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隆人二号

邵润盈

我的名字叫谢小宁，我出生在一个美满的三口之家，12年来一直很幸福。美中不足的是我没有童年的记忆，我所有的回忆停留在8岁的夏天。“不记得是好事。”母亲常对我说，我也释然，因为没有童年的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我记忆里最早的一件事使我难忘。那时是小学二年级的开学典礼，当我摇摇晃晃地走进教室时，全班立即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几个男生扑上来紧紧搂着我，我的大脑一时间有些迷愣，耳边却响起了他们的抽泣。“小宁，你总算是活着回来了！”那个头较大的男生哽咽着说，一边抹去脸上的泪水。我几乎毫不费力地认出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这真是奇怪，我忘记了一切，却清晰地记着他们的面容。

“小方、亮亮、小张……”我一个一个地看過去，“你们怎么了？你们别哭啊。”小张吸了吸鼻子，揉了揉我的脑袋。“奇怪，”他看了看我，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起转来，“你不会是撞傻了吧？”“我？”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开玩笑吧？”可他摇了摇头，递过来一张报纸，那几个黑体大字骇得我心中一紧，不由得倒在凳子上。

“8岁男孩遭遇车祸，血溅当场。”新华社记者报道称，5月25日下午3点25分，本城西郊发生一起重大车祸，导致一名男孩重伤。据警方透露，该车祸肇事者因醉酒驾车，目前已被拘留。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当中。”下面是一段我们都看不大懂的文字，但肯定与我有关。旁边附上了事故现场的照片，惨烈到我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可身上似曾相识的衣服说明了一切。我手脚发冷，慢慢站起身来。“没事，”我死命攥着报纸，“我不是好好的吗？快回座位，班主任来了。”

谢老师大踏步进了屋子，教室顿时安静下来。她打量着我，眼神却变得深邃，那是一种我看不透的眼神。我隐隐感觉到，一切都与此时我手里的那张报纸有关。

回家以后，我也曾问过父母那些记忆中不曾有过的往事，但他们都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心中了然，默默把报纸藏了起来，等着时间流逝，等着我们渐渐把它忘却。生活再次变得平淡，一切都激不起回忆的波纹。

直到我13岁，一切都变了。那天我与几个朋友约好打篮球，玩得尽兴之时，我忽然一跤摔倒在地，换做平时，决不会发生这样可笑的失误。自那以后，我常常摔倒，以至于走路出门，对我而言都成为一种可怕的负担。我终于意识到，幸福的冰面正被打破。但我还是没有料到，它将会完全沉入湖底。医生告诉父母，我得了渐冻症，一种全身都会慢慢僵硬、世界上最可怕的病症。没有任何治疗手段，至少当代医学无能为力，会在1年以内离开这个世界。

我倒是没哭，只是心中怆然，觉得人生无常。父母也没有什么表示，唯一使我感到不解的，是他们对我竟日渐冷漠。我日日把自己关在屋里，直到有一天，我想起了那张已经陈旧了5年的报纸。纸张的表面已泛黄，四角卷曲，墨迹黯淡。第一次看到它时，我还天真地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我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泛酸，定了定神，在照片的一侧，我读到了当年看不懂的一段文字：“伤者名叫谢小宁，是一名二年级的小学生，因伤势过重，很可能导致终身残疾。其父母决定复制其本体制造‘克隆人二号，以延续其爱子的生命……”下面肯定还有字，却被当年的我草率地撕去了，只留下惨白的毛边，像背景的一片空白，使我感到自己的人生扑朔迷离。

半个月之后，父母带我到了一幢高大隐秘的建筑前。楼上没有任何标明名称的字，只有层层叠叠灰色的反光的玻璃高耸入云，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冰冷的钢铁，想起了死神锐利的镰刀。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小心翼翼地走入楼中。

楼里被灯光映得惨白，白大褂们走来走去，可我隐隐觉得他们不是医生，而这可怕的建筑也绝不可能是医院。这里人烟寥寥，像一所诡异的实验楼，使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左拐右拐，我们终于进入了一个房间。父母在和那些人谈话，我心不在焉，转头看向墙上的一张写满文字的纸：“克隆技术——人类死而复生的福音。克隆技术早在1996年就已出现，克隆羊多莉的诞生，是人类科学技术的一大飞跃。如今，人类已可以自主培育DNA人类个体，以满足某些家庭特殊的需要。培育出的胚胎可与其本体达到99%相似度，同时可以通过细胞催化剂与神经元复制，将本体的年龄与记忆延续……”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这么说，这里是一家克隆公司？而父母此行的真正目的，是克隆一个完全一样的我？我几乎喘不上气来，不会的，不会的。

“本体在完成克隆后，将会捐献其完好器官。请您在此处签字。”那专家扫了我一眼，此时我一只胳膊已经不能动弹，样子很是滑稽可笑。父亲正在同意书上签字，他的笑容深深刺痛了我。

他们走了。我长呼一口气，转身拿起办公桌上熟悉的那张报纸。报纸是母亲刚才放的，它的内容我已无数次猜想，现在，终于到了揭开谜底的时候。我一点点展开报纸，带着最后一丝残余的希望，看向我的前世今生。“谢小宁本人在完成克隆后捐献其器官，而克隆人二号，将延续谢小宁的名字，目前他就读于原谢小宁的小学，并以谢小宁的身份继续生活。”报告终于结束了，在报纸的最下方是模糊的空白，白到我的眼中再也没了其他的颜色，我靠墙滑落，脸上徐徐露出凄凉的笑容。

我闭上眼，想到了我上辈子天真快乐的童年，这辈子痛苦的谜底，和下辈子不再属于我的结局。我是谢小宁，是克隆人二号，是一个人，也是3个人。然而谢小宁是可怜的，我们延续了他的性格，他的记忆，他的一切，却没有延续他的尊严。我们只是一个复制品，随时使用，随时丢弃。而真正的谢小宁早已在那场车祸当中永远逝去了。此时此刻，人性的罪恶，生命的尊严，都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克隆人二号，”我对自己说，“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你可以休息了。”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