,塔克的第二部斯大林传记采用了比第一部传记更具有深邃历史感的遥远回溯:开篇的第一章从1533年写起——那一年,莫斯科公国三岁的伊凡登基做了皇帝。十四年后(1547年)这个伊凡加冕成为沙皇俄国第一位沙皇——正是这位伊凡雷帝发动了对王公贵族的残醒镇压和大规模的清洗。显然,塔克不是在写沙皇俄国的编年史,写了伊凡雷帝这后,他一下子就跳到18世纪初期彼得一世那里——正是这位“戴着王冠的革命家”不仅发动了俄国近代史上一场盛况空前的工业革命,而且为了“哺育”这场革命而在国家层面强化了封建农奴制,建立了臭名昭著的“彼得大帝的强迫劳动营”。《执政的斯大林:来自上面的革命(1928—1941年)》要证实的核心命题是,苏联体制不是在一次革命而是在两次革命的影响下形成的:第一次革命是1917年的十月革命;第二次革命是斯大林执政时期由斯大林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来自上面的革命”——它是斯大林的“十月”或斯大林的“热月。”“二次革命”实质上是沙皇时代那种用革命手段建立一个强大的军事民族国家的历史模式的复活。借用本雅明的《历史哲学论纲》中的措辞,斯大林无非在冒险地“挪用过去”,伊凡雷帝和彼得大帝就是“被现在的时间所充满的过去”。[23]
在革命激进主义的幌子下大肆兜售保守主义的干货,在声称与封建主义已发生了彻底决裂的社会主义革命框架之内激活古代沙皇专制独裁制度中最野蛮、最残酷、最血腥、最恐怖的成份,这就是斯大林的政治创造:把原始的毒素勾兑在无产阶级的革命美酒之中,迫使无数的革命者和无辜群众怀着共产主义梦想痛饮这种无比奇特的毒酒——最令人惊悚的是,协助配制这种酒的高级配酒师们也不得不分批次地喝下这美妙的饮料,尤其是那些知道了配方之奥秘的人必须首先举杯品尝。革命就像一架巨大的永恒绞杀机,它不仅开足马力绞杀敌人,而且也在革命过程中、革命间歇期以及革命之后变态似地绞杀自己的制作者、自己的操作者、自己的追求者和信仰者。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大力鼓吹“不断革命论”的托洛茨基却不知道真正的“大革命”根本就不会中断,革命机器一旦发动起来就自然而然地永恒转动,纵使没有敌人可杀,它也不会停止下来,那时,它开始自动编码大量制造敌人,它不惜把自己的伟大的哺育者以及钟爱自己的人也都变成敌人卷进自己无情的齿轮之中。塔克的第二部斯大林传记无外乎在宣告:二次革命这架巨型机器的重要部件特别是它的嗜血的齿轮都是从俄国古老历史的武库中找来的。斯大林不过做了一个更壮观也更精巧的革命拼接。
众所周知,齐泽克在其成名作《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1989)中通过对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所描绘的历史意境的解读向世人宣布他终于悟出了“革命即重复”这一道理。[24]实际上,塔克比齐泽克更早悟出这了一点。[注]塔克后来编入自己主编的《斯大林主义:历史解释论文集》(1977)中的论证斯大林主义中的复古主义因素的长篇论文《斯大林主义:来自上面的革命》是提交给1975年6月由“美国比较共产主义研究计划小组”在意大利贝拉焦城召开的斯大林问题国际研讨会的会议论文。当然,苏联“二次革命”中强烈的复古主义因素的第一指证人也并不是塔克,而是著名传记作家艾萨克·多伊彻——他在1948年完成的《斯大林政治传记》中这样写道:
对于作出英勇努力来摆脱过去的一代人来说,过去也对他们作出了残酷的报复;而这种报复恰恰在第二次革命过程中达到高潮。俄国历史的这种怪事就体现在斯大林身上……他压倒一切的爱好就是经常不自觉地去模仿老的统治者的风俗习惯。这个历史上不可避免的过程,反映在斯大林政治面貌的变化上:不是一个而是几个沙皇的特征,似乎在目前的克里姆林宫的那个格鲁吉亚的布尔什维克身上复活了。有一个时候,他表现得有点象铁沙皇,即尼古拉第一。另一些时候,他又更象彼得大帝的直系子孙……然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又假装和模仿亚历山大第一的姿态。现在,在大清洗的期间,由于他镇压自己的反对者,他就越来越象激烈反对贵族特权的伊凡雷帝了。……过去压迫现在的残酷性,是同革命开始抛弃过去的决心成比例的。[21]412
多伊彻在《斯大林政治传记》导言中说,斯大林从正面看是列宁的子孙,从侧面看却是伊凡雷的子孙。可以说,这句话也就是《斯大林政治传记》的主题。而塔克的斯大林传记的主题也无非如此。不过,与多伊彻相比,塔克还是添加了许多东西。当然,塔克添加的东西不仅仅是一些珍贵的历史档案和新的佐证材料,其中更重要的是他在斯大林研究中的引入的心理层面的精神分析和文化层面的宗教阐释,恰恰是这两个层面把塔克引向了哲学和正义问题:神话是塔克研究的起点,正义是终结者,而哲学不过一个中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