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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萨达叙事在当代以色列接受中的政治与社会形态*

2018-02-19

学海 2018年3期
关键词:犹太民族英雄主义大屠杀

“马萨达神话”的诞生:犹太集体记忆的选择

约瑟夫斯的马萨达叙事演变为“马萨达神话”的主要推动力为犹太民族主义,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看作是犹太民族独立自主的中心符号。约瑟夫斯(Flavious Josephus)在《犹太战史》中记载,大祭司约拿单建立马萨达。公元前40年,国王安提哥努斯联合帕提亚人与希律宣战,希律从耶路撒冷逃到马萨达避难。此后几年,希律不断对马萨达进行修缮和建设,并备好给养把它作为紧急避难所。公元70年提图斯率领的罗马军队攻占了耶路撒冷并摧毁了圣殿。三年之后,罗马总督弗拉维·席尔瓦率领罗马第十军团万余人包围了犹太人最后的抵抗堡垒马萨达。罗马军队遭到抵抗,但是犹太人的最终落败不可避免。犹太人领袖以利亚撒·本-亚尔把战友召集在一起,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鼓励人们选择死亡来剥夺罗马军队军事上的胜利并且拯救犹太人避免被俘获后的羞辱。他们分组抽签选出十名战士执行自杀任务,其余人紧抱妻儿躺在地上,自愿接受致命的一剑。最后这十人再次抽签选出其中一人处死另外九名勇士,在完成火烧城堡的任务后自尽。5月3日清晨,罗马军队攻入马萨达,惊讶地发现他们面临的是死亡般的寂静,历经数月攻下的堡垒中只有960具尸骸。据故事的记载者约瑟夫斯说,最后仅有两个女人和五个儿童躲在一个地下水道中得以逃脱,也因此传出了罗马破城前发生的故事。①

对于这段文献的史实,学术界从未有过定论。人们曾对约瑟夫斯是否诚实的问题一直抓住不放,但真实程度不是衡量一个历史学家作品的唯一标准,还有许多其他的方式。②毋庸置疑,正是基于约瑟夫斯这段对起义者最终命运表现出强烈同情色彩的叙事,经过犹太民族几个阶段的精心运作,最终成了现代以色列国家最伟大的传奇之一:马萨达遗址因其独特的历史地位在2001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永不陷落的马萨达精神”也成为世界人民共同的精神财富。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间,不断变化的历史环境和现实社会形势,导致马萨达叙事在以色列政治与社会形态建构中所象征的意义也几经变迁。

在马萨达叙事的接受上,犹太民族主义者表现出强烈的实用主义倾向。马萨达叙事在将近两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一直被正统犹太教所遗忘,原因在于集体自杀的选择与犹太教有关生存的教义相矛盾。19世纪末20世纪初,犹太复国运动开始兴起。就像其他建国运动一样,犹太复国主义者已经意识到非常有必要通过宣传民族历史上伟大的英雄或者事件来构建犹太国家的延续感。③为了将在两千多年的流散中使用不同语言文字拥有多元文化的犹太人融合为一个整体并凝聚为一个新国家,过去的历史成了集体认同的重要资源。复国运动的先驱者们想要模仿马卡比、巴尔·科赫巴等古代犹太英雄,寻找能够象征犹太民族在战争中的英勇表现,而马萨达恰好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它首先确认了犹太民族与巴勒斯坦地区的历史渊源:建立于1948年的以色列国家是历史上第二犹太共和国、或第二圣殿历史的延续,其最后守卫者正是那些马萨达陷落后“慷慨就义的英雄”,证明了犹太人对以色列领土的所有权。其次,马萨达作为犹太民族精神的象征已经有基础。早在20世纪20年代,一些犹太先驱就开创了到马萨达遗址进行朝圣之旅的传统,这种趋势在1940和1950年代达到高潮。

马萨达遗址考古活动,进一步推动了马萨达叙事在以色列的迅速发展。拥有丰富历史资源的犹太民族一贯重视考古学,对古代遗址的发掘成为跨越大流散并重建民族历史和记忆的科学桥梁,而以色列这块土地上的许多考古发现都为犹太民族认同提供了确凿证据。马萨达的东面是死海西面很难攀登,使之成为避险的军事要塞。因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以及沙漠中干燥的天气,遗址得以被相对完整地保存下来,其巍峨的外观总能给参观者震撼的视觉效果。由于马萨达遗址对犹太民族追求共同历史记忆具有重大价值,在它经历了十几个世纪的沉寂之后再度浮现于犹太民族集体记忆之中。19世纪60年代中期,希伯来大学考古学教授伊格尔·亚丁在各个政府部门的支持下开始对马萨达遗址进行大规模发掘。媒体持续报道了此次发掘进行的大量准备工作、众多来自全世界的志愿者,1963年10月-1965年4月持续不断的考古新发现,使得马萨达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占据了以色列集体意识的中心位置。④亚丁的考古发掘过程详细记录在《马萨达:希律的堡垒与奋锐党人最后的反抗》这一著作中,点燃了民众对马萨达的兴趣,吸引了大量普通民众的目光。⑤然而,本次发掘并没有进一步证实约瑟夫斯有关马萨达叙事的真实性。虽然《犹太战史》中所记载的殿堂、防御工事和罗马军营、进攻工事都有遗迹可寻,但是围绕匕首党、隐基底的大屠杀、以利亚撒·本-亚尔的演讲以及集体自杀等问题,今日依然是未解之谜。

对马萨达遗址进行的考古发掘不仅被用来重现希律时期的建筑布局,更重要的是赋予以色列民众共同的身份认同与集体记忆,把来自世界各地的犹太移民通过这个共同的根凝聚在一起。马萨达的神圣化过程无疑发挥了重要作用:它给犹太民族提供来自过去历史的象征符号,以及证明犹太人在这片土地定居的连续性,而这种延续性不仅确认了犹太民族共同的过去,而且提供了共同未来的期许,使犹太民族在这片土地上建立国家合法化。马萨达的考古发掘在以色列政府的主导下对民众的思想观念和身份认同进行了干预,将马萨达的政治运作发挥到极致。随着参观马萨达遗址的游客人数不断增长,“马萨达永不再陷落”⑥这一保家卫国的口号变得家喻户晓,使之在犹太民族集体记忆中留下深刻烙印。

马萨达民族叙事的主旋律:民族英雄主义及牺牲精神

马萨达叙事在现代以色列的接受并非一成不变,但其主旋律是民族英雄主义及牺牲精神。以人与土地的紧密关联为基础,犹太复国主义把建立犹太国家之前的历史划分为古代与大流散两个主要时期:前者以亚伯拉罕的部落形成及其后裔到古埃及为开端,结束于一系列失败的战争:1世纪反抗罗马人以及2世纪巴尔·科赫巴起义。后者开端于135年巴尔·科赫巴起义失败后犹太人被逐出家园散居到世界各地直至1948年以色列成立。⑦事实上,犹太复国主义运动起初劝诫当代犹太人忽略充满迫害、歧视、杀戮的大流散时期,聚焦于以色列这个新国家的世俗生活,这与正统犹太教产生了冲突。这种意识形态表明将近1800年的丰富犹太文化历史与犹太复国主义运动毫无关联,它也排除了犹太人受迫害和遭受大屠杀的苦难,而后两者正是建立犹太家园的重要原因。⑧犹太复国主义者需要建构一个全新的过去,在犹太古代历史中寻找民族独立国家富强的时期,而圣经时代和第二圣殿时期恰巧符合这种政治需求。去马萨达朝圣已经成为寻找犹太之根和增强与故土联系的重要方式。1940-1942以及1950年代的现实形势,以及古特曼的推波助澜使马萨达逐渐在社会建构的过程中成了犹太民族殉难和英雄主义的圣坛。马萨达的守卫者被塑造为抵抗罗马入侵的最后守卫者、为以色列政治独立献出生命的殉难者。马萨达英雄叙事的创造和具体化正是被一些外部事件所推波助澜,这些事件推动了对犹太英雄主义符号的需求:阿拉伯革命,1920-1921,1929以及1936-1939年针对犹太人的迫害和屠杀,1940-1942年对德国入侵的担忧。⑨不仅如此,以色列建国后经历了多次战争的洗礼,每一次的战火都关系到以色列的生死存亡。战争之后的军事封锁和严峻的经济形势,也使以色列民众对马萨达所象征的被围困状态感同身受。因此,马萨达叙事从约瑟夫斯的作品中被发掘出来,经过对一些细节的修改、忽略和编造,马萨达集体记忆被唤醒并以势不可挡之势在民众的思想意识上刻下印迹。出于政治需要的考量,国家权力对委任统治时期之前自发并且松散的马萨达崇拜机制进行了方方面面的规制和重建。通过以下种种建构手法,犹太复国主义者淡化了其中的宗教神学内涵,强调了世俗民族思想,使马萨达彻头彻尾地成为民族英雄主义的象征,在军队、学校和旅游景点得到大力宣传,成为社会进程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马萨达叙事的社会化与政治化,首先体现在以色列国防军(IDF)与马萨达历史的种种关联上。每年,来自以色列国防军各个部队的数以千计的士兵通过艰苦跋涉来攀登马萨达。直到1991年,每一批新招募的士兵在完成了基本的军事训练之后,都要在马萨达的顶部平台举行宣誓典礼,仪式结束后士兵们偶尔还有唱歌等娱乐活动,或者参观马萨达历史遗址,有时候还会在马萨达顶部留宿等着看第二天壮观的日出。⑩各种仪式和规程都用来增强士兵对国家地理和历史的了解,激发其爱国热情,培养为国牺牲的战斗精神。

除了军队以外,马萨达叙事在20世纪初就通过约瑟夫斯的《犹太战史》和以撒·拉姆丹的《马萨达》诗歌进入了犹太民族史教材,使本土犹太人从小就接受犹太复国主义的教育。《马萨达》诗歌在文学课程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其段落频繁被选入课本之中,“马萨达永不再陷落”的口号更是家喻户晓。《犹太战史》中以利亚撒·本-亚尔的演说也是经久不衰的历史课本素材。以色列建国后,马萨达叙事特别是马萨达守卫者的英雄主义精神在各级世俗学校体系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普及与推广。为了彰显这一精神,古特曼和亚丁对其中一些细节进行了别有用心的修改:约瑟夫斯笔下对犹太同胞烧杀抢掠的匕首党身份被改为奋锐党人;抢劫并屠杀隐基底犹太人的行为被隐藏;将马萨达被围困的时间从四到八个月延长到两年半或三年,突显守卫者顽强奋战的毅力;以利亚撒·本-亚尔的两段演讲被合并到一段;马萨达的幸存者也被有意忽略。改写意图迎合了将马萨达神圣化的趋势,使犹太定居者因为历史身份的认同更有凝聚力。马萨达英雄主义的内涵激励着新一代犹太人成长为自豪勇敢、随时准备为保家卫国而牺牲生命的理想公民。

媒体和旅游业也对马萨达英雄主义的塑造推波助澜,不断增强国民在内忧外患包围之下求生存的动力。1963至1965年间,以色列的报纸以及英国《观察家报》都不遗余力地宣传马萨达的种种发现,大肆渲染马萨达精神。媒体通过偷换守卫者的身份概念,延长围城时间,虚增敌军人数等手段来美化马萨达历史叙事。在马萨达考古结束后不久,以色列政府投入大量财力修建通往马萨达的道路等基础设施,在马萨达遗址建立了马萨达国家公园和博物馆,和大屠杀纪念馆一并成为向外国游客展示以色列民族精神的重要游览地。马萨达英雄主义象征的宣传与以色列的外交政治也密切相关,在官方各种活动和危机时刻不断被提及:2008年美国总统小布什对以色列和马萨达访问,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2011年在美国国会发表演讲,以色列军队2002年对杰宁难民营发动攻击,2008年对加沙地带进行空袭,2011年在公海拦截向加沙运送援助物资的土耳其船只,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在2011年6月宣布将寻求联合国承认其会员国身份。马萨达此时通常被用来比拟和隐喻以色列在当前中东政治格局中被包围和孤立的现状,其中暗涵的政治诉求包括:为避免马萨达历史悲剧的重演,以色列有权采取强硬的军事和外交政策,从而为其先发制人的军事打击和进攻赋予合法性和正当性。

多列击址通常被用来强调以色列处在重重包围之中的历史与现身份概念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60年代的几十年间,马萨达作为英雄主义的主旋律在以色列从未消失过。然而,在将马萨达神圣化的过程中,为了使之适用教育民众的目的,多种事实被掩盖和改写,这也为日后学术界对此进行批判埋下引线。从60年代后期开始,以色列出现对马萨达英雄主义叙事的质疑声音。首先是学术界对马萨达叙事史实的追问。一些学者通过对约瑟夫斯《犹太战史》的叙述重新考察后认为马萨达的守卫者们从未和罗马军队进行任何正面交锋,反而是不断劫掠犹太同胞的财产并制造了隐基底的大屠杀;另外一些学者甚至彻底地否认了《犹太战史》中的叙述,认为马萨达事件就是约瑟夫斯凭空杜撰出来的。这些学者的观念在根本上颠覆了马萨达神话的根基:“战斗到最后”的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因此也不存在所谓的英雄主义,集体自杀只能表示他们是一群怯懦的人。学术界的声音得到了回应,以色列人对马萨达的英雄主义象征产生了疑惑和否定。

大屠杀与马萨达象征意义的转换

马萨达的意义在民众内心发生改变的第一个转折点源于大屠杀在以色列人集体意识的兴起和变迁。在这个转变中,民众关心的不是马萨达叙事的史实,而是马萨达英雄主义本身的意义。以色列宣布建国后一直处于阿拉伯世界的围困中,生存和安全问题成为这个新生国家的第一要务。本·古里安政府在危急的情势下把民族英雄主义精神提升到至关重要的地位,按照犹太复国主义的理想模式教育并塑造以色列人。因此,复国运动的先驱者和继承人将马萨达树立为积极奋战的榜样,与欧洲犹太人面对纳粹迫害时的顺从和屈服形成鲜明对比,亦是和大流散时期的顺从传统彻底决裂。官方对大屠杀选择性失忆,从19世纪40年代到60年代早期,以色列一直倾向于颂扬“华沙隔都起义”等英勇抵抗行为,选择性忽略犹太人“像羔羊一样走向屠场”的软弱行为。以色列政府在1951年设立“大屠杀与隔都起义日”(the Holocaust and the ghetto uprising),将大屠杀纪念日与反抗德国纳粹的华沙起义联系在一起;1959年又将其改名为“大屠杀与英雄主义日”(the Holocaust and Heroism Remembrance Day),将对纳粹的武力反抗看作是英雄行为,由此奠定了大屠杀记忆中的英雄主义基调。1953年,以色列政府在埋葬着犹太复国主义先驱和犹太战斗英雄的赫茨尔山国家公墓旁建立大屠杀纪念馆。由于国家记忆过于强调大屠杀期间的英雄主义反抗,幸存者推崇的争取生存的英雄主义,同主流的政治话语产生了距离,在公共场合没有立足之地。许多幸存者为了在以色列生存下去,即使面对自己的子女也对过去的苦难经历只字不提。

1961年在耶路撒冷进行的“艾赫曼审判”,对以色列人认知犹太民族在二战时期的遭遇、确立民族记忆方式产生了巨大影响,改变了20世纪50年代以色列建国之初形成的国家记忆方式。审判中出庭作证的100多位大屠杀幸存者的经历使以色列人认识到战争的残酷和大屠杀的恐怖真相,开始认同在集中营的恶劣条件中保持信仰和尊严勇敢地生存下来,这本身就是英雄主义的体现。1967年“六日战争”爆发前夕,以色列和周边阿拉伯国家冲突不断升级,以色列民众时刻生活在战争威胁的阴影中,为个人和国家的命运忧心忡忡,开始理解犹太同胞在大屠杀中的无助和绝望。1973年“赎罪日战争”初期阶段以色列遭受重挫,国防军节节败退,民众的安全感荡然无存。虽然最后以色列在战争中取得胜利,但民众逐渐对犹太人在面对大屠杀时无力反抗的绝境感同身受。1982年黎巴嫩战争、1987年巴勒斯坦大起义,以及始终围绕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的紧张气氛,持续不断地提醒着以色列民众生死存亡的问题。在死亡惨剧面前,生存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重要性,对生存的渴望成为压倒一切的目标。在这两次战争结束后,以色列官方对大屠杀英雄主义的解释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英雄主义在以色列人民族意识中被赋予了双重含义:犹太战士拿起武器的正面抵抗和幸存者在集中营中为生存而斗争。除了战争,以色列各方政治势力在19世纪70和80年代也经历了此消彼长的一系列变化:信仰犹太复国主义的工党在政坛显现颓势,利库德集团在1977和1981年两次大选获胜后执政,宗教力量在国家事务中的影响日趋上升,以色列与国外犹太社区的联系更为紧密。以上诸因素都对以色列的政治文化产生深远影响,改变了以往对大流散的绝对否定观念。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对马萨达的纪念发生了改变,为约瑟夫斯的历史叙事解读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在与大屠杀英雄主义双重内涵的对比中,马萨达的象征意义也逐渐由“为自由战斗到死亡”转化为“维护生存、追求犹太民族的延续”。罗格斯大学犹太研究中心亚尔·泽鲁巴弗尔教授则对此评论:“以色列人记忆中的根本性转变强调了历史延续性的新观念,贯穿犹太历史的生存危机在以色列这个现代国家同样存在,以色列人的集体记忆因此愿意接受犹太集体记忆的教训:战胜重重困难,在围困状态下争取幸存的经验。”历经劫难的犹太民族此时意识到,只有民族和国家的强大才能避免再一次遭遇马萨达和大屠杀这样的绝境。

以色列的内忧外患与走下圣坛的马萨达

1993年9月,巴以双方签订了《奥斯陆协议》,标志着以色列开启了新的社会政治巨变时代。虽然中间遭遇了拉宾遇刺、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义,加沙撤军等挫折,但对以色列未来是否会陷入永无止境的暴力冲突中一直未有定论。纵观以色列境内,代表民族国家历史的遗迹之中,只有马萨达持续不断地和民族生死存亡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伴随着更为剧烈的社会政治环境的变化,马萨达这个民族历史标志性符号的象征意义又一次发生了转变。

美国明德学院的西奥多·萨松教授和范德堡大学的沙乌勒·克尔纳副教授2008年发表了研究文章《从圣地到论坛:马萨达和犹太极端主义政治活动》,它旨在分析由《奥斯陆协议》引起的政治巨变所赋予马萨达的不同政治意义,并且忠实地记录并研究不同的导游在带领犹太游客参观马萨达遗址时所讲述的各种版本的旅游解说词。直接受“拉宾遇刺”这一事件的影响,其中几个版本的解说词强调了犹太民族极端主义者附着在弥赛亚宗教意识形态中引发的危险,聚焦于对以色列国家稳定和安全构成威胁的内部因素,而非之前重点关注的外部势力威胁,这代表了和过去对马萨达意义建构的骤然割裂。

在这次研究中,西奥多·萨松和沙乌勒·克尔纳采取了田野调查的形式在马萨达遗址顶峰观察和记录11个犹太旅行团的导游解说词及采访。每个旅行团最多包含40位年龄在18到26岁的犹太游客,其中5个团的游客是北美和以色列犹太人混合组团,其他6个团全部是北美犹太人。每一个导游都在游览时详尽阐述了马萨达叙事对以色列当代犹太人的意义。随团的调查员忠实记录了导游的解说词,通过分析发现,其中五位导游的解说词依然是传统的马萨达叙事模式即歌颂马萨达所象征的民族英雄主义精神;另外两位导游的解说词完全是批判性的反传统叙事模式,强调选择生存避免内乱才是延续民族精神弘扬民族文化的根本之道,反对以利亚撒·本-亚尔宗教狂热式的自杀行为;其余四位导游解说词是马萨达传统和批判性反传统叙事模式的结合。

在个案研究中发现,解说词越是接近传统马萨达叙事模式愈是强调犹太人一直以来连续遭受的苦难和折磨,例如导游沙尼更是将马萨达守卫者的困境与西班牙宗教审判所对犹太人的迫害以及纳粹大屠杀进行类比,她强调作为团体的犹太人比个人更有力量抵御外侮并带领游客高喊“马萨达永不陷落”!超过一半的导游解说词对传统与反传统的马萨达叙事模式兼收并蓄,例如导游多伦首先讲述了马萨达守卫者在没有希望取得胜利的情况下集体自杀以避免被罗马帝国奴役的悲壮故事,紧接着赞扬了犹太宗教领袖约哈南·本·撒该巧妙应对罗马将军避免民族覆亡命运的故事。导游伊兰的解说词批判了宗教极端主义者带给国家和民族的危险,并指出拉宾被犹太极端主义者刺杀是民主的倒退,必须及时制止这些恐怖行径,否则以色列还会重蹈失去第一和第二圣殿的覆辙。

为了探究隐藏在解说词后面的意识形态,研究者还进一步对这些导游进行了访问。尽管各个导游的解说词相差甚远,但他们对个人犹太身份的认同以及对以色列国家的忠诚不容置疑。几位导游之所以采用马萨达传统叙事模式,其目标是:(1)宣扬犹太民族英雄主义精神以及在漫长的流散岁月后回归故土建立以色列国家的奇迹;(2)鼓励流散在外的犹太人思考哪种信念值得牺牲生命来维护;(3)强调延续犹太民族传统的重要性,反对同化;(4)强调马萨达对这些游客的教育意义并提出一些问题:马萨达守卫者自杀是正确的选择吗?他们是否侵犯了犹太律法?你在同样境况下会怎样做?值得注意的是,采取马萨达传统叙事模式的导游在采访中也暗示了他们对所言所语也心存疑虑,其中几位导游甚至将马萨达守卫者的殉难与伊斯兰自杀式恐怖袭击相提并论。而将马萨达传统与反传统叙事交织在一起的导游声称仅仅是为了给游客提供“事物的两面”以及“另外一种可能”。只有两位导游自始至终充满激情地在解说中采用马萨达反传统叙事模式,坚信马萨达守卫者应该为第二圣殿的损毁负责,而狂热宗教意识形态的继承者同样也会威胁到现代以色列的生存,拉宾遇刺事件为犹太民族敲响了警钟。

友们荣反传统叙事模式认为正是宗教狂热分子记录11个流散迪斯大学导游解说词的演变表明,马萨达在当代社会的象征意义一直处于不断转化的有机过程中。在马萨达英雄主义盛行的时期,犹太民族面临诸多困境:阿拉伯国家的持续对抗,二战前欧洲对犹太人的驱除,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普遍的反犹情绪等等;此时传统的马萨达叙事为增强犹太社会凝聚力和身份认同感提供基础,其展现出的英雄主义精神缓和了民众由外部威胁导致的焦虑感。在1993年《奥斯陆协议》签订后,以色列依然处在内外交困的局面:犹太极端主义崛起,党派纷争不断,政治暴力事件增多,例如1994年的希伯伦大屠杀,1995年总理拉宾遇刺身亡,武装暴力反对加沙撤军等等,以色列笼罩在爆发内战的阴影之下。犹太定居者强烈反对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建立巴勒斯坦国,一些人担忧这可能导致巴以冲突不断升级,以色列将面对在国际政坛被孤立的尴尬局面。内忧外患的情势促使马萨达象征意义出现新的转折点:警醒民众防止宗教狂热主义、弥赛亚式军事独裁以及意识形态专制主义的危害。这种批判性的马萨达反传统叙事模式认为正是宗教狂热信徒在公元66年煽动犹太同胞反抗罗马帝国的战争最终导致第二圣殿被毁,犹太人失去精神家园和故土,继而进入大流散时期。大约两千年后,宗教极端主义依然威胁着现代以色列国家的安全。此时的马萨达告诫以色列民众只有拒绝步匕首党的后尘,积极采纳大拉比约哈南·本·撒该智慧的妥协和折衷方法,以色列才能战胜内忧外患,建立和平繁荣的犹太家园。

文章中对导游解说词的个案研究,证实了不断变化的社会和政治环境对历史叙事的接受影响至深。时至今日,马萨达叙事在犹太民族的集体记忆中既承载了“战斗到死亡”的勇敢精神又警醒民众反对“犹太宗教极端主义”。马萨达逐渐多维化的历史叙事并非意味着以色列社会内部的矛盾和分裂,而是社会与政治逐渐成熟的标志。“马萨达永不再陷落”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在以色列将不会再有第二次马萨达,我们将不会面临被围困三年最终自杀的困境。我们永远将马萨达铭记于心……作为一名士兵,我们忠诚于马萨达的勇士们,并非赞成他们的方式而是传承积极主动的战斗精神,将命运紧握在手中,这就是以色列。我们以史为鉴,吸取马萨达的教训,在未来保护并教导我们。”

结 论

一个多世纪以来,马萨达历史叙事始终萦绕在犹太民族记忆与个体记忆深处。历史之根是现代民族认同建构的重要资源,通过对“过去”进行选择、重组、诠释,乃至虚构、误读,来为当前群体创造共同身份与认同的努力提供一种悠久的传统。以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以来的历史发展为主线,阐述马萨达叙事与犹太民族文化特质、价值取向与以色列国家的政治需要结合而构建的意识形态,才能理解其内涵变迁的根本原因所在。许多民族尤其在国家建立之初,都力图去创造体现自身历史与认同的神话、象征与仪式,援用与过去事件相关的人物、场所与对象,通过这些象征形式创造了一种共同的根源与延续的传统。犹太民族长久以来一直为确保对以色列这片“上帝应许之地”的所有权而艰苦斗争,马萨达在犹太复国运动兴起时恰如其分地成为民族的精神象征。犹太复国运动的领导者通过对民族集体记忆的建构将马萨达与这种斗争紧密联系在一起,使之成为现代以色列国族认同的身份隐喻,成为“战斗到死亡”的现代政治神话。以本·古里安为代表的犹太复国主义领袖充分利用马萨达叙事重塑犹太人的社会意识形态,使之适应复国主义运动的需要;以色列政府也针对马萨达英雄主义内涵的推广和传衍进行规制,奠定了其国家化与政治化的传统。马萨达始终被不同的政治派别作为象征符号利用。伴随着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大规模战争的结束,复国主义的激情消退,不断变化的环境和更为科学的调查使得民众开始质疑建国初期赋予马萨达的官方认知,理性思考其多重内涵,在此情况下马萨达开始走下英雄主义的圣坛,其象征变得更为丰富和多元。在今天的以色列,英雄主义固然值得称赞,但没有生存,一切都是无水之源。马萨达也毫不例外地转变为人们追求新生活新希望的途径。西奥多·萨松和沙乌勒·克尔纳有关导游解说词演变历程的田野调查表明马萨达在当代社会的象征意义一直处于不断转化的过程中。该个案研究也证实了不断变化的社会和政治环境对历史叙事的接受影响至深。时至今日,马萨达叙事又开始扮演警醒民众反对“犹太宗教极端主义”的角色。马萨达逐渐多维化的历史叙事显示了全球化政治格局对以色列国家与民族认同的影响。

①Josephus,TheJewishWar,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VII 389-406.

②泰萨·瑞洁克:《史学家约瑟夫斯及其世界》,周平译,商务印书馆,第6页。

③Barry Schwartz, Yael Zerubavel, Bernice M. Barnett and George Steiner, “The Recovery of Masada: A Study in Collective Memory”,SociologicalQuarterly, Vol. 27, No. 2 (1986), p.148.

⑤Yigael Yadin,Masada:Herod’sFortressandtheZealot’sLastStand, trans. Moshe Pearlman, London: Weidenfeld & Nicolson, 1966.

⑥此口号出自犹太诗人以撒﹒拉姆丹(Iassc Lamdan, 1899-1954)于1927年发表的诗篇《马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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