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雷蒙·威廉斯小说《为马诺德而战》中的共同体意识*

2018-02-14汤友云季水河

关键词:威尔士威廉斯共同体

汤友云,季水河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由于语言和文化的差异,社会、历史和政治的原因,威尔士民族文学在整个英国文学体系中一直处于被边缘化的地位。同时,尽管雷蒙·威廉斯(本文简称威廉斯)在文学理论和文化研究领域所取得的成就已经赢得了学界的广泛关注和普遍认可,但他的小说创作却始终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这显然与他的实际身份不相吻合,也与我们全面认识威廉斯不相匹配。威廉斯认为自己首要的是作为一名作家,“相对于其它任何形式的作品,我的确在小说创作上投入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1]270有学者也指出,“对威廉斯而言,小说创作是一项持续而重要的工作。”[2]7威廉斯的小说都真实地再现了威尔士人民的现实生活与情感世界,尤其是“威尔士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为马诺德而战》,小说全面地呈现了威尔士乡村共同体所处的困境,反映了作者强烈的共同体意识和家国情怀。“共同体意识贯穿于威廉斯的所有理论作品和小说之中,他坚持认为,在个体的发展过程中,社会、政治、经济环境等因素始终处于有影响力的位置,即便不是处于某种决定性的地位。个体层面和政治层面上的共同体意义、因共同体内部的变化和瓦解所造成的相关影响,是我们探究威廉斯小说的重要领域。”[2]141滕尼斯认为,共同体大致可以划分为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三种形式,三者之间表现为互相联系、从低级向高级逐渐发展的递进关系。[3]53本文从小说文本出发,以共同体的这三种形式为理论视角,从个体、家庭、社会和民族-国家等层面深入剖析威尔士地区和人民所面临的共同体困境,以期揭示一位知识分子独特的共同体意识和家国情怀。

一、血缘共同体与个体自由

在《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中,威廉斯指出,与“共同体”community最接近的词源为古法语comuneté与拉丁语communitatem,意指具有某种关系和情感而组成的共同体。从14世纪以降的“平民百姓”到16世纪以来的“共同事物的特质”,例如“共同利益、共同财产”,或“相同身份、相同特征的情感”,再到18世纪“特指一个政府或者有组织的社会,或一个地区的人民”。该词的意义经历了复杂的历史演变过程。它通常关涉过去的事物,却从未被赋予明确的否定性或负面涵义。[4]79-81“共同体”这个词往往传递给人们一种美妙的感觉:它给予我们一个温暖舒适的空间、一个温馨的家,在此我们可以获得情感上的相互依赖和彼此信任。在鲍曼看来,“共同体之所以给人以不错的感觉,是因为它所传递的涵义都预示着快乐:这通常是一种我们想要去经历和体验的快乐,也可能是一种因没有而感到遗憾的快乐。它是一个温馨舒适的场所,在这里我们能够彼此依靠对方。”[5]2-3但共同体却不是一个已经获得或可以享受的世界,而是一个我们热切希望重新拥有的世界。“今天,‘共同体’成了失去的天堂——但它又是一个我们热切希望重归其中的天堂,因而我们在狂热地寻找着可以把我们带到那一天堂的道路——的别名。”[5]4-5

在《为马诺德而战》中,共同体与个体自由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一方面,自由与共同体可能产生矛盾与冲突,但缺少其中的任何一方,都不会有令人满意的生活。正如鲍曼所说,“没有共同体的自由意味着疯狂,没有自由的共同体意味着奴役。”[6]142另一方面,自由与共同体之间存在着某种二元对立或不可兼得的关系,个体自由通常是以人类社会共同体的丧失为代价而获得的,反过来,共同体的实现似乎总是以牺牲个体自由为代价。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也是人类情感的联结纽带和温馨港湾。血缘共同体通常建立在家庭成员间的共同生活与血缘亲情基础之上。基于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共同生活与情感,血缘共同体成员间倾向于对内彼此关心、友爱互助,对外团结一致、共同行动。但共同体内部也存在着地位和权力的不平等,“在家庭成员间这种血缘的有机的关系之内,存在着一种强者对弱者的本能和天真的温柔,一种帮助人和保护人的兴致,这种兴致与占有的欢乐和享受自己的权力在内心里浑然结为一体了。”[3]53而当共同体成员主张个体的独立自由与平等权益时,血缘共同体也将面临挑战和危机。作品中,格温和艾沃尔从小相依为命,前者既习惯于操持家务和悉心照顾弟弟的饮食起居,也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家长角色。然而,这个看似温馨和睦的家庭共同体却陷入了困境,姐弟俩也都面临着艰难的选择。为了这个大家庭,格温曾放弃了成为运动员的梦想。在生活上,她关爱弟弟,反复叮嘱他外出劳作时注意安全。艾沃尔意外受伤时,她曾不顾一切地去援救他。在弟弟面前,她始终保留着一份慈母般的焦虑和担心:在她心目中,弟弟永远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太年青,不适合结婚,也没有能力管理好整个家庭和农场。同时,她也习惯把自己当成家庭的主人,生怕有朝一日弟弟结婚后,她将被迫离开这个家。性格自信而坚定的艾沃尔不愿一直生活在姐姐的庇护与约束之下,他想尽快成家、独立自主地生活。因此,一场共同体危机已悄然降临姐弟俩身上:一方面,格温不想离开这个家,更不想失去这个家庭共同体。如果她带着应有的农场份额离家,艾沃尔就得卖掉农场。那是她最不愿看到的结局,因为农场是她们共同生活的依靠和家庭关系的维系物。另一方面,艾沃尔则认为姐姐是在限制他的婚姻自由和自主生活权,他执意要尽快成家。共同体和自由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俨然成为了横亘在姐弟俩面前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艾沃尔有婚姻的自由,但格温将被迫离开,而家庭共同体也将面临瓦解。格温极力想维持共同体的完整性,但她没有太多的自由选择权。对于姐弟俩自身和整个家庭共同体而言,这都无疑是一个艰难的处境。共同体与自由之间也许可以调和平衡,却无法永远保持和谐一致,而存在于二者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永远也无法彻底化解。

如果说,在血缘共同体中,个体对自由的强烈主张有可能导致共同体的丧失,那么要保全共同体的完整性也可能导致个体的自由受到制约。在《为马诺德而战》中,威尔士乡村的原型源自威廉斯的生活经验,在他曾生活过的村庄,“半数以上的人口是小农场主,他们的直接活动基本上不涉及剥削,但事实上,剥削关系存在于家庭内部成员之间。”[1]2而正是这种家庭内部的不平等关系致使共同体成员的个体自由受到了极大束缚,共同体的团结与和睦也因此遭到破坏。作品中,为了维持家庭和农场的正常运转,特维尔不得不受雇于哥哥葛辛,在自家农场工作。但后者经常不按时支付薪酬,特维尔不满哥哥的家长作风和雇主气派,也逐渐对这种特殊的家庭关系产生质疑,兄弟间的矛盾日益激发。一怒之下,特维尔当上了一名铁路工人,但不久后便失业。迫于生计,他被迫再次回来给哥哥打工。在邻居艾沃尔受伤后,葛辛派弟弟过去帮农活,并告诉格温无需支付酬劳,认为这是邻里之间应尽的道德义务。莫伦替丈夫打抱不平,认为这是在剥削特维尔。邻居有难,伸出援助之手,原本无可厚非,但如果利用这种道德义务剥削他人的劳动,甚至是为了一己私利(为了讨取格温的欢心),这就变得不合情理了。威廉斯指出,“人们习惯于承担彼此间的义务,而这很容易导致某种剥削关系。如果自己感觉对其他人具有这种天然的义务,那么在某个有意识的劳动剥削体制中,你就可能遭受残酷的剥削。”[7]114在这个家庭共同体中,特维尔夫妇并没有选择的空间和自由:由于经济不景气,特维尔几乎没有选择工作或劳动的自由;而妻子替他讨要工资,用来购置衣物时,哥哥却故意刁难。莫伦认为这并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葛辛在限制她的自由选择权,甚至是在决定她的衣着服饰。葛辛则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整个家庭和农场的正常运转,况且特维尔也有义务帮助邻居,而不应该索要任何报酬。“特维尔有选择的自由,如果不愿意,可以不给我打工。至于弟媳,我没有义务支付薪酬。她需要添置衣物,那是特维尔个人该考虑的问题,而不能拿农场的共同收入去开支。”[8]94*Raymond Williams. The Fight for Manod[M]. The Hogarth Press, 1988. p. 94. 后文中出自同一小说的引文,将随文标注该著作的名称首词与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在资本主义制度下,雇佣工人虽然表面上拥有选择雇主的自由,实质上却没有摆脱剥削关系的自由,他们的劳动也只能是某种无法自主的“异化”劳动。小说中,在经济压力、剥削关系,以及家庭成员间不平等的权利关系面前,共同体的保全却是以限制其成员的个体自由为代价来实现的。

二、地缘共同体与社会压力

土地维系着特定的历史、承载着特定的文化,它不仅为人们提供了栖息之所,也保障了他们的社会稳定性、生活确定性、身份认同感和生理安全感。早期的威尔士生活经验使威廉斯意识到,“这是一个相对稳定的共同体经验,在与外部力量作斗争时,我能从中获得某种地域上独特的身份认同感。”[7]113除非迫不得已,人们一般都不愿意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热土。例如在《为马诺德而战》中,马修的邻居刘易斯太太放弃了城市里舒适的物质生活,而选择留守在这片土地上孤老终生。基于对土地的共同情感,共同生活在同一地区的人们面对共同的外来威胁时,倾向于采取共同行动,一致对外,从而维护地缘共同体的利益。小说中的莫伦希望规划中的新城能建造在她所生活的这个地方。在她看来,开发项目能给当地带来更多的人口和工作机会,从而使这片土地重新焕发生机。而由于当地人的诉求屡遭英国政府的粗暴拒绝,沃特斯对这个官僚体制深恶痛绝,认为他们无视当地人民的现实生活和民生问题,只不过是在利用这里的乡村土地来解决工业城市的问题而已。当地人对新城计划都心存戒备,“外地人不会为了我们的福祉而将钱投资在这样一个地方,任何投资都是想得到好处。” (Fight: 76-77)

滕尼斯认为,作为人类共同生活形态的两种类型,共同体和社会既相互区别,又彼此对立,“共同体是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社会只不过是一种暂时的和表面的共同生活。”[3]45一方面,社会是由无数作为个体的人所构成的整体,“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9]56另一方面,社会产生于众多的个体思想和行为有计划的协调之中,个体预计共同实现某一特定的目的会于己有利,因而聚集在一起共同行动。社会是一种带有目的性的联合体,也是一种“人的群体,他们像在共同体里一样,以和平的方式相互共处地生活和居住在一起,但是基本上不是结合在一起,而是基本上分离的”。[3]2在现实生活中,社会对个体不断地施加压力和设置限制,作为社会成员的个体,为求生存和保存自我,也以自己的独特方式反抗着社会,个体之间既有合作与和谐的一面,也存在着对立与冲突。

基于各种原因,乡村共同体内部也存在着社会和经济层面上的一系列不平等,因此并不存在某种真正“有效”的共同体,而农业资本主义体制必将产生压力,暗中破坏地缘共同体的稳固性。在威廉斯所生活的时代,资本主义社会经济体制早已渗透、侵入了威尔士的乡村地区。外来资本为了避免征收高额的个人财产税而选择投资威尔士乡村廉价的边缘土地,从而导致土地的价格迅速飙升。当地农民无力购买土地,只能向商业资本借贷,他们必须为此支付高额利息,而惨遭剥削。同时,当地资本也趁机插手开发项目以谋取巨额的经济利润。在完全体制化的资本主义社会模式中,身处社会、经济双重压力之下的个人难以坚守他们所认同的共同体观念。小说中,利益的“交易”触及到当地的每一个人,这并非来自外部力量,而是来自直接参与其中的内在力量,大家都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社会体制说服了我们,它是决定性的中心力量。它说服我们追逐自己的利益,就像马诺德地区的农民,他们没有反抗体制反而成了它的一部分,这是资本主义社会体制在当地的复现。” (Fight: 153) 马修发现,开发项目存在着腐败问题,对此人尽皆知却无人敢于告发。威廉斯认为,“‘社会’绝不只是那种对社会的或个人的实现或发挥进行限制的‘僵死的外壳’,它也是一种带有巨大作用力的构成过程。这些作用力不仅体现在政治构型、经济构型和文化构型中,而且也把‘构型过程’的全部作用都内化了,变成了‘个人的愿望’。”[10]95在“马诺德”计划中,身处社会压力之下的地缘共同体成员都怀揣各自的个人愿望,而当地农民与商业资本家之间也呈现出一幅互助共荣、和谐友好的利益共同体假象。出于对当前生活处境的不满,艾沃尔和葛辛都不顾家人的反对,加入了由当地资本家唐斯掌控的“农业控股有限公司”,但他们也打着各自的如意盘算。艾沃尔希望能拿公司股份折现两千镑以支付姐姐的农场份额,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占有家庭农场,并早日结婚。葛辛则图谋凭借他当地议员的身份,获取土地交易的内部信息,从而使自己获得更多、更优质的农场。同时,地缘共同体成员之间在社会权利和经济地位上的不平等,以及他们在价值立场和生活方式上的个体差异性无疑将对共同体的可能性和稳固性构成某种冲击与挑战。当地建筑商唐斯与外来资本串通一气,并企图利用新城建设项目谋取暴利。他不仅从事商业投机活动,垄断了山谷地区的所有土地交易和金融业务,也试图利用同乡关系拉拢马修,劝说其投资当地的乡村老宅,并承诺给予最低的贷款利息。贿赂不成,唐斯却义正辞严地声称,“这是我们共同的家园,邻里间应团结互助、和睦共处。作为从这走出去的知识分子,也作为这个共同体的一员,你不应该如此对待同乡。” (Fight: 170)为了一己私利,他甚至不惜假借共同体的名义,为自己的行为辩护。鲍曼指出,“‘实际存在的共同体’试图将共同体具体化,妄称梦想已经实现,并以共同体需要的名义,要求其成员无条件地忠诚,缺乏这种忠诚将被视作一种不可宽恕的背叛。”[5]6-7小说中的“马诺德”计划存在着卑劣肮脏的暗箱操作和腐败行为,投机者伙同官僚一同利用所谓的共同体梦想来压榨当地人民,使他们失去了基本的斗争机会,失去了对自己未来的掌控权。一方面,唐斯凭借在经济和社会资源上的优势地位,试图操控当地的规划项目,而艾沃尔和葛辛充其量不过是他在整个商业版图上的一枚棋子。另一方面,他也企图利用当地人的共同体情感,谋取个人的不当利益。作为外来资本在当地的代理人,他当然也面临来自外部世界的社会压力,黑幕从他那里才刚刚开始,而社会这张无形的手则在幕后悄然操纵着整盘棋局。“人和社会不同,人终归要消亡,但社会不会。社会秩序的重要性已经融入你的血液之中,而成功或失败的重担也已现实地积压在你身上。” (Fight: 188)小说中,威尔士山谷地区的人们在各种社会压力和价值观的差异面前,难以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建立联结,更难以采取共同的行动来维护、保全他们生活其中的地缘共同体。“人们的不同生活方式内部存在着要求自我革新的压力,这种革新通过土地和生活的方式得以实现,从而使现在不可避免地向后撤退成为过去。然而,人们难以把握和坚守现在与未来相连接的契机,难以利用这一契机统一行动、酝酿运动、创造迥异而必需的生活模式。” (Fight: 206)

三、精神共同体与民族意识

在滕尼斯的三种共同体形式中,精神共同体是其中“真正的人的、最高形式的共同体”[3]53。对于“马诺德”地区的人民而言,土地和农场既是他们共同劳作的场所,也是其物质生活的依靠和精神生活的寄托。“这片土地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也是我们所能拥有的一切。”(Fight: 170)土地维系着农民的深情厚谊,是他们的希望之所寄和生命之所系。小说中,葛辛和艾沃尔都竭尽全力去保管好自家的农场,以确保祖辈们曾进行生产劳作的这片土地能得到传承和延续。农场关乎其切身的经济利益,更是他们共同的精神纽带。基于共同的信仰和风俗习惯,村民们经常齐聚一堂、共同参与宗教活动和婚礼仪式。他们对家园和人民的热爱,对内表现为友善互助、和睦共处的邻里关系,对外表现为团结一致、采取共同行动维护共同体利益。小说中的威尔士乡村民风淳朴,人们友善和睦、团结互助的例子比比皆是,例如苏珊照顾生病的刘易斯太太,葛辛援救受伤的艾沃尔,莫伦帮助新来的邻居收拾房屋,全村人在艾沃尔和梅根的婚礼上尽情地共舞狂欢等等。威廉斯的亲身经验使他充分地意识到了人民的共同努力和团结精神的价值,“乡间淳朴的民风、底层工人阶级的团结与互助精神,这些亲身体验,为他日后接受有机社会观念、倡导共同文化的民主精神奠定了生活基础。”[11]115然而对于威廉斯而言,这种精神共同体更多的是有关未来的某种设想,“小说中的大部分内容是关于未来的投射与想象的问题,但这并非未来主义的书写形式,而是以某种特定的方式穿越过去和现在,通往未来。”[12]133小说中的新城规划是威廉斯以未来时态的形式呈现的某种计划,而非真实的行动。“马诺德”与其说是一个实际存在的山谷地区,不如说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在这里,它首要的并不是作为一个地方,而是作为一个名字,一个合作式的设计方案或符号”。(Fight: 8)

威廉斯充分意识到威尔士人民的共同行动和民主参与的重要性,以及民族自治的未来可能性。小说反映了当地人民强烈要求自治、平等权利和真正当家作主的共同愿望,这也印证了威廉斯远大的政治抱负:争取威尔士人民的合法权益,实现积极的参与式民主。“马诺德人民的自治非常重要,他们是小说叙述的主体:尤其是格温,也包括莫伦、特维尔、葛辛甚至唐斯。”[12]134小说中,格温认为外地人没有任何资格和权利到当地人所生活的地方来决定他们对生活方式的选择,这样只会破坏当地人的团结。葛辛认识到,在当地水资源的开发利用上,当地人并没有自主权,也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城市的基本生活资料都来自乡村,他们剥夺了当地村民的资源和劳动,然后转变成城市的财产,再由他们选举出的政府负责确保以最低的价格支付给村民们。同时,外来资本和政治组织纷纷卷入“马诺德”计划之中,而一切都早已预先安排设计好,当地人的意愿和权利却遭无情地忽视,他们几乎没有选择权和发言权。如果说,“马诺德”的人民必须要有自主权和决定权,那么人民是谁?威廉斯认为,“最初,‘人民’被建构成为一个‘民族’主体是为了与带有政治意味的‘国家’概念相区别。后来由于一系列中央集权的政治机构逐渐发展起来,导致这两个概念之间的联姻,从而将各种身份的人民带入新形式的民族-国家之中。……现代化的进程将各种形式的‘人民’杂合进民族-国家这一概念。后者将彼此间分离的个体、小规模人民群体及其领导层直接控制在一起。从‘当地的人民群体’到‘大规模的政治组织’,‘民族’这个术语的意义变化是最近发生的。因此,民族-国家是现代性文化、政治的一个机构或有机体。”[13]4在安德森那里,“民族被想象为一个共同体,因为尽管在每个民族内部可能存在普遍的不平等与剥削,民族总是被设想为一种深刻的,平等的同志爱。”[14]7

几乎与小说出版的时间耦合,早在1979年,由于外部的政治、经济压力和民族内部的分裂,威尔士人民要求自治的努力最终以失败而告终。与历史经验惊人地相似,小说中“人民”的自治与民族政治之间也存在着复杂的关联性。“马诺德”计划只是个试验场和斗争场,这并非当地人民的自主选择,也并非是为了满足当地人的实际需求,而是为了解决经济危机和城市问题,其中甚至潜藏着深远的政治意图。小说中的威尔士人民期望维持当地的有机发展模式、向农场提供更多的援助、发展小型城镇、改善交通,以及复兴山谷地区。而英国政府却只是想利用威尔士人解决英国人的问题。“新城计划是英国人的计谋,借助复兴威尔士中部的名义,他们将居住在城市的英格兰人移居至此。这事实上是某种殖民形式和老套的渗透方式。……他们是在以一种混合移民的形式来营造某种高度自治的欧洲文化,而这种文化是经重造而非继承的。在新的历史阶段,民族成分正在发生变形,原有的民族文化根基正在发生断裂。” (Fight: 135-136)同时,马修和彼特通过调查发现,“马诺德”计划也有民族主义政治组织的身影,他们趁机将“红色”组织的成员安插到地区议会中、谋划成立“凯尔特人民阵线”、进行政治颠覆活动,并幻想建立所谓的欧洲共产社会主义。其中所涉及的土地交易只是表面行为,而背后隐藏着更深层的政治动机。通过这两位知识分子的口吻,威廉斯向我们揭示了民主斗争事业的复杂性和艰巨性:一方面,民族主义政治势力干预其中,并企图利用人民的民族共同体情感;另一方面,单纯依靠某种局部性的斗争显然不足以赢得民主的最后胜利。人民依然有能力采取斗争行动,“但如果他们的斗争性仅限于局部范围内,且带有某种排他主义的目的性,那么当他们作为一种政治运动的力量发挥作用时,通常会遭受背叛和失败。”[12]141威廉斯反感这种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他主张,“以某种积极的思想,从怀旧式的民族主义政治走向真正有前途的政治。其核心观念在于:解放是为了什么,这样的斗争能使人民得到什么,这样的生活将会怎样,而不要乌托邦式的描述,因为那是各种先入为主的冲突、斗争和争论的对象。”[15]131借助对过去的无限忧思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小说展开了针对资本主义制度和社会现实的批判,同时也展现了威廉斯美好的愿景:试图在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结,从而重建乡村共同体,并以某种积极的新型政治来实现威尔士人民的自治和参与式民主。

“大凡优秀的文学家和批评家,都有一种‘共同体冲动’,即憧憬未来的美好社会,一种超越亲缘和地缘的、有机生成的、具有活力和凝聚力的共同体形式。”[16]78从血缘共同体到地缘共同体,再到精神共同体,威廉斯小说与其说反映了他对于业已消逝的乡村共同体的缅怀,不如说流露出一位知识分子对乡村未来所怀有的忧虑之情。“《为马诺德而战》无疑暗含着某种忧伤情绪,但这绝非乡村小说怀旧式的伤感,而是某种特定形式的当代忧伤。这种忧伤情绪源自于未来的整体可能性与当下的重重矛盾和阻碍之间的关联性,它始终处于怀旧的对立面。”[12]135小说呈现了威尔士乡村共同体所处的困境,反映出一位远在他乡的游子对家园的深情眷恋和对家乡未来发展的惆怅之情,突显了这位“新左派”知识分子独特的忧患意识、社会责任和担当精神,也充分展现了威廉斯远大的政治愿景、理想抱负和强烈的家国情怀。

猜你喜欢

威尔士威廉斯共同体
英国皇家威尔士团第1营正在进行实战训练
爱的共同体
共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
威尔士国家博物馆运营模式及治理结构观察
构建和谐共同体 齐抓共管成合力
共同体的战斗
雷蒙·威廉斯“文化革命”观发微
0∶6
妈妈的红沙发
英国:威尔士绞肉产品标签元旦实行新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