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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片断写作”诗学论略

2018-02-14乔敏

华文文学 2018年6期

乔敏

摘 要:本文试图以刘再复的片断散文为研究对象,从空间、时间两个维度探讨片断写作这种新文体的诗学与意义。论述刘再复在其流亡旅程里,何以选择片断写作这种形式作为其重建主体身份的尝试;其写作的内容如何与中国当代的历史语境相勾连,却又深入到形而上的哲学领域;以及他如何在破碎中——以漂泊的空間诗学和追求永恒的时间诗学——进行了自我灵魂的重整。

关键词:片断写作;漂流;空间诗学;时间诗学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8)6-0036-06

20世纪80年代,刘再复因为写作《鲁迅美学思想论稿》、《性格组合论》与《论文学的主体性》,成为当时最具影响力的文学批评家之一。受李泽厚所阐释的康德主体论影响,“文学主体性”成为刘再复追寻文学自主、学术自主的重要表达,引起彼时学术界的广泛讨论。但1989年去国离乡的现实,改变了刘再复文学生涯的路径:此后,在继续思索主体性理论建构的同时,他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散文创作——十卷本的《漂流手记》应时而生。在异国他乡已近三十年的漂泊旅程中,刘再复以散文记事抒怀,在其写作中对“自我”、“家国”等进行了主题式沉思。在其十卷本散文著作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片断式散文”,或称作“悟语体散文”。此种体裁的写作试炼,标志着刘再复于传统写作之外对文体之变的探索。

以1999年出版的《独语天涯:一千零一夜不连贯的思索》为起点,刘再复迄今已写下逾两千五百段片断式散文,除专书《独语天涯》和《面壁沉思录》全本收录片断散文外,其它片断收于《红楼梦悟》、《红楼哲学笔记》、《双典批判》或散见于《共鉴沧桑》、《审美笔记》与《读书》杂志中;《〈西游记〉悟语三百则》是刘再复最新的悟语片断。正如作者本人所言,在这种违背通常写作程序的“反写作”策略中,作家得以自由表达、自由书写。①

本文试图以刘再复的片断散文为研究对象,从空间、时间两个维度探讨这种新文体写作尝试的诗学与意义,论述刘再复在其流亡旅程里,何以选择片断写作这种形式作为其重建主体身份的尝试;其写作的内容如何与中国当代的历史语境相勾连,却又深入到形而上的哲学领域;以及他如何在破碎中——以漂泊的空间诗学和追求永恒的时间诗学——进行了自我灵魂的重整。

一、片断写作与漂流主体

作家兼编辑Guy Patrick Cunningham将片断写作视为规避传统文学单一线性叙事结构的“先锋写作方式”,与当今数字化的碎片时代相合。②但碎片文体早已存在,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的《沉思录》,被后世学者视为片断写作的滥觞之作。十八世纪后的西方,碎片文学更成为一种广泛的可能。德国作家利希滕贝格(Lichtenberg)的《格言集》、法国文人儒贝尔(Joseph Jonbert)的《随思录》均可视为片断书写的代表。时间来到二十世纪,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的《惶然录》、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萨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十三篇散文碎片集结的《无所谓的文本》(Texts for Nothing),都可以称为片断文体的经典作品——那些灵光乍现的瞬间,以不加修饰的原初表现形式得以留存。西方理论家将片断写作的兴起视作文学现代性的表征,以捷尔吉·卢卡奇(Gyrgy Lukács)为代表:他将片断文体视为“史诗形式(epic form)的对立面,而后者已然是相对古早且圆融完整的文明的产物,在被各种碎片撕裂的现代世界里趋向末路。”③与此相反,片断文学则恰逢其时,其断裂、不完整性成为一种意义,与现代主义所提倡的疏离感以及打破连贯结构等诉求一致。因此,碎片成为一种现代的表达形式,借用霍拉斯·恩格道尔的评论:“反古典主义的先锋派把真实性的要求转移到了表现方式本身。”④

然而对于刘再复而言,片断写作的意义不止在于它的先锋性或现代性,他自陈受到尼采与泰戈尔表达方式的影响,钟情于可以自由表述、随时记录沉思之核的片断文体:因为这种表达方式“没有专业者的权威面孔,而有从专业固定地盘游离出来的漂泊者的活气”。⑤这句剖白表明了刘再复选择片断写作的两个重要原因。

第一,刘的片断书写力求不事“体系”(system),拒绝大结构、程序与专业者的权威。这份追求与爱德华·萨义德提倡的“业余者”不谋而合。在萨义德的观点中,专门化(specialization)代表了体系中的工具性压力,意味着“昧于建构艺术或知识的原初努力;结果就是无法把知识和艺术视为抉择和决定、献身和联合,而只以冷漠的理论或方法论来看待”。而萨义德理想中的知识分子应具有“业余性”,即“拒绝被某个专长所束缚,不顾一个行业的限制而喜好众多的观念和价值”。⑥在刘所著的片断中,他游离于体系之外,竭力避免受限于专业知识而流向狭隘或屈服于权力和权威,这种广博与自由,正体现了碎片为作者赢得的价值:“因为我自由思想,所以我赢得人的全部尊严和全部价值”⑦。

第二,“片断”文体呼应了刘再复流亡异乡因而遭遇破碎的主体身份。评论家Iain Chamber认为,远离故土带给人的碎裂感、疏离感,影响主体的身份认同:过去想象的自我是完整而健全的,但是漂流的经验却打破了这种想象,使之成为泡影。⑧换言之,流亡者动荡的生活造成其主体身份的碎裂,基于这一点,他们选择片断文体是顺理成章的,因为这种“离家漂流”的经验将不停召唤出过往记忆的碎片与反思的瞬间。但是,更值得深思的也许是刘再复虽然选择了片断写作,但是他始终没有放弃对“完整”的追寻,或者说他始终在探究“碎片”与“完整”之间的关系,并在二者的张力间进行书写。在《独语天涯》的片断中,刘再复表达了对“还原”、“完整”的追求:

“此后,我还会有关怀,然而,我已还原为我自己,我的生命内核,将从此只放射个人真实而自由的声音……”

“惊觉之后,我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是完整的,不是碎片也没有装饰。这是生命的原版。母亲赋予的生命原版,不再被意识形态所剪裁、所截肢、所染污的生命原版……”

“在这个被称作‘后现代的喧嚣社会里,人与文化均成了碎片,而我却能赢得一份完整,并能以此种完整去领悟神秘与永恒,这又是何等的福分……”⑨

由此而知,写作的形式虽然破碎,但是写作者的主体却反而得以完整和屹立,这也许是碎片书写最重要的意义之一——“有这次破碎,才有灵魂的重整”。⑩在破碎与完整之间,正是刘再复的漂流主体,一个告别了过去的荣光与知名度、通过自我审视与自我放逐开启了“第二人生”的寂寞漂泊之旅的新主体。而经过破碎后的还原,才有所谓灵魂的真实与完整。

关注片断写作的形式意义是重要且必要的。对于作家的文体自觉,评论家黄子平认为,“体裁”与“权力”息息相关,因而产生“体裁秩序”,意即体裁会随着时代潮流而有边缘与中心的位移:鲁迅晚年持之以恒的工作之一,正是为“边缘体裁”的合法性辩护与抗争。虽然碎片文学在西方的文学传统中其来有自,但其相较于其他传统文体,仍旧处于“边缘”位置;对于刘再复而言,选取这样的表现形式,自然与其流亡后“边缘人”的漂流身份相合,更同时表达了一种类似鲁迅的勇气与执着。但只强调形式意义,也许将遮蔽刘再复写作片断的思想内容。虽然此前已有卓越的片断作品问世,刘再复的碎片散文仍在数量与内容的深广度上,做出了超越前人的努力与贡献。无论是奥勒留、儒贝尔,还是尼采,他们的碎片感悟或格言式的警句大多自传性明显、伦理色彩浓厚;而除了个人生活经验的再思考,刘再复则将其片断写作拓展至文学批评、文化批评、国民性批判、人类性批判与对历史和哲学的认知等各方面,并且许多片断并不只涉及单一内容,而是时有交叉。文学批评诸片断以对《红楼梦》的再阅读为典范,同时兼及对红楼哲学的妙悟,以《红楼梦悟》和《红楼哲学笔记》中的片断为例,在讨论到这部旷世之作的文学性的同时,刘对其无象哲学、意象心学、弃表存真等形上意义投以了关切与深思的目光;而《双典阅读笔记》与“西游三百悟”则在进行文化批评之外,论及对国民性、历史的追问。在刘看来,《三国演义》与《水浒传》这两部名著,实则充满机心与杀戮,本是毁坏人心的“地狱之门”,而它们被奉为经典的事实,恰恰暴露了国人潜意识的权力崇拜与暴力崇拜——这种崇拜绵延千年,直至文革,其引发的群众恶行更为昭彰。

可见,在内容的深广度上,刘再复的片断写作无疑有着重要的拓展意义。更具体地来说,刘再复的两千余段碎片散文,与现实政治、历史语境有着难以剥离的互动关系,而同时又是极其个人的,深入到内心层面甚至走向形而上的哲学思考。在接下来的论述中,我将集中探讨刘再复片断写作的内容,并探究在空间诗学层面上,“家国”的失落,如何影响了他对“家国”超越地理意涵的再认识;个体的独语,或与集体、组织的对话,如何彰显了刘在当代历史语境中所坚持的个人性与美学;以及他对文学经典的感悟,如何以明心见性的方式呈现道家与禅宗哲学的智能,超越现实空间而进入形而上的领域。同时,探究在时间层面上,刘再复书写的语言和文字的碎片如何与“死亡、再生”的意象相互交织,并指向一种延宕结局、追求永恒的时间诗学。

二、“漂泊”:片断写作的空间诗学

(一)

刘再复的第一本片段散文著作《独语天涯》出版于1999年,距离他流亡生涯之始已经整十年。在这些碎片中,漂泊者始终以孤独的面目示人,甚至乐在其中,与山川、夕阳、大森林的寂静相依为伴。地理空间上的离家造成写作中疏离的智能:学者Caren Kaplan将“距离”(distance)视作主体可以拥有批判性眼光和视野的必要条件,认为“疏离产生远见”。这个观点与阿多诺(Theodor Adorno)在他以碎片文体写就的《最低限度的道德》(Minima Moralia)里的观察如出一辙:流亡者,无一例外都是破碎的,但与故土和自己文化的隔绝催生了批判意识,这有助于他们摆脱蒙昧。这种批判性反思的自觉同样深深烙印在刘再复的漂流写作中:“处于两种文化的夹缝之中,游离于两种文化的边缘地带,对两种文化都能反思,便形成自己特殊的经验和特殊的批评位置,因而也形成自己特殊的视角。在中心之外,未必是一种劣势。”

除却批判性思维,更具体地来说,距离带来的优势更在于启发刘再复重新探讨“故乡”的意涵。在远离故土后回望故土,“故乡”竟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在以“两个自我关于故乡的对话”为小标题的四十六段片断中,刘扮演了分裂的“东方之我”和“西方之我”,以对话的形式书写地理故乡与心灵故乡、自然故乡和人造故乡的罅隙,不停地告别将故乡浪漫化的过往。而这种分裂的自我,体现了主体在怀乡情结与世界主义之间的徘徊,“东方之我”是在流浪中寻根的主体,而“西方之我”是认同漂流美学、反离骚的主体;但也许更重要的是,漂泊后的刘再复认识到故乡的多层向度,当地理意义上的家国已经远隔重洋,它的文化与精神意义反而得以彰显:故乡并不局限在天涯的一角,而是切实地活在漂泊者的心灵中和生命里,并跟随他一起漂泊。

因此,在地理的空间意义上,刘再复的“碎片”话语与“漂流”经验紧密相连。阿多诺说:“对于无家可归的人,写作成为了栖居之所。”但阿多诺并未切实地将写作视为对破碎人生的救赎,这当然与他所处的特殊历史语境与所持的人文主义有关——反倒是刘再复以自己的方式实践着阿多諾的箴言,在其碎片中写下掷地有声的一句:“漂流使自己得救。”

(二)

个人的际遇可以折射国家与时代的历史情境。在刘再复的写作片断中,有众多对于“集体”、“历史”与“暴力”的反思。例如:

“人群乃是情绪的傀儡……群众常常践踏天才与处死天才。苏格拉底不属于任何组织和集团……他只和个人交谈,视个人为绝对的、批判任何事物的生命存在……可见世界的哲学从一开始就是个人的声音……”

“一个早晨或一个夜晚,一次权力的游戏和一次暴力的试验,‘人间可以立即变成‘牛棚。牛棚对我的教育胜过十所大学……”

“二十世纪的极权统治没有帝王的桂冠,但常常比残暴的帝王更为可怕……极权政治不仅产生一个主宰一切、指挥一切的英雄,还生产出无数的精神侏儒与人格侏儒……”

刘再复对集体与权力的排斥源于他对中国现当代历史的认知:斗争哲学的阴影不仅笼罩了中国的当代历史,也深刻影响了中国的当代文学,个人主体性被集体主义的大潮裹挟甚至扼杀;而文革中的群众暴力更引发了无数悲剧的事实。因此,刘再复在他的悟语片断中,一再呼唤并书写具有独立精神与人性尊严的个体,深切地痛惜“集体灵魂之殇”,警惕政治运动制造的“无底的深渊”。对于群众、集体与组织而言,每个具体的个人都是洪流中的一块“碎片”,在这一点上,片断书写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但刘再复并未将文学变成一种控诉,甚至也拒绝用它过度渲染伤痕,此时,片断写作的边缘性和断裂感的重要意义表露无遗:当1949年后官式语言的压力渗入各类中文写作,众多作家的语言同时也成为国家意志与政治权力的表达;而刘选用悟语碎片写作,这种黑暗中的独语、忧郁或悄静的叹息、灵魂深处的话音,正与权力体系格格不入,也与官式表达方式背道而驰。碎片文体不仅为作家带来思想的自由,更带来真实的力量,一如刘再复借用德国作家图霍尔斯基的剖白:“说谎必须前后一致,而说真话则可以断断续续”。在这一阐释层面上,片断写作代表了一种“解构”现实虚妄并回归本真生命的尝试。

在历史空间的维度上,漂泊后的刘再复全然撤退到个人个体的立场,站在人群与多数的外围,自远于权力中心和體制中心,因而他写下的碎片无疑可以被赋予特定的历史意义,具化为审视自我与时代关系、告别革命的文本实践。但这样的阐释,仍然有可能令读者忽视了刘再复时而抽象性的思索,也无从涵盖他对超越时代的人性的追求——这样的追求,恰是中外历史上诸多伟大文学家、哲学家、思想家如梭罗、歌德、康德、托尔斯泰等,共同的追求。正因为同样看重人心的道德律,怀有对人文主义的虔诚向往,刘时时在其片断写作中与历史人物对话,寻找永恒的意义。可以说,碎片既记录了刘再复对历史情境的深思,也保存了他有意识地超越现实、追求本真的个人性的努力,一如他征引并解释约瑟夫·康拉德的话语片断:“文学艺术是将最高的正义给予有形的世界的一种尝试,它试图在宇宙、物质以及现实生活中找出基本的、持久的、本质的东西……这种基本的、持久的东西,就是人性”。如果说特定的历史条件造成的文学艺术的意义,是直接和直白的第一层意义,那么凌驾于历史之上的经验则将文学提高到第二层意义,一种更深刻持久、更接近事物本质的意义。

(三)

在地理和历史的空间响度之外,刘再复悟语片断最重要的个人性,体现在他哲学的思维习惯上,更具体来说,是道家与禅宗哲学影响下的美学观、世界观。禅宗的“顿悟”直接影响了刘再复的悟语体写作,启悟他放下研究意识与著述意识,以心灵生活之需,记下读书时的顿悟片断:“悟的方式乃是禅的方式,即明心见性、直逼要害、道破文眼的方式,也可以说是抽离概念、范畴的审美方式。因此,它的阅读不是头脑的阅读,而是生命的阅读与灵魂的阅读。”

在世界文学史上,“漂流美学”自有历史线索可以追寻:卢梭般的孤独漫步者、本雅明笔下波德莱尔式的都市漫游者、纪德恳切呼唤的离家旅人、还有如乔伊斯和昆德拉一样的流亡之人,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视作以漂流为美学的代表。刘再复对于漂泊经验的感悟及对于漂流美学的认同,呼应了上述的文学传统,但值得注意的是,他还将“逍遥游”与“无立足境”等东方哲学观念注入其个人的漂流美学中。刘将庄子内在精神的逍遥视为比现实流浪更深刻的漂流:“作家诗人在本质上都是流浪汉。即使没有身躯的流浪,也会有心灵的流浪。庄子作逍遥游,便是灵魂的大流浪。”换言之,当本雅明笔下的漫游者在都市街道间寻觅灵韵(aura)之时,刘再复理想的漂流者是具有形而上的逍遥意识的,这种境界还可以延伸为一种空寂感,一种大于家国、历史语境的“生命宇宙语境”。而刘对于《红楼梦》的诸多感悟片断便与这种精神境界相关:“林黛玉不仅有‘念天地之悠悠的苍凉与恢弘,而且还有陈子昂所缺少的苍凉中的空灵与飘逸……能在生命宇宙境界中飞驰的诗魂,才是大诗魂。”

此外,漂泊瀚海的个人经历使刘再复对禅宗的思想逐渐亲近,最显著的表现之一便是对“无立足境”的认同。在《红楼梦悟》中,他将宝玉描述为“宇宙的流浪汉”,并视黛玉所作偈语“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为最根本的提醒。这种“无家之感”、“处处皆异乡”或“槛外人”之感,是对生命本质作出的反思与领悟。12世纪的修道士雨果(St.Victor Hugo)曾写下类似的感叹,被萨义德引用在他那篇著名的《关于流亡的省思》里:“那觉得家乡美好的人,还只是一个稚嫩的新手;那可以处处为家的人,则已经是强大的人;但是,唯有把整个世界视为异乡的人,才是完美的人。”同样,刘再复也为充满异乡感的“槛外人”和“异端”辩护:“曹雪芹在他们(西方存在主义哲学倡导者)之前就发现自己是异乡人,发现自己本是泥浊世界彼岸的异类生命”。

可见,漂流对于刘再复来说,已经不再局限于地理、历史的意义。在哲学空间的阐释层面上,他更像一个观念世界的无尽漂泊者,在“无立足境”的现实世界里向往精神境界的逍遥游。

三、“逃离死亡”:片断写作的时间诗学

行文至此,对“片断书写”的定义尚未论及。学者Olivia Dresher指出,“片断写作没有传统的开头和结尾……每个片断都是生活的‘吉光片羽,是一短片对思想、记忆、见解、心情、观念、意象或经历的记录或描摹”。在Olivia的阐释中,片断写作“无始无终”的时间性特点已经被明确点出,换言之,碎片写作可以一直延续,没有终结——正像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所指出的“枝节”写作策略,同样是为了避免终结:“延宕结局、将叙述时间拉长,是一种永恒的逃离与飞翔。飞离什么呢?答案当然是,死亡。”在《风格与幸福》中,霍拉斯也已然指出了“碎片”文体的生命力:“所有的有生命的物体,既有个体的完整性,同时也有必要是一块碎片;每一种仅仅只有完整性、自身自在的东西,都会冒出奇怪的冷气和死亡气息。”

因此,在时间意义上,碎片的延宕性特征克服了线性写作的弱点,为作家争取了无尽的时间,使得“逃离死亡”成为一种可能。而这种追求时间性的永恒意识,在刘再复的碎片写作中得到了极清晰的表达:“《红楼梦》没有被限定在各种确定的概念里,也没有被限定在‘有始有终的世界里去寻求情感逻辑。反抗有限时间逻辑,反抗有限价值逻辑,反抗世俗因缘法,《红楼梦》才成为无真无假、无善无恶、同时也是无边无际的艺术大自在。其绵绵情思才超越时空的堤岸,让人们永远说不尽、道不完”。碎片,成为逃离有限、追求无穷的表现形式。从僵死的教条中挣脱,拒绝概念、时代的限定,也因而充满了时间性的意义。在刘看来,勾销时间、放逐时间,正是一种将“生命的血脉与宇宙本体互相链接”的方式。

而与此同时,“逃亡”的路径不仅在于拒绝概念和限定,还在于主体的分身,或多重主体的对话。在刘再复的片断书写中,他不断强调主体多重:“通过自我审视达到另一个自我……唯有能告别自我偶像者,可不断地赢得美丽的前方”。自我主体的分裂,造成一种多声部对话的效果,这是来自巴赫金的启悟,而有对话,便可以有无穷的时间延续。在这一意义上,刘再复不断以新的主体嘲笑、审视乃至告别过去的自我主体,也同时嘲讽到过去荒诞的历史时刻,因而得以不断迎来新生。拒绝单一的、被限定的、刻板死守的主体,便是拒绝自我束缚与死亡。

事实上,刘再复对“死亡”最直接的感受与体会,来自于文革时期乃至之后政治运动的历史经验,这些片断多收于《独语天涯》中题为“死亡杂感”的部分。肉体生命的逝去,的确带来思想与灵魂的冲击,令刘不断反思与“生命”、“死亡”、“再生”有关的话题,而这种关怀又延伸到对境界、本体、宇宙的诘问。但“人生只是瞬间”的直观体验,还为刘再复带来了更深层的收获:不仅启迪他成为永恒的自我流亡者,以强昂的生命意志却兼散淡的处世之心生活、书写,在碎裂中建造和更新出更完整的自我;更启悟他摆脱具体的空间与时间的约束,探索超越历史经验与自传框架的哲学与美学,在碎片的言说与留白的间隙,寻觅生命和精神中本质的、永恒的光芒。

① 刘再复:《独语天涯:一千零一夜不连贯的思索》,香港:天地图书出版社1999年版,第317页。

② Guy Patrick Cunningham,“Fragmentary: Writing in a Digital Age”, accessed August 30, 2018. https://themillions.com/

2012/01/fragmentary-writing-in-a-digital-age.html.

③ See, John Anthony Cuddon, A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 and Literary Theory (Hoboken, NJ: John Wiley & Sons, 2012), 241.

④ 霍拉斯·恩格道尔:《风格与幸福:文学论文集》,万之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1页;第57页。

⑤⑦⑨⑩ 刘再复:《独语天涯》,第318页;第85页;第5,310页;第91-92页;第255页;第87页;第168,170页;第317页;第221页;第310页。

⑥ 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84页。

⑧ Iain Chambers, Migrancy, Culture, Identity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25.

黃子平,《历史碎片与诗的行程》,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99-106页。

Caren Kaplan, Questions of Travel: Postmodern Discourses of Displacemen(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6), 115.

Theodor Adorno, Minima Moralia: Reflections from a Damaged Life, trans. E.F.N. Jephcott(London: NLB, 1974), 33. Also see, Caren Kaplan, Questions of Travel, 118.

刘再复:《面壁沉思录》,香港:天地图书公司2004年版,第11页;第14页。

见刘再复:《面壁沉思录》,第131-176页;《独语天涯》,第217页。

刘再复,《红楼梦悟》,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8页;第24页;第51页;第54页;第12页;第138页。

Edward W. Said,“Reflections on Exile,”Reflections on Exile and Other Essay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147.

Olivia Dresher, ed., In Pieces: An Anthology of Fragmentary Writing (Seattle, WA: Impassio Press, 2006), xii.

Italo Calvino, 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46.

(责任编辑: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