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能按疮疡论治消化性溃疡经验撷要
2018-02-13丁佳媛
丁佳媛
(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北京100053)
指导:刘绍能
消化性溃疡主要指发生在胃及十二指肠的慢性溃疡,各种原因造成深达黏膜肌层的局限性破损,临床以上腹部慢性、周期性、节律性疼痛为主,可伴有反酸烧心、嗳气、恶心呕吐等,严重者可伴有呕血、黑便,出现穿孔、出血、幽门梗阻、癌变等并发症。根据其临床症状,中医常按“胃痛”“吐酸”“胃痞”“呕吐”“吐血”“便血”等进行辨证治疗。刘绍能教授是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消化科主任,主任医师,从医30余年,在诊治消化疾病方面有较丰富的临床经验,他认为胃镜检查是中医望诊的延伸,提出按疮疡论治消化性溃疡,临床多获良效。笔者跟师学习,收益匪浅,现总结刘师之经验如下,以飨同道。
1 基于疮疡理论类比论治消化性溃疡
1.1 消化性溃疡临床特征与疮疡类似 基于胃镜检查是中医望诊的延伸之认识,镜下见胃黏膜溃疡深达肌层,表面有黄白苔,其状类似于外科的疮疡。疮疡包括所有的肿疡和溃疡,创伤出现感染以后,就形成了疮疡。中国古代医家有“疮者创也,疡者伤也”的解释,一般“伤”在皮肤,称为“疡”;“创”在肌肉深处,称为“疮”。刘师采取中医取象比类的方法,延伸外科疮疡之理论,提出“内疡”理论,认为黏膜层属于表皮,属于“伤”和“疡”;平滑肌属于“创”和“疮”。
疮疡的临床表现以红、肿、热、痛为典型特征,而消化性溃疡镜下所见溃疡深达肌层,周围黏膜红肿、糜烂、出血,临床可见上腹部慢性、周期性、节律性疼痛,具有红、肿、热、痛的特点。疮疡经历初期、成痈期、溃脓期,最后腐去肉生,形成疤痕,而消化性溃疡分为活动期、愈合期及疤痕期,其愈合过程与外科疮疡类似。可见,两者在临床特征及病理分期上相似。
1.2 消化性溃疡发病机制与疮疡类似 《内经》云:“膏粱之变,足生大疔。荣气不从,逆于肉理,乃生痈肿。”此处荣气即胃气也。李东垣提出“元气不足,营气逆行”,盖胃气调和,则荣卫之气皆顺流而无逆于肉理尔。其认为“疮疡者,火之属,须分内外以治其本”。同时确立了托里、疏通、行营卫三种主要治疗方法,重视疮疡与脾胃元气之间的关系。古代医家多认为疮疡的致病因素包括外感、内伤两大类,归其发病原因,多由脏腑失和,元气不足,感受外来邪毒所致。且正邪交争决定了疮疡的发展及预后,若人体气旺血充,元气充盛,可拒邪于外,使邪毒无法鸱张,肿势局限,脓未化而得以消散;或疮疡溃后,正气充足,托毒外出,使脓腐去而新肉生。反之,正气亏虚,邪气壅盛,热盛肉腐而成脓,渐至后期,元气不足,生化乏源,无以托疮生肌,而使疮疡难以愈合。现代医学对消化性溃疡的认识可概括为“无酸则无溃疡”,“无幽门螺旋杆菌感染则无溃疡复发”,“好的黏膜屏障则无溃疡形成”,对应的中医认识则为“无毒则无溃疡”,“肉不腐则疡难成”,“脾胃正气充足则无溃疡的发生”。二者在疾病的发生、发展及预后方面如出一辙。
2 基于疮疡理论认识消化性溃疡的病因病机
2.1 脾气虚是发病之本 脾居于中焦而主运化,为整个饮食代谢过程的中心环节,是维持人体正常生命活动的重要生理机能,脾为“后天之本”。脾气充盛,精、气、血、津液得以正常运化,正气充足,则足以抵抗外邪侵袭,即“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反之,“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脾气不健,气血虚弱,正气亏虚,无以抗邪,则容易生病。结合疮疡理论,如《类证治裁》曰:“溃疡主治,脓将成而根盘散漫者,气虚不能束血紧附也……口不敛,肌不生者,脾气虚也。”亦可以认识到,脾气虚乃发病之本。涉及临床时,可以发现消化性溃疡症状多有上腹部疼痛隐隐,多由饮食劳倦诱发及加重,可伴有纳食减少、疲倦乏力、舌淡脉细等症,病程迁延难愈,符合虚证之象。且即使胃镜下观察发现溃疡已经愈合,胃痛等临床症状消失,但反应脾虚的舌苔脉象仍然存在,这成为溃疡容易反复发作的潜在原因。此外,刘师在多年门诊临床工作中发现,溃疡病患者多有机体免疫功能低下,通过使用健脾益气药物治疗后,其脾虚症状有所改善,同时免疫功能也有相应提高,溃疡复发减少。
2.2 邪毒蕴结是发病的损害因素 西医认为消化性溃疡的发生与损害因素过强有关,如胃酸过多就会发生溃疡。从中医角度出发,消化性溃疡的发生也存在损害因素,如热毒、湿毒、食毒、酸毒、瘀毒等。机体常在脾气亏虚的基础上,感受邪毒损伤而成溃疡。由于饮食起居无节,导致食积、湿滞、酸渍,结聚于内,日久蕴而化热,产生热毒,形成“热盛肉腐,肉腐成脓”的病理改变。诸多损害因素相互夹杂,阻滞于经络,气血凝滞,不通则痛;瘀血不去,新血不生,气血亏虚,无以托毒外出,新肌不生,疮口难敛,则溃疡难以愈合。
2.3 络阻血瘀贯穿始终 《类证治裁》言疮疡“总因气血凝结,经络阻滞而成”,说明疮疡乃局部气血凝滞而成。刘师认为消化性溃疡亦具有疮疡之特性,其病程与瘀血密切相关。消化性溃疡迁延难愈,容易复发,其结果是“久痛入络”,正如叶天士所言:“胃痛久而屡发,必有凝聚瘀。”且溃疡病易于合并出血,溃疡病久,反复出血,亦可导致气血亏虚,气虚不摄则血溢致瘀;气虚运血无力则血脉瘀滞;血虚不充脉道,血脉涩滞亦可导致瘀血。此外,溃疡病可因郁致病,病成之后复而影响肝之疏泄功能,导致气机不畅而形成瘀血。因此,络阻血瘀是贯穿始终的病理因素。瘀血的存在,常引起诸多病理变化,如瘀阻血溢,则导致出血;“瘀血在此,伤荣气则恶寒”则出现因瘀致寒,患者出现胃寒的症状;瘀蕴发热,则出现发热及胃热烧心的症状。这些病理变化使得病情更为复杂,治疗更为棘手。
2.4 波及肝、胃为病理之变 虽脾气虚为消化性溃疡的发病之本,但其亦与肝、胃密切相关。“脾与胃以膜相连”,互为表里,脾失健运,可导致胃纳不健,纳运失职,则水谷精微输布失常,阻滞于内,日久郁而化热;脾喜燥而恶湿,脾虚水湿不化,加之胃阳不振,则易导致湿困于脾,脾湿胃热,湿热互结。脾气亏虚,气血生化乏源,肝体、肝气无以濡养,则疏泄失司,即为“土壅木郁”;肝失疏泄,气机郁滞,导致脾失健运,久则正气亏虚,难以抗邪。由此观之,消化性溃疡发病之本因于脾气亏虚,或由肝、脾相互影响,使脾气更虚;加之邪毒蕴结,生湿化热,损伤于胃,气滞血瘀,热盛肉腐而成溃疡。其病位在胃,与肝脾密切相关,病性多为虚实夹杂,本虚而标实,久病难愈,易于复发。
3 基于疮疡理论提出消化性溃疡的治疗方法
3.1 健脾益气 脾胃正气与溃疡的发生、愈合及复发有关,健脾益气为治疗溃疡病的基本原则。《医学入门》中言:“疮口不敛,由于肌肉不生,肌肉不生由于腐肉不去,腐肉不去由于脾胃不壮,气血不旺,必以补托为主。”刘师健脾益气常用黄芪、白术、甘草等药。其中黄芪既可补气健脾,升举阳气,又可以托疮生肌,是治疗溃疡病的主要药物。如《本经》曰其“主痈疽、久败疮,排脓止痛”;《医学启源》:“善治脾胃虚弱,疮疡血脉不行,内托阴证疮疡”;《本草备要》:“生血,生肌,排脓内托,疮痈圣药”。在方剂的选择上,可采用补中益气汤、四君子汤等加减,健脾益气,升举阳气,以达到恢复脾胃纳运、升降的功能。
刘师应用健脾益气治疗消化性溃疡的经验有:(1)健脾益气治疗贯穿于整个治疗过程中,消化性溃疡的本质是脾虚,即使在邪毒较明显的活动期,亦要使用健脾益气药,但用量宜小,同时配合解毒祛邪之药。(2)用药以脾胃能运化为原则,不宜碍于已虚之脾胃功能,慎用滋腻药物。(3)注意顾护脾胃功能,可与理脾胃之气药合用,如枳壳、陈皮、木香,酌加助消化药如神曲、鸡内金、麦芽等。(4)在健脾的基础上又应兼顾调肝,实证可用柴胡、香附疏肝理气,虚证可用香橼、佛手柔肝疏肝,或用白芍、当归养血柔肝。
3.2 解毒祛邪 刘师认为邪毒蕴结是消化性溃疡的重要损伤因素,导致溃疡形成的邪毒主要有热、湿、食、瘀、酸毒,治疗上强调去除损害因素,同时要调理相关脏腑的功能,尤其是要兼顾调理胃、肝功能,有利于对损害因素的治疗。胃热用蒲公英、连翘祛除热毒;湿阻中焦用苍术、白术、薏苡仁、茯苓、白豆蔻去除湿毒;湿热蕴结中焦可用蒲公英、黄连、黄芩、白花蛇舌草等清热燥湿;消化不良者可用焦三仙、鸡内金消食和胃。
3.3 活血化瘀 由于络阻血瘀贯穿溃疡病始终,临床采用活血化瘀药物,不仅可以通过改善血液循环,使气血畅达,促进溃疡的收口愈合;又可直接作用于病灶,化瘀散结,祛除瘀毒,从而减轻瘀血的病理影响,防治合并出血等并发症,降低溃疡的复发。
刘师在治疗中应用活血化瘀药的经验有:(1)活血化瘀应贯穿于溃疡治疗的全过程,并依辨证选药。凉血活血用生蒲黄、虎杖;温阳活血用当归、川芎、炮姜、三七;益气活血用四君子汤加活血化瘀药;养血活血用当归、丹参;瘀血发于出血之后者,宜选用既能荡涤胃肠瘀血,又能止血的药物,如三七、茜草、五灵脂等。(2)适当配伍行气药,以加强活血化瘀效果,如唐容川言:“凡治血者,必调气。”(3)处理好活血与出血的关系,活血药行散力强,易耗血动血,正如李时珍言:“少则活血,多用则破血。”在临床应用上宜谨慎考量,用量不宜过大,以防耗血动血之弊。
3.4 制酸抗损 胃液在分泌失调的情况下被视为一种损害因素导致胃的损伤,因此,在治疗消化性溃疡时应制酸抗损。刘师提出四种方法以达到制酸抗损的目的:(1)中和法。许多中药如海螵蛸、螺蛳壳、瓦楞子、龙骨、牡蛎等,这些药物含有较多量的碳酸钙,呈弱碱性,对胃酸有一定的中和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可缓解高胃酸引起的损伤。若患者兼有眠差症状时,可着重应用龙骨、牡蛎重镇安神。(2)疏肝和胃法。《寿世保元·吞酸》曰:“夫酸者肝木之味也,由火盛制金,不能平木,则肝木自甚,故为酸也。”肝的疏泄功能直接影响脾胃的升降、纳运功能,若肝病影响胃土,即为“肝气犯胃”“肝胃不和”,导致胃受纳失常,使胃酸异常分泌。临床上主要应用左金丸疏肝和胃,从肝论治抑制胃酸分泌。(3)燥湿健脾法。胃酸量适中而下走为常,量多而不下行则为变,乃胃液过多或胃液性质有变也,其与脾之运化失司,水湿不化相关,故可用燥湿健脾法治疗。常用方为香砂六君子汤,亦可酌加吴茱萸、苍术、神曲等药。(4)清热燥湿法。《素问·至真要大论》言:“诸呕吐酸,皆属于热。”高鼓峰在《四明心法·吞酸》中也说:“寒则阳气不舒,气不舒则郁而为热,热则酸矣。”脾易湿,胃易热,日久而成湿热并见之证。临床可用半夏泻心汤加减进行治疗,热重者可加蒲公英,湿重者可加厚朴,寒热并调才能使热清湿除。
3.5 托疮生肌 《医宗金鉴·外科心法》云:“腐肉不去则新肉不生,盖以腐肉能浸淫好肉也,当速去之。”由此可见,祛腐生肌是治疗一切疮疡的总则,可类比应用来治疗溃疡病。基于托疮生肌法治疗消化性溃疡,刘师常用有三:(1)应用生黄芪,既可健脾益气,又可托疮生肌。(2)在辨证用药的基础上适当配伍具有祛腐敛疮生肌作用的药物,可促进消化道黏膜的修复及愈合,以加快溃疡病的治疗进程,减轻患者痛苦。常用药物有蒲黄、三七、血竭、白及、珍珠粉、象皮粉等。(3)应用中成药,如康复新液、锡类散、生肌散、云南白药等有祛腐敛疮生肌作用者,配合使用也可达到相应的治疗效果。在应用这些中成药时,应少量频服,或与面糊、牛奶、米汤等和成糊状服下,延长药物与损伤部位的接触时间,以增其效。
4 病案举隅
张某,女,47岁。2013年8月15日初诊。
患者因胃痛2年而就诊。自诉2年来每于生气之后或饮食不慎即有胃痛,胃中有灼热感,时有胃胀,反酸嗳气,纳少,乏力,大便偏干一日一行。舌质淡暗、苔薄黄,脉弦细。血压150/80mmHg。心肺正常,全腹平软,肝脾未触及肿大,胃脘部轻度压痛,无反跳痛。2013年8月12日胃镜示:胃溃疡(A1期),慢性浅表性胃炎。中医诊断:胃痛。辨证:气虚血瘀,肝胃郁热。治法:健脾益气,活血化瘀,疏肝清胃,托疮生肌。处方:
生黄芪20g,麸炒白术15g,蒲公英15g,黄连6g,制吴茱萸1g,醋香附10g,甘草10g,白芍15g,柴胡10g,乌贼骨15g,浙贝母10g,生蒲黄(包煎)10g,五灵脂10g,三七粉(冲服)6g。每日1剂,连服14剂。
二诊:胃痛已减,仍有反酸嗳气,大便偏干2日一行。故原方加旋覆花(包煎)10g,煅赭石(先煎)20g,麸炒枳实10g,虎杖15g,以加强和胃降逆、理气通腑之力。
三诊:已无胃痛,反酸嗳气减轻,大便已正常。原方略作加减,调治2月。于2013年10月24日行胃镜检查,溃疡已愈。
按:患者因胃痛前来就诊,胃镜下可见溃疡深达肌层,表面有黄白苔,周围黏膜红肿、糜烂、出血,类似于疮疡,结合临床症状及舌脉,辨为气虚血瘀、肝胃郁热证。按疮疡理论认识溃疡,脾气虚是发病之本,热毒、酸毒、瘀毒等邪毒是发病的损害因素,络阻血瘀贯穿始终,因此治疗宜健脾益气固根本,解毒祛邪制胃酸,活血化瘀并止痛,托疮生肌愈溃疡。方中生黄芪、白术、甘草健脾益气;蒲公英、黄连清热解毒;蒲黄、五灵脂组成失笑散,活血祛瘀;三七粉活血化瘀,托疮生肌。针对胃酸过多为害,以乌贼骨、浙贝母制酸和胃,并用疏肝之法治之,故黄连与吴茱萸组成左金丸,更用柴胡、香附、白芍等药,疏肝和胃。二诊时患者嗳气反酸明显,故方中加用旋覆花、煅赭石以和胃降逆,枳实、虎杖行气通腑以助胃之和降。调治2月余,溃疡得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