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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

2018-02-13钱会芬

荷城文艺 2018年4期
关键词:母亲

钱会芬

刘湾是一个只有四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离开大路朝东南方向上一个山坡,下了山坡一直往东走,就有一个山咀。据老辈人讲,早些年,山咀处立着一个牌坊,高四丈,宽三丈,是为村里一个女人立的,那个女人结婚一年还没有怀上孩子就死了丈夫,她没有再嫁,一辈子伺候着公婆,寡居到去世。在以前,凡是回村里来的人,经过牌坊时,骑马的下马,坐轿的落轿,从没有人坏过这个规矩。转过山咀,就是刘湾了。四十多户人家的房子,坐北朝南,背依山脚,形成一个月牙形,村前是一个依着村子的走势形成的水塘,水塘再过去是刘湾的菜园。刘湾的人清一色全都姓刘,归于两个家族。如同两棵大树,繁衍出许多枝枝叶叶,连接成一大片树荫。

民国三十二年深秋的一天下午,一个身穿长衫的青年急匆匆地走在路上。他饱满的额头上布满汗珠,明亮的眼睛里透着焦虑的神情,清秀的双眉紧锁着。长衫的下摆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尘,黑皮鞋上也落了一层灰。可能是走得太热,也可能是嫌长衫裹腿,他用右手把长衫稍微往上提着。这个青年人叫刘振山,是国民党60军的一个连长,率部驻扎在昆明,四天前,他接到弟弟刘振义的电报,说母亲得了疾病,十分想念他,让他回家一趟。接到电报后,刘振山请了假,便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转过山咀,刘振山便把目光急切地投向村里那个熟悉的巷口,巷口空无一人,整个村子在夕阳的回光返照中静谧得如熟睡的婴儿。这个季节,稻谷收完了,要忙着把蚕豆种下去,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在村东头的田里忙着点蚕豆种呢。刘振山的家在这条巷子的尽头。进巷口二十米,向南拐,再走十来米,有一道斗拱飞檐的大门,门宽二丈,高四丈,门头上画着龙腾云雾,凤呈祥云的图案,刘振山家和他的三个叔叔家就住在这道大门里。大门和里面的院落,都是刘振山的父亲二十多年前拿钱回来盖的。想起父亲,刘振山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进大门左手边,从外到里依次是三叔家和二叔家。过了二叔家门口,折向西转,经过一条一米多宽的昏暗的小巷,又是一个铺方砖的小院子,围着院子有正房、厢房和过道,坐北向南的两间正房是刘振山大叔叔家,连厢房共四间,坐东向西的厢房和坐南向北的过道是刘振山家。大叔叔家的房子位置高,光线好。刘振山家的房子在低处,阴暗得很。当年分家时,按理刘振山家应该住正房,但刘振山的母亲说自己家人少,住过道和厢房就够了,正房让给小叔子家住。的确,自己出门在外,弟弟刘振义去县城读书了,家里便只剩下母亲。

大叔叔家的大儿子叫刘振玉,比刘振山小两岁,打小身体单薄得很,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一般不下田做农活。刘振玉此时正坐在他家屋檐下看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惊叫道:“大哥,是你呀。”刘振山顾不上和他寒暄,直冲冲地问:“我母亲怎样了?”振玉笑了笑说:“我大妈?她不是好好的吗?”正说话间,过道楼上传来母亲的声音:“振山,我在这里。”刘振山急忙转身奔向家里,一边连声叫:“母亲,母亲。”母亲已经下到楼梯中间了,刘振山一个箭步跨上去,搀扶住母亲的胳膊,一边急切地在母亲的脸上搜寻,一边轻声说:“母亲,你怎么样?”母亲慈祥地笑了,说;“别急,我好着呢,家里蚕豆也种完了。”“那电报上说……”母亲打断刘振山的话:“振山,你走热了,先去洗把脸,你和振玉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去和他坐坐吧,我给你们倒茶”。刘振山此时才放下心来。但是,电报中说母亲生了疾病,母亲到底要他回来干什么呢?刘振山疑惑的目光停留在母亲脸上,母亲老了:宽阔的前额上布满皱纹,太阳穴开始下陷,显得脸更瘦削,没变的是两条弯弯的,清秀的眉毛,和依然闪着慈祥光芒的眼睛。母亲姓杨,嫁来刘湾后改名叫刘善贞。她原来是光禄街上大富人家知书达理的小姐,后来刘振山的父亲当了县长,她就成了尊贵的县长太太,但现在……刘振山心里一阵酸楚。

刘振山坐在堂弟刘振玉家的屋檐下,母亲给他们端来了茶。振玉笑着对刘振山说:“哥,要不是吴海那个大哥家来帮忙,我大妈现在还在田里忙碌着呢!”“哪个吴海的大哥?”刘振山一头雾水地问。振玉诡秘地笑了一下:“晚上你就知道了,我大妈会告诉你。”刘振山不便再问,就和堂弟闲聊起来,目光却一直追随着母亲的身影。

母亲中等身材,包着黑色的小包头布,穿一件深蓝色的大襟衣服,黑色长裤,一条黑底绣白花的飘带束在腰间,衬出纤瘦的腰身,脚穿一双尖头绣花鞋,完全一副农村妇人的样子。母亲爱整洁,无论是以前做官家太太,还是现在的农村寡妇,母亲永远都是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穿得合适得体。刘振山记得,在他和弟弟刘振义很小的时候,母亲每天遣开佣人,亲手给她哥俩穿衣服,洗脸,梳头,还时时提醒他们出门要先照照镜子,回家后要及时把脸洗干净,把头发梳整齐再出来见人。天气热的时候,别的孩子脱了衣服光膀子,母亲从来不许他们这样,最多把袖子卷起来或把长衫往上提一提。

天色渐渐暗下来,刘振山告别堂弟回到家里,他看着母亲把灶房收拾干净,往锅里放了几瓢水,在炉膛里烧了两把干松毛,又把灶前的家什收拾好,抬头对他说:“好了,等一下锅里的水热了,你好好泡泡脚”。母亲关上门,点上煤油灯,黑漆漆的屋子里布满一层温暖的淡黄色光晕。母亲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说天晚了喝茶不好,母子俩紧挨着并排坐在椅子上,母亲拉过刘振山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目光在刘振山的脸上抚摸着,轻声道;“振山,我叫你弟弟发电报把你叫回来,不是我有病,是有另外的事”。“母亲,什么事?”刘振山急忙问。母亲从他脸上移开目光,低下头说:“振山啊,你今年二十岁了,该成亲了,妈给你定下了一门亲事,姑娘是邻村吴海的,名叫凤英,属兔的,今年16岁,他父母都是勤劳精明的庄稼人,家道殷实,她在家排行第三,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我打听过了,这姑娘劳动力差一点,但相貌和人品都没挑的。还有就是他们是一家厚道人家,就在昨天,凤英他爹和她哥哥来帮着我,把蚕豆全种下去了,要不,我一个人还不知哪天才能种完。我和凤英他爹商定好时间了,大后天,妈就给你把婚事办了。振山,妈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姑娘,可这年头兵慌马乱的,你又在外面,你早点成了家,有个一男半女,妈也就放心了,你就依了妈吧!”刘善贞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把头低得更深了,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刘振山只覺心里一阵刺痛,他沉默了。十五年前,刘振山的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他和弟弟回到刘湾,孤儿寡母过日子。尽管父亲家原来家境很好,但自从父亲死后,刘振山的几个叔叔眼看指望不上什么了,便提出分家。分家后,刘振山和弟弟还小,家里没有壮劳力,母亲不但没让刘振山兄弟俩帮自己干活,反而精打细算供兄弟俩读书,因此,家中日渐艰难,三个婶婶因此就闲言淡语的,有些取笑钱刘振山家的意思。有一次,村子里有人来卖洋芋,三个叔叔家都买了,刘振山的母亲为了供两个儿子读书,一向节衣缩食,没有买。下午大婶子出去外面,经过刘振山家厢房门口时,故意高声喊儿子道:“振玉,洋芋要煮熟了剥皮吃,剥了皮才好吃呢!”就像是专门说给刘善贞听听:你家穷得连斤洋芋都买不起!刘振山暗下决心,要好好读书,将来像父亲一样当官,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再不受别人讥笑。高中毕业后,刘振山投军报国。刘善贞默默忍受着丧夫的悲痛,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家。她相信,只要有儿子在,就能把这家人立起来。钱家不能在她手上断了香火。刘善贞为人乐善好施,村里谁家大人孩子生病,她都会拿出当年回乡下时带回来的人参、虫草、三七之类的药送一点过去。村里一个曾经欺负过刘振山兄弟俩的二混子,他的儿子被野狗咬伤了腿,眼看好端端的一条腿就快保不住了,刘善贞拿出家里仅剩的一瓶云南白药,亲自给那孩子敷伤口,救回了孩子一条腿,二混子感激零涕,从此视刘善贞为恩人。早年丧夫,家道中落,其中的凄楚只有刘善贞体会,可她是一个刚强的人,她本可以把儿子留在家,娶妻生子,让自己过上儿孙满堂的日子,但她宁愿自己忍受孤单,却对刘振山说:“不要挂牵我,做人要有志气,刘家不能在你这代人倒塌下去,如果你到不了你父亲的位置,你就对不起你父亲。”刘善贞从不向别人诉苦,家里有什么困难都是一个人想办法解决。刘振山沉默着,思绪如潮涌。他这么多年刻苦奋发,为的就是不让母亲失望。他从没认真考虑过婚姻,好男儿志在天下,即使要找个伴侣,也应该是和自己志同道合的,而不是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姑娘。可是,自己身为军人,难免会有不测,母亲这么多年挂怀的事怎么办?难道要让人说钱家在母亲手上断了青烟?刘善贞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儿子的回答。刘振山低下头,说道:“母亲,我听你的。”

一夜无眠。大清早,刘振山站在村西头的田埂上,稻谷已经收割完了,刚点下去的蚕豆还没长出苗来,满眼一片枯黄的谷茬。刘振山叹了口气,转身往家走。这一天,刘善贞忙出忙进,到了晚上才坐下来,佝偻着腰,给刘振山成亲时穿的长衫订绊扣。长衫是黑缎子做的,领口和下摆用红缎子包着宽宽的边,腰带也是红缎子的,约有一搾宽。鞋子是一双崭新的黑皮鞋,被刘善贞不知刷了多少次鞋油,闪闪发亮,袜子是一双黑布袜。母亲说这颜色才和长衫相配。刘振山试穿长衫时,母亲又从柜子里拿出一顶崭新的、帽檐镶着红缎子边的黑色毛呢帽给他戴上,笑道:“振山长的真格正。”刘振山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强装笑脸道:“母亲,你儿子俊着呐。”

第二天晚上,母亲把讨亲和婚礼上的规矩给刘振山详详细细的说了,叮嘱他好好记着,不能出差错。又嘱咐他早点睡,说:“明天就当新姑爷了,要有精气神儿。”

一觉醒来,已是清早。村里的三亲四邻早忙碌开了:大门头上,三个叔叔家和刘振山家的门头上,挂上了大红灯笼,刘振山家的门上还贴上了红闪闪的新对联,堂屋里也布置一新,屋里屋外,一片喜气洋洋。按这里的习俗,今天早上,新姑爷要和亲友一起,到姑娘家吃早饭,吃过早饭后把姑娘从娘家接过来,叫讨亲。姑娘家也要有亲友陪着,把姑娘送到男方家,叫送亲。结亲和送亲的人数都要双数,而且其中至少要有一对夫妻,意思是预祝新婚夫妇和谐恩爱,出双入对。讨亲的有刘振山的三叔夫妻俩,两个表哥,加上媒人和刘振山,一共六人。

临出发前,刘善贞把儿子叫到屋里,千叮万嘱:要记住礼节,到了岳父母面前要大方得体。又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用很多头油把他额上的头发弄妥帖,把他的腰带重新系了一遍,帮他拉了拉长衫的下摆,松了口气似的说:“好了,去吧。”一行人来到吴海,在岳父母家门口炸过鞭炮,进了大门,岳父母在堂屋里迎候他们。岳父是一个身材高大强壮的汉子,宽额头,浓眉大眼,阔嘴,方脸,一看就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岳母身材小巧,皮肤白皙,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按照规矩,新姑爷和新姑娘要到入洞房后才能见面。刘振山毕恭毕敬地拜见了岳父母。虽然他对这桩婚姻并不情愿,但他得遵守礼节,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失礼让人笑话母亲。

岳父家房子很宽,一个很大的院子,五间正房,背东向西,有南北厢房和过道。姑娘的姐姐已经出嫁,哥哥也已成家。酒席就办在岳父家院子里。刘振山按照礼数给客人敬烟敬酒,酒席间一片欢声笑语,十分热闹。吃过酒席,就该把姑娘讨回家了。如果姑娘家对男方家的彩礼或新姑爷的礼数有不满意之处,通常会在这个时候刁难新姑爷,不让他顺顺利利地把姑娘讨回家。岳父母和姑娘的哥哥却什么也没说,他们都喜欢这个长得眉清目秀而又知书达理的年轻人。花轿是岳父家雇的,轿子连带四个轿夫,两个叭喇匠,一共八块大洋。姑娘家的陪嫁有一个红油漆柜子,一个皮箱,两套绸缎被子,这在乡下已是相当丰厚了。绸缎被子捆在柜子上,在正午的太阳下闪闪发光,一行人把姑娘扶上花轿,抬着柜子,提着皮箱,簇拥着花轿,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姑娘讨到了家。母亲笑容满面,前前后后的忙着招待客人,不时提醒着刘振山要遵守的礼数。

吃完酒席,刘振山和姑娘进了洞房。刘善贞送走了乡邻,安顿好了留宿的远客,张罗着收拾好残羹剩饭,来到新房门外,道:“振山,你们累了就早点睡,我也要休息去了。”刘振山打开门说:“母亲,你就安心地睡去吧。”

刘振山关好门,回到房中。刚才一直在注意院子里的动静,希望事情快结束,好让母亲早一点歇息。现在他才看到新姑娘端端正正的坐在床边,顶着盖头,穿着一身红绸子衣裤。刘振山知道现在该揭开姑娘的盖头,然后,她就是自己的媳妇了。他犹豫的走过去,迟疑的伸出手,又放下,回到椅子上坐下,他试图说服自己:你已经答应母亲了,就应该这样做!他鼓起勇气,走到姑娘面前,伸出颤抖的手,就在手摸到盖头的一刹那,他再次走开了,不行,如果这样,我就要和她过一辈子,和一个大字不识的人过一辈子,我怎么能忍受?刘振山煩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方面,他告诉自己:我不能让母亲伤心,我必须这样做,一方面,他又对自己这样的命运不甘心。这时,他听到姑娘轻轻叹了口气。刘振山知道,母亲说的没错,这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子,时间这么晚了,自己这么怠慢她,可她并没有责怪他。刘振山想:姑娘是无辜的,我再这样下去,明天她怎么面对外人啊?我不能这么伤害她,我得先把盖头揭了再说 ……

一早,姑娘就给刘振山端来洗脸水,拿来香皂和毛巾,一声不吭放在刘振山面前,就到婆婆房里去了。刘振山的心里咯噔一下:姑娘定是到母亲那里告状去了。姑娘昨晚和衣躺下后,自己在椅子上坐了一夜,根本没上床。没想到,过了一阵,母亲笑眯眯的过来了,说:“振山,你看凤英多会事,礼数周到,人又勤快,妈的眼睛没看错。”刘振山松了一口气。

按照母亲的吩咐,刘振山发电报和部队请了三个月假。他非常矛盾,一方面,只要凤英不和母亲说什么,自己就一直这样,到假期满就回部队,一方面,他又觉得这样太对不起母亲。但是,刘善贞从凤英躲躲闪闪的言辞中,还是知道了怎么回事,她什么也不说,她想让儿子自己考虑一段时间,她不想把儿子逼得太紧。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一天深夜,母亲来到刘振山的房门外,隔着房门叫醒了他,说:“振山,你梦见过你父亲吗?”刘振山开了门,奇怪的问:“母亲,你怎么……”刘善贞的眼泪刷地流了满脸,哽咽着说:“我经常梦见你父亲,他浑身湿淋淋的,冷得直发抖,他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了一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走了。”刘振山的心里打了个激灵,十五年前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父亲那时是镇南县的县长,刘振山和弟弟、母亲、父亲一家四口住在镇南县的县衙。镇南县虽然地处偏僻,地盘却不小。

那一年,镇南县到处闹土匪,县城里的有钱人,半夜被抢劫的事隔三差五地发生。父亲和母亲商量后,觉得世道不太平,决定让他们娘儿仨回乡下老家住。一个大晴天,父亲带着两个随从,送刘振山娘三个回老家。先是坐了一天的轿子,然后是骑马。第三天,他们来到了一条江边,父亲打算等把他们送过江,就让随从送他们回去,自己折回镇南县衙。船到江心,忽然岸边山上传来两声枪响,父亲走出船舱去看个究竟,母亲带着刘振山兄弟俩在船舱里,只听到一声枪响,接着是父亲一声惨叫,随着“嘭”的一声,父亲的身影在船边一晃,就被江水吞噬了,江面上泛起丝丝缕缕的血迹。母亲一声嚎叫,就要扑出去,被两个随从紧紧拉住:“太太,你不能出去,你要出去了有个三长两短,少爷怎么办?”母亲看看两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晕了过去。父亲就这样离开了他们,连尸体都没找到。母亲带着刘振山兄弟俩回到了刘湾。这时,刘善贞的呜咽又在门外响起:“振山,振山,母亲求你了,母亲给你跪下了”。“母亲,母亲。”刘振山惊叫着,欲出门去扶起母亲,但门已被母亲从外面扣上了。刘善贞跪在门外呜咽着,声音那么苍老,那么嘶哑,刘振山心都碎了,他泪流满面地说:“母亲,是儿子对不起你,你起来吧母亲,儿子答应你。”门里门外母子俩哭成一团。

刘振山要回部队了。夜里,母子俩坐在堂屋里,沉默一会,又聊一会,好像过了这一夜就再也见不着面似的。刘善贞说:“振山啊,你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凤英怀了孩子,我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石头,希望他像石头一样命硬一些,经得起摔打,你给孩子取个大名吧。”刘振山想了想说:“母亲,孩子这一辈是“庭”字辈,无论生下男孩女孩,都叫“庭齐”吧,希望我们一家人有一天都能在齐了,团团圆圆的”。说完这话,刘振山和母亲都流下了眼泪。

刘振山告别了母亲和凤英,回到部队。

凤英虽然出生在农家,但因为父母都很能干,家道殷实,加之在家排行最小,几乎没下过地,因此做家务还行,但栽秧割谷等田里的农活,根本做不动。又加上怀了孩子,身子更娇贵。刘振山的母亲踮着一双小脚,四处请人割麦栽秧,施肥薅秧,有时请不到人,就自己下地去做,凤英她爹和她哥抽空也来帮忙。凤英在家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不觉已是来年七月,生下一个男孩。孩子长相酷似刘振山,额头饱满,眼睛明亮,脸庞清秀。刘善贞抱着孩子,眼含热泪,左看右看,欢喜的不得了,喃喃地说:“刘家有后人了,刘家有后人了。”孩子自出生身体就非常单薄,刘善贞让凤英在家专门照顾孩子,自己一个人把田里、菜园里的事全包了。孩子满一岁时,刘善贞累瘦了一大圈。刘善贞常常抱着孩子站在家堂前,凝望丈夫的照片,低声念叨:“振山他爹,你在那边安心吧,振山有孩子了,你要保佑石头无病无灾,快长快大啊!”

不觉间又到来年农历二月,石头已经半岁多了。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早晨遍地白霜,中午春日暖阳,下午却冷风刺骨,石头受了风寒,开始只是咳嗽,随后就发起了高烧。附近的郎中都请来看过,药也吃了,但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孩子高烧不退,整日昏迷不醒,水米不进,凤英没经过这样的事,只知道终日哭泣。刘善贞心急如焚。刘振玉说:“大妈,我写信叫振山哥回来吧,叫他回来想办法”。刘善贞说:“振玉,别写。他有军务在身,别去打扰他。”眼看孩子快不行了,村里人看着脱了相的刘善贞,劝她道:“唉,算了,就让孩子听天由命吧”。刘善贞什么也没说。

那天黄昏,刘善贞对抱着孩子直哭的凤英说:“家里还有一棵人参,刮一些粉末下来,和了水喂给孩子。”凤英抬头,看到婆婆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亮得骇人。凤英嗫嚅道:“妈,郎中没这样说,恐怕不行吧?”刘善贞一字一顿地说:“就听我的吧。”刘善贞找出人参,细心地用小刀刮下一些粉末,用手指捻了一遍,确认不会噎着孩子,烧了开水,把药粉和一点点在水里,用小勺子轻轻撬开孩子的嘴,慢慢喂了下去。刘善贞从凤英手里接过孩子,把自己干瘪的奶头塞在孩子嘴里,说这样孩子的魂就不会散,刘善贞就这样坐了整整两天两夜,姿势都没变一下,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孩子的脸,不时喃喃自语:“小宝,小宝,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到第三天下午,孩子终于有了哭声,醒过来了,刘善贞喜极而泣,叫凤英给孩子熬米粥。经历了一场大难的孩子,在凤英和婆婆的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

再说刘振山在部队上,心中无时不在牵挂母亲。堂弟振玉也给他写过几封信,告诉了他家里的一些大致情况。有些事虽然堂弟没有明说,但他知道母亲在家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可是他不能回去,母亲不会让他这样做。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刘善贞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就是:人活着就是在走路,没有过不去的坎,哪能遇到困难就停下来呢?刘振山觉得,母亲在走一条很艰难的路,却把另一条路指给了自己。

五月里的一天中午,凤英在家带着石头准备做饭,突然门外有人大喊:“大妈,大妈,你在家吗?”凤英抬头一看,是三叔家的大儿子。他看见是凤英,就问:“嫂子,我大妈在家吗?”凤英说:“你大妈在后田里,有什么事?”三叔家的大儿子说:“出大事了,和你说不清,我找我大妈去。”说完就急急慌慌地走了。過了半袋烟功夫,就听门外一阵嘈杂声,凤英看见婆婆被村里的人直脚直手抬进门来,凤英忙问是怎么了,村里人说:“振义死了,你婆婆知道后就昏过去了。”振义头天中午和同学去县城外海子里游泳,下去就没上来,消息今天才传到村子里。刘善贞到下午才醒过来,眼神呆滞,不吃不喝,不时沙哑着嗓子低声喊:“振义,你回来呀,你怎么丢下我就走了。”看着婆婆这个样子,凤英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婆婆多可怜呀!凤英想:先死了丈夫,现在又失去一个儿子。凤英说:“妈,振义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你想开些!或者叫振山回来陪你几天吧!”婆婆摇摇头:“不,他有他的事,不耽搁他。”

民国三十三年七月,刘振山的部队换防驻守蒙自县城。这里到处是婷婷如盖的榕树,风情万种的棕榈树。正值凤凰树开花的时节,大片大片的凤凰花喷红吐艳,蒙自县城处处洋溢着亚热带风情。对这支在台儿庄战役中经受过血与火洗礼的英雄部队,蒙自的老百姓给予了他们热烈欢迎,很多穿白衫黑裙留短发的女学生和穿制服的男学生,在街巷里忙碌着和士兵们一起搬东西,找地方安置士兵和军械,一幅军民鱼水情的景象。国民党60军的军歌响彻云霄: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过了崇山峻岭,

开到抗敌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发扬我们护国靖国的荣光。

不能让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

不能任敌机在我们的天空翱翔。

云南是六十军的故乡!

六十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

云南是六十军的故乡!

六十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

刘振山此时已经升为独立工兵营的营长。部队临时驻扎在蒙自县中学。蒙自县中学坐落在县城的东南角,此时正值7月,学校放暑假,校园里就只有刘振山的部队。校长姓王,中等身材,眉清目秀,穿长衫,带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张口就笑眯眯地,很有读书人的儒雅风度。王校长每天都到学校来看看,一来二去就和刘振山熟络了。中秋节晚上,刘振山和士兵们一起过完节,独自来到学校操场上,他抬头看到夜空中圆圆的月亮,想起死去的弟弟,想到母亲忍受着丧夫失子的悲痛,还要操持着一个家,现在一定还在忙碌着不得歇息,刘振山皱起了眉头。唉!也不知家里现在怎样了,振玉每次写信来,总是说大人娃娃都好,叫他不要担心,可是刘振山知道母亲在经历着多少艰难困苦啊!他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忽然,身后传来王校长的声音:“刘营长,想家了吧?”刘振山回头笑了笑:“是有点想家了。王校长,这大过节的,你不在家,还来学校干啥呢?”王校长说:“我来看看你。要不,时间还早,到我家里去喝一杯如何?”刘振山说:“算了,不打扰了,等哪天再去讨教。”王校长说:“咳,说什么打扰呀!你我弟兄二人还用客气么?走吧。”

王校长家在蒙自县城西北角,四合院,院子里两棵枇杷树挂满金黄的果实,散发出阵阵清香。王校长的夫人热情地摆出各种糕点、月饼和时鲜水果,刘振山和王校长二人坐在院子里,两人一边赏月,一边推杯换盏,喝得十分尽兴。忽然,西厢房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葫芦丝的声音,刘振山奇怪地问:“怎么,兄长家还有如此雅兴之人?”王校长笑着说:“是小女亚茹在吹葫芦丝,初学不久,生疏得很,兄弟莫见笑。”刘振山只知道王校长有一个女儿,初中毕业,但从未见过面。王校长热情地说:“要不,我叫她出来和你认识一下?”刘振山摆摆手说:“算了,别惊扰她了。”王校长说:“不妨,你我都是兄弟了,她也算是你侄女呀,见见面也是情理之中。”王校长叫到:“亚茹,出来一下。”就见一个姑娘从西厢房里走出来,圆脸,皮肤白皙,弯弯的眉,小巧的鼻子。姑娘走到王校长身边,看了刘振山一眼,问道:“爹,有啥事?”王校长说:“亚茹,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在我学校里驻防的刘营长,也是我的朋友。”王校长话音落定,亚茹就转身向着刘振山道:“刘营长,欢迎你来我们家。我经常听爹爹说起你。”不愧是读过书见过一些世面的女子,言谈举止得体大方。刘振山回道:“我也经常听王校长说起你。”王校长说:“亚茹,陪我和刘营长聊一会吧。”亚茹坐到王校长旁边,三人先聊近段时间蒙自县城发生的新鲜事,又说到眼下国家时局的变化以及美国将军史迪威与国民政府的矛盾,亚茹忧心忡忡地说:“美国人的建议很好,中国人就应该团结起来。像现在这样自己人打自己人,吃苦的还不是老百姓!”刘振山转头看了她一眼,姑娘的脸上布满忧虑,刚才的活泼伶俐一扫而光。刘振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隐隐痛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个月,政府为了保存力量,让刘振山的部队一直在蒙自县城按兵不动。刘振山拗不过王校长的盛情邀请,频繁出入王家,和亚茹也渐渐熟悉了。一天晚上,刘振山从王校长家出来时,亚茹说:“刘营长,我有个问题要问一问你,不知刘营长肯不肯赐教。”刘振山说:“亚茹,哪有什么赐不赐教之说,你尽管问便是。”亚茹说:“那我们边走边说吧。”两人来到县城街上,亚茹说:“中秋节晚上我们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日本人杀了那么多中国人,政府为什么不去打他们,而要打自己人?”刘振山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也许政府有自己的想法吧!”亚茹激动地说:“不管政府什么想法,如果不为老百姓报仇雪恨,那还叫政府吗?”刘振山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姑娘竟然这么有想法。她抬头看姑娘,只见她两眼闪闪发光,鼻翼翕动着,紧咬着嘴唇,白皙的脸庞泛起微红。刘振山似乎能觉察到到姑娘身体里奔涌的血液,他觉得自己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心头涌起一股悲愤,脱口而出:“对,不能保护老百姓的政府就不叫政府!”亚茹抬起头,眼睛亮亮地凝视着他。刘振山觉得,亚茹和他的心正在一点点靠近。

翻过年去,蒙自县政府里来了一个省城来的特派员,据说是派他来调查蒙自县城里的共产党地下组织。他到蒙自一个星期,就招来一些痞子浑浑,专门负责打探蒙自县城里的所谓地下组织,对外称作“行动队”。刘振山对这事一点不感兴趣,他只想管好自己的士兵,让他们不要去招惹那些满街横行霸道的痞子,最好就是井水不犯河水。蒙自县城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经常有“行动队”的人隔三差五把人从家里或者铺子里、饭馆里拖出来,说是地下党,推推搡搡就带走了。

一天,刘振山从一个郎中家出来,看到亚茹在街上走着,后面尾随着一个“行动队”的人,亚茹走得急,根本就没发现。刘振山心里一紧,一个箭步窜过去,挡住了那个人的路,满脸堆笑地大声说:“兄弟,辛苦了,六十军的人怂啊,害得你们替我办了很多事,大哥今天略表心意,请兄弟赏个脸。”那人一看是刘振山,也不好发作,说:“刘营长,改天吧,今天我有要事。”刘振山嬉皮笑脸地说:“什么要事?地下党早被你们抓完了。走吧,我请客。”不由分说攥住那人的肩膀就走,那人一时半天挣不脱,就在两人拉拉扯扯时,亚茹不见了踪影。事后,刘振山问亚茹那天是怎么回事,亚茹支支吾吾说是和一个同学约好去见面。刘振山说:“下次小心一点,那天多危险呀!”亚茹说:“那天要多谢你,要不是你,我都不知怎样脱身。”姑娘说话的声音那么温柔,眼睛忽闪忽闪的。刘振山忽然发现,亚茹第一次称呼他“你”,而不是之前那样叫“刘营长”。

四月里的一天黄昏,学生放学回家了,士兵们逛街去了,学校里静悄悄的,刘振山正在操场上看书,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枪响,他刚站起身,就见亚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跑进学校大门,刘振山二话没说,拉着她跑进自己的宿舍。他刚把亚茹藏好返回操场,就见三个“行动队”的人提着手枪追过来,他们追进学校大门,见刘振山坐在树荫下,脸上盖着一本书在打盹,就困惑地问:“刘营长,刚才有一个地下党跑进了学校,刘营长看到没有?”刘振山懵懂地问:“地下党?什么地下党?我没看见。”一个人说:“是个女人,那人分明跑进来了,刘营长怎么会没看见?我们还放了枪呢?难道你也没听见?”刘振山冷笑一声:“难得有一个安静的时候,我打了个盹,的确没听见什么枪声。”另一个人说:“那我们只好搜了!”刘振山笑了笑:“搜?老子当年在台儿庄打日本的时候,你还玩着尿窝窝呢!回去问你们特派员,他同意你搜了,你再来。”那三个人互相看了看,悻悻地走了。

刘振山回到宿舍,亚茹一步跨过来,一下把他拥进怀里。姑娘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双手搂在他的肩颈上,热乎乎的气息急促地抚过他的耳朵、脖子、下巴,柔软温热的乳房让他的胸口一阵阵发烫。头发上淡淡的香味一丝丝飘进他的鼻孔,让他全身无法控制地颤栗起来,他觉得身体里有一个坚硬的东西,从脖颈一直顶到小腹,撑得他受不了了。他看到亚茹微微张开的唇瓣,犹如一朵鲜艳的桃花,在渴望雨露的滋润。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双手揽住了亚茹柔软的腰,嘴唇不由自主地贴了上去……

“亚茹,对不起,我是有妻室的人。”刘振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推开姑娘,恳切地说。亚茹静静地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眼圈一下红了,她转过身,默默地走了。刘振山一夜没睡好,脑海里一会是母亲的面容,一会是亚茹的红眼圈,一会是凤英。他觉得心里乱极了。他打心里喜欢亚茹,她是一个有文化、有思想,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姑娘,他喜欢她一手娟秀的毛笔字,喜欢她断断续续不太娴熟地吹葫芦丝的声音,喜欢她生气时翕动的鼻翼,尤其喜欢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是啊,这么多时日来,是亚茹让他刘振山感受到生活中还有欢乐。自打他顺从母亲的意愿和凤英结婚后,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被母亲安排好了。为了母亲,为了劉家的香火延续下去,他愿意受一辈子的憋屈,他感觉到自己肩上压着千斤的重担,那么沉重,他无法卸下,他打算认命了,虽然并不心甘情愿。但是亚茹的出现,仿佛在他形将朽木的身体里刮进一缕清风,洒下一场细雨,让他干涸的心田滋润起来。可是,不能这样下去。刘振山心想。虽然现在像他这种地位的人,讨小纳妾的也不在少数,但是在刘湾那种闭塞的地方,这是被人认为不仁不义的事,这样做就是给祖宗脸上抹黑,他不能让母亲受到羞辱。

放学了,王校长走进刘振山的宿舍,“老弟,怎么好几天都没到我家去了?今天是亚茹的生日,我可是亲自上门来请你呀,你一定要来,我先走了。”王校长走后,刘振山焦虑不安地在宿舍里走来走去,去还是不去呢?他的脑子里一下闪出母亲的面容,母亲说:“振山,你不能去,我们可是清白人家呀!再说凤英为了刘家,独自在家抚育孩子,你这样做对不起她啊!”一下又闪出亚茹红红的眼圈,她幽怨地看着他,目光像火星似的一点点暗下去,暗下去。“亚茹”,他的心尖锐地痛了一下,他低低地叫了一声,转身就往王校长家去了。

生日宴席结束了,客人走完了,王校长对刘振山说:“老弟,先别忙着走,我有话和你说。”王校长开门见山地问刘振山喜不喜欢亚茹。刘振山一时红了脸。王校长说:“你不说我也看出来了,我知道你在老家有妻室,可是亚茹那么喜欢你,今晚你也看见了,亚茹这两天人都瘦了一圈,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不能看着她难受却坐视不管。”刘振山如坐针毡,他嗫嚅道:“我不能做这样的事,家母知道会伤心的。”王校长道:“你别这样想,像你这样地位的男人,讨小的很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况且你身为军人,现在只有一个儿子,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亚茹既然喜欢你,我做主把她嫁给你做小,也能为你们刘家传宗接代添一份力。你没有落脚处,结婚后就暂时住在我家,你说好不好?”刘振山听王校长说得有道理,又看他为自己考虑得这么周到,就点头同意了。

亚茹不是地下党。亚茹的一个中学同学是地下党的联络人,忙不开时或者被“行动队”的人盯得紧时,会叫亚茹帮忙传个口信什么的。那段时间,“行动队”的人数突然增加了了许多,那个特派员亲自坐镇,带着一帮人像狗一样把蒙自县城的角角落落都嗅了个遍,逮捕了许多人,亚茹那位同学头天被捕,第二天人们就在县城外看到她遍体鳞伤的尸体。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六日这天一大早,县城里四面八方突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炸爆竹的声音,接着就听见许多个声音在喊,“日本人投降了!日本宣布投降了!抗日战争结束了!”一瞬间,人们都从家里拥到街上,认识的,不认识的,互相一遍又一遍地把这个喜讯说了又说,锣鼓喧天,口号声一阵高过一阵,人们笑啊、叫啊,好像要把压在心头多年的忧愁、悲伤、痛苦全部掏出来似的。有的人因为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一时间热泪横流,但又笑着把眼泪擦了。亚茹一口气跑进学校,把这个消息告诉刘振山,他们笑够了,情不自禁地依偎在一起,战争结束了,刘振山想:平静的生活应该快来了!

风平浪静的日子来之不易,刘振山多数时间都在王校长家,亚茹也不再往外跑了,两人在家看书,讨论问题,帮亚茹的妈妈买菜做饭。每当黄昏,亚茹和刘振山或者到城外散步,或者一个看书,一个吹葫芦丝,甜蜜而无忧无虑的生活让刘振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不久,亚茹就有了身孕。

民国三十五年三月,上头忽然来了命令,要刘振山的部队三日之后开赴东北增援“剿匪”。部队立刻着手准备,刘振山忙碌起来,他愁肠百结,两年前,也是在凤英怀着孩子的时候,刘振山离开了她,如今,同样的事又要发生在亚茹身上,而且此一去,远隔千山万水,生死难料,自己要有个三长两短,亚茹和她肚里的孩子会怎样?母亲会怎样?凤英还有他从未见过面的庭齐会怎样?虽然刘振山和凤英没有感情,但是凤英在他走后,带着他的孩子和婆婆艰难度日,对他从来没有过抱怨,一想到这些,刘振山心里就对凤英有深深的愧疚。刘振山想把部队开赴东北的事写信告诉母亲,但左思右想,终于没有写。何必让母亲从收到信那天起,就为自己担惊受怕呢?如果能回来,就当做这件事没发生过,如果回不来,母亲迟早也会知道消息,这样还可以让她少受几天煎熬。但是亚茹表现得很从容,她温柔地对刘振山说:“你去吧,别担心我,不是还有爸爸妈妈吗?孩子出生后,爸爸妈妈会照顾我们的,我们等着你回来。不过,走之前你得个孩子取个名字。”刘振山沉吟了一会说:“就依着庭齐,叫“庭圆”吧,希望我们这一家人将来有一天能团圆。”

石头一天天长大了,虽然身体有些单薄,但是心性机敏,性情温和,很讨人喜欢。村子里有一所私塾,石头6岁那年进了私塾,自此改大名叫“刘庭齐”,庭齐跟着先生识文断字,颇有长进,凤英和婆婆看在眼里喜在心头,都希望他长大后能踏上他爷爷的足迹,重新恢复刘家昔日的荣耀。一天,庭齐从私塾回来,坐在灶屋里耷拉着脑袋,凤英问道:“庭齐,你怎么啦?”庭齐犹豫着道:“妈妈,腊生他们说我没有爹。”腊生是私塾先生的儿子。凤英一惊,说道:“你怎会没爹呢!别听他们瞎说!”庭齐说:“那我怎么从没见过我爹呢?”凤英说:“憨包孩子,你爹在外面当大官呢,等过两年就骑着大马回来。”庭齐道:“妈,你叫我爹现在就回来吧,我每天一进腊生家,他们就这样说我。”看着儿子愁苦的样子,凤英心里一阵阵钻心的痛,可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刘振山在外面的情况,凤英知道的很少,她不识字,每次丈夫写信回来,都是振玉先念给婆婆听,然后婆婆再把大致情况告诉她。刘善贞担心凤英没经过多少世事,怕她受到惊吓。那天,刘善贞在听振玉念信,刘振山在信里写到娶小的事,他先向母亲赔不是,说没有来得及问一问母亲就自己擅自做主,接着又说自己身在军营,和凤英分隔两地,娶小也是为了给刘家传宗接代。振玉念完信,婆婆表情复杂地把信烧了,叮嘱振玉说这事不准对任何人说。刘善贞隐瞒下了这件事,没给凤英透过半句口风。刘善贞觉得,凤英虽然没读过书,劳动力也不好,但是性情温良,嫁过来后从没和自己红过脸,她已把凤英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不敢把这事告诉凤英。另外,如果凤英知道刘振山在外面讨了小,提出要改嫁怎么办?凤英今年才19岁呢,既然自己的儿子另有新欢,人家要改嫁也合情理,那么,孙子怎么办?让媳妇带着去嫁人,那自己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让媳妇带走吧,自己已到耄耋之年,怎么能把孩子带大?刘善贞左思右想,觉得还是瞒着吧,瞒过一天,庭齐就长大一天,瞒过一月,庭齐就长大一月,瞒过一年,庭齐就又长大一岁。

过了两个月,刘振山三叔家的小儿子刘振道从昆明回来,当晚到刘振山家问候刘善贞,寒暄了一阵,刘善贞说:“振道啊,如果你哥还在昆明,你们兄弟俩就能见面了,可惜他到蒙自去了。”振道说:“大妈,我从昆明回来时绕道去蒙自看我哥了。”刘善贞问:“你哥每次写信回来都说自己很好,你见到他时,他在做什么?他身体好吗?”刘振道说:“我哥看着身体好得很,他和亚茹……”振道突然打住了话头,惊惶地抬眼看凤英。凤英问:“亚茹?亚茹是哪个?”刘善贞一怔,想扯开话题,但是凤英已经觉察到婆婆和振道神情异样,紧接着问:“振道,哪个叫亚茹?我听着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振道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尴尬不已,只好讪讪地告辞。刘善贞见实在瞒不过去,只好把刘振山在蒙自讨小的事告诉了凤英,凤英听后低头不语,刘善贞不安地看看她,欲言又止。呆坐了一阵,刘善贞小心翼翼地說:“凤英,自你嫁进来后,我就把你当做亲闺女对待,是振山做得不对,但是他也有他的难处。你还年轻,如果你要改嫁,我也不会阻拦你。”她没说庭齐的事,她想等到事情不可挽回的时候再说。凤英抬起头,满脸是泪水,她嘴唇哆嗦着说:“振山嫌弃我不识字,从没喜欢过我。可是,孩子还没出世,他就走了,这些年,我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没少吃苦受累,也没少担惊受怕,妈,你说句良心话,振山能不能做这种事?”说完,呜咽不止。刘善贞无言以对,长吁短叹。

第二天一大早,凤英和婆婆说要回娘家几天,就独自走了。凤英一走好几天没回来,庭齐闷闷不乐地吃饭,上学,睡觉,也不问妈妈哪去了。他越是这样,就越是让刘善贞心痛。一天吃晌午饭时,庭齐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问奶奶:“奶奶,是不是我爹在外面另外讨了媳妇,就不回来了,不要我妈和我了?”刘善贞一惊,摸着孙子的头说:“庭齐,不是。你爹是怕你一个人孤单,他想给你养一个弟弟。”庭齐生气地说:“我不要弟弟,你叫我爹回来,我就不孤单了。”说完放下碗筷,一扭头,赌气似的跑出门去了,留下刘善贞一个人在饭桌边发呆。凤英走了五天了。刘善贞心里忐忑不安,要是凤英一生气,加上她娘家人的劝导,不回来了怎么办?也不能怪谁,毕竟凤英还年轻啊!守活寡的滋味,刘善贞自己也尝过,但毕竟自己那时还有一些家底,现在,日子过得这么艰难,凤英一个寡妇拉扯着一个孩子,这年头又不太平,以后的日怎么过啊!刘善贞深深叹了一口气。她不能和别人说出心中的苦,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人家会怎么说啊!说刘振山在外面当了官,就看不上家里的老婆了,就去讨小老婆了!说刘振山当初不是说要踏上他爹的路才回来吗?结果还没上路,就忘本了,他爹当年可不是这种人。

第七天下午,凤英的哥哥送凤英回来了。凤英的哥哥说:“亲妈,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我爹让我告诉你,叫你放心,我们都是正派人家,凤英不会做对不起刘家的事。”绵里藏针的一席话,说得刘善贞红了脸。凤英对刘善贞说:“妈,以后我就是你的亲女儿,不管振山回不回来,还想不想得起我,这一辈子,即使拿头擂米吃,我也要把庭齐抚养成人,把这家人立起来,在这个刘湾争一口气!”婆婆流着泪什么也没说,扑通一声跪在凤英兄妹面前。

快要过年了,家家都忙着做豆腐,舂饵块粑粑。刘善贞发愁了,该去磨黄豆做豆腐了,虽然说孤儿寡母,可是新年大节的,日子再艰难也要像点过年的样子,不能让人家笑话呀!可是怎么办呢?前些年是她自己去磨,磨好回来凤英和她一起做豆腐,可是今年不行了,前几天舂米时扭了腰,这些天卧床起不了身,让凤英去吧,她以前从没做过,况且石磨在村尾大院里,隔村子还有一段路,让凤英孤身一人去,自己也不放心。天擦黑时,凤英的堂伯来喊门:“妹子,你家要磨黄豆吗?趁着这个时候没人,赶快去磨了吧,明天人多怕你家挤不到。”刘善贞说:“磨呀,怎么不磨!过一场年,不做豆腐怎么行?可是我又动不了。”堂伯说:“叫凤英去磨吧,以前没磨过,学着就会了。”刘善贞对凤英说:“那就这样子吧,叫上庭齐,你们娘俩一起去有个伴。”凤英说:“妈,庭齐明早还要读书呢,再说,天气这么冷,怕冻病了,让他早点睡吧,我一个人去就行。”

天黑了,凤英一个人点着香油灯在大院里磨黄豆,她整个身子压在磨杠上,双脚一前一后,咬牙使力往前推,磨杠艰难地吱吱呀呀响着,黄色的面粉从石槽里一点点梭下来。突然,灯光里映出一个人影,凤英一惊,回过头,看到堂伯满是皱纹的脸,他嬉笑着,向凤英伸出了手。“伯,你干啥?”凤英害怕了。“凤英,伯来陪你呢!伯看你过得苦,不忍心呢!振山一走,留下你守活寡,多难熬呀!来,今晚让伯陪你。”说着,堂伯就用他松树干一样粗糙有力的手臂一把将凤英搂在胸前。凤英又羞又恼:“你放手,伯,这不行!”堂伯嘻嘻笑道:“哪个女人不想男人呢?别假装正经了,今晚我就让你快活快活!”凤英泪流满面,喊吧,夜已经深了,况且这里还隔着村子一截,没有人听得见。凤英哭着哀求道:“伯,求你放过我吧,要不,我以后怎么做人呀?我只有死路一条了。”可是堂伯根本就不理会她。凤英又踢又咬又抓,可她哪是堂伯的对手,堂伯抱着她一推,就把她像一只小猫一样按在了石磨后的空口袋上……

刘善贞左等右等不见凤英回来,心中焦急,她慢慢撑起身,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按着腰趔趔趄趄来到村尾大院里,提着灯照了一圈,才看到披头散发躺在口袋上的凤英。凤英面色苍白,光着身子,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人像呆了似的,喊都喊不答应,只是刷刷地淌眼泪。刘善贞呼天抢地地哭喊着扑上去,给凤英穿好衣服,连黄豆都没要,搀扶着凤英回到了家。一个月后,刘善贞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凤英怀孕了。凤英整日以泪洗面,说不活了,没有活路了。刘善贞提心吊胆,生怕凤英年轻,一时想不开寻了投路。怎么办?刘善贞心似油煎,这要传出去,就不是凤英怎么做人的问题,而是这一家人生死存亡的问题,在这个把女人的节操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小村子里,如果这种事让人知道,那她们娘儿三真要被吐沫星子淹死,或者被手指头戳断脊梁骨呢!刘善贞和儿子这么多年忍辱负重,为的就是在这个村子里,能把这家人堂堂正正地立起来,现在怎么办?刘善贞的肚子里像有一团火在呼呼往心头窜,她真想找上那家人门上去,把那个糟蹋孤儿寡母的畜生撕成几块,但她不能这样做。刘善贞一面安慰凤英,叫她不要怕,說自己能想办法,不会让村里人知道这件事,一面花了很多钱,终于托人打听到,离刘湾五六里路的村子里有一个老婆子会打胎,刘善贞就开始想办法,让那个老婆子白天来,不行!晚上来呢,也怕住在大门里的两个小叔子家觉察,怎么办呢?刘善贞想起自己家耳房背后那家人,叫刘安,和刘振山家不是一个本家,平时相处得也好,彼此没有什么过节,只要给他家一些钱,就能封住他家的口。那天深夜,刘善贞请刘安把自家耳房的瓦拆了两沟,找了两杆梯子,一杆从刘安家院子里搭到刘善贞家的耳房顶,另一杆接着耳房顶搭到刘善贞家耳房里,这样就把刘安家的院子和刘善贞家的耳房接通了。事先说好,让那个婆子当天谎称走亲戚来刘安家,晚上让刘安背着那个婆子,顺梯子爬到耳房顶,再把婆子从耳房顶上顺着梯子背到刘善贞家耳房里,刘善贞和凤英早就在耳房里焦急等待,婆子一下地就立即动手。完事后又让刘安把婆子按原路背回去,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刘善贞终于解除了这块心病。当晚,刘安向刘善贞索要去了一把黄铜茶壶,一个银洗脸盆。婆子要了三床绸缎被子。凤英流产后,一个月之内不能出门下地,否则会落下病根,刘善贞对村里人百般隐瞒,一会说凤英回娘家了,过两天又说凤英去看她远嫁外地的姐姐了,遮遮掩掩,实在遮掩不过去了,只好给凤英用红布条打上几层绑腿,说这样可以辟邪,中间蒙上一层塑料布防水浸入,让凤英和村里人一起踩泥打土坯。终于熬到凤英流产满三十天,刘善贞长吁了一口气,第二天就病倒了。

刘振山的部队先走陆路到青岛,再从青岛坐船到吉林。在此之前,刘振山的部队往北只到过山东台儿庄,那次是打日本,国恨家仇让将士们热血奔涌,根本就没注意天气的凉热。这次可不同,日本人跑了,大家都以为这下可以回家过安稳日子了,谁料又被拉到离家乡千里万里的地方来“剿匪”,人人心里窝着气,虽然已是三月,但仍然觉得这地方苦寒难耐。民国三十五年五月,由于反感蒋介石对滇军的猜忌,同时也对蒋介石嫡系部队的骄纵狂妄和损人利己十分不满,国民党60军第184师少将师长潘朔端率师部直属部队和第552团大部在辽宁海城举行了战场起义。

同年八月,亚茹在蒙自县城家里生下一个女孩,取名叫“刘庭圆”。

十月,临江战役之后,60军元气大伤,后经整编,在长春担任防守任务,民国三十七年十月,国民党60军军长曾泽生率部起义。刘振山在战斗中左腿受重伤,做截肢手术后,被送回云南昆明休养。亚茹带着孩子到昆明和刘振山团聚,此时刘振山伤口感染,连日高烧,昏迷不醒,病情十分严重,亚茹奔前忙后,悉心照料。二十天后,刘振山在亚茹的怀里停止了呼吸,时年二十六岁,葬于昆明。亚茹带着孩子回到蒙自,打算收拾一下就回刘湾,毕竟自己是刘振山的人,孩子是刘振山的骨血,这时,王校长递给她一封刘振山的信,信是刘振山临出发去东北时写的,信中写道:亚茹,我的爱妻,我这一去,生死未卜,如我有不测,你生下我们的孩子,又该经历多少艰辛才能把他拉扯大,而我竟不能尽一点作为父亲的责任。但是,每想到岳父岳母是通达良善之人,他们会尽力陪伴你左右,我又稍微心安一些!如我走了,你遇良淑之人,就另外做选择吧,不要考虑回我老家,我老家乃一闭塞传统之地,回去担心你会受委屈,另外,你我结伉俪,已是乡党不以为意之事,因此还是不回去为宜。亚茹,原谅我不能陪你终身!万望你把我们的孩子养大,告诉她,她的根在刘湾。

亚茹没回刘湾,也没有再嫁。解放后,王校长被镇压,亚茹的母亲受打击不久也撒手人世,亚茹带着孩子到了成都,寄居在舅舅家。二00一年在成都女儿家去世,终年七十三岁。

民国三十八年二月,刘振山去世的消息传到了村里,凤英搂着庭齐呜呜咽咽,刘善贞昏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醒来,洗了脸,吃了一大碗米粥,她把凤英叫到面前,对凤英说:“你男人去世了,我也该扯断这根肠子了,现在刘家就只剩下我们婆媳孙子三个人了,往后的日子还得过下去,谁也不许哭哭啼啼,哭也没用,做人得有志气,我们婆媳两个得把这家人立起来,刘家的香火要延续下去。”沉默一阵,刘善贞口气软和下来,说:“凤英啊,我听振道说,他去蒙自看振山时,那个女人已经带着肚子了,尽管振山对不起你,但振山的孩子也是刘家的骨血,等过几天,我去和振道再打听一下,如果能找到,你就把那个女人接回来吧,你看行不行?”凤英忽地抬起头,盯着婆婆说:“妈,这个我做不到!就是因为这个女人,振山才一直没回家,庭齐才连他爹的面都没见过,原来振山说,是为了延续刘家的香火才讨那个女人,可是现在,庭齐也快长大成人了,刘家有后人了,还想那些旁门左道的干什么呢?”刘善贞没想到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媳妇,在这件事上竟然这么执拗,想想这些年来凤英受的憋屈,刘善贞沉默了。

十一

一九五0年冬天,刘湾和新中国的其他地方一样,实行划分家庭成份和土地改革。前两天,村里有人对刘善贞说:“南山坡村子里有一家人,她老公以前当过两年保长,这次被划成了富农。你解放前做过封建社会的县长太太,这回肯定要把你家划为富农。”刘善贞急了,如果真被划为富农,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她也听说过富农要天天押去给贫下中农批斗,有的还要去坐牢,自己一把老骨头,哪天死了不要紧,可是媳妇怎么受得了?孙子怎么办?刘善贞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后来,她听说二混子因为家里一贫如洗,被上头任命为工作组的组长,立刻有了主意。晚上,刘善贞去了二混子家,她对二混子说:“二弟,听说要划成份了,你是公家的人,见过世面,知道的事多,我来问问你,像我家这种样子会划成什么成分?”二混子说:“按照规定,应该是富农。”刘善贞笑了笑:“二弟,不瞒你说,要是当年我家里那些鹿茸呀、人参呀、云南白药呀还有的话,划成地主我没二话,可是现在啥也没了……”刘善贞话没说完,二混子急忙说:“婶子,看你说的,当年要不是你,我家小武早就成残废人了。规定是规定,可你家是特殊情况,你放心吧,我说的话还是有人听的。”后来刘振山家被划为中农成份,刘善贞松了一口气。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当年给凤英打孩子那个老婆子,因为那些年敛了很多財物,被划为富农。贫下中农批斗她,逼她交代那些财物的来路,她就说出了凤英的事。幸好那个工作小分队是二混子领导,他一听,急忙打断那个老婆子的话,大声呵斥:“你瞎说,没有这种事,我从小在刘湾长大,什么事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村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批斗间歇,二混子把老婆子带到角落里,逼视着她说:“刚才你说的那些事根本没有,你再乱说,我就定你一个富农仇视土改,诬陷贫下中农的罪名,你懂不懂?”老婆子吓得浑身像筛糠似的,哆嗦着说:“我懂,我懂,没有那件事,是我乱说的,以后我不敢了。”刘善贞后来知道了这件事,后怕得脚瘫手软了好几天,她深夜去到二混子家,扑通一声给二混子跪下,二混子急了:“婶子,使不得使不得,哪有你给我跪的道理,快起来。” 刘善贞声泪俱下:“二弟,你救了我家三代人呀!我刘善贞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恩人,今天,我替刘家列祖列宗给你跪下了!”

十二

一九五三年,刘善贞寿终正寝,终年七十四岁。她没经受过病痛折磨。农历七月十三的清早,凤英像往常一样,起床后先去问候婆婆,发现婆婆寿衣穿戴得整整齐齐,稀疏的白发编成辫子放在耳边,已经去世了。显然婆婆已经知道自己的死期,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平静地离开了这个曾经给她带来苦难的人世。村里的老人说,有福之人七月死!刘善贞有福气啊,不痛不痒就走了,没受一点罪。

十三

一九五六年,庭齐十二岁,高小毕业,凤英供不起他继续读书,庭齐只能回家务农,因为他算盘打得非常好,就给生产队当会计。一年后,地方上兴修水利,很多地方都在修水库,庭齐被生产队派水利工,专门到各个工地上负责记工分,计算土石方和需要的劳力,一干就是三年。州上来的领导看他待人谦和,做事稳成,觉得有培养前途,打算安排他去省上培训一下,回来就转成正式工作人员。庭齐想到凤英守寡一辈子,孤苦无依,母子两相依为命才走到今天,如果自己转正了,就成了公家的人,既然是公家的人,就要服从公家的安排,调到哪里就要到哪里,如果自己被调远了,就照顾不着凤英了,因此,在很多人不解的目光中,庭齐谢绝了领导的好意,安心做了农民。

转眼间,庭齐十八岁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凤英请村里一個热心的婶子当媒人,给庭齐介绍媳妇。过了几天,媒人回话说,南山坡下村子里的一户张姓人家有个女儿,小名叫喜梅,属龙,小庭齐两岁,姑娘勤劳能干,生辰八字都对得,就是家庭成分高,是地主,喜梅父母想给喜梅找一个性情脾气好,家庭成份好的男娃,庭齐正合适。当下媒人就带着庭齐到了姑娘家,喜梅父母早听说庭齐识字,会算账,还会打算盘,现在又看到这个男娃生得眉清目秀,性情又温和,非常中意。庭齐也喜欢那个姑娘。可是姑娘嫌庭齐肚里没话,很不乐意。喜梅母亲说:“梅子,你看这娃软口善面的,还读过书,有文化,他家成份也好,你嫁过去不会吃亏的。”姑娘父亲是个火爆脾气,在一旁叫到:“你妈和我看准的就是这个娃,难道我们还会害你不成?你要是把这家回了,以后我再也不管你的婚事,你爱嫁谁嫁谁,就当我没你这个女儿。”喜梅迫于父母的压力,只好勉强答应下来。凤英立刻就请人帮忙去姑娘家过礼,吃定酒,就只等请先生算个好日子把姑娘讨过来了。谁知两个星期后,县皮鞋厂来农村招工,喜梅被选上了。喜梅的父母不准她去,说已经吃过定酒,就是刘家的人了,哪能往外跑呢!喜梅说:“我答应你们,我只出去两年。我还年轻,出去见见世面,两年后,我一定回来和刘庭齐结婚。”父母只好让她去。凤英知道后,又如天塌下来一般,跑去问喜梅的父母,喜梅的母亲说:“亲家母,你放心,梅子说她去两年就回来和庭齐结婚,我们是正派人家,梅子也是我们从小教育大的,你放心吧。”

转眼两年多了,还不见喜梅回来,凤英着急,叫庭齐想办法,庭齐本就性格内敛不爱出头,再加这件事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即使他再怎么喜欢人家,可是人家姑娘如果不喜欢他了,他还去死叮着人家,这多丢自己的面子呀!不是让人笑话吗?看庭齐无动于衷,凤英想了一夜,有了主意。过去,遇到事情都是婆婆出头,现在婆婆死了,儿子又面软,自己不豁出去咋行!一大早,凤英就出门了,她走了四个小时的路,东打听西打听,终于找到了喜梅,凤英开口就说:“梅子,跟我回家。”喜梅说:“回哪里的家?”“回刘湾”“我又不是刘湾的人。”“你已经和刘庭齐订婚了,就是刘湾的人。”“订婚算什么?现在是新社会了,我又没和你儿子领过结婚证,怎么就是刘湾的人了?”兰英慌了,看样子自己的担心是对的,喜梅要是见过的男娃多了,眼光高了,把庭齐甩了怎么办?凤英说:“好,你等着,我说不动你。”凤英顾不上脸面了,她转身来到厂长办公室,进门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厂长奇怪了:“你这位同志,搞什么嘛?一进门就哭,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凤英擤了一把鼻涕,呜呜咽咽地说:“请厂长给我做主呢,张喜梅本来是和我家订过婚的,她……她现在变心了,喊不回去了,想赖婚呢!”厂长说:“这位同志,人家只是和你家订过婚,又没有嫁到你家,你怎能叫人家跟你回去呢!”凤英想想也是这个理,但是,如果庭齐的这门婚事黄了,自己不知到哪天才能抱上孙子呢!为了让刘家早点有人传宗接代,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凤英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抹泪一边拍着大腿,大声嚎哭道:“厂长,你不知道呢,我家儿子可怜呢,他还没出世,他爹就出门了,后来死在外头,他连他爹的面都没见过。我领着他孤儿寡母的,旧社会受了多少欺负,过了多少苦日子啊,现在新社会了,蛮以为可以过安心日子了,谁知日子还是这么难过呀,呜,呜……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吧!”厂长听了,脸色缓和下来,他叫来喜梅,说:“张喜梅,你今天跟你婆婆回去。”喜梅说:“我不回去,我又没有嫁过给他家。”厂长脸色变了:“你就没有一点阶级感情吗?你看你婆婆哭得多可怜!再说人家贫下中农看上你这个地主分子,哪点不好?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喜梅一听人说到自己的地主成分,顿时觉得矮了半截,只好回家了。一个星期后,张喜梅和刘庭齐办了结婚酒席。

十四

公元二00四年,凤英已有四个孙女,一个孙子,两个重孙女,两个重孙子,刘家已经是一个热热闹闹十七口人的大家庭了,当初两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就像枯树根上抽出的一根嫩树枝,现在,嫩树枝已经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了,再也不怕被风雨吹折了。喜梅和庭齐夫妻和睦,子女孝顺。凤英享受了多年的天伦之乐,在八月里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去世,享年八十四岁。

十五

公元二00六年腊月的一天下午,家里的座机电话响了,刘庭齐拿起电话,“喂,是哪个?”电话那头的女人口音有点怪:“喂,你是刘庭齐吗?”“是的,你找谁?”电话那头急切地说:“我是刘庭圆呀,你不认识我,你回忆一下,六十一年前,你父亲和我母亲在蒙自结婚,我就是他们的女儿。我现在在成都,我打听了好几年才问到你们的电话号码。”刘庭齐的身体颤栗起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喔,那是老辈人的事啦!不用再提啦!”女人一听急了,她语无伦次地说:“哥,你是我的亲哥呀!我母亲去世好几年了,我也是刘家的骨血呀,除了我的孩子,我就只有你这个亲人了!”刘庭齐刹那间老泪纵横,他哽咽着说:“别提你妈了,这辈子我连我父亲的面都没见过,就是因为你妈。”女人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别这样想,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那些年我母亲带着我,孤苦伶仃,也吃了很多苦。我也抱怨过你,怪你怎么不来找找我们娘俩,把我母亲和我有脸有面地接回去。我母亲去世前对我说,你们母子不想找我们娘俩,你们有你们的难处,说等她去世后,就一切恩怨都过去了,叫我不要怪你,还叫我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和你联系上,说我也是刘家的后人。”刘庭齐浑身颤抖着,泣不成声:“妹子,你说得对,你是刘家的骨血,是刘家的后人……”

二00六年腊月二十六,刘庭齐一家十六口在村外山咀处,那个曾经立过牌坊的地方,见到了刘庭圆。刘庭齐伸出枯树枝一样的手,抓住刘庭圆的手,说:“妹子,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快过年了,哥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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