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桃花特别艳

王长敏

自从芳丽穿了一件粉红色平布衬衫，我的眼睛就分外明亮起来了。

那个夏天，我看到最美的风景，就是她桃花一样的身影，在我的面前飘来荡去。我情不自禁地跑到她的面前，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衣角，一丝温润的感觉融入我的指尖，让我浮想联翩。

我的母亲看我眼馋，还没等我说出想要这样的衣服，她就教训我道：我们不能和人家比穿的、吃的，只能比学习，要为妈争气。

我的母亲，尽管严厉地教育我，却暗暗地加紧了自己的劳作，她日夜纺线，把染好的线挂在院子里的木杆子上，五颜六色的线仿佛是一道亮丽的彩虹。不久，她就坐在织布机前，一个光滑的梭子，在她的手里穿梭着，从织布机里传来哐啷、哐啷的声音。

这是在秋收之后，麦子播种完毕，正值农闲的时候，我的母亲也没有松一口气，她进入了另一场紧张的劳作。

她努力地想把自己的孩子教育得有理想、有教养，更想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漂亮一些。

每逢过年，母亲看着我们姊妹六人从头到脚都穿着崭新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母亲的脸上就会露出幸福的微笑。

母亲把布织好，就开始了剪裁，一天到晚，她坐在火盆边全神贯注地做鞋子，做衣服。半夜醒来，我发现母亲房间的灯还亮着，我知道这是母亲还在不知疲倦地穿针引线。

有一台缝纫机多好啊，我的母亲就不会这样辛苦劳作了。我多次看到芳丽的母亲坐在缝纫机前做衣服，阔大的轮子转着，一会儿，一件衣服就做好了，并且，针脚平整、漂亮。

尽管母亲辛苦纺织，但是，我还是不喜欢家织布，尤其是夏天，穿着土布衣，出了汗之后，就像抹布一样贴在身上，很难受，我多么渴望有一件薄而光滑的平布衣服。

这一年，我8岁了，我和芳丽一起去五里之外的供销社去卖鸡蛋，其实是生产队安排的任务。

我的一小竹筐鸡蛋，经过工作人员数了之后，交给我几张钱，有壹圆的、贰圆的，我把这些叠成卷，紧攥在手里。

我准备回家去。这时，芳丽说，我们去商店里看看吧，看看有没有我们喜欢的东西。

我们走进店里去，一间宽敞的屋子，全是花花绿绿的平布，叠成一条条，整齐地摆在长长的柜台上，我看得眼花缭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漂亮的花布。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一块天蓝色底上印着小红花的布料上，这底色蓝得太醒目，像蔚蓝的天空，跳跃在其间的小红花朵鲜艳夺目，像刚刚绽放一样。

如果用这布料做个裙子，多漂亮啊！我抚摸了很久，光滑滑的舒服感觉，如果穿到身上，一定像吃了甜到心的蜜！

我眼巴巴地打量这块布，我喜欢得无法形容。

站在柜台内的营业员，是一個中年妇女，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眯眯地问：“你想要，是吗？”

我点点头。

“你做上衣的话，三尺就够了。”

“做裙子呢？”

“也要三尺。”

“要多少钱？能不能便宜一些？”我盯着她的眼睛，希望她能给我便宜一些，

“不讲价，三元。”

我摊开我手中的钱，她看了一眼，说：“用不完的。”

她用尺子量了三尺布，拿着一把剪刀，只剪开一点，她麻利拎起来整条布，“嘶”地一声，这块布扯了下来，她顺手从柜台下抽出一张牛皮纸，折几下，就把布包好后，她笑眯眯地交给我。

我还在犹豫之中，慢腾腾地把钱交给了她。

我跟着芳丽一起回家，我低头沉思着：母亲会不会骂我，怎么办呢？我忽然害怕起来，没有和母亲商量，我就买了这布，真是太糊涂了，

我给芳丽说出我担心的事情。

“这算什么大事儿，看把你吓的，你把布卖给我吧。”芳丽说着，把口袋里的钱，抽出来三张，交给了我。

她像救星一样救了我，我如释重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是，我还舍不得这一块布，我把布交给芳丽的时候，还摸了一下布料。我像失掉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似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路上，不管芳丽怎么和我说笑，我一直沉默着。

回到家里，我把攥得很紧的一卷钱交给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就去割草去了。我想，我一定要把这猪羊养得胖胖的，母亲一定会奖励我;期末，我一定要考个好成绩，也会得到母亲的奖励。

不久，芳丽就穿着这件花裙子，漂亮得像个蝴蝶仙子，强烈地吸引着我的目光，芳丽在我面前故意地扭来扭去，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为了能有一件漂亮的衣服，整整一个暑假，我都在割草放羊喂猪，茂密的青草地，隐藏着许多种小昆虫，纺织娘、土蜘蛛、蟋蟀、螳螂、蝈蝈、蚱蜢，我不理会这些小昆虫们，任它们在草丛中跳跃，鸣叫。

因为忙碌，逮蝈蝈的童年已远离了我。

我戴着草帽，蹲下身子，快速割草，把筐子装得满满的，还要背上一捆草，这样，回到家里，才能给羊、猪，还有那只大白鹅喂饱。

最怕的就是下雨天，这些动物们，就得饿得叫个不停，听见它们的叫声，就让人心慌。

所以，趁天气好的时候，我就要努力地割草，有时割得多了，就找个朝阳的地方，把草晒干，那些被割下来的青草，就静静地躺在地上。

过了不久，一间小房里已堆满了晒干的草，下雨天，我就拿出一些给羊吃。

天气晴朗的时候，我舍不得喂羊干草，我去采树叶喂羊，这只白母羊，已被我养得肥乎乎的。等它生了羊羔，我就有一群羊了。

除了养羊，我还养了一头花猪，它身上黑色的斑纹，像黑花朵一样，我叫它小花。有时，我会把羊拴在草地上，再把猪赶出来，看着猪大口大口地啃食青草，我很高兴。它很快就长成一只大猪了，到过年的时候，把它卖掉，我就会得到一件漂亮的衣服。

这个愿望多么强烈啊，有时做梦，我梦到我穿着一件漂亮的衣服，身子轻轻的，在芳丽面前转呀，转呀，我笑得东倒西歪。

进入阴历十二月，乡村就有年味了。父亲赶着这只小花猪去街市，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它，心里酸酸的，虽然想要一件漂亮的衣服，但是我真的舍不得卖掉它，我看到它很想往回跑，它的头刚掉转回来，就被我父亲手拿柳条狠抽了一下，它只得一步不停地往前走去。我知道它留恋这个家，留恋喂养它的我，我真想大声喊，不卖小花了。

我的父亲背着一袋子面粉回来，他笑哈哈地对我说：“看，你养的猪换来的，过年就有白馒头吃了。”

父亲把一叠钱交给母亲说：“剩下的钱，你给妞买点东西吧，都累了一年了。”

母亲去了街市，过了大半天，我眼巴巴地盼母亲回来，希望她带回来我最喜爱的东西。

让我喜出望外的是，母亲竟然肯花钱，给我买了两块花布，她说：“这两块布，给你做过年的新衣服。”

母亲把布料打开，平摊在床上，简直太漂亮了，白色的底上印着一枝枝粉红色的桃花，每一枝上都是相同数量的花朵，还有几片新绿的叶芽儿点缀在花朵旁边。如果穿到身上，一定是一树桃花啊！

如果在油菜花田，轻轻地漫步，一定会招惹蜜蜂，这将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啊。

另一块布是白色的底子上印着红艳艳的高粱穗。饱满的高粱穗，都弯弯地垂下来，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啊。

我不停地用手抚摸着，光滑且柔软的布料，让我心花怒放。

恰逢这时，也正是我的母亲心情最好的时候，期末考试，我的成绩排名第一，我被评为三好学生，得了奖状，还得了一支钢笔。

我母亲笑眯眯地对我说：“给你买的这两块布，就算对你的奖励了，我马上去芳丽家给你做衣服。”

我马上就要穿上漂亮的平布衣衫了，这可是我渴望已久的事情。我的心里美滋滋的，有说不出的快乐，就在我高兴得有点过头的时候，我小舅家最小的女孩，比我大一岁，她来我家过年，她每一年就是这样轮着到三个姑家过年。

我的愁云即刻堆積在我的心头，我担心母亲会把这一块桃花布给她做衣服，但是我又不敢和母亲讲明，只好整天埋头干活，比以前更加勤快，把屋里的脏衣服，都拿到河边去洗，双手冻得像红萝卜，又把屋子里的角角落落的灰尘清理出来，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

我的小表姐，却整天袖着手，等着我们把饭端到桌上，她吃完饭，也不洗碗，还等着我们把她的碗洗了。有时，她在院子里跳绳子，喊我和她一起跳，我不理她，她就大声嘲笑我不会玩，只会干活，笨得像猪。

我的母亲气得直拿眼睛瞪她，她仍不看脸色，仍然嘻嘻哈哈地笑。她长年累月住在亲戚家，被宠坏了。

我的母亲虽然不喜欢她，但是，她不能多说什么，毕竟每年就轮着在我家住三两个月。

母亲好像发现我的心思似的，这天，母亲拉着我到屋子里，拿出这两块布，她问，你要哪一块，我说要桃花的这一块。

母亲说，这一块就给她做衣服了，她在咱家过年，不和你们穿得一样新，外人笑话，也没法和你舅交代。

我虽然舍不得，但是，我还是理解了母亲，并且，我喜欢的这块桃花布属于我，也算了却了心愿。

母亲裁了布之后，就带着这两件衣服，去芳丽家借用缝纫机做衣服，芳丽家与我家只有一截低土墙相隔，我母亲站土墙边，大声地喊着：

“她花婶，快过年了，我手做怕赶不上了，我想把这两件衣服用缝纫机做了。”

花婶知道母亲轻易不会求人，很热情地招待母亲。

远亲赶不上近邻，这是在村子里广为流传的道理。这个叫花婶的女人，虽然心高气傲，但是，她还是念着我们是邻居，有时，我的母亲还照顾她的小儿子。她经常请母亲用她的缝纫机，可是，母亲总是不好意思，想着自己能做的事儿，尽量不麻烦别人。

这一年春节，我终于穿上了一件漂亮的平布衣衫，配了一条黑蓝色的土布裤子，俨然像城市里的美少女。这是我入学以后，穿上的最漂亮的衣服，这个新年，我过得非常快乐，母亲还把我的奖状贴在堂屋的墙壁上。来我家的亲戚，都夸我聪明。我的母亲很自豪地说，我的这个妞啊，还很懂事呢！

“三好学生”几个金色的大字，比我的名字漂亮多了，哥与我都得了奖状，我的母亲感到穷苦的日子已不算什么了，她的脸上挂着藏不住的喜悦。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我穿着这件桃花衬衫，早早地背着书包去学校，我身轻如燕，一蹦一跳行走在田野间的小路上，我想马上就能见老师和同学们了，她们一定会赞美我的漂亮衣服。

到了学校，校园里空无一人，我掏钥匙准备打开教室门上的锁，空空的口袋里什么也没有，糟糕，钥匙忘记带了，我转身就跑，朝着回家的方向跑去。

我跑到家里，找到钥匙，就急忙往学校赶去，刚出村子，就下起大雨，雨点啪啪地拍打在我的新衣服上。

呼呼的北风很冷，我的脸被雨点打得疼痛，但是，我却跑得浑身冒汗。

到了学校，我发现教室的门已打开了，我的班主任张老师正在上课，我吃惊地望着开着的教室门，她也吃惊地打量着我，她知道我是一个从来不迟到的班干部。

她没有责问我迟到的原因，她微笑地向我点点头，示意让我进教室，水淋淋的我快速地坐到座位上。

这时，班里的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打量着我，我的脸开始发烧，雨水和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我忽然发现，我那被雨淋湿的衣服，鲜艳夺目，仿佛桃花迎风绽放，给灰暗的教室带来一道亮光，我仿佛置身在桃花园中。

此时，很可能是因我那被雨打湿的脸蛋像桃花一样美丽，老师和同学们将目光静静地落在我的脸上，他们含笑的眸子里，传递给我的是欣赏的信息。

这一刻，我这个被雨淋湿的姑娘，不是落汤鸡，而是像一朵桃花俏丽地盛开。

下课之后，我的班主任张老师，轻轻地走到我的身边，扶着我的胳膊，细细地打量着这件合体而又漂亮的衣服。

“你母亲的手真巧啊，给你做的衣服真漂亮。”

这是我在贫穷的乡村生活，得到的最幸福的安慰。这一件花布衫，陪伴我度过了一段美好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