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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谷

2018-02-14程贵涛

躬耕 2018年11期
关键词:丹霞霸王建军

程贵涛

田建军在暴风雨喘息的瞬间睁开眼睛,他看见老鹰岩顶上空翻滚的乌云间露出一道窄窄的阴阴的光亮,这给了他一线生的希望。他知道在这阴阴的光亮背后,黎明正在向他渐渐地走来。凭他多年来行走乌江的经验判断,暴风雨肯定会在天亮后减弱。死在白天太阳光的怀抱里当然要比死在夜晚的黑暗阴森里强得多。不过,从昨天到现在,田建军根本就没有想到过死。他不能扔下年事已高而又体弱多病的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也不能没有他。死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逃避,那样一来,他只会落得别人嘲笑,骂他是孬种。

他向四周乜斜了一眼,发现自己是卧在一个形如野猫头的大岩石旁边。透过暴风雨,田建军隐隐约约看到有黑色的物体在野猫石周围蠕动,他知道这是霸王谷绞滩站和炸滩队的同事们。这支由霸王谷绞滩站、乌江养河段、乌江航道处和古龙镇的民工组成的炸滩队伍,除田兴、田亮、安洪他们几个人连同那两只停靠在滩尾等着绞滩的货船埋在了岩石块里外,剩下的人可能都在他的周围。如果没有意外,加上从重庆出差搭船回来的物资保管员向芸芸,幸存下来的应该是六个人,这给了田建军很大的鼓舞和支持。现在,他们在想些什么?听天由命,顽强挣扎,等待奇迹,趁人之危仇杀、报复,抑或是企盼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无声无息的庄严时刻?人,难道生来就是这样被强大的命运随意摆弄的吗?此刻,田建军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是,他却哭不出一滴眼泪。

在风暴最为迅猛惨烈的那一刻,那位名叫赵宁的民工,刚从死神手里逃生出来,在岸边那块大石头上还没有站稳,就像茅草一样被风暴抛进了汹涌咆哮的江流。那声绝望的长嚎,在癫狂的暴风雨中令人毛骨悚然。所有活着的人都目睹了这样一个现实:死,其实是这样的简单明了,没有一点遮掩和含蓄。

一想起赵宁的那声惨叫,田建军就觉得自己的存在变成了一种痛苦,一种荒诞。渐渐地在他生命的某个部位不知不觉地发生着非人非鬼的变化,他的耳边似乎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完了”“完了”的声音。但是,他又偏偏还十分正常地活着,还有着七情六欲,尽管身上到处都是明伤暗伤,有的伤口还在流着血。所有的错误也许就是在这七情六欲中滋生和成长的吧。我田建军不能不活下来,我田建军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呀!田建军悲壮地想。

不知道刘丹霞现在怎么样。一想到刘丹霞,田建军就心疼,这次真不该让她参加炸滩队,来这么个鬼地方,经历生死的劫难。田建军知道刘丹霞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与暴风雨顽强地拼搏着,他也知道刘丹霞一定跟段长赵树林在一起。一想到赵树林那张可恶的面孔,田建军就无法平静。他怎么也无法摆脱这个女人乳胶似的将他和另一个男人死死粘合在一起的窘境,田建军觉得胃和腹部开始痉挛。酸涩的胃液被一股气浪冲顶上来,拉成丝状挂在嘴角上,继而被暴风卷走,被雨水冲走。他后悔不该在这种时候去想这些,作为养河段的副段长、霸王滩绞滩站站长、炸滩队队长,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排除一切不利于自己生存的因素。谁能活下来谁就能赢得一切,包括女人。

不过,有的时候,有些事有些人,你不去想,却有人在为你想,并在你竭力要忘掉他的时候,他却出乎你预料地、恰到好处地从某个地方某个角落不声不响地跳出来,站在你的面前,与你展开意志的抗争。并且,火候把握得那么准确。

“刘丹霞!向芸芸!田建军!……”一个沙哑而有力的声音,顽强地与暴风雨搏斗着。

田建军听到了,也许周围所有的人都听到了那个沙哑有力的声音,却没有人呼应。人们已经没有力气对着暴风雨说话了,这就更加衬托了那个人的活力和意志。

“你们要挺住!熬过这场灾难!……”

这是赵树林的声音。

在田建军看来,赵树林喊的这几句话简直就是淡而无味,苍白无力,喊与不喊都一样。然而,田建军又觉得赵树林的确比他聪明狡猾。这并不在于他向大家表白什么,而在于他让大家清楚地看到:他,乌江养河段段长、霸王滩河段治理总负责人,这个时候仍然健在,仍然充满活力,并且与大家战斗在一起。说穿了,赵树林分明是在用行动摆开阵势和他田建军较量。

突然一股巨大猛烈的风浪,把田建军的左袖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风沙泥土蜂拥而入,田建军马上感觉到有万千钢针肆意扎戳,钻心的疼痛。此时,他也想站起身来大声喊叫,不过他只是想大声叫骂。然而,他没有,他只是咬紧牙关拼命地抖落石沙泥土和枝叶。他深知:只要他的嘴巴一张,口腔马上就会被泥沙填满,他就可能会在瞬间窒息丢掉性命。他干脆把破了的袖子撕扯下来,抛向肆虐的夜空。

“建军兄弟,你挺得住吗?!”赵树林爬过来说,“怎么,衣袖呢?来,把这个快穿上。”赵树林说着迅速地脱下自己的衣服。

田建军没有答话,他觉得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沉重的怒气在他的胸膛里隐隐涌动。他想从嘴里挤出个什么字来,哪怕骂一声也好,但他尽力地控制着自己。赵树林绝对盼着他在众人面前失态,那样一来,他这个养河段副段长、绞滩站站长、炸滩队队长就名存实亡了;那样一来,刘丹霞只会离他更远。懂得了这些,田建军马上平静了下来,他接过衣服,迅速穿上。就在他穿衣服的时候,他发现赵树林的两只手上有好几道伤口,正流着血。

“建军,你看那丝光亮,一定是月亮的位置。”赵树林说。田建军抬头望去,老鹰崖顶上边的天空确实清爽了许多。那时隐时现的光亮,就像漫长洞穴中一盏幽暗的萤火,给人力量,给人希望。田建军凭借微弱的光,看到了赵树林脸上的苍凉。

他与赵树林是同乡,年龄上相差二十岁。按理说,年龄上的差距,使他们之间不可抗拒地存在着不容忽视的代沟。然而,赵树林跟他的裂痕并不是源自代沟。赵树林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而田建军却恰恰相反。

现在,他们平起平坐了,处在同一种逆境中。这使田建军的心态有了一种平衡。这些年来,“队长”、“站长”、“副段长”,这些光环常常使他产生一种耻辱感。他始终没有弄明白,赵树林为什么要提拔他。是因为他的能力确实能胜任这些职位,还是某种意义上的恩赐,以此缓解他俩因为刘丹霞所引起的矛盾?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年龄的距离把无穷的智慧、成就和经验,全都堆在了赵树林那张松樹皮一般老谋深算的瓜子脸上。他别过脸去,既然他是队长、站长和副段长,就用不着掩饰对他的厌恶。他田建军厌恶赵树林这张老谋深算的虚伪的脸。

暴风雨是在凌晨停下来的。这个季节,乌江的暴风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几乎是“咔嚓”一下就停了,刀切一般笔直。两岸的山洪仍在稀里哗啦地直往江道里灌,江水呼啦啦地上涨,乌江爆发了大洪水。汹涌澎湃的波涛咆哮着发出雷鸣般的吼叫声,让人看了听了心惊胆战。在暴风雨中垮下了半堵石壁的老鹰崖,就像狮子张开的血盆大口,泥沙石块仍从那血盆大口汩汩地流出来。垮下来的半堵石壁堵截了半边江道,埋葬了绞滩站和货船,形成了滔天巨浪,如雷的涛声响彻云天。除此之外,一切又都和往日一样了,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变化。世界安详得似乎正把那个魔鬼一般的疯狂之夜一下子推到一个遥远的传说之中。赵树林手上那块上海表的指针指在凌晨四时三十六分的位置上就停止了。赵树林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这个时刻从乱石丛中站起来的。他一直没有弄懂自己站立起来的时候,竟是那样干脆利落,就像吃饱了睡足了那样精力充沛。

当赵树林面对眼前的一切时,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除一个人失踪外,其余五人都很好。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養河段的两名女性都在,这是乌江养河段最具色彩的核心。扫了一眼幸存的五个人,赵树林隐隐感到一种比死更加可怕的恐怖,这种恐怖正像阴霾一样笼罩在霸王滩,笼罩着他们这几个幸存者。

这五人是养河段段长、霸王滩河段治理总负责人赵树林,养河段副段长、霸王滩绞滩站站长、炸滩队队长田建军,技术员王长顺,宣传干事刘丹霞,物资管理员向芸芸。

赵树林木然地立在暖和的阳光之中。阳光将他的瓜子脸映得发红。他的背后,咆哮的乌江如一条奔驰的长龙,给了他一个庄严的衬托。余风依然拂着枝叶,发出嗖嗖的声音。

大家等待着他说什么。他从人们的眼神里知道了他依然是他们的头,这给了赵树林一种鼓舞和力量。尽管垂危的生命可以把命令和服从变成最不值得一提的笑料,但是在生命的另一面却依然能够找到人类在绝望无助的时候,把希望连同自己一块儿捧出来,奉献给可以信赖的人作为精神的寄托,那种无奈而又神圣的情形。

他激动了。很少激动的他,眼睛涩涩的有些潮湿。他做了十多年的站长、副段长、段长,今天仿佛才真正觉出它的份量和自己的价值。他一定要把眼前这些从死神手里逃出来的人全部带出去,让他们好好地生活。他们是多么的年轻呀。他不能再想下去了,眼泪很有可能要掉下来了。他揉了揉湿润了的眼睛,几粒颗粒清晰的泥沙被淘洗出来。

“同志们,”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他的嗓音沙哑颤抖,却不失浑厚和坚定。“同志们,现在暴风雨停了,但这并不意味着灾难的结束。眼下,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找找我们的炸滩队员和其他的人,看看还有没有幸存者,如有活着的,我们要一起带出去。其次是找到绞滩站那石房子的位置,以现在的情形看,这洪水三天五天也退不下去,在这个荒无人烟的霸王滩,我们遇难的消息至少要等洪水退后才能送出去,没有食物,我们熬不到那一天。”他的话说完了,人们还在仰着脸盯着他看。他不知道他们是被他的话惊愣了,还是觉得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死死的沉寂,等待着什么。

“赵段长,你的意思是……”田建军打破了沉寂,“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去寻找石房子,寻找食物?”他脸上流露出一种懒散的表情,浑浊的眼睛注视着冉冉升起的太阳,他并不看赵树林,“可我想问问你,你能肯定找到石房子就能找到食物吗?你看看这满坡满野的石块泥沙,我们几个就是干上一年,也挖不出那座石房子。”他缓缓转过脸,站立起来,目光咄咄逼人地朝着赵树林站着的那个草坪走过去。他是带着一股无比的蔑视和自信面对赵树林的。几年来,他早已不像从前的毛头小子那样易于冲动和简单了。他学会了用脑子思考,学会了用智慧说话,能冷静地面对一切了。在遇到与赵树林有争议的问题时,他力求保持一种战斗姿态,寸步不让。

“你大概也知道,”田建军继续说,“石房子的位置好找,就在那堆大石块下,要搬掉那堆大石块,少说也得十天半月,但你保证那点粮食没有被雨水冲走吗?体力耗尽了,食物没有找到,大家只有死路一条。再说,以大家现在的情况,谁能坚持上三天?在这里搬石块找食物,不等于自掘坟墓吗?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穿越霸王谷大峡谷,霸王谷外面就有村庄,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可以走出霸王谷的。我劝大家考虑考虑我的意见。”说完,他向所有的人扫了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张张惊恐而又六神无主的脸。

“赵段长,”田建军停了会儿,又说道,“垮岩和暴风雨已经夺去了赵宁他们几个人的生命,那可是老天爷的责任,怨不得任何人。剩下的这几条生命,可就不同了啊,这可是你我的事。告诉你,我田建军可不愿意看到我们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地被人随意宰割和断送!”

最后这句话,谁都能够听得懂。尤其是刘丹霞。她轻蔑地挑起一个嘴角,并给了赵树林一个不易察觉的会意的笑。

赵树林没有去注意刘丹霞的笑,只是静静地听着田建军的辩驳。他耐心地等待着他把话说完,没有丝毫的急躁和恼怒。往往一种宽容,一种沉默要比张口争辩更有力量,这是他曾用和尚背经书那样的毅力,静心修养而成的处世“哲学”。尤其在与人的较量中,这种“哲学”往往是战胜一切的最佳武器。然而,他想到过田建军有可能做出一些令他尴尬的事情,也想到过在刘丹霞与他的感情上,他还要动一些无足轻重的手脚。却万万没有想到,在生与死的问题上,田建军是那样雄辩有力地与他抗衡,并且把一个领导的责任,一个炸滩队的存亡提高到了更为宏大的使命之中去,这使他大为惊讶了。

田建军默默地与他抗争了五年。五年来他早已由困乏到厌倦以至开始回避了。他越加感到,提拔他当助手是一个很不明智的选择,随着田建军的成长和成熟,他的智慧与傲骨,早已明显地反衬出自己的力不从心。他原以为给这个年轻人一点甜头,使他在某些争执中做一些让步和妥协。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有耐心地拼下去,拼下去。

“你说的有道理。”赵树林这样开了头,“我们现在的位置与外界确实只隔着一条大峡谷。但我估计,穿过这大峡谷,至少要两天半或三天时间,这段路程,凭着我们现在的身体,要在不迷失方向的情况下走完它是绝对办不到的。只要能够找到食物,我们就能活下来,我们才能走出霸王谷。如果放着眼前的食物不取,而一意孤行,那才叫自掘坟墓。好,不必再争啦,大家抓紧时间整理一下,马上行动!”

赵树林说完,便一屁股坐下来,解开鞋带倒出鞋里的泥水,又把手伸进去咯吱咯吱地掏鞋里的泥,一副极轻松的神态。刘丹霞和王长顺也学着他的样子做着。他斜眼看到田建军的脸扭歪着,怒目站在那里丝毫未动,便说: “建军,如果你认为我的意见是个错误,害人害己,我不勉强你。我俩可以兵分两路。究竟谁对谁错,就让老天爷做个裁决吧。”说完,他看了一眼刘丹霞,刘丹霞把她最为信赖的表情送了过去,然后挨着赵树林坐下。

田建军把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他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吼叫起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急躁。

“别傻啦,你们要想在大海里捞针那样寻找食物,你们会死的!”田建军近乎哀求地喊道。

“田队长,你别说得这么难听,要死你自己去死好了!”刘丹霞狠狠地回敬了他一句。

田建军失望了。他又一次败在了他们的脚下,尊严再一次被践踏。然而,就在田建军近于绝望的时候,就在他几乎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才好时,一个细亮而圆润的声音,从不为人注意的地方传来:“田队长,让他们去好了,我们一起走!”

不仅田建军惊讶,所有的人都惊讶地回头看着那秀美而瘦弱的姑娘向芸芸。向芸芸一直默默地坐在草坪上,听着赵树林和田建军争吵。向芸芸能够从昨夜的暴风雨中挺过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现在她在田建军陷入十分窘迫的困境之时,出人意料地扶住了田建军欲倒的身躯。

田建军那张沮丧的脸绽开了微笑。这突如其来的援助,使他孤立的身躯有了依托。只要他再争取一个人,那么他与赵树林的争夺,在人数上就算胜利了。

“王长顺,你还愣着干什么?向芸芸都过来了,你还不过来。”田建军知道王长顺这几年来一直恋着向芸芸,他大声喊道,想把王長顺拉过来。

王长顺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迷惘的表情。他没有理由跟着向芸芸站在田建军一边,向芸芸爱的是田建军。别说是意见的分歧,就是田建军犯罪,她也会充当他的同谋。可他王长顺算什么东西!王长顺面如死灰,他那个塌陷了的鼻梁变得更加青紫。他开始恨自己,命运为什么偏偏把自己与这样一群人搅和在一起,使自己傻站在两个对立面的中间,成为他们谁胜谁负的砝码。他觉得自己像泥沙一样多余,他恨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没有死呢?

田建军接受了她,她到底有了自己的归宿。王长顺的心虽然疼痛却也踏实了。他站起来,向赵树林、刘丹霞走去。

这支仅剩下五个人的炸滩队,终于做出了分离的抉择。难已预测的命运之神又在他们身上拉开了新的帷幕。他们哪里想到,正因为他们的分离,将会产生一场更大的灾难。

田建军对赵树林的仇恨是在五年前就公开化了的。

那天早上,他带着酒醉后的头痛,推开一扇写着“段长室”字样的木门。因为用力过猛,木门反砸在屋内的墙壁上,墙壁发出一阵初春骤雨般的声音,粉刷在墙壁上的灰浆劈头盖脸地落了一地。那年他二十四岁。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一张老板桌前,一个中年人坐在老板椅里,正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他。“坐。”赵树林笑容可掬,出奇的和蔼。也许正因为出奇,脸上就免不了挂出一副伪装的慈祥。

田建军没有在对面的硬椅上坐下,他很是剽悍地叉腿站立在老板桌前,仰着头,目视赵树林。阳光从窗户射进来,落在老板桌面上和赵树林那穿着皮夹克的身上。赵树林沐浴着阳光,他的脸色和眼神也像阳光一样明媚。田建军纹丝不动地站立着,他的头有些晕,表情有些阴沉。

“你找我?”他带着一种质问。

赵树林又是一笑。这笑即刻就使田建军警觉起来。这笑没有长者的宽容和领导者的大度,更多的是深思熟虑的挑战。

“昨天晚上你值班?”

“嗯。”

“你喝了酒?”

“你应该知道。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昨天晚上你欺负宣传干事刘丹霞,有这事吧?”

田建军被电击似地颤了一下。他有些束手无策了,阴阴地挑起一个嘴角,把有些弯曲的腰挺直,迎着赵树林直射过来的目光。

“这是我们两个老同学的私事。”他不痛不痒地说道。

赵树林严肃了:“你强迫她答应你……”

“对,我要她长点骨气,别给我们船运学校丢脸。”说完后他很轻松,感到自己舒服了许多。

一提到刘丹霞,他们都暴露了自己的全部内容。仇恨同时钻出他们膨胀的雄性土壤,在他们无法控制的原始欲望的浇灌下茁壮成长了。

“你是绞滩工人的子弟吧。”赵树林突然转换了话题。

“是又怎么样?”他不无警惕地回答。

“看得出,你父亲一定是绞滩工人。”

“他在马王滩绞滩站,七三年翻船死的。”

“噢,那个震动很大的翻船事故。”赵树林若有所思地追忆着,煞有其事道,“我们很可能一起进的养河段,没准还一起守过信号台,一起绞过滩。”

“他是守过台、绞过滩,还在马王滩绞滩站当过副站长。”田建军脸上掠过一道掩饰不住的童稚的天真和自豪的光彩,随即又黯淡下来。

“好啦,你去吧!以后注意点影响。”

赵树林没有理由再问下去了,他没有想到这个总与他过不去的青年人的父亲,是他的同事,一起出没乌江走江踏浪的同事。七三年的那次翻船事故中,他当时还是个小青年。就在那只船上,他那时不会水,是秤砣落水一沉到底,是一个中年人救的他,可那个中年人却没有起来。那次事故,死了三十多个人。说不定当时救他的那个人就是田建军的父亲。现在,眼前这个死难同事的后代,单薄而倔强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还有什么理由与他过不去呢?一股难言的恻隐之情笼罩了他。我叫他来干什么?来恨我?声明或暗示刘丹霞是属于我赵树林的?强调权力的威严?荒唐!他愧疚了,头一回感到了自己的卑鄙。

然而,愧疚却是暂时的,它仅仅来自于对一个死难同事的回忆和怀旧。他行走乌江二十余年,灾难和痛苦一个接着一个,他都没有被灾难和痛苦所击倒,就算是爱人在红眼渠信息台为挂停航指示牌被暴风刮下了悬崖,他痛不欲生,最后也还是挺过来了。现在一切都过来了,都顺利了,也该轮到他享福了。他惊奇地发现,历经无数磨难之后,自己不仅没有疲惫,反而更加亢奋了。他坚信,只要不顾一切追求一个目标,就一定能够实现。欲望可怕但也可贵。

刘丹霞闯入他生活中的时候,起初他觉得很荒唐,后来才决定全面接受她。但不想却碰到了一个对手。他犹豫了,难道这牢笼里的生命,就一直关闭下去吗?如果就此作罢,后半生还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最无法忍受的是身体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不停地膨胀,好像塞满了体内所有的空间,一点一点地挤压着他孤寂的灵魂。

望着田建军的背影,赵树林感到有些困乏,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

在后来的日子里,如果不是因为刘丹霞主动,他也许会做出很大的让步。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养河段段长,可诽谤的言词让他受不了。有人说他强权霸女、老朽木、老不死、老色狼。好,田建軍,我向处里推荐提拔你,让我们在平等的位置上开展一场公平竞争。谁输谁赢看本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再说,重用一个走江踏浪的死难同事的后代,也安慰了死者,自己的良心也好受得多。从此他问心无愧了,他所做一切事情都所向披靡。

田建军从段长室出来时,太阳的光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低头看到自己短短的身材被阳光映在不平的地面上,如同一个发育畸形的肢体苟延残喘地爬行着。他的情绪更为糟糕,嘴角拼命向下拉着,鼻孔撑得肥大,整个面部如一个丧家之犬。

一定是刘丹霞向赵树林告了他。这么说,刘丹霞真与赵树林有那种事情?他痛苦地想着。昨天下午一个同事悄悄告诉他,有一回看见刘丹霞进了那扇木门,进去时,两腿还紧紧的,出来时,两腿就像圆规那样叉着……当时他一拳就将那个同事打倒在地,然后就去喝酒,又晃到宣传科办公室抓住刘丹霞的一只胳膊:“刘丹霞你别傻了,你给老同学留点面子吧。”

田建军沿着江畔那条狭窄的青石板巷道走着。闷热的江风将他皮肤上潮湿的毛孔膨胀开来,吹得他浑身刺痒。他解开上衣扣子,任风吹动那结实的肌肉。

现在他终于理清了这没有头绪的苦恼的致命所在,知道了刘丹霞不爱他的原因是来自一个强权的威慑。他其实早就感觉出在刘丹霞的周围,有一股浓浓的男人气息包裹了她,他几乎可以用鼻子闻到这股气息。

低矮的天空翻滚着乌云,太阳钻进去给那乌云嵌了一个很美的金边,把光芒从四周喷射出来。随着一个隐隐的电闪,几滴雨珠滴落在田建军的脸上,使他焦躁的情绪平静了许多。

路过江边小菜馆,一股菜油炒黄豆芽的气味刺激了他的鼻腔。田建军坐在靠江边的凉棚里,要了菜和酒,自斟自饮起来。

阳光向着江心挪去,失去热力的太阳端正地搁在西山顶上。田建军一边喝酒一边不停地向青石巷口那边张望。刘丹霞准会出现在巷道口,他想。他知道刘丹霞有散步的习惯,而且每天走的都是这条青石巷。

当太阳光挪过江面,江道阴凉下来的时候,刘丹霞果然从那个巷道口走了出来。刘丹霞那曲线动人的身段和富有弹性的步伐使田建军心慌意乱。

田建军放下酒杯,步出凉棚,站在石板路边的树下,等着刘丹霞。在那条细细的长着青苔和铁线草的青石板路上,田建军看到,刘丹霞正朝他这边走了来。

刘丹霞看见田建军时,离他已经很近了。看到田建军那张可怜巴巴的脸,她内心涌起一股同情和怜悯。她曾经试图努力接近过他,可她的选择由不得自己。她自己的青春所面对的,不外乎是乌江、船、信号台、绞滩站、荒滩和男人。她明白用不了多久,这些东西就会像马蝗一样吸干她作为女性最值得荣耀的骨髓。她也知道世界并非都是如此,她需要一种坚忍的耐力保存自己,然而这耐力却与难耐的寂寞产生着不可抗拒的冲突。她忍受着现状,期待着一种无法说清的东西。她的幻想和希望太多,她总想捞到一种关于自己生命的新的含意,使人生更具有色彩。段长赵树林接近了她,就如她走累了,靠在一根柱子上,希望有个人能跟她说说话,或者把她带出一段路,随便什么地方都行。赵树林就是在这种时候把那辆老车开到了她的面前的。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是什么力量驱使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当初她真的就把他当作一辆车了,并且从没有感到有什么危险,也无须装模作样维护女性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她随意舒展着自己的四肢,倾诉自己的忧郁,希望让他感到她是一个多么乖巧多么诚实的乘客。她甚至都想在这辆“老车”面前,女儿般地撒一撒娇。他太慈祥、父亲化了。然而,她大错特错了。她忽略了一个最容易忽略的问题,那慈祥的“老车”并没有驶出多远,就突然摇身一变,以它最有说服力的行动证实了自己是一个血气方刚精力充沛的男人。这个男人把她抛上了云天!又把她抛进了深渊!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刘丹霞变成了另外一个刘丹霞—— 一个疯狂的,痴痴的,忘记了羞耻和天地万物的刘丹霞!这时,一切合理的美好的想象,在一瞬间便被打得粉碎。而赵树林也不明白,当自己勇敢地证实自己的阳刚之气的时候,她怎么就那么容易地接受了他,甚至没有多少畏怯。一开始,是他向她表示了爱,又像父亲那样关怀她,未动她一下。当她主动贴进他时,一切便起了质的变化。奇怪的是她没有丝毫的后悔。生活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刘丹霞早就发现,年轻男人们很像她小时候玩的万花筒,虽然怎么也找不出一对相同的图形,但大都是同一个色调。田建军闯进她的天地,起初给她带来兴趣和好奇。如果田建军不是那么嫉恶如仇,能够放宽心胸,事态很有可能就会发生质的变化。可是,田建军整天杀气腾腾,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的爱古板而又生硬,一点也不轻松。干脆说他根本不懂得爱。相反,赵树林的成熟、宽厚、博大、体贴入微的关怀及恰到好处的理智,使他们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并使她从中得出一个结论——爱情永远是勇敢和智慧的俘虏。

“你……来了,我……知道你每天都喜欢散步。”田建军的喉咙颤抖着。他想笑一下,但是没有笑出来。

“你在等我?”刘丹霞惊讶地问。

“没有,我是在这儿看江……”田建军嗫嚅着。

刘丹霞轻叹了一声,从他身边擦了过去。正是这声轻叹,给了他一种启迪。

“丹霞,我是在等你,我有话要对你说。”他大胆地喊住她,满面通红。

刘丹霞站住,转过身来勉强笑着。

“就几句话。”

“你说吧。”刘丹霞双手抱胸站在那里。

他走近她。他终于和她站在一起了。这样近,没有第三个人。他双眼骨碌碌地盯着她看。

“你快说呀。”刘丹霞被他盯得有些不安。

“我想说……生活不应该太随便,除了工作,是不是还应该有更充实的内容,比如读书、唱歌或者恋爱。”他偷望她一眼, “我说这些你也许不爱听。”

“你的话我听不懂。”

“不,你懂。你应该有一个人,一个能够爱护你保护你的人,比如我……”

“我得走了,我得轻松轻松!今晚还有夜班,我得养精蓄锐……”

“你養精蓄锐去抱那老鬼!”他凶狠地打断了她的话,双手铁钳似地钳住她窄小的双臂。

“你放开我!”她挣开他,“不许你这样说!”她向后退着。

“你告诉我,你爱那人吗?”田建军步步逼着,“你说,你说呀!”田建军咆哮着。

刘丹霞倒退着,惊恐地瞪着他,狠狠地说:“我爱他!”

田建军被击溃了,他紧咬牙关向江边冲去。他悲痛欲绝,怒不择路,青青的铁线草将他绊倒,他爬起来再跑。后来,他倒在江边一个沙包上,大口大口地呕吐,再后来他又到小菜馆买了酒喝。清晨,王长顺到江边跑步发现了他,把他背回来,扒了他呕吐一身污秽衣服,用水龙头死猪一般把他冲刷了个遍。

那些脏衣服被向芸芸拾了去。她悄悄地洗净晾干后,放在自己的枕下,每天夜里都痴痴地嗅那衣服上的气味。

江水仍在上涨。

王长顺在一个斜斜的草坡上站住,目送田建军和向芸芸两个小小的身影在霸王谷那片黑压压的竹林边上消失,他焦虑不安的心也随着两个身影的消失而安静下来。这有可能将是他们最后的离别,他将永远忘掉她了。以后,他将与刘丹霞、赵树林生死与共。他知道,赵树林的行动是极端盲目的,石房子能找到吗?石房子找到了,食物就一定能找到吗?谁也不能保证那些食物没有被山洪冲走。

他也知道,在这只有五个人的队伍中,分手的那一刻,死亡的阴影便无法摆脱地笼罩在了每一个人的头上。如果说田建军的选择是个错误,那么赵树林的选择则是错上加错。他选择了赵树林,目的是不愿意再接近向芸芸,不愿意扮演一个令人讨厌的角色。可是,两股队伍里,他走在哪一边都是那样的多余,他是一个性情极为温和的人,人们哪里知道,在他的心灵深处要比所有人更多一层难以言表的负担。

他扫了眼赵树林与刘丹霞,挺直胸脯,大步向前走,把他俩甩在了身后。然而,一个单调而固执的声音却总是在王长顺耳边回响。那是向芸芸在大声宣布“让他们去好了”之后,这嗡嗡的声音便在他耳边不停地响着。他甚至觉得这声音是从他频频激跳的脉搏中发出来的。

当他眼睁睁地看着向芸芸走到田建军身边去的时候,他愣住了,眼泪差一点流了下来,从起风打雷下雨的那一刻,他就默默地一直照应着她,保护着她,还偷偷往她的小包里面塞了两个苹果和一个面包。他紧闭的心灵世界中很早就荡漾着爱的春风。他把往昔木船上的难友,今日的同事向芸芸像供奉神灵一样供奉在心灵深处那个春风飘逸的世界里。每天深夜,他都拥抱着她,亲吻她,爱抚她。他不说,对任何人都不说,就连向芸芸也不知道他内心的秘密。

自从那次翻船后,自卑意识常常萦绕着他,有时向芸芸一句无意的话会折磨得他几天难以入眠。

暴风雨后的那一场争吵和向芸芸的勇敢抉择,惊醒了他,打碎了他心灵深处那个荡漾着春风的圣洁世界。他认识到生命的意义就是行动,行动,连续不断地行动。

可要命的是他从来就没有行动的勇气。从那次翻船事故以后,七年过去了,他一直未敢向她表示丝毫的爱慕之情。其实他有许多次机会,在信号台,在绞滩站,在养河段,在乌江边,他应该让她知道自己的心。他真笨,越是爱她,在她面前越是手足无措。有其他同事在场时,他还有说有笑,潇洒自如,可是,只要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他就变得像个狗熊。向芸芸先是爱上处里生产科的一位副科长。那位副科长调省城之后,她又爱上了田建军。

他要行动,一定要行动了。他要靠行动来改变自己的生命的形象,然而就在他要行动的时候,向芸芸跟着田建军走了。他呀,怎么就总是这么不赶趟。

太阳出来了。太阳一出来,天气也随之燥热起来,脚下的泥土也开始冒出白气,形成一片灰白的尘雾。

如果找不到食物,与风暴搏斗了一天一夜的躯体,只要在烈日下暴晒两个小时,就会倒下,就有可能永远也不想再爬起来。

王长顺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赵树林与刘丹霞。赵树林此刻显得苍老了许多,背弓着,那双总是炯炯有神的眼睛黯淡了,没有了往日的光彩。王长顺想,也许赵树林这位老乌江此刻早已料到了他们此行的结局。刘丹霞依偎在赵树林的身边,似乎没有察觉到赵树林沉重的心情。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或许她什么都明白,或许她早已把自己从死的概念中非常超脱地解放了出来。只要赵树林在她的身边,一切都是那样无足轻重了,包括死亡。

王长顺很羡慕刘丹霞。在这难逃厄运的五个人中间,唯独她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寄托,自己的真爱。其实,王长顺也曾享受过爱。他曾拥抱过向芸芸,那是实实在在的拥抱。也就是在那拥抱中,他付出了鲜血和容貌的代价,如果他不会水,付出的可能就是生命了。

那是在去思渠镇的木船上。那天,县城赶集,人太多,船上和码头上所有的人都在挤,他也在挤。他随着人流涌向船头,这时恰好看见前面有位姑娘,便用手臂撑开一个空间,避免挨上她。他怕姑娘的白眼和辱骂,他的同事们时常受到此种待遇。他们很有承受力,哈哈一笑了之,甚至还能够借题发挥达到出人意料的可喜效果。他却不行。

他用背顶住了身后拥挤的人流,让那姑娘轻松地上了船。

王长顺随后上船站在了那位姑娘的身边。这姑娘就是向芸芸。那时他们还不熟,向芸芸正在地区财校读书。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们的故事从此便以单行道的形式,在他的身上悄然展开而又无限延伸。她并没有进入他的角色,而他始终默默地做着她的配角,在不知去向的相思路上苦苦地走……

木船显然超载,江水啃着船帮,发出一阵近乎呻吟的怪叫。

五凤滩怪笑着迎接着木船的到来。两岸是青翠的山峰和崖壁,天空如洗,湛蓝得让人看了心旷神怡。江面上有小鸟与木船同行,扔下一串串清脆的叫声,和涛声相映衬。一切都十分美好,绝没有人会想到要发生什么。

然而,事故往往就是在这美好中突然发生的。木船行至五凤滩口,由于超载经不起风浪,船舱进了水,船慢慢地下沉。一船活泼的生命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被逼迫进入了死亡的门槛。

翻船原来是这样一种样子,忽天忽地,翻江倒海,鬼哭狼嚎。他当时并没有觉得这与死有什么关系,没有惊慌和意外,倒有些少许的开心和快乐,就像一个坐在观众席上目睹滑稽场面的局外人。台上台下是两码子事。

当他定睛一看,一船人都被扔进了江水里,江面上人头涌动,不少的人头一会儿浮出江面一会儿沉入水里。他发现自己能够稳稳地站在半浮半沉的船里,是他有力地抓住了船舱上的横梁。他正犹豫是否抓住眼前一个人时,一双白细的手臂从侧面插了过来,拦腰缠住了他。这是一双女人的胳膊,纤细洁白柔软,王长顺在后来仔细回忆这段情景时,曾产生过一种莫名的愤慨。她为什么不抱别人,偏偏抱住了他。她缠抱过来后,便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管了,把毁容把流血乃至生命和永远也扔不掉甩不脱的精神痛苦统统留给了他。

他明白这双手缠抱住他的后果,他瞬间掰开这双美丽的手,把那个渐渐下沉的躯体托出水面,然后一手抱住那美丽柔软的腰肢,奋力向江岸游去。

他就这样抱着,抱得结结实实,没有一点点缝隙。他还来不及感受这抱的任何滋味,一个强大的浪头掀起,劈头盖脸地向他打过来,他向一块礁石扑去。

真正的悲剧在于,向芸芸在被救的这段时间一直昏迷着。这昏迷无比残酷地把他所付出的一切全盘否定了,全然不知是他王长顺救的她。

天空很高很蓝。六月的阳光在霸王滩的天空中摇摇晃晃,几片游云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对天空的主宰有一种无须过问的自在。从崖壁上垮下来的岩石在明晃晃的阳光下亮得耀眼,远远的天空被一片蒸腾的热浪笼罩。浩浩荡荡的乌江像一条奔驰的黄龙,沿着江道,蜿蜒地向着下边的狮子峡谷游去。

“长顺,长顺,你站下,等等我们。”

他听见刘丹霞在喊他。他站下,回头望,发现自己与他们已相隔百十来米了。两个衰弱的人影,在炽热的阳光下,被残忍地扭曲着,现出一副与自然抗争到精疲力竭时的狼狈状。他们已决非用爱的力量能完成某种生存的使命了,他们开始需要我了。这种猜想使王长顺亢奋起来,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感主宰了他。他的精力还很充沛,他有足够的体力挺到第二天。

他们走过来了,赵树林的脚踏出来的已不再是脚印。破了的翻帮皮鞋拖出一条没有规则的泥沟,叙述着支撑他的力量已经很微弱了。

走到近处,他一怔,赵树林的脸上显出一种青灰色。他不敢再看那张青灰色的瓜子脸,他闻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坐下来歇会儿。”赵树林说,“前面就是绞滩站了,歇会儿再去找食物。”赵树林故作轻松,其实他心里早已恐惧起来了。

田建军的话越来越显出正确,恐怖已经在每个人的心里乌云般地扩散开来。

刘丹霞开始哭了,这个单纯的女人已经感到事态的严重。似乎所有的女人当明白自己所面临的悲惨命运,自己的青春將被埋葬时,所表现的也只有这样了。

没有人劝她,寂静荒野和峰峦把刘丹霞的哭声衬托得凄凄惨惨。当她更加扯开嗓子大声哭时,赵树林厉声喝道:“不要哭!”刘丹霞压抑地哽咽着,然而赵树林自己的眼圈也红起来。他实在不想阻止她哭,可是这哭声如钢锯一般锯着他,使他无法忍受。“哭只能消耗自己的斗志和体内的能量。来,靠近我。”他亲切地说道。

王长顺爬到一个土坡上,向四周眺望。乌江两岸的景色是美丽的。一只老鹰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中飞旋,或许它注视到岸边的美味食物了,正耐心地等待着那食物耗尽生命的最后一刻。

王长顺又回头朝霸王谷那个方向看,黑压压的霸王谷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洞,狰狞着面目。

王长顺比先前更加冷静,生与死的概念早已很淡很淡。失去向芸芸的痛苦,此刻已无足轻重了,他麻木地注视着遥远的天际,嘴角挂着一丝对人生的嘲弄。

赵树林看着刘丹霞那满脸流动着泪珠的小脏脸,后悔不该那样吼她,应该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在这生命无望的死亡之地,她执着地跟着自己,爱自己,他除了应该拿出最大的生命限度保护她外,还能怎样?他爱刘丹霞,是那种情爱、父爱和溺爱掺杂在一起的多重的爱。这个娇美的小女人是他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幸福,唯一的光明。只有刘丹霞,才能给他干枯衰老的心灵注入活力,也只有刘丹霞才能使他战胜所有的艰难,支持他熬过一个个灰色孤寂的天日。他不能伤害她,她是他的生命。如果说,这场灾难夺走他的幸福,他可以承受和负担,没有刘丹霞,他将全面崩溃。

泪水将刘丹霞的眼睛整个淹没了,鼻翼不停地抽搐着,牵动着嘴角一歪一斜。这种时候,再爱美的女人也毫无顾忌了。

“相信我,丹霞,我们不会死的。现在眼前最需要的是坚强,你这一哭,不仅消耗体力,也削弱大家的斗志,请相信我的选择,我们唱一支歌。”赵树林低沉而浑厚的声音,使刘丹霞的情绪振奋起来。她依在他胸前,听着他胸腔内那雄壮的共鸣……

“赵段长,我们还是去找食物吧!”王长顺站在土坡上喊道。

“好!”赵树林答应道,“走,我们去找食物!”赵树林摇着刘丹霞的肩膀说。他深深吸了口气,“找到食物,我们才有力气走出霸王谷。”

一群宛如废弃千年的残垣败垒呈现在仅离他们一百米远的地方。绞滩站被掩埋在大大小小的石块下,昨日的傲漫和雄风已荡然无存。只有离石房子二十多米的那杆信号杆还孤桅似的直指苍穹。哪里还有石房子,哪里还有浮桶,哪里还有绞滩机?在如山的石块堆和巨石面前,他们三人就像蚂蚁一般渺小。只有那条汹涌澎湃的江和乱石形成的滔天巨浪,是那样伟大,那样凶悍,那样让人胆颤心惊。这就是一天前还生龙活虎地伫立在霸王滩边,以傲视一切的姿态称雄在乌江航道上的绞滩站?赵树林的头有些眩晕了,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他跌跌撞撞蹒跚着走过去。当他走到那信号杆跟前时,他一下子跪下了。他趴在地上,双肩剧烈地抖动。这九站十八台,哪站哪台哪湾哪滩没有他赵树林的汗水和心血啊……昨天天一亮,他和田建军便叫醒大伙,吃了早饭,去炸滩,一干就是半天。直到中午,乌江刮起了风暴下起了倾盆大雨,才收工。当大伙刚走到石房子的地坝里,还未来得及换衣服吃中饭,他便感觉地坝在摇动,有一种撕裂的声音从石房子后面的山崖传来。他下意识地大喊:“快跑!”抓住刘丹霞的手就跑。“老鹰崖要崩了!快跑!……”他一边拼命地大叫一边拼命地奔跑,就在他们刚跑出两百多米的时候,老鹰崖崩了,乱石铺天盖地,腾起的烟雾迷漫了整个峡谷,跑得慢的和来不及跑的全部被埋在了石块底下。石块堵塞了江道,江水迅猛地上涨。山崖还在崩塌,撕裂的口子越撕越大。跑出了一里多路,他们才停下来,暴风雨让他们抬不起头睁不开眼。就在他们准备清点人数的时候,乱石岗上的土坡抗不住暴风雨冲刷,一窝蜂地向他们奔腾而来……

直到王长顺轻轻拍他的肩膀,他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感情用事了。刚才不是还在劝刘丹霞吗?他抹干了泪水,站起来,说:“没什么,我太激动了,我们都很激动是吗?”刘丹霞点点头,王长顺苦笑着。

他们开始在乱石丛中寻找石房子,可是找了一阵子,连石房子的踪影也没有找着。王长顺找了一阵,便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他对赵树林所做的一切没有一点信心,但他还是举目四处张望了一下,装出寻找的样子。他不愿让自己的颓唐情绪影响别人,他尽力去做使他们满意的事情。但他的行动是机械的麻木的,他知道再做什么努力都是无用功,白白地耗费体力和时间。

赵树林仍在乱石间找着,如果找到食物,这场人与自然的战争对他们来说就算打赢了。望望刘丹霞,生存的希望在赵树林的心里再度升起,他一定要胜利。他怎么会输?在这些年的乌江航道养护、开拓、治理中,他从来没有输过,他永远也不会输的,他浑身充满了力量。

山路越来越崎岖不平。其实,根本就不能叫路,那是野兽踩出的小道。现在,他们开始进入真正的峡谷地带了,两旁峭壁重叠,一直伸向远方,一座比一座更陡峭。到处是岩石林立,有的异峰突起,有的低回盘旋,有的宛如城墙,有的地方像一道狭窄的走廊,有的又豁然开朗。这一带树木茂密,山坡上和断崖间,到处都长满了高矮大小不一的松树、杉树、白杨、杜鹃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有的树木已有上千年的岁月。随处可见清凉的泉水,从陡峭的悬崖上直泻而下。在险峻的岩壁上,机灵敏捷的野山羊和黑叶猴矫健地奔跑着。一看见他们便立刻消失得踪影全无。

向芸芸艰难地移着脚,她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地变轻,一点点地缩小,最终化为这天地间飘浮着的一团纷乱的雾气飘上了天空。小时候听人讲过霸王谷,说是一座迷宫,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据说当年白号军失败后,一位名叫越王的将军带着三十多人走进了霸王谷,进去后就再没有见人出来;后来盘山有位秦大汉带着几个男人进霸王谷采矿,几十年了,也没有见人出来;后来,有三个地质工作者进去勘探,仍是一去无回。乌江道上的人都说那是一座死亡谷。只要有人提起,人们就心里生畏。现在她却踏进了这宛若天地初开的亘古荒谷,命运之神把人类的渺小和自然的混沌博大,一股脑儿地都掀到了向芸芸的面前,使她感到自己正在一条永无止尽的路上垂死地挣扎着、爬行着。大地太实在,在她的脚下似乎根本就没有动,但田建军那充沛的精力和稳健的步伐,在她的面前却是真实的。她踩着他的脚印子,到底还是把崎岖沉重的小径一节一节地抛在了身后,抛入她未来的记忆之中。

下午,他们看见了前方出现的一种幻景,好像一大片尖峰突起的云彩,它是那样雄伟,把天和地都联成一体,顶峰上呈现出银白色、金黄色和天蓝色。后来这片巍峨的峰巅变得模糊不清,逐渐消失在远方的迷雾中。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霸王峰?相傳霸王峰常年隐匿在云雾中,平时难得一见。看到这景象,向芸芸的心境有些好转起来。

他们不停地赶路,一直到达霸王峰麓,才停下来休息,喝水。可是当他们从近处看到这座巍峨雄伟的岩石世界时,心中便充满了无穷的忧虑和恐惧。山腰被层层浓雾所环绕,峰顶消失在茫茫云海中。这座峰峦是那样宏大、那样沉寂而庄严,使向芸芸觉得自身的渺小,于是向芸芸跪在地上,祈求上苍保佑她和田建军能顺利地通过这堵一望无际的高墙,走出这座死亡之谷。祈祷之后,她带着更大的勇气跟在田建军的身后,深入了这座巨石构成的山口和通道。身后石壁重重,把他们关闭在内,他们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头上是一片天空,几只苍鹰在翱翔。他们的身旁,除了奇峰异石,还是奇峰异石,简直就是一座迷宫。在这座迷宫里,有的像走廊、地窖,有的像石塔、石林,有的像静默的大厅和沉睡的卧房,还有陡崖和深渊,阴森可怕,仿佛有什么妖魔鬼怪藏在里面似的。向芸芸小心翼翼地走着,她和田建军都不敢高声说话,只能轻声低语。他们常常以为前面已经无路可行,像是有个人在对他们说:“不要向前走了,这里是死路,走不通!”在她看来,再走下去就要闯入阎王爷管辖的阴曹地府了。转过一道石门,他们在岩石下面发现了一具死人的骸骨,这个龇牙咧嘴的尸骨像是在警告他们,谁若是在这里迷了路,他就永远也走不出去了。一种不祥的预兆攫住了向芸芸的心。

接近黄昏的时候,田建军与向芸芸在一块斜铺的大石板上坐下来,用他们的速度和时间来推算,他们已走出十多里了。霸王谷方圆数十里,如果不迷路,三天,他们准能出去。好在谷里林深树密不算太热,好在没有迷路,好在向芸芸衣袋里还有两个苹果和一个面包,他们吃了面包和一个苹果,还剩一个苹果。那苹果在精神上给了他们不少的力量和信心,奇怪的是向芸芸怎么也想不起来这苹果、面包是什么时候装进小包里的。

除了那个苹果,田建军对什么都不关心了。他想的只是要活下来。生不仅仅意味着他与自然斗争的胜利,重要的是他要证实自己的选择,他要让赵树林这伙人睁眼好好瞧瞧,最后的胜利和幸福究竟属于谁。他要走出霸王谷,要向所有人宣告,他田建军在绞滩站毁灭的最后时刻,是怎样被赤裸裸的私欲和邪恶所围困,又是怎样战胜邪恶和私欲的。他还要向世人宣布,是他,田建军,打破了霸王谷不可穿越的神话。

向芸芸坐在他身边,满是风尘和汗味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膀上,灰黄的小脸上紧闭着一双深陷的眼睛。他不由眉头紧蹙,越来越感到这个女人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甚至简直是一个累赘。在最初萌生这个念头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很卑鄙。他又找出了千条万条理由原谅了自己。在霸王谷中,奉献是没有一点价值的。

这个女人尽管很可爱,很痴情,但她终究代替不了刘丹霞。在这生与死的大选择面前,除了生,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了。他曾这样问自己,假如跟在他身后的是刘丹霞而不是向芸芸,他又会怎样呢?他不知道,也不敢想下去。

此时,他实在顾不上爱任何人了。生存的法则是无情的,他不能为某个女人,送掉自己的生命。爱情虽说可贵,可毕竟还是人类在获得生存满足之后才需要的东西。在生存没有保障的时候,爱情不但没用,甚至是致命的。

一路上他的话很少,沉默地向前走着。他无法分身去管身后的向芸芸,也不去想她会不会伤心。他听到向芸芸艰难沉重的脚步和痛苦的呻吟。他很想放慢脚步,然而,另一个自我无比强悍地控制着他,不顾他的品格,他的善良,凶恶地将他拼命向前拉。自私和贪生的本能,给了他一种非同寻常的重压。

这重压却是来自于今天早晨,他与赵树林分手不久的那个时候。在他与向芸芸走出没有多远,他便在向芸芸身上完成了他生来对异性头一次真实的接触。让他万分惊讶的是,这个曾让他从发育的那天起就在青春的骚乱中无数次升华、幻化的接触,竟平淡到没有一丝一毫回味的地步。除了那一阵似有似无的激情之外,更多的是坏到极点的虚脱。那种把自己折腾到神魂颠倒的遐想,怎么竟是这般似水似土的清淡呢?

他真诚地想对她说,不爱她,但他不敢让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如果向芸芸离他而去,那将意味着他与赵树林在争夺人数上再次失败。尽管向芸芸越来越给他带来麻烦,但他还是十分需要她的安慰和陪伴,在这恐怖、危险密布的大峡谷,有个人说说话还是好的。否则,那孤独和恐怖的悲哀,远不是他现在所能承受得了的。

然而向芸芸却再也不能没有他了。在她用自己最神圣的行为表示自己所爱的同时,生死相依的恋情,已把她自身的一切,作为一种最廉价的东西彻底奉献给占有她的人了。她认定这个占有了她的男人就是她一生的依靠。现在她眼里就只有他,他就是她心中的巨石。

但她还是感到,一路上田建军连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这一路走来,田建军都走得很快,她竭力地紧跟着,但还是渐渐地拉开了距离。她喊过他无数次,要他走慢点,等等她,但她看到的却是他那一脸的烦躁。她感到自己已经成为他的累赘,于是不再喊他了。自从田建军要了她之后,血一直在流,内裤已经被血液浸透,凝结成了僵硬的壳,磨擦着大腿两侧的细嫩的肉,钻心的疼痛。她想把内裤脱下来,可又怕离田建军更远。她咬牙忍着,艰难地挪着脚步。

黄昏的时候,田建军终于停了下来。她看准了一块突兀的岩石,躲到它的背面,迅速脱下内裤,把它扔进山沟里。提起长裤时,立刻感到一阵柔软和舒服,似乎身体也变得轻松多了。这时,一双手从她背后缠了过来,她扭头看到田建军那张强装出来的温情的脸正对着她笑:“芸芸,那个苹果,现在可以吃了吧?”

她看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很多无耻的东西。她知道,他对这个苹果的渴望与对生命的渴望是同等的。在田建军的眼里,她的存在价值几乎完完全全凝聚在这个苹果上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保存它呢?她从小包里掏出来,递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匆忙地系好裤带。身后传来牙齿啃噬苹果的声音。那声音,把苹果的多汁、清脆、甜蜜表现得淋漓尽致。

“唉呀,我怎么全部吃了?我怎么这样自私?这样混蛋?应该给你留一半才对呀……”

他又抱住了她。这时向芸芸感到自己很难受,很想哭。当她再次看他时,这双眼正闪着最为虚假的欲求和怜悯的光。也正是这双眼睛,使她突然感到,这个被她深深爱着的男人,原来是这样的丑陋、庸俗、可怜。

某种不祥的预兆攫住了她的心。这时,她的胸部被一双粗糙的手拼命地揉着。这双手再也激不起她的快感了,她的腹腔涌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令她恶心,想吐。

“建军,你别这样……我很痛,真的。”向芸芸痛苦地哀求道。

田建军把向芸芸放在一块平展的大石块上,纵情恣意。闭上眼,他的脑海里正充满着刘丹霞赤裸的形象。他的手在这形象上肆意蹂躏着,他将两个各据一方的灵魂和肉体,用他的想象拼凑和组合,他炽热的情感在萌发。

“田建军,田队长,田站长,你松开……”

当田建军喊出刘丹霞的名字时,向芸芸的哀求、疼痛全部化作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身上的田建军猛然推开。

田建军颤栗了一下,一天来他面对着的,却又小心翼翼回避着的痛,没想到一经说出,却感到一种解脱。他飞快地看向芸芸一眼,他看到的是一个目光哀然、内心颤抖的形象。

他痴痴地愣了一阵.然后说:“不错,你也知道,我爱刘丹霞。可我得不到她,我恨她。你当然不能与那个脏女人相比,你善良、温柔、体贴,任何一个女人在你面前都会逊色的。如果我们能够走出去,出去后我们就结婚,我会爱你、疼你,真的!”

田建军极力解释着,他是用一种追悔莫及的语气在叙述。但是他要表白的太多,他的思绪却一塌糊涂,有前句没有后句。

向芸芸平静地坐在那里,娴静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嘲讽。等田建军说完,她冲他一笑:“我没有怪你什么呀,我们不是都挺好的吗?”

“你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走出去就结婚。”他再次拥抱她。也许这一次是真心的。

深夜,当田建军在那块大石板上熟睡的时候,向芸芸从他的身边坐了起来。她没有了困乏,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哀伤和眼泪。她理着自己的长发。天空幽蓝,月光如水,霸王谷的夜色是迷人的。她望了一眼沉睡的田建军,站起来,走向了黑夜……

王长顺眼中的世界恍恍惚惚,飘移不定。望一眼盲目寻找食物的赵树林与刘丹霞,他感到事态的发展越来越严重。乌江水还在迅猛地上漲,江浪越来越猛,江水的呼啸声越来越凄厉,过不了一个小时,江水就会淹没昔日绞滩站的位置。

赵树林与刘丹霞忙了一阵后,感觉体力已经明显不支,他们两人便来到王长顺身边,坐下来休息,一脸的无奈神情。

“我记得王翠花前天对我说过,她说仓库浸水,好些东西都打湿了,她整理了后边的岩腔,她说那儿干燥,她打算把仓库里的那些东西搬到岩腔里去。不知道她搬去没有。”刘丹霞望着赵树林,不敢肯定地说道。

王翠花是炸滩队从古龙镇招来做饭的民工。

“不管她搬没搬,这总是一点希望,我们去找找。”赵树林说。

他们都知道那个岩腔。于是,赵树林、刘丹霞又拖着疲惫的躯体,向那个岩腔移去。

王长顺也跟着移动。他一直没有用所谓坚强的意志来支配自己,他固执地认为一切都是徒劳。他们的体力终有穷尽时。赵树林、刘丹霞如果再找不到食物的话,那他们三个人就只有等死了,他们把体力都耗在了寻找食物上,根本不可能再去穿越霸王谷。

好在岩腔前堆的石块不是很多很大。三个人为着同一个目的,拼命地搬移起石块来。王长顺本来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劲儿,但他死撑着。他是被赵树林与刘丹霞拼命搬石块的情景感动了,他完全是在为他俩死撑着。

赵树林毫不厌烦地一块又一块地向坡下推着石块。他的表情变得生动而敏感,他会因为一点失望而沮丧,又因一点希望而快乐。他完全失去了段长和长者的形象,他的整个灵魂已经凝聚在一个焦点上:活,活,我要活下去呀!他一次次在求生中挣扎。干,只有干下去。干就意味着生,哪怕在干中倒下,死也不悔。好在三人齐心,石块在逐渐减少。干着,干着,赵树林两行热泪就流了下来。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现实呀,他的炸滩队可以在瞬间让江心的暗礁明礁统统让道,他的养河段也可以从人力绞滩发展到机械绞滩,治理和养护他依靠的都是技术。而现在,他这个段长却用最蠢最笨最原始的办法,艰难地完成和保卫自己还远远没有走完的生活路程。他能不悲哀?两行泪长长地挂在灰蒙蒙的瓜子脸上,就像一块黄泥墙壁上流着浑浊的雨水。

终于在黄昏的时刻,岩腔像鳄鱼嘴巴露出了一个牙齿缝似的一小洞洞,幽亮透明,就像在茫茫雾霭中出现了一只居心叵测的眼睛,用陌生、傲慢、怜悯的神态注视着他们。清凉潮湿的空气,从那“眼睛”里喷射出来,使赵树林的鼻腔顿感一阵被滋润的舒服。他对准那“眼睛”贪婪地吮吸着。这只“眼睛”里的全部内容本应该就是他们自己的财富,然而为了寻求它,他们呕心沥血,几乎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现在,它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狼外婆般的眼睛,窥视着他们。

一股怒火陡然在赵树林胸中燃烧。他举起一块五六十斤重的岩石,朝那活生生的“眼睛”砸下去,眼睛变成了一条长长的大口子。

赵树林嘶哑地骂着,用最肮脏最恶毒最解气的语言骂着,砸一下,骂一句。

王长顺看着他,黯然伤神。这样一个从不冲动的人,在生与死的面前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直到洞孔扩大到能钻进一个人时,他才住手。王长顺看到,一股鲜红从赵树林的口中涌了出来,赵树林用衣袖抹了一下嘴,毫不犹豫地从那洞口跳了进去。

就在赵树林跳下去的时候,一个塑料桶在他脚下翻倒。他知道这是装酒的那只塑料桶被他踩倒了。这时,假如他不去管它,尽快向前摸向食物存放的地点,用最快的速度将食物传递上去,结局或许要好得多。可是他偏偏去管脚下那塑料桶了。他不得不管,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管。因为,那里正在发出一个最为美妙的声音,那是一个令所有面临饥饿、疲惫的人都渴望听到的声音,那咕嘟咕嘟的流淌声,一下子就把他的血液,他的呼吸,他的听觉与视觉、嗅觉牢牢地凝固在那美妙的声音上。他的身体想扯也扯不动,想跳也跳不起,他全然忘记了他的使命,他扑向了那只装酒的塑料桶……

赵树林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小猪仔一般的叽叽声,他抱起酒桶,拼命狂饮,他一点听不到刘丹霞和王长顺在上面的呼喊。当他喝足后,王长顺那嘶哑的声音终于震动了他。他抬头望去,那个洞口,一张焦黄而秀美的小脸在向下张望着。

刘丹霞,他的刘丹霞在焦急地等他呢!我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呢?他迅速把酒桶摔开,在黑暗里摸索着,他的手接触到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的是炸滩队员们用来做午餐的面包和饼干,他抓起布袋,好在布袋的食物没有多少,一扔就扔了上去。刘丹霞接住,递给王长顺,王长顺迅速地接过,跑过去放在十米外的草坪里。赵树林在黑暗中继续摸索着,他听到了刘丹霞在上面欢快地叫喊,也听到王长顺在声嘶力竭地叫他赶快上来。有这些就够了,有这些他们就能走出霸王谷。这时,如果他马上上去,那么这个故事会是另外一种结局了,然而很多的不幸就是由于瞬间的欲望唆使而发生的。聪明了一世的赵树林,偏偏在这关键的时刻,在这渴求生存的紧要关头失误了。当他正欲爬上去时,他那该死的眼睛却适应了黑暗。刹时,岩腔里堆放的所有食物,都在他的眼前翩翩起舞,美女一般扑过来,那方便面,那饮料,那腊肉……他想,也许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还可以再扔上去几件。他想得不错,生存的机会是要争分夺秒的,他扔上去两件后,他又发现了那箱午餐牛肉罐头,那是刘丹霞最喜欢吃的,每次分发时,刘丹霞总是要吃两份。于是,他迅捷扑向那箱午餐牛肉罐头。可那是一箱呀,扔是扔不上去的,于是他便扛在肩上,迅速地向洞口爬去。

当王长顺、刘丹霞放好赵树林扔上来的食物,回过头时,他们看见了这样一个场景:赵树林扛着那箱罐头,从洞里慢慢地冒出来,而且越冒越高,最后全部躯体都暴露在洞外。正当他扛着罐头箱吃力地想站起来的时候,悲剧发生了,岩腔顶上的松石淤泥一窝蜂地猛扑了下来……

刘丹霞和王长顺发出一声惨叫,便昏厥了过去。当他们苏醒过来时,眼前却是一片平静。岩腔呢?人呢?这世界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寂静呢?这寂静突然产生了巨大的压力,压迫着他们的耳膜、肉体和灵魂。尽管他们早就预料他们都没有什么好的结局,尽管他们把各种结局都十分形象地做了假设,却偏偏没有想到刚才的那一幕,又是那样的残忍和迅疾。他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们长跪在草坪上,仿佛还在一个十分沉重的梦境中蹒跚着。他们耐心地等待着赵树林扛着那箱午餐牛肉罐头从那如山似的淤泥和石块中走出来,他们痴痴地等着,等着……

田建军现在急不可待地寻找着可食的食物和可饮的水。昨天他在一个清水塘饮了从山岩上流下的清水,没想到喝完便开始拉肚子。到现在已经拉了十多次了,拉出来的全是清水,他都快没有力气走路了。

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水潭。他开始奔跑,朝那个时隐时现的闪亮的地方奔跑,胸腔里发出带着血浆的呼唤。

然而,就在离那水潭只有十来米的时候,一个意外出现了。他戛然止步,狂热和兴奋顿时转化为惊慌失措。他死死地站在没过脚背的烂草坪里。

没有眼花,那水潭边是那么清楚地站立着有着两只耳朵和一张毛绒绒灰黄色脸的动物。还有那双闪烁的眼睛。天!那眼神分明是在为一块鲜美食物的光临大放光彩。

以他的见识判断,那是一头岩豹。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揪紧了他的心。完了。他所做的一切关于生的努力全都要化为一头岩豹的美味佳肴了。他软瘫在草地上,皮肤上渗出一层似汗非汗的东西,凉冰冰麻丝丝地爬满全身。他简直无法理解眼前这恐怖传奇的情景。他那么费劲地寻找可饮的水,满怀豪情去迎向它,可它却被一头凶残的岩豹霸占着。同时他也明白岩豹可饮的水人也可饮。他怒火中烧,心里一个劲地辱骂诅咒岩豹,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点烧的这把怒火,非但没有燃烧出勇气,反而烧软了自己的两条腿。好在他到底是在浪涛里打滚的乌江汉子,并没有怎么费劲他便调整了紊乱的心态,迅速站起来,然后,大胆地将挑战的目光对视过去。

那是一头年轻的岩豹。经验告诉他,对方的处境并不比他强多少。那腥红色眼角上的黄色分泌物,使它显得衰弱,疲倦。

他有了点勇气,环顾四周,试图寻找能够作为武器的木棒或其它什么硬物,并判断和分析所处的地形。他想,他是能够使用工具利用环境的,而对方却不能。

空气中增添了战争的气氛。

太阳西沉。霸王峰顶游弋着动人的红云,仿佛与那峰顶只有一指之隔。潭水绸缎般闪耀着清波,风从水上飘来阵阵的潮湿。有几只老鹰在峡谷上空争先恐后的叫着,那是一种不祥的叫声。没有什么可作武器,也没有什么地形值得利用,这里完完全全是一个公平的格斗场所。

徒然注进的勇气又从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一点点地泄漏着。

岩豹一直保持原有的姿态,矜持,沉默,显得颇有城府。田建军一阵悲哀,他回顾自己人生的全过程,越想越不明白。老天为何总在自己身上制造一个又一个奇闻怪事叫他难受。

凭直觉,他断定这头岩豹与他一定有着相似的经历,就是说风雨同舟地经历了暴风雨的袭击和饥饿,万幸的结局自然是潭边相会。

田建军惊喜地发现,自己的钥匙坠子上吊着一把小刀,一把四寸长的折叠式水果刀。不管这小刀的杀伤力有多大,毕竟是一把武器,比赤手空拳要强得多,这从精神上给了田建军极大的鼓舞。他用指甲抠出细小的刀身,小刀分外明亮,那嵌着有机玻璃的蓝色把柄握在手上,觉出一种沁人心肺的快感,

田建军抬起左脚向前迈了一大步。

年轻的岩豹两条腿直挺挺地撑着一张脸,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望着他。身后的水把它衬托得很英俊。

田建军又向前跨出了一步。

岩豹呼啦一下站了起来。

田建军浑身一抖,头皮发麻。显然,局势在进一步地朝白热化方向发展。

岩豹看了看田建军,走到潭边,把头扎进潭里,舌头吧嗒吧嗒直响,把水的甘甜清凉爽口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

严酷的事实摆在他的眼前,出路只有一条,相互厮杀,胜者为王。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田建军又迈出了一步。

接着,他又向前迈出了一步。

没想到,那岩豹嘴里发出几声胆怯的哼叽,竟然像小狗一样向灌木丛里退缩。退到林边上又坐了下来望着他。

离水只有一步之遥了,田建军估计。他扭头看水,那清澈的水波使他再也忍不住了,大叫着扑上前去,一头扎进了水里。

他喝呀,喝呀。他只有一个人的胃口和小小的膀胱,他终于把头从水里抬起来,他只觉得眼睛沉得直想睡觉。于是他竟然真的睡了那么一阵子。

当一股又酸又辣的胃水反上来使他觉醒时,他想到了垮岩,想到了岩豹。

他翻身坐起来,定眼望去,那野兽正睡着,睡态很美,宛如一只温顺的山羊。它被他惊醒,尾巴微微摆动,下颌伏在并拢的前爪上,眼睛眯着,挺有人情味。他竟然走了过去,盘腿坐在它身边,伸出战战兢兢的手摸了它。皮毛光滑如少女的皮肤,霎时一股腥骚的肉香扑来,把他那早已充满了水的胃囊撕扯得像蛇一般扭动。这肉香使他记起了生平记忆中最好的酒肉,又一个强烈的欲望再度升起。这欲望一经出现就再也无法遏止。

他手握刀柄,把刀身刺进了岩豹的喉咙。他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幾乎同时,那岩豹跃身扑了上来,动作是那样的迅猛、敏捷。他来不及躲闪,雪白的牙齿就刺进了他的喉咙……

他的眼前出现一片通红,他知道这是什么。他大张着嘴,大睁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面部无声无息地写着一个惊恐不解的问号。这岩豹欺骗了他,它太老练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他那握着小刀的手慢慢地松开了。岩豹鲜红的血也顺着小刀汩汩地流动,与他的血汇成一股涓涓细流。

王长顺终于看到山下的村庄和袅袅的炊烟了。他估计这距离也就是一二十里左右,只要再加一把劲,他与刘丹霞就能走出这魔鬼般的峡谷了。

身上还有三个面包。他与刘丹霞一直没有舍得吃。吃了,就将意味着再也没有了。这是一个一直从精神上鼓舞着他与刘丹霞向前走的东西,一旦消失,那么,他与刘丹霞也许很快就会倒下。他与刘丹霞都已经体力不支了,但他们还要坚持下去,要活下去。他们已经不是单单为自己而活了,他们是赵树林用自己活生生的生命换来今天的。现在,他们没有必要再省下这口食物了,他们要吞下这口食物,准备他们生命中最后的冲刺。

前面有一个山坳,山坳上生长着几棵柏树,苍劲枝干直指苍穹。他们准备走到那个山坳上休息一会儿,再吃掉这三个面包。他们已经非常的虚弱,他们真正领悟了被虚弱折磨的确切含意。它不疼痛,也不难受,它并不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刺激你,它却在你从里到外的躯体中无处不在,无所不到。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如此年轻,所有器官都如此的健康,却如此虚弱到行将倒毙的时候,真有些万念俱灰了。这决非他们自己厄运所致,而是在目睹了一个又一个悲惨的结局之后的自暴自弃。死,并不可怕,他们周围的人不是一个个地都那样轻而易举地死了吗?可怕的是他们非常清醒地看到自己的伙伴和自己一步又一步地走向死亡的全过程,看着自己的生命是怎样如抽丝一般从自己的躯壳里被抽去……

现在,他与刘丹霞似乎不用再担心这些了。生,已经向他们绽开了笑脸。

渺渺炊烟在黄昏的天际飘出一条浑浊而沉重的长带,微风夹杂着山林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草坡上、林间都有了路,不再是那么蛮荒和阴森,山坳上的柏树翠绿得流油,在微风的吹拂下,轻微地晃动着。

一切都预示着好的兆头。面包的香味一阵阵地刺激着他们的鼻腔和胃口。

就在他们接近那个长着松树的山坳时,一棵柏树下的岩石边有一绺黑色的长发在随风飘动。这长发立即唤起他俩的记忆,他俩都认得这长发,他俩的血液开始沸腾。

“芸芸……”他俩不约而同地大叫着向山坳跑去。

“芸芸,你醒醒,我是王长顺,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呀?”

“向芸芸,我是刘丹霞,你醒醒呀……”

王长顺急忙取下水壶,把水慢慢地均匀地灌入向芸芸的口中。

一股清凉的液体注入口中后,向芸芸渐渐地有了知觉。她缓缓地睁开双眼,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奇迹。她直直地望着王长顺和刘丹霞。

“你……你们,你们还活着?”

“活着,我们都活着。我们不都是好好的吗?你看,前边有人家了!”他俩把向芸芸扶了起来。

“田建军呢?怎么?你们没有在一起?”

向芸芸突然哭起来:“不要再提他了……”

哭了一阵之后,向芸芸抬起泪眼问刘丹霞:“赵段长呢?”

“他,他……死啦!”刘丹霞悲痛万分地说,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赵段长是为了我们才死的……”王长顺十分悲痛地说道。

向芸芸贴在刘丹霞频频抖动的肩上:“别这样,丹霞姐,长顺,你们要坚强些,我们一定要活下去,一定。你们找到食物了吗?”

王长顺和刘丹霞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把三个面包递到了向芸芸跟前。

向芸芸要每人一个,王长顺和刘丹霞都坚持要她一人吃。向芸芸冲着刘丹霞与王长顺苦苦一笑,抓起面包就啃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吃得急了点,吃完之后,向芸芸的肚子便疼痛起来,痛得她嗷嗷直叫。

王长顺与刘丹霞来不及多想,搀扶起向芸芸,沿着山坳那条羊肠小道,一步一步地向山下挪去。

夕阳西下。不久,夜色便笼罩了整个霸王谷,只有那高耸入云的霸王峰被夕阳的余晖照耀着,像是一堆堆巨大通红的煤炭和熔岩在熊熊燃烧。艳红的火光渐渐变成了深暗的紫色,最后一起消失、溶化在了茫茫的黑暗中。只有星星,眨巴著眼睛,从天空俯视着王长顺、刘丹霞、向芸芸这三个穿越霸王谷的夜行人。

三个弱小的影子相互搀扶着,向着山下蹒跚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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