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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格与社会间的香港寓言

2018-02-14杨一

华文文学 2018年6期

杨一

摘 要:1975年出生的香港作家陈浩基,堪称继刘以鬯、梁秉钧等前辈之后,又一位为“文化沙漠”正名的香江文坛新秀。他2011年荣获奖的作品《遗忘·刑警》,用充满张力的笔法在时空交错中讲述一桩纠葛6年的密室谋杀案。本文以《遗忘·刑警》为中心,结合推理文学“本格派”与“社会派”分类及概念,并借助博尔赫斯的叙事技巧与阿多诺的社会批判理论,分析这位香港新生代作家的潜力和企图心。

关键词:陈浩基;推理小说;香港文学;叙事技巧;社会寓意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8)6-0069-07

引言:“沙漠”里的文坛新秀

作为一座国际都会,香港既有金融中心、东方之珠、购物天堂等美誉,同时亦无法回避“文化沙漠”这样沉甸甸的标签。香港的“文化沙漠”之说由来已久。1927年2月,鲁迅南下赴香港青年会发表演讲《无声的中国》,与会的香港学者为本地文坛颇为沉寂的现状感到忧虑,与当时海派、京派文学欣欣向荣的景象相比,将其命名为“荒漠之区”。鲁迅则对香港文化的长远发展表现出乐观态度:“就是沙漠也不要紧,沙漠也是可以变的”。①

但如香港作家陈冠中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所说“一个城市被一个词贴上之后,就好像幽灵一样,挥之不去”。②作为亚洲四小龙之一,香港经济在20世纪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与之一同成长的本土文化却没有得到足够的肯定和重视。在这个节奏繁忙、竞争激烈的国际化大都市里,文化的建构发展似乎一直被掩映在商业经济无以伦比的光环背后。高速的现代化过程中缺乏厚重的历史沉淀,容易导致香港较之严肃冷峻的文化思辨,更推崇“实用主义”思想,注重既得利益与物质享受。今天的“沙漠”之于香港文化,并不完全指代香港没有文化。而是香港的文化,常常被定格在功利的商业文化、通俗的影视文化、流行的偶像文化与浅薄的大众文化之上。

“说香港是文化沙漠,其实反映了他的无知”。③为了证明此言不虚,香港中文大学退休教授小思(原名卢玮銮)付出了近40年的努力,为香港文学和文化寻根。他并非主观强调“文化沙漠论”的错误,而是靠多达5万件的实物资料,如许地山、柳木下、平可、谢晨光、刘以鬯等名家的剪报、手稿、信札及照片来进行有理有据的辩驳。

然而当时光跨进21世纪,泛黄史料中老一辈香港作家们已渐行渐远。逐步踏入社会、成长为中坚力量的香港新生代们,是不是更加强化了固有的想象偏见,重效率、重结果、重功用?一位土生土长的香港七零后作家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陈浩基,香港中文大学计算器科学系毕业,有着良好的工学教育背景。但对阅读、写作、推理、神话研究等领域的兴趣爱好,促使他放弃谋求一份薪酬优渥的稳定工作,转而专职从事写作,尤其擅长侦探推理小说,一路走来获奖无数。2008年,他以童话推理作品《杰克魔豆杀人事件》入围第六届“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征文奖”决选。翌年第七届“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征文奖”中,另一部以童话为背景的推理小说《蓝胡子的密室》夺得首奖,犯罪推理作品《窥伺蓝色的蓝》同时入围决选。之后又凭借推理小说《合理推论》取得可米瑞智百万电影小说奖第三名。2011年,陈浩基创作的长篇推理小说《遗忘·刑警》入围第二届“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④决选并获首奖。他以一位香港作家的身份成为台湾推理作家协会海外成员,得到了现代推理小说策源地——日本文坛的积极肯定,为香港本土原创推理赢得了广泛的关注和来自不同地区的读者群。

这部被新本格派導师、日本推理小说巨匠岛田庄司和台湾著名文化评论人詹宏志赞誉为“文笔具有不断说服读者的能力……呈现出宛如魔术般令人眼花缭乱的发展”,⑤“节奏明快、曲折离奇、却又清楚可信”⑥的作品,以推理小说的美学标准进行衡量,为什么达到了相当的水平?而如果从文学价值的角度来进行评判,又同时具备哪些亮点,以及不可替代的香港魅力?

一、虚构中的虚构——本格派故事结构

1841年,美国作家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在《格雷厄姆杂志》(Graham's Magazine)上发表短篇小说《穆尔格街凶杀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这位终其一生都郁郁不得志的小说家也许从未想到,他的作品将会翻开世界文学史崭新的篇章,宣告侦探小说这一文体的正式诞生。

在大洋彼岸的日本文学传统中,本来并无侦探小说这一类别。依法制、重人权、讲科学的侦探小说伴随明治维新“脱亚入欧”之口号,被视作西方文明的现代产物被引进日本。据日本学者三村正夫考证,由于当时汉字制度的关系,“侦”字被限制使用,因此改用“推理小说”来代替“侦探小说”。在和制汉语词汇中,推理小说等同于侦探小说,台湾等地区受日本影响,同样采用了推理小说这个称谓。19世纪后期,主要盛行于欧美的侦探小说经译介传入日本后,迅速与当地文学传统、意识形态以及文化精神相结合,完成了本土化过程并衍生出新的类别。1920年代初,日本小说家江户川乱步(えどがわらんぽ,1894-1965)发表处女作《二钱铜币》,这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继欧美古典侦探小说之后实际创立了一个新的亚文类,开启本格推理小说之滥觞。

虽然主体内容基本与广义的侦探小说保持一致,但本格推理小说的主角并不限定在私家侦探之上,代表官方力量的警察或偶然卷入案件的个人,均可承担起寻找真相的职责。“本格(ほんかく)”作为日语单词,本意指最初或原味。本格派推理小说顾名思义,即小说以谜题设计为中心,注重情节的惊险刺激、曲折离奇与诡计的意料之外、引人入胜,运用科学的逻辑推理手段展开情节和整个破案过程,最终拨散迷雾,揭示案情真相。

《遗忘·刑警》所荣获的“第二届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征文主题是“二十一世纪本格”。从奖项命名到主题设置,均需要参赛者首先把关注点聚焦在作品的逻辑论证,以及谜团诡计的布局之上。然后再考虑其它部分是否出彩,诸如创意、文笔、社会深度和审美意趣等。作为岛田庄司钦点的首奖得主,不难断言在陈浩基的本格推理实践中,作为主轴的诡计谋划和悬念设计,以及凭借线索得出谜底的逻辑趣味等方面,均较为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故事的楔子发生在2003年2月,惨绝人寰的灭门凶案里,一对中年夫妇和他们尚未出世的婴孩被人刺死在香港岛坚尼地城东成大厦的密闭寓所内。正文第一章的开篇,作为主角的“我”——香港西区警署警长许友一,宿醉后一觉醒来发现,因为患有PTSD(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⑦,自己遗忘了最近6年间发生的全部事件,虽然身处2009年3月15号,却只记得东成大厦命案才刚刚过去一个星期。周刊女记者庐沁宜为了配合电影宣传,再次报道这桩曾经轰动一时的凶杀案,特地预约采访当时负责此案的警察。对案件真相一直存有疑虑的许友一决定接受访问,并与阿沁连手重新展开调查。然而随着挖掘出的线索越多,许友一就越感到惶惶不安。因为他发现真正的凶手不仅确实可能另有其人,并且还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不仅如此,在他丢失的6年记忆中,自己和案件之间,似乎发生了秘不可宣的关联。

作者首先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带有不可能犯罪色彩的本格谜团,即一位失忆的警探,如何查案破案,又怎么能够推翻6年前证据充足的定论?PTSD的设置,利用了心理疾病所造成的时间与视觉的双重盲点,加上其它犯罪诡计的辅助,情节起承转合、高潮迭起,合力演绎出不俗的新鲜感和戏剧性。

尽管推理小说主要被纳入通俗文学的范畴,其作为文学作品本身的价值并未得到很高评价。但事实上从“怎么写”的叙事技巧层面来考察,《遗忘·刑警》的文本结构设计精妙富有创新,充分凸显了本格推理以悬念设置为核心、注重写作方式的特点,甚至不亚于一些纯文学作品。

《遗忘·刑警》的谋篇布局首先反叛了传统的叙事模式,不以常见的线性小说展开情节。全书共分为序章和七章正文,故事的一开始即由倒叙的手法直接渲染出狰狞可怖的命案现场。而主角仿佛看见女死者在向自己表达感谢的错觉,为他6年来放弃晋升调职机会、不顾同事误解、始终坚持查明真相的行为铺垫下伏笔。

正文第一章则迅速切换到6年之后,以警长许友一的视角,用第一人称展开叙述。作者巧妙地藉助了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的相关概念,让主角身在当下记忆却停留在6年之前。为了寻回记忆更为了找出真相,他和初相识的记者小姐一起走访了一个个与当年案件有关的人员。尽管正文看似有七章之多,涉及的地点几乎纵贯整个香港版图,从西区警署、到元朗村屋、旺角茶餐厅、油麻地拳馆、将军澳影视城、中环兰桂坊,再次返回元朗村屋,最后在医院收束,地理空间切换频繁、架构庞杂。实际在故事主体的演绎上,部分遵守了西方古典戏剧“三一律”之经典原则。所有主干情节全部发生在同一天内,严格按照戏剧行为的一致性,在不超过24小时的时间里模仿了一个完整的行动。

但与此同时,一位失忆的主人公,由于疾病导致了主观的混沌性和即刻的陌生化体验,必定面临着现实世界与回忆片段间的激烈冲突。在重启命案调查的过程中,警长许友一的记忆仅仅保存至命案发生一周后,对之后案件如何发展、怎样破解,只能依靠6年间的媒体报道或相关人员口述。于是表层的故事之下,实际暗藏双重主线。显性的是6年后目击证人众多,已经盖棺定论看似毫无争议的案件判决;隐性是许友一6年前相对主观,但实则可能揭露真相、暗藏玄机的个人记忆。陈浩基将博尔赫斯那种模糊真实时间和虚构空间界限的本领发挥到了相当程度。于是我们看到故事中现在的许友一和6年前的自己相互重迭、时间和空间交错停顿、回忆与现实不断切换、幻想同事实之间界限模糊、死亡及生存共时存在。情节像藤蔓一样分散地延展,利用时间的切割和叙述的圈套巧妙布下诡计、设置悬念,從而带领读者在真实和虚幻的悖论中往来穿梭,获得新颖眩目的阅读体验。

除此之外,每一章正文情节完成之后,作者都会插入一节以第三人称讲诉的回忆片段。这些回忆片段,也可称为短篇故事,分别发生在2002年10月12日;2003年6月30日;2003年10月15日;2004年5月31日;2008年10月23日和1994年12月30日。时光突破了正文“三一律”的规范限制,前后跨度长达15年之久。主要关注的人物涉及华叔、许友一警探师徒;外籍心理医生白芳华;东城大厦命案原嫌疑人林建笙及其好友、特技演员阎志诚。这些回忆所展示的情节里,既有刑警本人的自我总结,旁观者不带情感温度的陈述,也有疑犯早期的人生经历。看似各自独立,与故事主线并无密切的联系,实则在整个文本架构中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正是因为这些发生时间不一,聚焦人物和事件不同的片段加入,使得《遗忘·刑警》有别于一部独白型单旋律小说,它更像是对巴赫金复调理论的实践。如交响乐的层层推进一般,《遗忘·刑警》中有多个独立的叙事主体。在不同的文本位置,每个声音从自己的视角来讲述故事,平等地各抒己见,对其它角色给出独立的判断。这些多重音调和主角的声音一样,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价值,并且不受限于一个统一的意识。每个章节都如同一块拼图,只有将全文读完,方可以将不同线索串联在一起,环环相扣、前后呼应,窥得破碎完整体之全貌。许友一警探本人,不仅承担着第一叙事人的职责和功能,同时亦成为了他人主体回忆和亲身感受中的旁观者、目击者、亲历者或较次要的参与者。叙述对象和被叙述对象的迭加,补充了主线第一人称所受的视觉限制,避免了叙事的单薄。陈浩基别具匠心地利用了复调的小说手法,在不同视角的切换中“草蛇灰线,伏脉于千里之外”,制造悬念、渲染气氛,极大地调动了读者的积极性和参与度。同时他也藉助不同角色的主观判断局限或个人价值取舍,借机娴熟甚至狡猾地插入错误线索。在推理小说这场作者与读者的智力较量里,以一位“不可靠的叙事者”之身份出现,故意将文本的潜在阅读对象“引入歧途”。作者铺排伏笔、有意识透露真相的能力非常高明。无论动机或手法,都经过完整成熟的考虑,有力增强了故事的悬疑感和审美的刺激性。

除了在叙事方面技巧出众,陈浩基的行文修辞也同样值得称道。他善于运用具有粤语方言特色的对话突显人物个性,加之栩栩如生的行为及外表白描,故事中的角色各具特点,被塑造得立体鲜活。同时对情节凸显和辞藻修饰间的掌控基本做到了不瘟不火,既没有因卖弄文字而削弱了故事的条理,打乱读者阅读节奏;也没有因过分集中在推理主轴的阴谋和计策上,丧失了文字本身的力度与质感。

二、非现实的现实——社会派情节内核

发源于日本的本格派,其独特的创作准则和审美习惯使得这一文体容易带有一种先天的建构弱势,即如果过分关注谜团的复杂和诡计的华丽,往往会导致意义的匮乏,流于追求表面形式的“解密游戏”。某种程度上为了反对这种趋势,社会派推理在20世纪50年代应运而生,打破了早年日本侦探小说界本格派以解谜为先导的垄断格局。社会派推理小说以反映生活、揭示社会现实为第一要务。该派作家大多把推理小说看做严肃的文学创作而非流行的消闲作品。在他们笔下,血腥谋杀不再是远离现实,只为增强悬疑、刺激等阅读体验的文字游戏,而是在广阔的现实背景下,揭露社会黑暗、反映人性罪恶的有力工具,呈现出鲜明的批判倾向。

作为岛田庄司奖首奖作品,《遗忘·刑警》在本格推理的技巧运用方面自然毋庸置疑。陈浩基早期的短篇推理小说实践中,也较为集中于单纯的本格想象。但随着写作之旅的步步深入,陈浩基本人发现“跨类型的推理小说,往往比一般的推理作品更能吸引读者”。⑧于是他的野心开始不止步于一部单纯的“为解谜而解谜”本格作品,而是努力探索如何在同一文本中平衡地融合本格性与社会性。“我本来想写纯本格的故事,可方向一转,便倾向社会描写。”⑨将文本拆分细读后能够发现,微观上《遗忘·刑警》以谜团、诡计为主,读者追随着蛛丝马迹与主角一同查访案情、揭开真相。宏观上作者则将一个纯属虚构的故事置于无比真实的背景,采取香港现实存在的地标、机构和团体名。在强调诡计和推理的同时,穿插反映社会现状的描写。探索侦探小说的文本本身,如何作为一种自觉地行为,调和文学与社会、主体与权威之间的关系,传递着作者本人的态度及反思。

如上文所论述,外来文体的迅速本土化,是侦探小说在日本得以流行、发展及壮大的主要原因。侦探小说之所以在全球范围内广受欢迎,同样得益于这种历史并不悠久的新兴文体能够灵活地与不同国家的鉴赏习惯、文化因素相适应,构建起庞大的读者基础。

陈浩基的推理小说在评论家玉田诚看来,实属“香港作家才写得出来的魅力”。⑩ 除了场景设计和人物对白颇具浓厚的香港风情,对香港社会弊病的鞭笞;对都市大时代洪流中个体命运的思考;对隐藏在警界光鲜外表之下黑暗现实的揭露贯穿正文七个章节。个人抉择、城市变迁、历史鼎革,组合在一起便是一幅21世纪初香港社会的白描全景。以“虚构的真实”凸显那些一度被香港经济繁荣表象所遮蔽的本土问题,尤其是贫富急剧悬殊、环境污染、阶层固化下城市贫民的生存状态,得以在一个沾满罪恶与鲜血的故事中浮出历史地表。

自開埠以来,地产业一直是香港经济的重要支柱。2016年1月25日,美国物业顾问机构Demographia发布最新一期世界住宅可负担程度调查,香港被评为楼价最难负担的城市,已连续6年位居榜首。实力雄厚的地产商垄断市场,香港楼价持续飙升,进一步扩大本地的贫富差距,直接导致社会流动性减弱、民怨积聚。《遗忘·刑警》紧扣时事热点,贴近香港社会脉搏,将“地产霸权”作为首个揭露对象。

在调查场景移动至旺角时,陈浩基借文中主人公之口,以反讽的手法表示:

旺角是个怪异的地点,它一方面拥有媲美台北西门町或东京原宿的年轻人潮流中心,另一方面它亦拥有香港数一数二的“声色犬马、龙蛇混杂”的砵兰街,满布色情场所。近年因为大型商业中心朗豪坊在此落成,附近租金大幅上涨,令不少“小本经营”的风月场所陆续迁离,想不到警方扑灭不熄的罪恶之都,竟然被地产商削掉一半势力,真是讽刺。

同时高企的楼价带给香港市民大众的,不单只是沉重的经济负担,更是不断恶化的生存环境。

旺角的人口是全世界之最,每平方公里达十三万人,空气中的悬浮粒子超标两倍,还有霓虹灯造成的光污染、露天市集带来的噪音问题等等,对不少外国人来说,能在这区泰然生活的市民相当不可思议。

更为可贵的是,陈浩基的批判不桎梏于计较个人经济利益的得失,而是进一步深入,基于生态批评的情怀,警示“楼市挂帅”对香港自然与人文环境不可逆转的破坏。他以主人公儿时与父亲在港岛西区海边垂钓的幸福回忆对应如今自然惨遭破坏的冰冷现实:

港岛土地不敷应用,政府不断填海,坚尼地城的海岸线便不断向海延伸,曾有人打趣说终有一天维多利亚港会被填平,港岛会跟九龙半岛连接起来。这说法虽然夸张,但许友一清楚知道,他现在所处的新海旁街,以前是海的中心。

他叹息人类中心主义的生存范式逐渐取代了生态中心主义的生存范式,导致“香港是个功利挂帅的社会,机械性的、功能性的发展永远比自然的、守旧的更受重视,久而久之,我们都遗忘了这个城市的本来面貌”。反对以“人是万物的尺度”将自然对象化。

“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社会批判理论的奠基者阿多诺(Wiesengrund Adorno, 1903-1969),在亲历二战的炮火烟云后,开始彻底地反省现代文化的相关命题。他重新定义了黑格尔(Friedrich Hegel,1770-

1831)和卢卡奇(Lukács Gyrgy,1885-1971年)的同一性和总体性,“否定的辩证法是反体系的,要用非同一性的思想代替同一性原则,以便使辩证法摆脱肯定的特征,成为否定的”。基于“否定辩证法”的哲学思想,阿多诺的美学理论批判“千百万人参与了文化工业强制性的再生产过程,而这种再生产过程,又总是在无数的地方为满足相同的需求提供标准的产品”。因此在揭示艺术——意识形态——社会之间的联系时,他反对“整体的虚假”,提出“社会水泥”的概念,以权威的特征就是对多义性的不宽容为基本概念,用来阐释经过反复复制的现代社会工业文明对同一性的维护,粗暴干预并遮蔽了个体本应具备的差异性和丰富性。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在晚年也指出“座架(Ge-stell)是集中(Versammlung),是所有安排(Stellen)方式的共同性,这些安排方式将人塞入尺度之中,当前人就是在这个尺度中生存(ek-sistiert)的……人已经从对象性的时代进入了可订造性(Bestellbarkeit)的时代:在我们未来时代的这种可订造性之中,凭借订造的估价,一切都可以不断地被支取”。

作为香港这座锋利冷漠物质之都中芸芸众生里的一员,陈浩基虽然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扭转整个城市的命运,却从未放弃忧愤的思考。

在香港,无论是土地、建筑、政策还是居民,都被打造成相同的外貌,犹如倒模一样,只讲求效用和作用。土地不够用,便把大海填平,把树木砍掉,然后兴建四十层的大厦。大厦附设购物商场,商场里放一个美食广场,让各个大型连锁餐厅进驻。居民如积木般嵌进这些四十层高的箱子里,每天依靠铁路,往返市中心的商业区。出卖劳力和智慧。下班回家经过住宅楼下的商场,便到恒久不变的大型超级市场购买日用品。遇上假日,便到这些商场中的电影院看一场戏,或是约朋友到戏院旁的卡拉OK唱三小时的流行曲目。小孩子上学学习相同的知识,目标是挤进大学,而在大学里无论学习什么科目,目标也是成为下一批塞进那些四十层箱子的积木之一。

陈浩基同样敏锐地觉察出现代化与个人主体发展间的悖论。当代香港社会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以及教育系统协同构成了一种控制人性和限制话语的制度。香港的现代性在他笔下,是一个不断模式化、规范化和机械化的过程,个人选择和家庭关系等都是被相同表述构造出来的产物,为集体权力服务。现实社会中原本应该丰富多样的真实个体,被调和、统一和自我物化。近似于法国思想家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对“人之死”(Death of Men)的界定,生活在当下的香港,个人的主体性、创造性被遮蔽,逐渐如“积木”一般,沦为填充进整个庞大社会机器的附属品。也许正是意识到了所谓的“理性”和“规则”对自由的禁锢,他选择主动抗争成为“积木”的命运。以独立作家的身份,对消灭差异的强制性社会结构进行抨击,以此发出反抗社会主流强加于个体身上的同一性枷锁的声音。

《遗忘·刑警》顾名思义,以香港警察为主要描写对象。香港警务处(Hong Kong Police Force)于1844年5月1日成立,至今已有170余年历史。香港的警察机构不仅历史悠久,且一直享有国际声誉,是世界上最专业及优秀的警队之一。据《世界竞争力报告》中警务的可靠性,2010年133个受统计地区中,香港警务处排名第四。2011年142个受统计地区中,香港警务处仍然排名第四,被视为保证香港治安及社会稳定的基石。

但在表现香港警队光辉历史的同时,《遗忘·刑警》亦着墨于“黑与白之间的真实”,在案件推理的过程中大胆揭露从警员个人到警务体制的一系列弊病。

当主人公许友一还是刚入职的新人警员时,也曾怀抱“保护市民,警恶惩奸”的崇高理想,认为当警察就是为了牺牲自己维护正义。但做了30年普通警员的华叔,却用自己凡事但求自保的亲身经历告诫这位年轻人:

留的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当你见过风浪,尝过苦头,便会知道光靠着一股蛮劲有害无益。枪打出头鸟,像你这种年轻人要学的,不是如何表现自己,而是如何安分守己,无论在街头面对罪犯,还是在差馆面对上司。

许友一在随后的从警生涯中发现,时光和现实不仅会消磨掉热血青年曾经的满腔热忱。更为可怖的是,失忆后留存在身上写有神秘金额和账号的杯垫,暗示自己甚至有沦为“黑警”的可能。而这在警界内部已是“公开的秘密”:

为了避过廉政公署的调查,一些拥有不法收入的公职人员,会开设数个银行账户,可能在本地,可能在外地。虽然调查人员存心追查一定能抓到辫子,但总比常用的账户里突然增加一笔来路不明的款项来的低调。以严重程度来为这些收入分类,轻则是警员瞒着上司做生意投资——俗称“秘捞”——重则是出卖情报、利用职权收受犯罪分子的报酬。

于是我们看到,伴随《遗忘·刑警》整个破解谜团,查找真相全过程的,是香港警务人员在不同年代的彷徨和挣扎,是作者对于香港警察乃至整个司法机构所肩负的职责与使命的拷问。不同于社会派推理小说的扛鼎之作《点与线》充满缺憾的尾声,因为证据不足,涉案的石田司长调职到其它部门,继续步步高升。已经彻查出贪污案的真相警探们,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罪犯青云直上。陈浩基在冷峻质疑之后,为《遗忘·刑警》留下了6年坚守终有回报,真凶伏法、被冤屈者得以还予公道的光明结局。可以看出作者尽管对香港警界的现状存有忧虑,但仍然希望我们在掩卷之后,能够找寻到关于坚强、无私、正义、勇敢及忠诚的答案。

结语:圆满里的缺憾

当然,《遗忘·刑警》并不是一部没有缺点的作品。从该小说立足的本格推理技巧来看,为了尽最大可能达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效果,全文设计了不下10个巧合。例如许友一和阎志诚都患有PTSD;两者的心理医生是同一人;新调职警局的前台接待小姐、记者庐沁宜、东成大厦命案疑犯林建笙的遗孀李静如均不认识男主角;了解部分真相,可能提前揭露出事件谜底的青龙拳馆师傅、将军澳影视城保安洪爷又都恰好外出不在現场等。乍看之下,读者会被《遗忘·刑警》流畅的文笔、张弛有度的情节和层层相扣的悬念设置吸引。但在初步阅读完成,开始思考文中的瑕疵之后,容易发现全文逻辑框架的建构其实相对脆弱。虽然无巧不成书,但确实过分依赖多个巧合的共同发生来完成故事的整体性合理推论。甚至存在诸如凶手自愿主动曝光,仅凭拇指受伤不能完成一些动作就能完全证明前疑犯清白等逻辑缺陷或自相矛盾。为了将凶手指向最不可能的对象,结尾逆转得过于自圆其说,理由和推断甚至都有些刻意。

与此同时,横跨本格与社会的野心,让陈浩基在坚持“面面俱到”的努力下,实际导致两方面都相对薄弱,技巧上既不如岛田庄司的离奇惊险、石破天惊;针砭时弊、揭露人性的力度上也并未达到松元清张“日本国情教科书”般入木三分。

但我们还是必须承认《遗忘·刑警》的价值。陈浩基本人曾表示“我不想再单独借着故事描写“案件”,我想描述的,是一个角色、一个城市、一个时代的故事。”他自觉地以一个香港作家的身份创作推理小说,希望借推理小说的形式,讲述一个只属于当代香港的故事。在推理方面,除了某些巧合设定略嫌夸张以外,无论文笔、叙事节奏还是完整度,本作都达到了较高水平。所描绘的香港都市更加生动可观,令作品带有强烈的即视感。真实的城市背景衬托着虚构的故事情节,两者相辅相成,令故事既保留了推理小说的悬疑性,又不失读者可以依循的现实感。足以被称为拓展了当代华文推理,甚至香港文学的界限。

① 钱虹:《香港究竟是不是“文化沙漠”》,《社科信息文荟》1995年第21期,第29页。

②③ 邓玲玲:《人物·对话 陈冠中:说香港是文化沙漠,其实是反映了他的无知》,《新京报书评周刊》2013年07月12日。

④ 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是以日本推理作家岛田庄司为名并获得本人支持而成立的推理小说奖,立意在于推广华文地区的推理小说创作与阅读。主办单位是出版其作品繁体中文版的台湾出版社皇冠文化,协办单位则有日本的文艺春秋、中国的当代世界出版社与青马文化(中国)有限公司、泰国的南美出版社。2009年9月举办第一届,之后每两年举办一届。

⑤⑥ 陈浩基:《遗忘·刑警》,香港皇冠出版社2011版,第276页;第7页;第77页;第78页;第50页;第60页;第60-61页;第49页;第161页。

⑦ 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

⑧ 陈浩基个人部落格“推理成瘾”,http://mysterophilia.blogspot.hk/。

⑨⑩ 陈浩基:《13.67》,香港皇冠出版社2014版,第494页;第3页;第494页。

Adorno & Horkheimer, Dialectics of Enlightenment, Verso, 1995. Introduction.

阿多诺:《社会水泥:论大众文化》,陈学明等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8页。

丁耘:《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第57页。

参考文献

1. 钱虹:《香港究竟是不是“文化沙漠”》,《社科信息文荟》1995年第21期。

2. 邓玲玲:《人物·对话 陈冠中:说香港是文化沙漠,其实是反映了他的无知》,《新京报书评周刊》载2013年07月12日。

3. 陈浩基个人部落格“推理成瘾”,http://mysterophilia.blogspot.hk/。

4. 陳浩基:《13.67》,香港:皇冠出版社2014版。

5. 陈浩基:《遗忘·刑警》,香港:皇冠出版社2011版。

6. 阿多诺等著,陈学明等译:《社会水泥:论大众文化》,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版。

7. 丁耘:《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第57页。

8. Adorno & Horkheimer, Dialectics of Enlightenment, Verso, 1995, Introduction.

(责任编辑:黄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