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渡运管理模式的转向:从“假手于役”到“假手于民”
——以湖南益阳碧津渡为中心
2018-02-12
在中国古代,渡运是人们越过江河湖海阻隔的重要交通运输方式。渡口因其设置主体分为官渡与民渡,民渡又因其设置目的分为公益性的义渡与营利性的私渡。官渡最晚在秦汉时期便已出现,由官府设置。明代前期,官渡多为均徭编佥渡夫撑驾。明代中后期,随着赋役制度改革而变为发放工食银雇役摆渡[1]。义渡由民众设置,自行经营,自宋代出现之后逐渐增多,清乾隆以后迅速发展。私渡亦由民众设置,以营利为目的,因其分布散、规模小、管理无定制,史料记载较少,具体情形尚待进一步研究。
渡运管理是地方社会治理中的一环,其管理模式在清代发生了重大变化,学界对此展开了不少颇有见解的探讨,基本达成一个共识,即清代渡口由官渡为主转变到以义渡等民间渡口为主①。这个转变包括两个方面:一,义渡等民间渡口数量增长;二,官渡纷纷转化为义渡等民间渡口,数量萎缩。学者关注较多的是前者,如吴琦和李坚分别对湖北与广东韩江的研究成果。对于后者,学界讨论较少,如鲜健鹰指出官渡与义渡有相互转换的现象,并举出官堰塘渡由官渡改为社会精英管理的例子,但未展开论述。上述论点从官府与社会双方角度,讨论区域内官渡、民渡消长是有其价值的,但仍然存在可进一步探讨和补充之处。其一,将目光聚集到官渡的管理,我们会发现除去以往学者关注的“官”与“民”两个主体,还有“役”的存在。如果说清代后期地方政府通过社会力量间接管理渡口,那么清代前期官府是通过官渡夫间接管理渡口,即“假手于民”与“假手于役”,换言之,渡口的管理事实上存在着三方主体。其二,具体到以湖南益阳碧津渡为例,可见其由官渡到官渡、义渡并立,再到官渡义营,完整体现了官府在渡口管理模式中的转变,而这个漫长的转变过程也并非如鲜健鹰所说“地方政府与地方精英相互配合,主导权的让渡十分平和”,而是经过曲折与激烈斗争。其三,受制于史料,上述清代渡口史研究多为利用方志、碑刻等文献资料进行的区域研究,个案研究不多。
鉴于此,本文尝试通过解读编修于清朝光绪年间,现仅见藏于国家图书馆、湖南图书馆的湖南益阳《碧津渡志》等相关文献,探讨碧津渡这一个案,通过对“官”“役”“民”三方主体角色变换的考察,以图弥补以往未曾深入研究的官渡“义渡化”现象,进而思考清代渡运管理模式的转向。
一
官渡对维持道路畅通,保证国家和地方政府事务正常运转有重要意义。清代保留了明代的官渡系统,责成地方官员维护和管理。《大清律》明确规定:“凡桥梁道路,府州县佐贰官,职专提调……若津渡之处,应造桥梁而不造,应置渡船而不置者,笞四十。”[2](P1069)益阳县位于长沙府西部,地当省城长沙通往湘西北重镇常德的要路,“县站在城,由站东九十里至宁乡县站,由站西百四十里至常德府龙阳县河池驿”[3](卷五十七《驿传》,P2b)。资江由安化流入益阳境内,从西南向东北贯穿县境至沅江县。资江益阳段河面宽阔,隔断两岸交通。长沙至常德驿路与资江相交于益阳城东南,官府在此设立碧津官渡(亦称大渡口),除支应官府差务外,也兼顾民众往来。于官府,碧津官渡“南连吴粤,北接豫雍”[4](卷上《益阳县冯宪原募捐序》,P2b),是官府交通网络中的一个重要节点;于民众,碧津官渡是往来两岸的主要通道。碧津官渡交通繁忙,明人李鉴在《碧津晓渡》一诗中描绘了早晨争渡的热闹场面:“烟锁绿杨津,朝喧争渡人。舟师惯迎送,莫讶往来频。”[5](卷四《营建·津梁》,P115)
为维持州县各项开支,清朝规定各地方征收的赋税除了起运送缴国家以外,也划出一部分存留州县,官渡经费即在存留经费内开支。清初,由于军事形势恶化,军费需求增加,清廷几次裁撤各地存留额度,大幅压缩地方开支。顺治十三年(1656)九月,“议政王、贝勒、大臣等遵上□日会议,应裁直省每年存留银两……修渡船银四万一千四百一十五两……渡船水手工食银二万一千七百七十七两……俱应裁其半……以济国用。议上。报可”[6](卷一○三,顺治十三年九月辛未)。显然,涉及各地官渡的修船、工食开支被清廷砍去一半。这次裁减给官渡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如陕西兴安西津渡,至康熙中期甚至被迫废弃,“近来工食裁汰,舡价无出。民间施舡以济,少有窳坏,行人苦之”[7](卷二,P6a)。浙江建德南关渡,同样是在康熙间就出现了“官渡不敷”[8](卷三《营建·津梁》,P257)。如以湖南为例,翻检各地方志,笔者发现至少29个州县的渡夫工食和15个州县的渡船银被裁半。因碧津官渡渡船由“署内传饬各行当差置造”[4](卷中《计粘呈章程四条》,P23a),并未编列渡船银,在此次裁减中的主要冲击是工食银减半,“碧津渡夫十名,每名工食银二两六钱,带闰银四分三厘三毫。顺治十四年奉文裁半,存银十三两二钱一分六厘”②。渡夫名额并不能简单看作官渡渡夫实际人数,而应看作发放工食银的一种单位。如麻阳县长潭渡和长寿渡就出现半名渡夫的情况,“长潭渡一名半,长寿渡一名半,每名银四两,带闰银六分六厘六毫”[9](卷三《解支》,P295-296),这便是指领发一名半渡夫的工食银。碧津渡官渡实际运作也非如志书所载安排十名渡夫,康熙以后便指定臧、王、李三家世代驾船,“民等臧、王、李三姓,自康熙初承领碧津渡官渡南北差务,船仅四只”[4](卷中《为背断朦翻恳恩杜害事》,P15a)。碧津官渡实际渡夫人数不好确定,但可以知道每船至少有一位劳动力,所分得的工食银为3.25两,如带闰则为3.3两。
经过裁减后官渡夫所得工食银(工资),起初尚能糊口,乃至略有盈余。随着清代中期物价飞涨,渡夫所得定额工食银越发难以维持生计。以碧津官渡从康熙初年三姓驾渡到乾隆二十二年(1757)分割义渡渡产为区间,我们来考察渡夫所得常年工食银的购买力。据龚胜生有关清代前期、中期湖南米价的研究[10],推算碧津渡渡夫各年能买到的粮食分别为:康熙十八年(1679)3.25石,康熙二十八年6.5石,康熙五十三年4.51石,雍正七年(1729)3.57石,乾隆二十一年2.7石③。据清人张履祥《补农书》记载,清代一人一年口粮正常需米三石六斗。[11](P160)按照上文折合,则在康熙、雍正年间,碧津官渡渡夫所得工银尚可维持生计,到乾隆年间已“不敷食用之费”[4](卷上《益阳县正堂陶为厘定官民恩济无疆事》,P9a)。碧津官渡的情况并非孤立现象,如工食银比益阳宽裕的永顺“原设官渡渡夫十二名,每名工食银四两。其时银价高,工食价低,故能敷用。嗣后米盐翔踊,雇夫甚难”[12](卷十《建置志·津渡》,P257)。
清代中期以后官渡渡夫普遍性工食银不足,造成了官渡系统运作困难,乃至崩解。正如民国《永顺县志·建置志》所说:“一切官渡有变为义渡者,例如富坪、勺哈;有化为私渡者,例如王村、牛路河,亦属无可奈何之势。”④为应对经费紧张,例不收费的碧津官渡开始酌量收费,“每人过渡,给钱一文”[4](卷上《益阳县正堂陶为厘定官民恩济无疆事》,P9a)。然而好景不长,渡夫不再满足一文钱的渡资,“日久弊生,渡夫多索钱文,难免众怨”[4](卷上《益阳县正堂陶为厘定官民恩济无疆事》,P9a)。渡夫为了获得更多钱财,除勒索行人,还贪多载客,冒险出航,危害渡客的人身财产安全,“勒索难堪,行人受掯。倘遇差繁,拥挤覆溺”[4](卷上《巡抚部院衙门公呈词》,P4b)。官渡占据要津,近在城边,官府绝非不知其面临的种种困局,如益阳知县冯子式明知“虽有官渡以通往来,无如渡夫每多需索”[4](卷上《益阳县冯宪原募捐序》,P2b),却没有对官渡夫采取进一步措施。究其原因,清代州县治理存在着无限的治理责任与畸形的治理资源之间的矛盾,而益阳碧津官渡便是这种矛盾的集中体现。
清代州县地方政府实际是“一人政府”,主官对境内之事无所不包,“知县掌一县治理,决讼断辟,劝农赈贫,讨猾除奸,兴养立教。凡贡士、读法、养老、祀神,靡所不综”[13](P3357)。但众多职责各有缓急轻重,瞿同祖指出除去治安、征税和司法,“另外那些职责,因并不影响‘考成’,如果不是有意忽略的话,州县官一般只以很少精力去应付”[14](P29)。正如时人讷亲所说:“各省州县,惟以簿书钱谷为事,其于境内户口之贫富,地土之肥瘠,物产之丰啬,民情之趋向,习俗之美恶,以及山川原隰、桥梁道路,一切漫不经心。”[15](P737-738)面对无所不包的治理责任,州县所拥有的治理资源却是畸形的。经济资源与人力资源短缺,清代州县正项经费极少,“各种法外收支远远大于定制存留、从而成为收支主体的情况下,清代的州县财政不可避免地沦为一种‘家产制’管理”[16](P344)。“家产制”州县财政使主官在财政开支上倾向于节省且充满弹性,有限的开支被主要用于和主官切身利益相关的高顺位事务。维持碧津官渡运转,显然属于知县冯子式职责之一。但是,冯子式对碧津官渡这类地方公共事业“漫不经心”,也在意料之中。虽在一些地方也能见到州县官捐俸修建或恢复官渡,但这只是一种不具刚性保障的非制度性安排,如笔者未见益阳知县捐俸给碧津官渡的记载。
除财力外,人力资源同样限制了冯子式对碧津官渡的管理。清代州县政府属于“小政府”,政府正式职员不多,主官依靠个人雇佣的幕客、长随及大量的差役处理各项事务。上述人等的规模同样受制于其有限的财力,不可能对社会保持全面监控。州县政府治理资源畸形是相对于其有限的经济与人力资源,其政治资源却是近乎无限的,行政、司法和监察集于一身。因此州县会更倾向于用政治手段,而非经济手段,去实现治理目标,而这种政治手段往往又是以消极方式呈现。
清代对待包括官渡夫在内的吏役普遍做法是:“显绝其向上之望,阴授其为恶之权,刻予以养赡之资,宽示以贪婪之路。”[17](P274)吏役之所以能“为恶”,在于“宽示以贪婪之路”,官府采取放任自流的消极态度。在不能支付“养赡之资”的情况下,以“为恶之权”作为替代,经济报酬转为权力报酬,再将行政成本转嫁到社会。因此那些低工食的吏役甚至无工食的白役也并非真的低收入和无收入,他们的收入是一种权力,通过“为恶”来变现。碧津官渡由起初的“供应差务,兼济行人”,变味成“勒索行人,以应差务”,不勒索无以延续其官渡职能,这样也就不难理解益阳县对待碧津官渡的暧昧态度。在这种消极治理的政策下,政府确实节约了可观的财政支出,但对应付出大量的政治成本,如威信日落、行政低效、风气腐化等。在上述政策转变之前,碧津官渡的困局在政府内部解决几无可能,因此承受转嫁成本的社会一方,只能寄希望于体制外方案——创设碧津义渡。
二
乾隆十九年,“里民”马孚上等人向益阳知县冯子式提出创修碧津义渡的申请:“捐置义田,另造义舟,于小南门古碧津渡处招夫撑驾,使往来行人不费半文,履险如夷,优游自便。而领公食之官渡夫专心听候差务,领义田之义渡夫专心周济行人,随到随渡,免行人拥挤官道,庶官民两安。”[4](卷上《乾隆十九年腊月创修义渡呈词》,P3b-4a)冯子式欣然应允,并为其写劝捐序。马孚上等人收到捐款后,置备渡船,碧津义渡开始运营。
在义渡创修申请中,马孚上等人回避了碧津官渡勒索行人等问题,而只说运力不足,“虽有官渡,只堪听候公务。倘遇差繁,往来行人,每难捷渡”[4](卷上《乾隆十九年腊月创修义渡呈词》,P3b),将义渡扮演成为官渡分忧的角色。但在官渡夫看来,义渡名为分忧,实为分利。由于义渡免费,且安全方便,大量行人自然分流到义渡,“义渡一兴,官渡行人甚稀”[4](卷上《巡抚部院衙门公呈词》,P5a)。行人是官渡的财源,官渡夫不会坐视其流失,而甘于“专心听候差务”,马孚上所设想的“官民两安”自然难以维持。官渡夫借由益阳县知县调动的时机开始反扑,促成新任知县柳承谦将义渡并入官渡,一体当差,一举让义渡几近瓦解,“拥挤如故,众心瓦解”[4](卷上《巡抚部院衙门公呈词》,P5a)。官府认为,义渡渡产是公产,只要用于桥渡等公共事业并无不妥,屡屡借“以公济公”之名,挪用侵占渡产,引起义渡反弹。如平江县乾隆时民间苦于官渡,另设南浮义渡。官府却想改渡为桥,将渡产充作桥产,“邑有浮桥者,功亏难完,妄欲勒渡归桥”[18](《旧序》,P5a)。义渡的主管者即“首士”(或称“首事”)申诉多年,才保住义渡不失。碧津义渡并入官渡,是知县柳承谦首肯的。乾隆二十一年,义渡首士只得向上申诉至巡抚衙门,“赏饬厘定官渡听差,义渡利民,一示永遵,德垂河岳”[4](卷上《巡抚部院衙门公呈词》,P5a)。
碧津渡风波看似官渡与义渡双方矛盾,但官渡方可分为所有者益阳县与运营者官渡夫,实际牵扯官、役、民三方利益。三方各有其诉求,对于官府而言,目的在于维持官渡运转,不误差务,因此益阳县容忍官渡勒索,以转嫁官渡支出;巡抚对于碧津官、义争执的关心点,也围绕官渡是否能持续,对义渡办理差务一事不置可否,“遽将官渡并入义渡,设或义渡不长,官渡不亦因之废弛耶?如果义渡可以永久,而官渡归并是否可行”[4](卷上《院宪蒋批驳》,P7a)。官渡夫目的是维持官渡垄断渡运,以尽可能多收渡费,如将义渡归并官渡,既排除了竞争者,又能达到分担差务的目的。义渡目的是维持一条免费又安全方便的过江通道,正如其创修申请中所谈到的:“使往来行人不费半文,履险如夷,优游自便。”[4](卷上《乾隆十九年腊月创修义渡呈词》,P3b)
义渡提出“官渡听差,义渡利民”的方案伤役,官渡把义渡“押归官渡,一并当差”的方案害民。官府如支持义渡,则官渡难以运转;如支持官渡,则义渡濒于瓦解,此案僵持难下。乾隆二十二年四月,陶易出任益阳知县,开始着手解决此事,“传集众首,当堂妥议,公呈求详”[4](卷上《公呈承详》,P7b)。多方协商的结果,是割让部分义渡渡产予官渡:“将大岭坪、石牛坝田共二十三石归入碧津义渡,将卜姓田九石八斗二升及江西客民所捐城内铺屋津贴官渡,庶两无匮乏。”[4](卷上《公呈承详》,P8a)在官府看来,义渡渡产绰绰有余,将义渡有余之产划拨官渡,补其不足工食,“则官渡夫既有工食可领,又有租息是赖,庶日食永无匮乏,而修葺亦有公资,实为公私两利”[4](卷上《益阳县正堂陶为厘定官民恩济无疆事》,P10b)。
但这只是义渡单方面向官渡让渡权益,只见“公利”,未见“私利”。因此,官府要对此做出两项保证:“义渡止沾公捐租息,免应差务之烦;官渡既有工食,又受捐产租息,当听行旅之便。”[4](卷上《益阳县正堂陶为厘定官民恩济无疆事》,P11a)义渡由民众公捐设置,本不应承担差务;官渡由政府发给工食银,差务之余,原就该便民。但是,这些在现实操作中为政府行政力量所扭曲,义渡不得不用渡产来赎买。对于官府而言,无论是放任官渡夫勒索,或是分割义渡渡产,都是将政治资源变现为经济资源的一种方式。两相比较,分割义渡渡产为官渡找到了一笔稳定的财源,又不碍官声,更为政府所青睐。官渡夫虽然未达到垄断渡运的目的,但是争到了一份渡产,以弥补渡客减少和不能任意勒索的损失。义渡被迫切割渡产后,在原有“官渡听差,义渡利民”方案上,争取到官渡也须利民的保证,新增了一条过渡通道,官、役、民三者达成了暂时的利益平衡,初成“官民两安”之局。
不过,这种平衡非常脆弱,出让渡产是一次性且不可逆的,义渡交付田地房屋后并不能随时撤回,而义渡免差和官渡便民是长期保证,特别是后者需要官府持续有效监督。赎买而来的“官民两安”完全寄望于政府的保证,如前所言政府对渡运往往“漫不经心”,监管一旦松弛,就会开始新一轮的“日久弊生”。官、义分产未多久,官渡又故态复萌,“官渡夫贪心不足,过渡之人,仍多需索,不遂其欲,任以守候不理,情殊可恶”。知县陶易发出告示,要求官渡夫痛改前非,“遇有往来行人,务须随到随渡,不得羁留时刻。如敢怠惰偷安,或违禁索钱,一经察出,立拿尽法重惩,决不姑宽”[4](卷上《严禁官渡告示》,P12a)。这份告示一方面是对官渡乱象提出警告,同时也是对义渡的一种交代。陶易任益阳知县不过两年[5](卷十二《秩官志》,P297),在职期间官渡便如此怠惰,其后可知。碧津官渡、义渡的矛盾并未解决,而是暂时被压抑,官渡贪心不足,义渡割产不甘,“官民两安”终于在光绪年间破局。
三
碧津官渡原本由臧、王、李三姓驾渡,事经百年,到了光绪年间,“承驾官渡之王姓无人,李姓寥落”[4](卷中《为利薮害丛恳全公事》,P4b)。三姓中臧姓一家独大,碧津官渡在臧亮基为首的臧家掌握下已经彻底蜕化成臧家私渡。臧家将官渡分包给“小划”(小船),“于官渡外添设小划十六只,每划按月提费钱一串五百,臧每年合租庄提费可获四百余串之多”[4](卷中《为吞款、纵索、追款全公事》,P1b),坐享小划月供、官府工食和义渡拨产。原有官渡差务,“仅任小划承应,有时仍勒义渡接济”[4](卷中《为利薮害丛恳全公事》,P5b)。小划月供向臧家购买的是政府阴授“为恶之权”,而非自揽差务。为了赚取月供和自身生存,他们逃避差务,勒索行人。为防止渡客分流到义渡,小划采取一些不正当竞争干扰义渡经营,“驾划者除提费外,自需工食,此占拦义埠、避匿差务、勒索行人之害所由起也”[4](卷中《为吞款、纵索、追款全公事》,P1b-2a)。义渡割让渡产换取的保证全部落空,依然被迫担差,官渡扰民加剧,“义渡拨款归官渡夫,原为应差免勒计,臧竟独吞,纵划占埠勒民,公款变为私囊,官渡变为害薮,废公累民,迄无了日”[4](卷中《为吞款、纵索、追款全公事》,P2a)。义渡付出的渡产仅能让自己不被吞并,尚可与官渡相峙百年。当小划恣意“占拦义埠”,威胁义渡生存时,义渡已忍无可忍,碧津官、义渡矛盾再次激化。
光绪十四年(1888),碧津义渡首士蔡增濬(职员)、周绍濂(武举)、熊家锟(生员)向益阳县两次申诉,要求官府“究问[官渡夫]所获出息,作何公务支款,勒令缴差还公,归公发给。只留官渡,裁革小划。庶诸弊除,而官民两便”[4](卷中《为吞款、纵索、追款全公事》,P2a)。义渡方对所分渡产去向提出疑问,但也只是要求将支配权由官渡上交到益阳县,主要目的在“裁革小划”。官渡夫坐收小划月供,裁革小划将断掉官渡夫的一大笔财源。知县拖延几个月后才批示:“小划只准官渡伺候差使,不得私行越泊碧津义渡,勒索钱文”[4](卷中《为稳藐越占恳拘究杜事》,P3a)。对于义渡方提出的官渡夫说明渡产支出要求,官府不予理睬,而小划也是限而不禁,可谓成果有限。正如陶易的告示不能防止官渡腐化,一纸批文也不能阻止小划侵扰义渡。小划如只在官渡“伺候差使”,连上交臧家的月供都无法回本。不对官渡进行整顿,而约束小划,完全是舍本逐末。
光绪十五年二月,双方冲突加剧,小划从单纯的拦占义埠,发展到毁船殴夫。小划主帅九等“藐宪碑示,拦占义渡埠头,胆将渡船毁碎,渡夫殴打”[4](卷中《为稳藐越占恳拘究杜事》,P3a)。义渡运营遭到严重破坏,蔡增濬等被迫再次申诉,要求知县严惩[4](卷中《为稳藐越占恳拘究杜事》,P3a)。碧津官、义渡的矛盾根源在于官渡的“为恶之权”,即使严惩帅九等人也是治标不治本,而县官批示的治标效果都有限,义渡方如要根除官渡之害,必须调整策略。
四月,蔡增濬等意识到臧亮基“纵小划占塞义渡埠头,小划必多方勒索,始可饱臧每年十八串之壑”[4](卷中《为利薮害丛恳全公事》,P5a),只有驱逐臧家,才能解决小划问题。他们联合当地士绅陈文鸿(附贡)、陈又新(又名陈月台,例贡)、蔡世林(又名蔡子安,职员)等十人一起控告,将主要控诉对象变为臧亮基。他们指出,义渡方原划拨给官渡的田产房屋被臧亮基收入私囊,“捐利原冀免害,乃遭臧纵索霸吞,坐饱橐囊”,直指臧亮基“以义渡为鱼肉,而官渡仅虚器矣”[4](卷中《为利薮害丛恳全公事》,P5b)。义渡方重新向益阳县提出一整套解决碧津官、义渡纠纷的方案:第一,从臧家收回渡产。“原捐田免害,今害不免,而公亦废”,义渡无法再容忍臧家侵吞渡产,要求“捐田捐屋,收转归公”。第二,用收回渡产添设官渡船只,保证官渡运力,不误差务,兼及便民,免去政府后顾之忧。“于东门外添设官渡二只,应差遣,以利行人。”第三,官渡改由义渡经营。“官、义两渡,均归公管”,从而永久性解决官、义渡矛盾,“庶两渡可以通融,官、义无容区别”。第四,严惩官渡夫,并革退小划,清除不利影响[4](卷中《为利薮害丛恳全公事》,P5b-6b)。义渡方提出的收产、添船、夺渡、惩戒四项措施树敌过多,除照顾了官府差务需求,将臧家和小划全推向了自己的对立面,官府态度消极,迟迟不予以回应。
此后,义渡方改变策略,分化臧家与小划的关系,控诉臧亮基“纵小划勒索行人,以填私壑。小划被勒,亦非饱索不能全其生计”,迫使小划不得不与义渡为敌,“势非占埠饱索,无所措手”[4](卷中《为霸吞害公革收全公官民两利公私两益事》,P11a-11b)。既然小划为害在于臧家收取私税,义渡方将原来革除小划的要求,改为要求革除小划月供,“生等均无畛域,并不求革小划。但使臧无柄握,则小划可免私索之税,亦无事饱索,自可全身家而活妻子”[4](卷中《为霸吞害公革收全公官民两利公私两益事》,P12a)。这样,义渡方开始将臧家孤立。但臧家世代承役,通过官渡积累相当多的财富,通过“分贿”打点,保护自己,“以合邑之通禀,不能拘一近河之船丁。痞蠹之神通广大,橐饱分贿,大概可知”[4](卷中《为痞蠹霸抗公恳笺拘事》,P13b)。
臧家通过“分贿”,使益阳县一直对义渡方的要求漠视不理。至光绪十六年,臧家提出抗诉,指义渡首士周绍濂等联合当地士绅“恋控不已”,破坏成规,要求不再翻案。八月,臧家又趁湖南巡抚张煦巡行之机,“拦舆喊禀”[4](卷中《为背夺欺害恳批究杜事》,P16b),反诉义渡。张煦没被臧家一面之词所糊弄,而是产生怀疑,要求益阳县查明此事。[4](卷中《抚宪张批》,P19a)巡抚介入后,知县左斗才迅速处理,臧家“捏情上控”起到了反作用,让左倒向义渡一方。益阳县全盘接受义渡方案,“断令臧、王、李三姓所得义渡沙河塅田及五马坊店屋一并交出,归入官渡。饬陈文鸿等于东门官渡外加添官渡船三只,另招妥人,应差承驾,臧、王、李准其除名免差。嗣后官渡、义渡应济横河,均不取钱,公私两利。如臧兰桂等撑驾小划生活,不准在义渡之下、官渡之上再行混占滋扰。倘敢故违,许该绅等扭送惩办,决不宽贷”[4](卷中《正堂左硃谳》,P20b-21a)。
官渡义营后,原义渡首士任兼官、义两渡,具备民与役双重身份,与益阳县关系变得密切,在官府支持下兴利除弊,积极经营官渡。“官渡船办理支绌,筹费艰难”[4](卷中《为查实筹办恳示饬遵事》,P33b),臧家分包小划、勒索行旅的手段不能延续,首士必须寻找新的财源。县城外有块公地,长期由臧王李三姓管理,有居民在此私自搭建房屋。首士周绍濂等“合邑公商,将该处地基酌取地税,以资接济”[4](卷中《为查实筹办恳示饬遵事》,P33b)。官府只授予义渡以官渡经营权,并没有授权收取地税,一些居民不服。周绍濂等又向左斗才提出,“愚民难与虑始,不颁示谕,莫肯信从”[4](卷中《为查实筹办恳示饬遵事》,P34a)。最后,左斗才同意,私房主“应即一体照书赁约,交官渡首事,收取地税,以济公费。倘有不法之徒从中阻挠,藉架屋称主,不肯书约纳税者,许官渡首事指名具禀,定即拘案严究,决不宽贷,其各凛遵毋违”[4](卷中《左为出示晓谕事》,P13b)。一些小划和货船强行停泊官渡码头,干扰渡运,益阳县配合首士,发布告示:“自示之后,倘有不法船户在埠拥挤滋扰,定即拘案严惩,法不宽贷。各宜凛遵毋违。特示。”[4](卷中《左为出示严禁事》,P12b)原有的官、义渡矛盾消失,后来首士主要精力用于处理各项官渡事务,如与欠税屋主交涉,或驱赶占埠小划之类。首士如处事不顺,诉诸益阳县,知县一般都会配合其要求,两者的良性互动保障了碧津两渡长久稳定运行。
四
益阳碧津渡清初由官渡垄断,乾隆中期官渡、义渡并峙,最后在光绪年间实现官渡义营的官民通融,二百余年的变迁反映了清代渡运管理模式和地方政府社会治理模式的转变。
这种转变,并非限于湖南。如前文述及的陕西兴安西津渡,同治六年(1867)由“文武官绅”筹办复兴。新的西津渡人事架构上有一官派的监渡负责稽查,而承担渡口具体事务者为民间的监守和八名首士。[19](P68a-68b)西津渡的财源也包含了官民两种成分,原应拨给西津渡的工食银由首士到县工户房呈领,安康县还拨入叛产田地补贴渡口,渡口主要的财源则是各处官民捐产。[19](P64a-65a)浙江建德南关渡则从康熙年间开始历代有官民捐修补助,道光年间后渡夫的工食和渡船岁修费都从民间团体“普济会”的义田中开支。[8](卷三《营建·津梁》,P258)全国其他地方将原有官渡指派或放任给民间经营的情况比比皆是:江西泸溪初谿渡,官渡裁汰后,雍正乾隆间僧俗捐资复兴,乾隆十四年修建渡庵,“延僧住持,永司其事”[20](卷三,P19a);四川绵州饮马渡,咸丰六年(1856)州例贡生林上洪捐田归城隍庙首事经理,用以渡夫工食和入冬搭桥费用[21](卷十三《津梁》,P136);安徽宿松县二郎河渡,乾隆以来官民叠捐义款,嘉道间已有董事管理并一直延续到民国。[22](卷六《地理志·津梁》,P119-120)上述案例显示出各地官渡或早或晚出现了这么一种变化趋势:人事上官渡夫让位于民间组织,经济上民间善款超过工食银成为主要财源,也就是说原有的徭役系统正被民间系统所取代。
官府在人事与经济上从渡口退却的背后是政治道义上的退却,官府从渡口的承担者收缩为引导者和监管者。清代中前期方志中经常宣称设立津渡是官府之责,王道所在,而清后期方志的表述则总会提及民间力量。如嘉庆《石门县志》称津梁:“先王不财贿而施德于天下也。”[23](卷十二《津梁志》,P309)同治《石门县志》却称:“修葺在民,督理在官。”[24](卷三《津梁》,P7a)光绪《容县志》也称津渡:“其费虽出于下,而尤望上之人董劝而区画之。”[25](卷八《建置志·津梁》,P359)正如瞿同祖指出的,清代州县政府将一切公共福祉都视为自己的职权范围,然“在政府不能或不便履行某些职能时,就会由当地的士绅来履行这些职能”[14](P265)。但是这种务实退却并不意味政府对渡口的管理有所削弱,通过与民间力量的合作,政府的力量反而加强。以碧津渡为例,政府是首士权力的唯一来源和最终保障,其“合邑公商”的收租行动在政府认可之前阻力重重,面对小划骚扰也显得软弱无力,只能求助于政府介入。
官渡夫和义渡首士都是益阳县可以选择的工具,区别在“假手于役”还是“假手于民”,益阳县的取舍正是清代的大势所趋,这种趋势有其内在原因。首先,经过清初的恢复,社会经济逐渐活跃,人口也开始爆发式增长。这导致渡运需求空前扩大,而且主要是民间需求,如碧津官渡在乾隆年间就遭遇了民众“每难捷渡”乃至“拥挤覆溺”的窘况。其次,自晚明以来的力役向雇役的转变,工食银和修船银是官渡命脉,清初却遭到大幅削减。工食银和修船银缺乏弹性,很难根据形势变化增加官渡开支,反相较于力役更容易被克扣挪用。并且官渡系统主要是服务官方,摆渡行人只是兼差,这导致官渡既无力也无意去应付日益增长的社会需求。再次,高企的官渡运营成本还使地方政府对官渡夫消极治理,放任其超额转嫁到社会,这导致官渡的异化,成为官渡夫的牟利工具,正如碧津官渡后来竟演变成臧家的私人码头。最后,当社会力量成长后,一方面为了更好地满足自己的渡运需求,另一方面不愿再承受官渡夫的超额剥削,开始着力于渡运建设。受迫于财政紧缺的政府对此或鼓励或默许,将民间资源引入官渡。而民众捐款往往能成为其取得官渡管理权的切入点,如碧津官渡便是从渡产的义渡化实现管理的义渡化。
渡口管理模式的转向带来一系列影响。首先,裁汰官渡夫,节约了社会成本,和缓了社会冲突。如臧家被驱离后能将有限的资源投入渡运,减少了义渡与官渡、小划之间摩擦。其次,官民直接合作,促进了社会整合,实现“官民通融”。碧津官渡义营后,益阳县与首士密切配合,政府得到民间助力,民间也得到了政府保护。不过最后,也带来了民间组织“徭役化”的危险。夫马进在研究杭州善举共同体时曾对善举总董的“徭役性”有过精辟论述,董事们在政府的压力下四处奔波筹款乃至自行赔付,成为一种事实上的徭役。[26](P501-518)碧津渡首士顶替臧家取得官渡的管理权,也意味着他们承担了碧津官渡的徭役,这也是在臧家屡屡骚扰下的无奈之举。首士接管官渡后为争取渡产、驱离小划而殚精竭虑,虽未到赔累家产的地步,但也算得上一种特殊的“力役”了。
通过考察清代湖南益阳县碧津渡的变迁,我们可以看到当时渡口管理模式由“假手于役”到“假手于民”的转向。而渡运管理无疑是地方政府社会治理的一部分,因此我们也可以借此管窥清代地方社会治理模式的转变。
注释:
①清代渡口研究主要有张俊《清朝两湖地区的桥梁与渡口》(武汉大学硕士论文,2004年),祝瑞洪、庞迅、张峥嵘《京口救生会和镇江义渡局》(《东南文化》2005年第6期),孙丽娟《从碑刻资料解读清代汉水流域陕西段民间水运秩序》(《陕西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鲜健鹰《地域社会史的一个视角——清朝湖北津渡研究》(华中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7年),吴琦《清代湖北津渡及其运营管理》(《江汉论坛》2008年第1期),王骁《一个小渡口的历史:苏州河强家角渡的百年变迁》(华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0年),常建荣《明清海南的桥梁与津渡研究》(暨南大学硕士论文,2011年),杨文华《清代四川津渡地理研究》(西南大学博士论文,2013年),李坚《清代韩江流域的渡口及其管理》(《国家航海》2015年第2期),徐晓光《从清代民国天柱县渡口碑文看清水江流域义渡习惯法与公益道德》(《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各地义渡化进度不一,如李坚对广东韩江渡口的梳理认为转变在18世纪,鲜健鹰从湖北渡口得出的结论是从19世纪开始。
②如前文所论,清军顺治六年稳定控制益阳,顺治十四年便大幅调整存留,调整前的存留应为明代旧额。参见张翰仪、李裕掌《(民国)益阳县志》卷三(湖南图书馆藏民国二十三年稿本)。
③康熙二十八年米价,龚胜生计作0.6两,所引史料为“湖南产米之乡,民间平价大率五钱。若以七钱定折,尚觉过多,议以每石折银六钱”,笔者据此将该年米价计作0.5两。
④从整体趋势来看,转化成义渡为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