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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与治理变革

2018-02-20宋京霖

学术探索 2018年12期
关键词:人工智能

宋京霖

(国家检察官学院,北京 102206)

自18世纪以来,人类社会经历了数次技术革命浪潮,每一次技术革命都是先由一组创新技术让新产业突破原有部门的限制,迅速扩散到更广泛的社会领域,引发新产品、新行业和新基础设施的爆炸性发展。20世纪70年代,CPU的诞生昭示了计算机等微电子产品能以低成本广泛普及,标志着人类社会迎来了信息技术革命。对过去两百年发生的历史事件进行分析,探究在经济、政治、文化等不同因素影响下反复出现的现象,发现动态性规律,才能深刻理解当前正经历的这场技术革命以及我们所处的境况,制订应有的对策。

一、信息革命的时间节点

1.技术革命的两个阶段

根据英国演化经济学家卡萝塔·佩蕾丝的研究,过去每一次技术革命都经历了两个不同性质时期:导入期与展开期。[1](P38~68)在导入期,关键性技术在特定地域特定行业得到突破,并将新产品、新产业与其他产品和产业结合一起,形成一组技术创新集群,打乱原有经济结构,构建新的工业网络、新的基础设施,将新的理念、方法和范式逐步扩散到原有经济体系中并不断地发展壮大。随着新技术广泛的利用和扩散,与新技术相适应的文化、制度层面的新观念和新方式逐步取代旧范式,在社会获得压倒性优势,这昭示着技术革命进入展开期。在展开期,具备与新范式相适应的环境和制度供给,新技术在高生产率下获得充分的发展并扩散到整个经济体系和非经济体系中。展开期的特征表现为经济内部有着高度的协调性,制度建设能够顺应不断扩大的需求,不断释放新范式的潜力,并将新范式所带来的好处分配给社会群体各个阶层。展开期末期技术潜力竭尽后,繁华过尽之时酝酿着下一次技术革命。19世纪70年代开始,炼钢技术的突破推动了钢铁和重工业时代的来临,电力的广泛应用成为补充和取代蒸汽动力的新能源。在经历了三十年左右的导入期后,到了20世纪初进入了展开期,不仅仅体现在各产业的繁荣和国际化市场的统一,还在教育、文化等社会各个领域对科学技术所带来的新范式的确立,诸如系统化的科学教育体系、专门化的组织和科学管理体系等。而20世纪二三十年代黄金时代之后的衰落,又造就了新一轮技术革命的舞台。

2.信息革命的“转折点”

我们正经历的这一轮技术革命被称为信息革命,起始于21世纪70年代,标志性事件是计算机的诞生和微处理器的突破。此后至今的几十年间是本轮技术革命的导入期。前几次技术革命的历程显示,导入期有两个显著的特征现象,首先经历的是新产品大爆炸、新产业和新基础设施的极速增长,冲击和改变着传统经济常态。本轮技术革命发端于芯片和硬件的研发突破,随后带来了软件和通信设备的繁荣,接着以互联网为代表的信息技术进入集成创新的爆发期,每一次技术开发得益于其之前的技术和市场优势,形成了一组创新技术集群。诸如计算机的推广普及带来了工厂自动化、办公自动化和家庭自动化,计算机与通信技术结合形成的全球远程通信网络带来了新的基础设施。其次,新技术带来的新经济范式必然会在无法融合的新旧企业、新旧产业之间产生冲突。没有适应新范式进行改造更新的企业、产业乃至地域,终究造成大量的倒闭、失业与衰败。就如“铁锈地带”[注]“铁锈地带” 最初指的是美国东北部—五大湖附近,这些地区传统工业衰退严重,被废弃的工厂机器渐渐布满了铁锈而被称为铁锈地带,现可泛指工业衰退的地区。的出现代表的重工业化时期老工业基地在新技术的冲击下,生产方式和组织形式无法适应新时代要求,从繁荣走向衰落。

人工智能的兴起,标志着本轮技术革命的前一阶段导入期接近尾声。互联网的应用范围正发生质的飞跃,智能感应和识别技术的发展,物联网的理念逐渐兴起,促使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之间实现信息互联。云计算让数据价值正实现质的飞跃,大数据理念的出现,使数据挖掘分析实现从传统的结构化数据向视频、图像、文本等非结构化数据的跨越,大数据处理和计算能力进一步让计算机具备无监督学习能力。人工智能将在上述技术和市场优势下,形成新的基础设施,以超大规模、超低成本使用信息和计算资源,并将对各产业的生产、交易、融资、流通等各个环节进行颠覆式改造,将具有更高的生产、资源配置、交易效率。人工智能的兴起意味着本轮技术革命所形成的新范式即将横扫社会各个层面并占据主导地位。

然而任何一次技术革命都无法平稳地从导入期过渡到展开期,用“创造性毁灭”来形容技术革命导入期的技术大爆炸与新旧冲突毫不为过,这两个时期之间要经历崩溃与调整的“转折点”。在新旧范式并存的导入期,产业利润增长差距扩大,财富不均分化严重,直接体现为对新产业的投资狂热,过热的投资造就金融泡沫、股市崩盘和经济衰退,崩溃最早发生在股票和金融市场,接着是社会动荡,如果能调整到位,最终将进入展开期。

进入本轮技术革命之后,也经历过数次经济和金融危机。21世纪千禧年过热的投资所催生互联网泡沫破灭曾引发股市的动荡,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也是技术革命主导的一个发展阶段。[2]但这些危机还没有达到引发社会产生系统性调整的程度,人工智能兴起之后,势必将引发新一轮的投资狂热。现有数据显示了高新产业风险投资的巨大的增速,对人工智能及其相关联的新基础设施势必迎来疯狂投资和金融泡沫。而人工智能在各产业的各个环节的覆盖,新范式在社会各层次上的主导地位,意味着泡沫破灭后将带来更广和更深的经济危机和社会动荡。那时势必才会迎来本轮技术革命真正的“转折点”。

“转折点”是经济—技术变革向社会—制度变革的时期,旧的经济—技术范式是嵌入在社会制度和环境中,新范式带来的变革最终必然会在社会文化和制度层面造成冲击。社会吸收新经济—技术带来的新范式并且需要重新塑造相应的环境和制度条件,包括政府规制和监管机构、行业标准、法律规则、系统化教育、金融创新等等。在“转折点”能否为技术扩散提供适应的环境和条件,决定着能否快速进入展开期获得全面的繁荣。回顾20世纪三四十年代所经历的经济衰退和社会动荡,德国面对社会危机的应对方案是纳粹的上台,而美国却是罗斯福主导新政的实施,使得美国得以在20世纪中叶率先进入展开期,并抢占了新一轮革命的先机。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转折点”,反思这一轮技术革命所带来的冲突以及潜在的桎梏,为社会—制度变革做好充足的准备,才能尽快顺利迈入本轮技术革命的下一个阶段。

二、社会发展的“双向运动”

1.“双向互动”理论

古典经济学家强调从市场到社会的单向运动,无论是市场对社会产生革命性还是弥合性影响。而经济社会学家将上述社会发展过程提炼为“市场—社会”的双向互动理论,并指出古典经济学家试图构建一个完全自发调节的市场是不可能实现的。[3](P19)经济活动从未也不可能“脱嵌”于社会,所有的经济活动依赖于社会关系,社会关系通过影响社会主体的市场行为塑造了经济活动的组织形式。市场“嵌入”社会并构成社会的子系统。“双向互动”理论强调双向运动:一方面具备自发调节能力的市场经济会不断地寻求自我扩张,另一方面这种自我扩张造成了社会资源和环境资源的巨大损耗,寻求自我保护的社会将产生保护性立法等其他干预性措施反作用市场经济。

社会自我保护主要体现为制度化过程。技术—经济的层面的新范式,对生产结构所带来的冲击影响波及社会文化、政治、法律等各个系统,引发原有秩序的变动。为了维持社会秩序的稳定和持续,社会所能提供的制度化过程必须能够满足这些变动所表达的社会功能性需求。社会制度化力量通过种类繁多且持续增长的制度形式,推动着社会进行结构性变化。

从市场与社会之间的双向互动,同样可推及政治、文化等其他社会要素与社会之间的双向互动。当经济、政治、文化等社会要素发生变化时,社会制度化力量也会反作用于这些要素的变化,从而保持社会发展的连续性和稳定性。

2.现代社会的“双向互动”

社会发展历史表明,应对现代化所带来的社会新需求,必须要提高社会制度化的水平,制度供给对社会发展和社会变迁起了决定性作用。[4]现代化首先在欧洲的开启,分别经历了政治性和经济性的大革命。这两次革命展示了社会发展的双向互动。

公元5世纪左右,“现代”这个词首先在欧洲大陆使用时,是用来描述异教向正统罗马基督教皈依的时代,仍有着与古代存在联系的意味。[5](P118~135)而到了欧洲启蒙时期和民主革命时期,“现代”一词才被广泛用来表达彻底与过去决裂的“反传统”。无论是历史学家还是社会学家,通常将17世纪左右作为现代社会的开端。现代所具备的“社会生活或组织模式,大约17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影响”。[6](P1)1780年工业革命在经济—技术层面带来革新,过去依靠人力畜力和自然力的生产模式无法适应生产需求,蒸汽机的发明是人类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重要标志,从此人类社会进入以机器的发明使用和制造为中心、用机器操作代替手工劳动的时代。

英国最早在整个轻工业中基本实现机械化,在工业革命短短几十年内,建立了强大的纺织工业、冶金工业、煤炭工业、机器工业和交通运输业,机器大生产空前提高了劳动生产率。社会生产力得到飞速的发展,从落后的农业国一跃而为世界上最先进的资本主义头号工业强国。工业革命也改变了国内的经济和人口分布。新兴的工业区和工业城市繁荣和发展,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城市人口激增。英国国内的社会关系在工业革命影响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方面进一步加强和巩固了资产阶级的政治主导地位,1832年的英国国会选举改革和1846 年谷物法的废除就是工业资产阶级与土地贵族、小金融贵族和大商人联合的传统阶级斗争成功的例子。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阶级矛盾开始恶化。1837年至1848年间的宪章运动是工人阶级第一次有组织的大规模政治运动。

英国工业革命离不开政治环境。18世纪初孟德斯鸠在英国待了两年考察英国的制度,认为英国能够克服封建专制才能有工业革命。“从政治方面说,经济的大规模发展应该具备以下三个条件:这个国家必须是统一的,不受分裂之苦;这个国家应该是自立的,不受外国挟制;这个国家必须克服个人的专制统治,不把国家的命运放在一个人手中。”[7](P31)英国是率先具备这三个条件的国家。其中,前两个条件是在封建时期得以具备,而后一个条件则是通过光荣革命得以实现。作为政治性革命,光荣革命旨在确立权威与权力的合法性、政府组织和行政机关、公共财政和税收、法律和个人权利以及社会阶层的法律地位和政治权利等基本制度。英国在光荣革命之后,建立起君主立宪制,成为第一个正式迈入现代化的国家。经济革命与社会变革相互影响的过程也反映在欧洲其他国家。在工业化需求刺激下,美国和法国在完成了社会结构的调整之后,也相继开始全面现代化的进程。现代化所带来的经济发展,反过来又作用于国家政治法律等各方面制度的发展。

现代社会变迁中的制度化首先体现在从根本上解决国家主权的合法性问题。 “合法性形成了治权的基础,是法治体制中开展政治活动的基础。合法性作为政治利益的表述,它标志着它所证明的政治体制是尽可能正义的。”[8](P402)现代化带来的政治变革通过法律表述,将君主的主权替换为民族国家的主权。正如《权利宣言》所称,国家“主权是唯一的和不可分割、不可转让、不因时效而消灭的”。国家这一人格化主体“能够发布命令,其他人格主体只要处于国家领土范围之内,就必须服从于国家。如果其他人格主体是国家,就与本国享有同等的地位”。[9](P56)主权理论构成了最初西方现代国家进行社会管理的理论基础。

从管理的范围上,经济—技术层面的新范式要获得充分的扩散,必须让生产和交换中的某些“自然法则”在经济市场上自行发生作用,将限制减少到最低程度。[10]国家行政职能仅仅局限于提供警察、军队和司法机构,采取必要措施进行领土防御,维护国内外秩序。政府不应当干涉经济活动乃至私人领域,而是提供能够保障生命和财产安全的法律和法庭,保障商业合同、债务以及各种义务的履行。

从管理的方式上,社会事务越来越复杂,社会分工越来越细,社会管理需要专业化精细化,政府在实践运作中形成了一个专门化的独立领域。行政活动指向的是由政府垄断的管理社会的活动,亦称“国家行政管理”。行政的事务内容包括:内务、外务、军政、财政、司法。行政是为了完成国家目的,在法律法规范围内,作出补充规定,以及运用政府可得支配的“人力”“财力”“物力”以及“工具和程序”以执行国家公务。[11](P1~2)科层制的现代文官体系得以产生。科层制管理组织服从于现代化对工具理性的要求,等级分明,权责明确。组织成员的职位按等级依次排列,上下级之间的职权关系和职责范围严格按等级划定;组织结构内部依靠一套正式的法规和制度程序来规范组织成员的活动与行为;组织成员关系非人格化,组织成员严格依照法令和规章确保组织目标的实施,个人情绪不能影响组织的理性决策,而是按严格的法令和规章对待工作和业务交往,以确保组织目标的实施;组织成员依专业和技能获得工作机会与工资报酬,成员在等级的晋升与加薪依据工作成绩与资历条件。

三、人工智能与治理变革

1.后现代性

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信息技术革命拉开帷幕以来,社会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发展出与以往不同的社会文化,新的社会组织形态逐渐形成,人们提出“后工业化社会”或“后现代化社会”来描述我们当下所处的时代。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发展可以找到明显的区分界限,而后现代社会与现代社会有着诸多的关联,两者之间的界限比较模糊,因而也有不少学者认为后现代社会只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发展阶段而已。无论如何划分,后现代产生于对现代的批判和解构,既是解构也是建构。

现代化实现了从工业社会到信息社会、从生产型经济到消费型经济、从物的匮乏到物的绝对丰盛。[12](P5)一方面,现代化所带来的人的“个性化”。基于商品消费市场的繁荣,个人自由选择的能力得到了提高。个体在现代社会中具备双重身份:作为市民社会的个体在市场领域享有财产和自由,追求经济利益最大化;作为政治领域的个体享有政治参与权,追求自我实现和自我发展。现代化也带来了人类生活方式的改变——“个体化”。个体化“不仅与个人的感受形式有关,而且还涉及现代社会的各种中心制度,譬如发展自我的必要性,摆脱集体规定性的必要性”。[13](P69)

但另一方面工业社会作为一个庞大复杂的有机体,将人的特性抹掉,保留人的一般性,进而又在经济交换和社会分工的环境下,将人塑造成专门化的螺丝,装入社会的大机器中,抹杀人的“个体化”需求。现代国家中行政干预渗透到生活的各个方面,科学技术管理方式得以广泛应用,社会控制得以不断强化。人们所有的生活领域都取决于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经济生产的需要,个体的生活空间被以促进繁荣的规则以及相应的行政官僚体制所充斥,这就导致了“私人领域和公共空间被市场机制和科层权力所控制”或者“生活世界被制度命令殖民化”。[14](P6~7)个人自我认同的条件进一步被掠夺,个人主观需要在社会生活中得不到满足必然会产生困惑。现代人的“困惑”反映了社会个体需求与社会体制需要之间所存在的紧张与冲突,不仅仅表现为发生在经济领域由剩余价值所带来的阶级矛盾,还延伸到经济领域之外日常生活和消费领域的矛盾。[15]

从经济系统扩展到政治系统和文化系统的紧张与冲突,推动社会文化和社会制度的一系列变迁。[16](P392)这些变迁正是后现代性的表征。在文化的再生产以及社会整合过程中,人们从过去追求物质生产的“所有”( having) 转向了关注个体人的“存在”( being) :“如何生活”比“拥有什么”更加重要。这些个体的需求需要表达,但西方国家传统的政治却无法提供舞台,传统现代西方“政治”不过是被设定好的舞台——议会、政党、利益团体通过固定的制度来展现政治,根本罔顾对于人想要重返社会的需求。如此一来“亚政治”在“政治”之外得以产生。在欧美国家所兴起的生态运动、反战和平运动、新女权运动等“新社会运动” 被视为一个新政治模式的载体,乃至是“现代社会的一股政治力量,得以促使民主化的真正发生”。[17](P8)这种运动不再依靠政党或工会,而是通过公民的自发联合与团结来解决问题的。[18](P286)尽管传统西方现代政治制度限制了公民参与公共事务的行动自由,而在政治体系之外的公民社团和社会运动却造成了新的政治参与。这意味着:在社会各个层面,政府以及政府机构的固定性与政治代理人之间的流动性共存;传统政治制度对决策和判断的垄断被打破。政治与非政治领域之间的界限模糊,政治已然开始突破形式责任和等级制度。

后现代性的本质在于人们反抗工具理性对现代人类生活的掌控。作为现代性基石的理性受到了质疑,交往理性被提出来用以建构后现代社会。与工具理性取得效果的言语行为和以成功为旨向的目的行为不同,交往理性是为处理事务解决问题的言语行为和以理解为目的的交往行为。前者从单个个体出发,通过算计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后者从主体与主体之间的互动出发,通过协作、商谈、沟通以获得理解。在交往中,主体间性替代主体性,克服了主体与客体的两难。而人们通过交往,在现实考量和理想之间得到调和而非人与社会的紧张。以交往理性而非工具理性,人自身的愿望、情感以及审美诉求在人际互动中得到表达,并将他人的诉求包容进来。在交往中,不再存在绝对正确的具体价值和特定规范,这些特定的价值或规范都具有可错的性质,只有生活实践才是最终检验的尺度。在交往中,无法树立单个的中心的权威,只有通过多元网络互动和合理程序表达令人信服的论证理由。从主体间性的角度,以交往理性取代目的理性,构建一种全新的社会秩序,通过以言行事的语言行为、以理解为指向交往行为所构建的商谈,达成规则的共识, 通过多元的沟通互动重构同一性.

2.人工智能加剧社会“自反性”

数学中的“自反性”被引入社会学理论研究中,在此“自反性”(self-reflexive)并非仅指“自我反思”而首先是“自我对抗”(self-confrontation)。社会自反性包含了两层含义。首先是结构性自反性,从社会结构中解放出来的能动作用反作用于这种结构的规则和资源以及其社会存在条件;其次是自我自反性,在这种自反性中,能动作用反作用于其自身。在其中,先前动因的非自律之监控为自我监控所取代。[19]上述社会个体的“困惑”、政治的泛化、行政的社会化以及对交往理性的提出都是社会自反性的表征。人工智能的发展更是加剧了上述社会“自反性”。

人工智能通常可分为三个层次。已经被广泛应用在诸多领域替代和辅助人类工作的仅能被称为弱人工智能Artificial Narrow Intelligence (ANI),如各类搜索引擎处理海量数据并进行分析归类排序提供信息收集与智能筛选辅助功能,这是人工智能提供的最基本的应用,此外还有语音识别、图像识别和翻译等专注于解决特定具体任务的人工智能,都是统计数据并从中归纳出模型。这类弱人工智能只是看起来像是智能的,但没有达到模拟人类认知和思考的程度,仍然只是“工具”。强人工智能目前仅出现在影视作品中,强人工智能观点认为“计算机不仅是用来研究人的思维的一种工具,而是计算机本身就是有思维的”。[20](P417~458)心理学家将智能定义为“一种宽泛的心理能力,能够进行思考、计划、解决问题、抽象思维、理解复杂理念、快速学习和从经验中学习等操作”。[21]强人工智能在这些方面和人类一样得心应手,这类机器被认为是有知觉的,有自我意识。科学家们更进一步提出了超人工智能Artificial Super Intelligence (ASI) ,“在几乎所有领域都比最聪明的人类大脑都聪明很多,包括科学创新、通识和社交技能”。[22]强人工智能超出了人类现有的认知范围,其出现将对人类社会产生颠覆性革命,甚至是人类永生或灭绝的生死议题。

然而人工智能目前的发展还无法解决莫拉维克悖论带来的算法上的难题,加上硅芯片发展速度的减缓也制约了运算能力的提高,从弱人工智能走向强人工智能乃至超人工智能仍有遥远距离。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人工智能还不大可能完全代替人类进行创新、管理、营销等需要思维能力的工作。目前能展望的是弱人工智能获得进一步充分发展,如深度学习、跨界融合、人机协同、群智开放等,代替人类开展繁重、危险工作,处理信息辅助人类进行决策,以“智能+人工”的方式广泛运用到生产和生活中,加速改变经济结构并催生新的社会需求。

弱人工智能的发展将进一步加剧上述社会自反性,推动社会制度变革。其中最显著的是带来社会治理变革。“治理”这一概念的提出距今不过二三十年,代表了在技术发展和全球化背景下,国家及社会公共管理的新发展。“治理”是公共部门和私人部门基于正式或非正式规则以协调为主的持续性互动过程。治理的目的就是在不同的制度中,运用公共权力引导和控制社会主体的行为活动,以最大化地促进公共利益。治理涵盖了必要的公共权威、管理规则、治理机制和治理方式。[23]

人工智能带来了治理结构的变化。传统官僚管理的特点基于代议制民主的合法性,具有中央集权的科层结构和分工明确的部门主义,通过自上而下的命令控制实施规则化管理。智能社会中的组织形态和运行模式不同于官僚管理。人工智能结合互联网、信息物理融合系统将信息空间、物理世界和人类交往网络这三者高度融合,形成系统、实时且无处不在的社会网状整体。这个网状结构也是现代治理的组织形态,网状结构打破了过去官僚体制的科层形式,形成纵横交叉的网络结构。人工智能所带来的这种去中心化、去中介化的扁平化社会组织结构,促使治理方式发生变革。治理不再完全依赖于政府权威,社会主体建立合作、协商、伙伴关系等方式解决公共议题,主体之间相互依赖,权力分散。同时,尽管治理网状组织是社会主体之间的自我组织,但治理机制也有别于市场机制。网状组织中的主体自由度和自主化程度不及市场主体,主体之间建立关系并非依赖于市场契约,而是基于相互渗透的社会资源交换。并且这种关系并非如市场机制中受价格规律影响,而是受到具有一定价值内涵的指导。

如此一来,智能社会中的治理方式更需要具备灵活性、开放性和协同性,需要政府与社会组织、个人进一步全面而深入合作开展社会治理。同时治理的手段也更加多元化,公私主体之间通过平等对话, 在商谈中得以构建持续性的开放的决策过程。[24](P18~20)人工智能为这种新方式的应用提供了保障,一是保持信息的充分流动,不仅仅是专家知识,还纳入了经验和公众评论等各类知识和信息;二是基于大数据和智能分析,提供可替代方案并对方案进行审查分析,以尽可能平衡各种考量因素。

四、中国的“两化叠加”及其应对

当前我国治理面临的最大难题是“两化叠加”。通常发达国家的现代化和后现代化是两个历史阶段,现代化阶段的任务强调社会管理和规制,而后现代化阶段的任务是提高社会公共服务保障,但在我国现代化和后现代化两个时期几乎是重叠的,在实现现代化的阶段,我国民众同样对后现代化需求,尤其是在社会服务、社会保障方面,有着较高的期待。[25](P43~44)人工智能加剧了我国“两化叠加”的治理难题。人工智能的发展对安全、秩序、伦理等方面在原有现代化基础上提出了更高要求,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新的挑战。要应对这些挑战,首要构建和完善一个多层次、多主体的治理网状结构,同时进一步增加治理网状结构的多层次、多维度、多样式的治理方式和手段。治理网状结构具备如下优势。

首先,网状结构的去中心化,政府不再是唯一的权力中心。传统行政中,政府运用国家强制力对社会进行自上而下的单向度命令和管理。而现代社会中的复杂与或然性,公众需求的多样性,环境变化的突发性,政府自身所拥有的知识与资源已无法独自应付。因此多元的权力分散式网状结构,能将政府、公民、企业、社会组织充分结合起来,形成依赖和互补。网状结构中的合作模式和信息共享,能够跨区域跨层级地在政策制定者以及利害关系各方之间形成。网状结构中的互动可以通过命令控制、合作、激励竞争、协商谈判等不同的方式实现,展示了政策从制定到执行之间的各个不同方面。欧洲国家网状化治理的实践形式已经广为人知,被政府和公众普遍认可,成为复杂、碎片化而又不断剧烈变动的社会中一个有用的治理机制。[26](P55)

其次,网状结构的多层次。主体的多元实现了结构横向上的权力分散,而分层则表明了纵向上的分散化。政府、企业、非营利组织、社会团体等不同层次上的主体有着各自的优势,发挥着不同的作用。网状结构能够纳入公共部门和私人部门,以及涵盖了国际的、国内的、中央的、地方的,集体的,个人的各个层面和各种安排。[27](P340~361)网状结构建构的是多边结构关系,与官僚制下的单边的关系不同,多边关系凸显了主体之间相互关联的程度。所以处于网络中的政府,与其他层级的政府、企业和公民社会等参与主体形成了一种“多边关系”,同时多重关系之间的重叠使得主体之间更加紧密。

再次,网状结构的相互依赖。网状结构中的主体都是参与集体行动的理性经济人,行为主体之间有着不同的动机,既包括自利的动机,也包括追求公共利益的动机;既包括相冲突的利益动机,也包括共同的利益动机。根据博弈论,在不确定的情形中,合作是最佳的方法。在博弈中,行为主体之间更愿意建立起长远关系,从而采取互惠合作的行动策略,当各方协调一致去寻找有利于共同利益的战略时,就会出现协同性均衡状态。通过反思性理性协商和交流,各种形式的合作使得网状结构更稳定。多方主体之间经常性的互动、沟通和协作,参与治理的各方行动者不再只是狭隘地关注自我利益,产生了主体间的信任和社会资本,这种信任和社会资本本身就是一种解决问题的能力。[28](P90~119)

最后,网状结构的灵活性。网状结构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能够根据环境和条件的变化,实现相互关系之间的调整。相对于传统的层级结构,网状结构为主体之间的信息交流和资源整合提供了开放、协作的环境。网状结构能扩展到政府、公民、企业、社会组织相互之间,并能涵盖国内和国际层面的跨国政府组织和非政府组织,呈现多边、多层次的关系结构。

结 语

人工智能的兴起是本轮技术革命结束导入期之后的转折点。我国整体还处于现代化阶段,传统工业、农业、科技和国防现代化的目标还没有完全实现,在全球化趋势进一步加速背景下,人工智能将工业化模式从“机器生产机器”升级为“智能机器控制智能机器”,提出了更高工业生产效率的要求。同时,人类所面临的危机也在迅速全球化,能源与资源危机、生态与环境危机、气候变化危机和国际地缘政治经济社会危机这些国内国际危机交织,是已进入后现代化阶段的发达国家正面对的挑战,同样也是我国社会面临的挑战。只有不断提高社会制度化水平才能应对社会治理挑战,从而尽早迈入技术革命的展开期,让技术带来的福利惠及全社会、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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