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红梅治疗抑郁症经验介绍
2018-02-14张立敏闫淑义指导安红梅
张立敏,闫淑义 指导:安红梅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龙华医院,上海 200032
安红梅教授是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龙华医院主任医师、博士研究生导师。安教授从事中医内科脑病临床、科研工作二十余年,注重对各医家学术思想的研究和传承,对神经内科疾病有其独到见解。笔者有幸跟师出诊,聆听教诲,受益匪浅,现将其治疗抑郁症的医案和诊疗经验整理如下。
抑郁症是一种以心情低落为核心症状的精神类疾病,涉及到一系列的情感障碍和躯体综合症,常以悲观焦虑、兴趣丧失、思维迟缓、自责内疚等情感障碍为主要表现,多伴有睡眠障碍、头晕头痛、恶心胃痛、心慌胸闷、周身不适、乏力迟钝、食欲减退等躯体症状[1]。许多抑郁症患者的抑郁情绪常被躯体症状所掩盖,病人多以躯体症状来就诊,易误诊为神经症或其他躯体疾病。抑郁症属西医病名,中医涉及郁病、脏躁、梅核气、百合病等范畴[2]。
1 病因病机
1.1 情志致郁,气机不畅 抑郁症作为典型的情志病,与七情内伤密切相关,脏腑气机不畅,气血失和是其基本病因。《内经》曰“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思则气结”,以及“忧愁者气闭塞而不行”,首先阐明了情志太过导致的气机郁滞,升降失常。《三因极》用“七情,人之常性,动之则先自脏腑郁发,外形于肢体,为内所因”,进一步指出了七情太过致郁,直接损伤人体脏腑精气。此外,人体脏腑精气虚弱时,对情志刺激适应能力降低,也易发为情志病;正如《杂病源流犀烛·诸郁源流》所言“诸郁脏气病也,其原本于思虑过深,更兼脏气弱,故六郁之病生焉”。朱丹溪认为“气血冲和,百病不生,一有怫郁,诸病生焉,故人身诸病多生于郁”,提出情志不畅、气血失和是诸郁证的根源。
1.2 肝失调达,五郁之先 肝属木,主疏泄,喜条达而恶抑郁,肝气调达,则一身之气血和畅,五脏安宁,心静神和。《医贯·郁论》云:“东方先生木,木者,生生之气,即大气,空中之火,附于木中,木郁,则火亦郁于木中矣,不特如此也,火郁土自郁,土郁金亦郁,金郁水亦郁,五郁相因自然之理也”;诸郁以木郁为五郁之先导,木郁则可传变发展为五郁[3],表现为一系列复杂的抑郁症候群。抑郁之初,情志不遂,肝失疏泄,表现为情绪低落、胸闷气短、善太息。郁怒不解,日久化火,扰动心神,表现为烦躁易怒、心悸口苦。肝气太盛,横逆乘土,表现为肝脾失和诸症;如《类证治裁》云:“凡上升之气,自肝而出。肝木性升散,不受遏郁,郁则经气逆,为嗳、为胀、为呕吐、为暴怒胁痛、为胀满不食、为飧泄、为颓疝,皆肝气横决也”。肝脾失和,也可影响气血化生,导致营血耗伤,心神失养。此外,肝脾失调,全身气机不畅,也易蕴湿生痰,加重抑郁症的进展。甚者火郁伤阴,肾阴被耗,出现阴虚火旺证;或因郁久,阳气消耗,出现心肾阳虚证。学者们对古代文献进行研究,统计分析了抑郁症相关病证要素,得出在病因、病性类证候要素中气滞是最常见的;病位类证候要素中肝是最主要的[4]。
1.3 郁则伤神,心脾受累 心藏神,为五脏六腑之大主。张介宾云:“情志之伤,虽五脏各有所属,然求其所由,则无不从心而发。”费伯雄云:“然七情之伤,虽分五脏而必归本于心。”均说明了抑郁致病,首先作用于心神,产生异常的心理反应和精神状态,表现为抑郁症的情感障碍。因此,抑郁症的辨治过程中加入适当安神定志药物,会取得很好的疗效。《景岳全书》云:“心脾血气本虚,而或为怔忡,或为惊恐。”心主行血,脾主化生气血,心藏神,脾舍意;抑郁症发展过程中,会逐渐耗伤心血,阻碍胃气,导致心脾两虚、气血匮乏,出现怔忡、惊恐等伴随症状。脾胃居于中焦,调节气机的升降,脾胃的升清降浊,运化输布,有助于维护神志的正常。若情志抑郁,脾胃气机升降紊乱,则可见悲闷抑郁、纳呆脘胀等症状。
抑郁症始于情志内伤,疏泄失常,气机郁结;病位主要在肝,涉及脾失运化,心失所养,肾精亏虚。气机郁结日久可化火伤阴,蕴湿生痰,阻滞血行,气伤饮食不化,形成气血痰火湿食郁滞的虚实错杂证。此外,《金匮要略》中的梅核气、痰气郁结证,脏躁的营阴耗伤心神失养证,百合病的阴虚内热证,以及《伤寒论》中的胸胁苦满、默默不欲饮食的小柴胡汤证[5],均为现代抑郁症的治疗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和良好的借鉴。
2 治疗经验
2.1 阶段疗法 抑郁症是一种严重影响人类健康的精神疾病,它的发病涉及遗传、环境、心理、社会、神经递质、免疫等因素[6]。临床治疗常用的西药有三环类抗抑郁药、选择性抑制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药、去甲肾上腺再摄取抑制药等,这些药物能不同程度的改善抑郁焦虑情绪[7]。但长期服用后,会出现严重的毒副作用,包括肝肾损害、胃肠道刺激、头痛眩晕等精神病性症状,并且存在抗抑郁谱窄、易复发等缺点。所以毒副作用少,能改善全身症状的中药在抑郁症的治疗中具有重要意义。安教授在门诊治疗抑郁症时,会根据患者病情的轻重,选择相应中西医结合或纯用中药治疗方案。对于初诊病情较重,或已经服用西药治疗的患者,中医辨证施治时先配合应用西药,以达到有效的治疗,并且让患者定期检查肝肾功能。待病情得到初步控制后,建议患者在医生的指导下逐步减少西药用量,过渡到纯中药治疗。对于病情较轻、未服用西药治疗的,可以先用中药治疗,密切观察病人抑郁的状态进展,使病人得到更好的调治。
2.2 调畅气机 前面已经讨论过,抑郁症是以肝气不舒为五脏郁滞之先,以气机郁滞内生寒热虚实为本,故其治疗以调畅气机为要。《景岳全书》言:“夫百病皆生于气,正以气之为用,无所不至,一有不调,则无所不病。故其在外则有六气之侵,在内则有九气之乱,而凡病之为虚为实,为热为寒,至其变态,莫可名状,欲求其本,则止一气宇足以尽之。盖气有不调之处,即病本所在之处也。”因此安教授临床辨治疾病时,多从气机的思路去理解疾病,用药更是在调畅气机的基础上兼顾寒热虚实。少阳经气不利,或者肝胆郁热,见恶风、痞满微呕,多用柴胡、黄芩疏肝利胆、清泄湿热。肝经气逆,升发太过,见头胀目赤、急躁易怒,多用天麻、钩藤、川芎、牛膝平肝行气解郁。肝失疏泄,气机不畅,见闷闷不乐、善太息,用柴胡、白芍、郁金、玫瑰花疏肝养肝柔肝。气郁及血,气滞血瘀,用丹参、赤芍、红花、水蛭行气化瘀。气郁生痰,痰气互结,用陈皮、半夏、厚朴理气化痰。肝气郁结,郁久化火,用黄连、生地黄、泽泻清肝泻火。寒滞肝脉,气滞血涩,用肉桂、乌药暖肝散寒。此外,调畅气机,还包括升清降浊、运脾化湿等。安教授用调畅气机的方法来拓宽诊疗思路,其疗效显著,值得进一步推广和研究。
2.3 安神定志 抑郁症患者以情感障碍为主要表现,如情志抑郁、善悲欲哭、焦虑不安、胆怯易惊、心烦不寐、胸闷烦躁等,这些症状均可归于中医的心神不安。安教授在临证治疗时,灵活的使用安神定志药,合理配伍,收效颇佳。肝阳偏亢,心神不藏,出现惊恐不安、眩晕耳鸣,用龙骨、牡蛎、磁石、珍珠母平肝潜阳,镇惊安神。肝气郁结,心神不定,见善悲欲哭、胸闷不舒,用丹参、郁金、合欢皮疏肝解郁安神。阴血不足,心神失养,见虚烦不寐、心悸汗出,用夜交藤、百合、五味子、酸枣仁滋阴养血,养心安神。心火炽盛,神明被扰,出现狂躁不安、口舌生疮,用黄连、莲子心、灯芯草清心泻火,宁心安神。痰湿阻滞,蒙蔽清窍,见昏蒙抑郁、健忘惊悸,用远志、石菖蒲化痰开窍宁心。
3 病案举例
3.1 肝郁痰扰 乔某,女,35岁,2016年8月20日初诊。主诉:焦虑伴失眠1年,加重1月。患者去年7月20日因工作原因半夜惊醒,开始出现紧张焦虑,失眠多梦。近期加重,情绪低落,彻夜不眠,心烦口苦,头晕咽干,心慌手麻,偶有惊恐,惊恐时想大便,睡前服用阿普唑仑2片,服后可睡2 h,纳食可,小便可,大便3天1次。子宫切除术后11年。心电图和心脏彩超正常。舌淡红、苔薄黄,脉细滑。中医诊断:郁病(肝气郁结,痰热扰心),治疗:疏肝解郁,祛痰安神。处方:合欢皮、夜交藤、茯神、葛根各30 g,枳实、苍术、牛膝、丹参、白芍各15 g,竹茹12 g,百合、知母、姜半夏、陈皮、柴胡、郁金各9 g,远志、黄连各6 g。14剂,每天1剂,水煎分2次服。
2016年9月3日二诊:上述症状有好转,惊恐消失,情绪低落时自觉胸闷,叹息后可舒缓,深睡眠2 h后浅睡眠4 h,偶有胃中反酸,大便每天1次,舌脉同前。上方加瓦楞子30 g,玫瑰花6 g。14剂,每天1剂,水煎分2次服。
2016年9月17日三诊:上述症状明显好转,纳可,寐安,时有耳鸣,舌淡红、苔薄白,脉细滑。上方减瓦楞子、煅磁石各30 g。14剂,每天1剂,水煎分2次服。门诊半年后回访,患者情绪可,无焦虑抑郁感,已停用阿普唑仑。
按:此患者因情志所伤而诱发郁病,病郁者多属于肝。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郁》云:“郁则气滞,气滞久必化热,热则津液耗而不流,升降之机失度”。肝木气郁失于条达,易木旺乘土,痰湿停聚,痰湿郁久化热,气郁日久化火,痰热扰动心神,气机升降失司,故见情绪低落、焦虑胆怯、失眠易惊、心烦口苦、大便秘结等症状。针对气机失调、痰热扰心的主要病机,安教授首选黄连温胆汤来调畅气机、清化痰热。黄连温胆汤由温胆汤加黄连而来,温胆汤是调畅气机基本方,医家汪昂《医方集解·和解之剂》言:“此足少阳、阳明药也。橘、半、生姜之辛温,以之导痰止呕,即以之温胆;枳实破滞;茯苓渗湿;甘草和中;竹茹开胃土之郁,清肺金之燥,凉肺金即所以平肝木也。如是则不寒不燥而胆常温矣”,加一味黄连清心泻火,方证契合。心神不安,重用夜交藤、合欢皮养心安神,郁金、丹参、百合清心解郁安神,远志、茯神祛痰开窍安神。再用葛根升阳除烦止渴,牛膝下行补益肝肾,升降相宜。二诊加用玫瑰花增强理气解郁功效,瓦楞子制酸止痛,治溃疡病。三诊加煅磁石治疗耳鸣,《千金方》言“烧铁投酒中饮之,仍以磁石塞耳,日易,夜去之。”
3.2 心肾阳虚 刘某,男,73岁,2016年8月6日初诊。主诉:惊恐不安伴多汗1年余。患者焦虑10余年,曾服用中药略有好转,近期焦虑紧张感加重,惊恐不安,心情抑郁,胆小多疑,自汗明显,夜多噩梦,心慌怕冷,头晕脑胀,纳食善可,夜尿频多,天冷尤甚,时常不能自控,大便稀溏,每天4次。有高血压、糖尿病史。舌暗、苔白厚,脉弦细。中医诊断:郁病(心肾阳虚)。治疗:温补肾阳,宁心安神。处方:煅牡蛎、煅龙骨、薏苡仁各30 g,苍术、牛膝、黄柏、淫羊藿、桂枝、白芍、丹参各15 g,石菖蒲12 g,附子、炙甘草、柴胡、郁金、川芎各9 g,远志6 g,水蛭3 g。14剂,每天1剂,水煎分2次服。
2016年8月20日二诊:上述诸症皆有好转,自汗明显减轻,头胀感消失,自觉背部发凉,夜尿减少可控制,大便正常。舌暗、苔白略厚,脉弦滑。上方加鸡血藤、青礞石各30 g。14剂,每天1剂,水煎分2次服。
2016年9月3日三诊:焦虑抑郁感消失,偶有惊恐感,口干,寐安,舌淡、苔白,脉弦滑。二诊方减附子、鸡血藤,加百合9 g,知母6 g。14剂,每天1剂,水煎分2次服。门诊后每隔半年回访1次,2次回访中,患者情绪稳定,无复发。
按:患者焦虑惊恐多年,累及心肾,损伤阳气。心阳不足,血行无力,神志不安,则抑郁胆小,心慌恐惧;心阳受损,营卫失和,故自汗明显。肾阳虚,温煦作用减弱,则畏寒怕冷;肾气不足,失于固摄,膀胱气化不利,则夜尿频多,不能自控。心肾阳虚,气血运行无力,血脉瘀阻,则舌质暗,脉弦细。根据《难经》“损其心者,调其营卫”的原则,首选桂枝加龙骨牡蛎汤,调和营卫,温通心阳。此方由著名医家张仲景所创,用于治疗肾阴阳两虚的虚劳病。《金匮要略论注》云:“桂枝、芍药,通阳固阴;甘草、姜、枣,和中、上焦之营卫,使阳能生阴,而以安肾宁心之龙骨、牡蛎为辅阴之主”。加用附子、淫羊藿温补肾阳,正如《伤寒来苏集》言:“用桂枝以补心阳,阳密则漏汗自止矣。坎中阳虚,不能行水,必加附子以回肾阳,阳归则小便自利矣。内外调和,则恶风自罢,而手足便利矣”。石菖蒲、远志能交通心肾,安神益智。阴寒内盛易生湿生痰,加用四妙丸除下焦之湿,制附子之辛热。柴胡、郁金、丹参意在疏肝解郁安神。加用一味水蛭逐瘀通经,有抗凝血和抗血栓作用[8]。诸药合用,和营卫,复心阳,补肾阳,通心脉,安神志。
3.3 肝郁脾虚 朱某,女,64岁,2017年4月22日初诊。主诉:头晕失眠4月余。患者2年前因儿子生病而出现焦虑感,近4~5月心情抑郁,喜哭叹息,兴趣低落,头晕心悸,入睡困难,早醒,每天可睡2~3 h。叙述病情时悲伤哭泣,不能自控,晨起焦虑明显,口干汗出,记忆力下降,纳差乏力,小便可,大便溏。头颅磁共振:老年脑改变,右侧海马旁沟较左侧略增宽。有萎缩性胃炎。舌质淡、苔薄白,脉细。中医诊断:郁病(肝郁脾虚,心神失养)。治疗:疏肝健脾,养心安神。处方:小麦、茯神、合欢皮、夜交藤、葛根、旱莲草各30 g,丹参、党参、白芍、女贞子各15 g,石菖蒲12 g,百合、炙甘草、川芎、柴胡、郁金各9 g,知母、大枣各6 g。14剂,每天1剂,水煎分2次服。
2017年5月6日二诊:情绪见好,心情愉快,偶有焦虑,但自己可控制。舌淡红、苔薄白,脉细。守前方以巩固疗效。14剂,每天1剂,水煎分2次服。门诊半年后回访,患者心情愉悦,健康状况良好。
按:此患者虽以头晕失眠来就诊,但究其原因是思虑过度诱发的郁病,正如《诸病源候论·结气候》所言:“结气病者,忧思所生也。心有所存,神有所止,气留而不行,故结于内”。忧思伤脾,肝郁气滞,日久耗伤心阴,又可因脾虚生化无源而至心神失养。故见心情抑郁、喜哭叹息、头晕失眠、心悸汗出、纳差乏力等典型症状。《金匮要略》有云:“妇人脏燥,喜悲伤,欲哭,象如神灵所作,数欠伸,甘麦大枣汤主之”。首以甘麦大枣汤来和中缓急、养心安神,《绛雪园古方选注》言:“小麦,苦谷也。中医经言心病宜食麦者,以苦补之也。心系急则悲,甘草、大枣甘以缓其急也,缓急则云泻心。然立方之义,苦生甘是生法,而非制法,故仍属补心”。合用百合知母汤来除烦止渴、养心安神。又遵“木郁达之”选用柴胡、白芍、川芎疏肝养肝柔肝,引药直达少阳。女贞子、旱莲草补益肝肾、止眩明目。再用各种安神定志、补气健脾之药物,心肝脾三脏同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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