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廉臣临床学术思想举要钩玄
2018-02-14鲍玺黄芸刘庆生
鲍玺,黄芸,刘庆生
1.杭州市丁桥医院,浙江 杭州 310021;2.杭州市中医院,浙江 杭州 310007
何廉臣(1861—1929),名炳元,晚年又号“越中老朽”,浙江绍兴人,清末民初著名中医。一生致力于中医发展事业,精通内、妇、儿科,对外感热病学术贡献尤多,因其医学造诣精深,与裘吉生、曹炳章并称“医林三杰”。
何氏勤研历代医籍精华,博采众长,得古人之真诠而融化,其议论精辟,见解超群。他的主要著作有《重订广温热论》 《感症宝筏》 《湿温时疫治疗法》等等。其重新校勘的《增订通俗伤寒论》,被推为“四时感证之诊疗全书”。何廉臣晚年向全国发起征集名家医案活动,汇编成《全国名医验案类编》以保存民国名医的宝贵临床经验,成为治疗急性热病的重要参考书[1]。除了著作等身外,何氏也是清末民初临床大家,无论外感内伤,他都轻车熟驾,每有鬼斧之巧。今试将其临床学术思想加以粗略地剖析归纳。
1 绍地湿重,治主清化
何廉臣乃绍派伤寒承前启后的重要人物。绍派伤寒非常重视讲求实际,因地制宜,针对绍兴地区水乡多湿,当地人得伤寒外感多兼夹湿邪的临床特点。《通俗伤寒论》指出:“浙绍卑湿,凡伤寒恒多夹湿。”何廉臣也说:“吾绍地居卑湿,天时温暖,人多喜饮茶酒,恣食瓜果,素禀阳旺者,胃湿多。素体阴盛者,脾湿亦不少,一逢夏秋之间,日间受暑,夜间贪凉,故人病伤寒兼湿为独多。又因为南方温暖炎热,不比张仲景所处北方气候干燥寒冷,因而绍地感邪多为湿热。故其认为:“吾绍寒湿证少,湿热最多。湿热者,湿与热互结不解也。其先受湿,后化热,在秋、冬、春三时,但名湿热,先受湿,后冒暑,在夏令即名暑湿,其实皆湿热之证也。”
由此可见,何氏认为绍地湿热之邪充斥四季,感证远较寒湿为多。湿邪宜化,热邪宜清,故其认为绍地感证以清化为其治则。其曰:“其间因湿而蒸热者,必化其湿而热方退。因暑而蒸者,必清其暑而湿方行。”[2]而用药上主张清渗宣透。“通用如蔻仁、藿香、佩兰、滑石、通草、猪苓、茯苓、茵陈、泽泻。重者五苓、三石亦可暂用以通泻之,所谓辛芳疏气,甘淡渗湿也。”
2 六经三焦,辨证并重
何廉臣尊古而不泥古,崇经而不胶柱。这在对待仲景《伤寒论》上表现得十分明确。一方面他十分推崇《伤寒论》的临床意义,他说:“伤寒为外感之总名,仲景《伤寒论》统论外感之祖书。”可见他反对将《伤寒论》仅仅作为针对寒邪而作的狭隘的观点,而主张仲景伤寒之法可以通治外感。故其还说:“定六经以治百病,乃古来历圣相传之定法。”
另一方面他又不同意卫气营血和三焦辨证专用于温病的观点,他说:“温热病只究三焦,不讲六经,故属妄言。仲景之六经,百病不出其范围,岂以伤寒之类,反于伤寒截然两途乎?叶案云温邪吸自口鼻,此亦未确。”
由此可见,他十分赞同俞根初在《通俗伤寒论》中所提出的“以六经钤百病,为确定之总诀;以三焦赅疫证,为变通之捷径”的观点,主张外感辨证既要推崇《伤寒论》的六经辨证,又要结合温病学的三焦辨证,二者结合,方为完整[3]。他指出:“张长沙治伤寒法,虽分六经,亦不外三焦。言六经者,明邪所从之门,经行之径,病之所由起所由传也;不外三焦者,以有形之痰涎、水饮、瘀血、渣滓,为邪之搏结,病之所由成,所由变也。窃谓病在躯壳,当分六经形层;病入内脏,当辨三焦部分,详审其所夹何邪,分际清析,庶免颟顸之弊。”
3 治温八法,全面发挥
针对伏气温病与新感温病传变规律的不同,何廉臣指出了二者在治疗上的区别。“新感温热,邪从上受,必先由气分陷入血分,里症皆表症侵入于内也;伏气温热,邪从里发,必先由血分转出气分,表症皆里症浮越于外也。新感轻而易治,伏气重而难疗,此其大要也”(《重订广温热论·论温热伏气与新感不同》)。
由此可见,伏气温病与新感温病在治疗上最大的区别是着眼点的不同,与新感温病按照卫气营血“在卫汗之可也,到气才可清气,入营犹可透热转气,入血犹恐耗血动血,亟需凉血散血”(《温热论》)的层层设防不同,伏气温病要紧紧抓住血分,一方面要清解血分的邪热,另一方面则要灵转气机,透邪外出。所以何氏一针见血地指出伏气温病治疗的关键。“邪伏既久,血气必伤,故治法与伤寒、伤暑正法大异。且其气血亦钝而不灵,故灵其气机,清其血热,为治伏邪第一要义”(《温热论》)。
然而,由于伏气温病在临床上的复杂性,认识并把握住伏气温病的治疗关键,并不等于能够掌握和灵活运用具体的治疗方法。故何氏说:“温热病,首用辛凉以解表,次用苦寒以清里,终用甘寒以救液,此治温热本症初、中、末之三法也。然有兼症、夹症、复症、遗症及妇人、小儿种种之不同,不得不多备方法以施治,庶免医家道少之患”(《重订广温热论·验方妙用》)。
有鉴于此,何廉臣根据自己一生的临床经验,结合其师樊开周的用药心得,在戴天章治疗五法(汗、下、清、和、补)的基础上,总结出了自己的治疗八法,即发表、攻里、和解、开透、清凉、温燥、消化、补益,载入《重订广温热论》第二卷“验方妙用”之中,将戴氏原先收集的83首方剂,扩充到320多首。不仅内容得到了极大的丰富,而且各法内含真知灼见,回春妙招,确实可以说使伏气温病的治疗得到了深刻而全面的发挥[4]。
例如发表法,他打破了发汗解表之常规而给以正名。认为“凡能发汗、发、发疹、发斑、发丹、发痧、发瘄、发痘等方,皆谓之发表法”(《重订广温热论·验方妙用》)。它所针对的是伏邪在皮肉肌腠部位之时,其关键有两点,一是宣发气机,“其大要不专在乎发汗,而在乎开其郁闭,宣其气血。郁闭在表,辛凉芳淡以发之;郁闭在半表半里,苦辛和解以发之”(《重订广温热论·验方妙用》)。二是还要针对温病的性质时刻注意补充津液。“阳亢者饮水以济其液,阴虚者生津以润其燥”(《重订广温热论·验方妙用》)。在明确了发表法的要点之后,又围绕发汗、发、发疹、发斑、发丹、发痧、发瘄、发痘等八个方面详尽地加以阐述,可谓有纲有目,无微不至。八法其详,大略如此。
4 论治血证,独到中肯
何氏论治血证崇尚缪仲淳、王清任、唐容川诸家,并融合自己治血证之经验而成一家言,诚如徐荣斋先生在《重订通俗伤寒论》中按曰:“关于伤寒兼‘失血’,廉臣先生已作了详细介绍,分衄血、咳血、呕血、齿血、便血、溺血六种,论证清楚,治法都是他一生经验结晶。”
4.1 治瘀血强调按经分部 何氏崇尚王清任“瘀血之证治主张按经分部进行定位治疗”之说,并较王氏舍脉、舌主证候更有阐发,强调按经分部进行消瘀,在辨证上强调四诊合参,如在舌诊上何氏认为“舌色紫暗的,扪之湿,乃其人胸膈中素有宿瘀”,“舌紫而肿大,乃酒毒冲心”之瘀热为患。在问诊上如“太阳蓄血,在膀胱,验其小便之利与不利;阳明蓄血,在肠胃,验其大便黑与不黑”,“大便红如桃酱为血热,黑如胶漆者为瘀热”。在按诊上“须细询其胸腹胁肋四肢,有痛不可按而拒手者即为瘀血”。并说“若宿瘀与邪热并结者,必胸腹胁肋结痛,甚则神思如狂”。在脉诊的辨别上,他说:“确知其非阳症而见阴脉,则是表证见里脉矣,治法必兼消瘀。”由此可知,何氏对血瘀辨证是以四诊确定病位,继以据此立法处方。
在按经分部的辨治中,何氏尤重视八纲辨证,他指出:“先要虚实寒热认得清,始能补泻温凉用得当。”为此对王清任的诸祛瘀方进行了认真的筛选,取其切实可用者用之。如消一身经络之瘀,选用身痛逐瘀汤;消上焦血府之瘀,取血府逐瘀汤;消中焦膈下之瘀,用膈下逐瘀汤;消下焦少腹之瘀,用少腹逐瘀汤;消一切窍隧之瘀,用通窍活血汤[5]。何氏又博采验方,灵活运用,如消上焦肺络之瘀,用仁伯清宣瘀热汤,并说:“上焦之瘀多属阳热,五汁一枝煎加陈酒、童便最为轻稳,重则用俞氏桃仁承气汤加减;下焦之瘀多属阴凝,少腹逐瘀汤加减;若血室热瘀,则乃是桃仁承气汤证。”
4.2 治出血首尚四大要旨 何氏对唐容川《血证论·吐血》篇“止血为第一要法,消瘀为第二法,宁络为第三法,补虚为收功之法”推崇备至。认为“此四法者,乃通治血证之大纲也”,并将此四法加以具体化,再配以行之有效的经验方,以裨后学借鉴选用。
何氏云:“血尚不止者,则以止血为第一法,庶血复其道,不致奔脱,轻则四生地黄汤最稳而有效,重则犀地清络饮去桃仁,以姜汁、竹沥冲下立止吐血膏。”其中立止吐血膏一方系何氏经验方,既能引血下行,又能止血逐瘀,凡治血来汹涌,屡投辄验,但宜下瘀妄行之初,不宜下瘀脱血之后。方中有大黄一味,亦何氏用药之匠心所在,谓“行血之药,首推大黄”。
血止之后,离经之血为瘀血,瘀血内留则变证百出。何氏指出:“若不呕泄而出,多变呃逆,甚发血厥,但用活血消瘀”。因此,认为“必亟为消除,以免后遗,故消瘀为第二法”,而治瘀之法宗尚清任,前已所述。
血止瘀消之后“仍恐血再潮动,则须用药安之,故以宁络为第三法,连茹绛复汤加茅根、藕汁;肝旺气冲者,轻则桑丹泻白汤去桔、枣加白芍、白薇、鲜茅根,重则新加玉女煎尤为镇肝纳冲之要剂,其火如不归根即为龙雷之火,用滋任益阴煎加龙骨、牡蛎以育阴潜阳,此尤治冲逆更进一层之法。”宁络之法,何氏强调平肝镇冲,实为缪仲淳治吐血三诀之活法运用。肝为刚脏,冲为血海,要使血海不致潮动、肝气不致横逆,则需宁络平肝。诚如缪氏所云“宜补肝不宜伐肝,宜降气不宜降火”,同时,在平肝宁络中处处注意缪氏“宜行血不宜止血”之大旨。当然这个行血止血的止血观不仅于此,在止血、消瘀二法中亦体现了该原则。补虚为善后收功之法,何氏补虚之法罗列详尽,以五脏为纲,列举方药。如补肺用辛字润肺膏,补心用麦冬养荣饮,补肾用张氏左归饮。如此详备,足堪取法。
上述止血四法,何氏取用唐容川之论,结合临床加以充实,并予灵活变通。第一法的运用范围有所扩充。如宁络一法,对旧有闪挫之胸膈胁肋间之宿瘀,何氏认为:“冲动宿瘀,瘀血从上或从下出者,乃宿疾乘势欲除之机,慎勿止涩,犹需行血和络之药。”对劳伤失血,气逆于上,胸胁闷痛,甚则呼吸亦痛,咳嗽带红之征,何氏认为:“初用降气和络,继用和血宁络以除根”。因此血证四法,何氏非硬性套用,而是随证变通。其他如消瘀、补虚之运用亦然。
4.3 遣方药推崇脏腑辨证 何氏选方立法注意脏腑经络的辨证,并结合发病机理,随证施用。如衄血一证,“太阳失表,热瘀在经,治用桑杏蒌贝汤去甘桔,加鲜茅根、鲜竹茹、鲜生地清降之;阳明失下,热瘀于里,治用养荣承气汤去归、朴,加茅根、牡丹皮、川牛膝等,釜底抽薪。咳血,血从咳嗽而出,虽病因种种,治均在肺。如风寒犯肺,用吴氏泄胃安营汤加减;肺中伏火,用银翘麻黄汤去麻黄、桔梗,加桑叶、牡丹皮、藕汁、童便;风燥犯肺,用清燥救肺汤、桑杏蒌贝汤二方增减。齿血,血从牙龈流出,治重在胃,胃中实火治以咸苦泄降,犀连承气汤加藕节、童便;胃中虚火,用新加玉女煎去石英、磁石,加骨碎补、黑蒲黄。便血分远血、近血,远血属小肠寒湿,用黄土汤;近血属大肠湿热,用赤小豆当归散。但何氏更强调脏腑辨证,他指出:“便血一证,外感六淫皆能致病,非黄土汤、当归散二方所能统治。必先治肠以去其标,后治各脏以清其源。”他在治脏清源方面还详列数方,以供医者临床运用参考。于溺血证,认为“心经遗热于膀胱,膀胱热结则尿血”,具体治法有清心、清肝、清肺、益肾及清利小肠与膀胱诸法,方法详备,足资运用矣[6]。
何氏论出血证凡六种,立方数十则,并将古方加减增删,使益切用。其中以论治吐血、呕血最为精辟详尽。他说:“呕血吐血,同出口中。呕则血出有声,吐则血出无声;吐则其气尚顺,呕则其气更逆;呕血病在于肝,吐血病在于肺,故呕血重而吐血轻。”参勘《血证论》,虽大义雷同,但何氏立论施治明白通晓。结合近代对呕血、吐血之分辨,颇为切实。
5 用药组方,轻灵平稳
何廉臣一生十分崇拜叶天士,其号“印岩”,即为印证叶香岩之意。叶天士用药具有两大特色,一是寒温并用,二是方简药轻。何廉臣用药也颇受叶天士影响,除了寒温并用之外,他还说:“余素心谨慎,制方选药,大旨以轻清灵稳为主。”因而“清轻灵稳”也成为他一生用药的一大特色。比如热入气分,阳明热盛,何廉臣还是主张用药清轻芳淡,使邪热透达转出。他在《通俗伤寒论·伤寒要诀》中说:“其中每有表邪未解,里热先结者,或气分郁热,或湿遏热伏。虽胸脘痞闷,宜从开泄,宣畅气机以达表。即黄薄而滑,亦为无形湿热中有虚象,尤宜芳淡轻化,泄热透表。”
即便转入腑实,何氏也不主张峻投攻下,还是主张频频清润,突出稳字。其曰:“张长沙承气诸方,皆急下之以存津液,不使胃中津液,为实火燔灼枯槁而死,此攻里时存津液之法也。但今人肠胃脆薄者多,血气充实者少。故后贤又制白虎承气、养荣承气、增液承气,参入润燥濡液之剂,频频而进,令胃中津液充足,实邪自解。阴气外溢则得汗,阴液下润则便通,奏效虽迟,立法尤稳。”
何氏用药擅长四两拨千钧,一般而言,每味药物不超过三钱。我们在由他所主编的《当代全国名医验案类编》中经常可以看到其诟病一些医家用药过于生猛。如有位医家以大半夏汤治疗受孕恶阻,风寒咳嗽,疗效迅捷。其中半夏一味仅用钱半,何氏还是认为量过其当,提出了批评[7]。其云:“风寒咳嗽,必先辛散轻开,宣肺豁痰,使病从表入者仍从表出,则肺气自复清肃之常,而咳嗽自痊。乃病家误服贝母蒸梨,医又不究病源,误用滋阴清补,酿成实症似虚。幸而病人中气尚实,故大便干燥,阴精未损,故受孕恶阻,犹可用大半夏汤救误。一击而中,应手取功。惟用量究嫌太重,尚可酌减。”
总之,何廉臣勤求古训,师古而不泥古,勇于探求新知不仅为后世留下一批较有影响的学术著作,而且他为国为民之赤诚,捍卫中医之恒心,堪称中医学界楷模。更为可贵的是,他那丰富的临床经验和独特的其学术思想极具参考价值,值得后世学习和借鉴。
[1] 钟有添.何廉臣伏气温病学术思想研究[D].广州:广州中医药大学,2014.
[2] 王剑发,庞晓钟.“湿热治肺”临床理论阐释[J].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2006,29(4):228-230.
[3] 金丽,何廉臣.“温病治法不如伤寒”说辨析[J].中国医药学报,2004,19(4):203-205.
[4] 彭怀晴,张明月.《重订广温热论》中“温热遗症疗法”的贡献[J].四川省卫生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08,27(1):58-59.
[5] 沈元良.何廉臣学术思想探析[J].中华中医药学刊,2010,28(2):256-257.
[6] 范永升,谢冠群.浙江中医学术流派的启迪[J].浙江中医药大学学报,2012,36(11):1157-1160.
[7] 屠燕捷,郭永洁.清末民国名医何廉臣学术思想略谈[C]//第九次全国中医药防治感染病学术交流大会论文集,武汉,2009:2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