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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两个女人

2018-02-11重木

安徽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南宫尤金马丽

重木

没有火焰,没有木炭

却燃烧得如此炽热

就像偷偷的爱

无人知晓

——引自弗洛伊德《梦的解析》

……绘画,你悲叹这样的工作,是因为它是许多悲伤和烦恼的起因。我想——就像你所说的——它或许只是人生无数选择中的其一,但似乎总是有着一股无比巨大的力量,抓着你的所有精力和专注,我无法反抗……它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它成了组成你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失去它,就是失去一半灵魂,人生将由此彻底失去光芒……相信我,亲爱的姐姐,我就是这样真诚的感知到了,所以,这也是我无法摆脱的宿命;我成为它的奴隶,而我心甘如饴……(5月12日)

简站在一幅巨大的抽象画前发呆,或许是为作者大胆而直白的表述所着迷。画面上是一朵看似被放大百倍的白色鸢尾花,暗色的花心好似旋涡般令人不安、紧张。但由于画的尺寸,使得那朵花变得极不稳定,好似一个精美而奇异的骗局般吸引着参观者在它面前驻足。

展厅参观者比往日少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星期三的缘故。简总是选这个日子去看那些新开的画展,因为她不愿意在开幕时和那些凑热闹的人们挤在一起,在一幅潦草而充满画家愤怒与复杂情绪的画前停留几分钟便被其他人推搡着离开。而且,她也反感人们在参观过程中说话或发出任何嘈杂的声响,而这正是当下那些荷包渐渐膨胀群体最大的特色之一。他们举止粗鲁,缺乏教养以及对于博物馆的尊重,在一幅后现代画作或一组精彩的装置艺术前指指点点,毫不羞愧地分享着自己的无知和可笑。简尽量躲着这些人,所以她常常跑到那些暂时没人的展区,然后等待着一群人离去,再过去参观。

人们只不过图个新鲜而已,更可能只是凑个热闹,好在上班休息中途与其他同事就此胡扯一番。人们对于现当代艺术似乎有着怪异而十足的信心,但就简所知的大部分参观者,依旧只不过是用自己从初高中所学习的那些极为有限而残缺的美术观念来胡乱评价而已,很少有人真正知道近百年来艺术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让宋杰颇为苦恼,但对简来说却不是问题,因为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并为此写了几篇论文,但引起的讨论与关注却寥寥无几。

宋杰有时会因为这个问题和她争论,但她对于宋杰自始至终所秉持的艺术应该为所有人服务的观点则保留着意见。这似乎已经成了对某种扭曲的政治正确、意涵捉摸不定的代词的坚信。但说到底,没人能解释清楚他们所说的那些人是谁。简对这些主义和意识形态始终保持警惕,因为从她的研究和经验中所得到的结果,都向她展现了宋杰所主张的那些理念在过去和现在已经或可能造成的危险。

“还有什么比一个活生生的个体更重要?”简靠着椅背,问宋杰。

“你不能一叶蔽目!”宋杰反驳。

“当你服务整片森林的时候,你就抹平了每棵树的独特个性……”简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还有几分钟就得准备去上课了。

“你总是这么愤世嫉俗,充满怀疑!”宋杰笑道,“晚上一起出去吃饭吧?”

“我约了人在现代艺术博物馆见面。”

“A date?”

“你听过储长智这个名字吗?”简把昨晚准备好的文案放进文件夹里。

“好像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研究画家特内的专家,去年因为相关专著获金奖。”

“哦,我想起来了。”宋杰说,“他已经四五十岁了,不是吗?”他不怀好意地笑着。

“我昨天收到他发给我的一份邮件,说有东西想请我帮忙看看……”

“什么东西?”

简耸耸肩。

此刻,简坐在一条木质长凳上,面对着通向中庭的玻璃幕墙,傍晚的霞光落在水池里,五颜六色。墙角栽种的古松枝干古奇有致,影子落在后面的白墙上,颇有韵味。这座馆被命名为现代艺术博物馆,在一位著名的建筑師的建构下集传统与现代风格为一体,既保存着古典的韵味,也不失现代性的简洁规矩。

……当时博物馆里挤满了人,我和姐姐不顾一切地挤在人群里,希望能跑到前面看上一眼。哦,您不知道那样的期待和激动,好似我们即将面对的会是一个从未有过的崭新世界一般!您能理解那样的心情吗?最终,我们挤到人群前,耳边的议论和喧哗声此起彼伏,一些男士们愤怒得憋红了脸,手攥成拳头在半空挥着;女士们满脸疑惑,被眼前这幅画中的内容和表现形式弄糊涂了……我真希望您能看到当时的情景!一位先生举着手杖,似乎准备毁掉它,但被站在两边专门守护这幅画的工作人员阻止了。

姐姐和我都非常喜欢它,对于它的新颖和现代性,对于它天才般的创造……就像加德先生之后所宣称的那样,一个崭新的世界到来了!而那些陈旧的、矫揉造作和沉迷在过去的那些形式从此将一去不复返!

哦,我希望能向您表达我真诚的赞美和崇敬,您无疑是我们这个糟糕时代里真正的天才!(9月24日)

储长智坐在简身旁,他们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好似经过变形的超现实主义作品一般。

“你好!”

“你好!”储长智穿着一条深蓝色休闲裤,上衣是粉红色衬衫,看起来颇有气质。“这样的夕阳真是难得,这里确实是一个好地方,你觉得呢?”

“是的。”简说,“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我从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那里听说你近期做的研究,我最近遇到的问题可能需要你的专业知识。”

“你指的是?”

储长智拿出手机,给简看了一幅画。

简一眼就认出这幅画是特内的作品,因为在她一直以来的研究中,很早就收集了这位画家所有能找到的作品(但数量有限),并且也曾对他的绘画技巧和风格做过系统的了解和分析,所以她能立刻识别出这位画家的风格。

“这是特内的作品,但我以前没见过。”

“新发现的特内作品。”储长智说,“一位私人收藏家准备把它卖给中央博物馆,他们请我过去帮忙检验。根据那位收藏家所言,这幅画一直在他们家族里流传,名字叫《准备参加舞会的男子》。”

“所以问题是?”

“我想请你帮忙看看,据我的验证,这幅画的作者并非特内,而是他的女儿。”

“简?”

简立刻把目光重新放在手机屏幕上,这种风格似曾相识,但却很难确定。

“我需要看原画才能确定。”简说。

“当然,明天上午九点如何?”储长智问,“中央博物馆。”

简明天一整个上午都有课,但她可以把它调到其他时间。

储长智关了手机,点点头。

馆内广播通知观众,博物馆即将闭馆。他们两人坐在昏暗的光芒下,陷入沉默。

“一起走吧!”储长智说。

“我还有些事,你先走吧!”简说。

储长智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站起来,准备离开:“那明天见!”

“明天见。”

他又在那里站了片刻,然后在夕阳消失的最后一刻说:“谢谢你愿意过来。”

简的整个身体被阴影笼罩,好似博物馆中的雕塑般。她又在那里坐了会,等待着储长智离开后才起身。那些挂在墙上变幻莫测的人物此刻都盯着她,她好似闯入陌生之地的幽灵般在议论纷纷中离去。

我想我是爱他的,即使如今再回想起来,我依旧愿意这么说。亲爱的姐姐,你曾经问我,对这一切是否后悔,我当时未能给你答复,而如今如果你再次问我这个问题,我依旧只能回答我不知道。而更重要的是,这本身或许并不涉及是否后悔的问题,毕竟对于那些过去的事情,谁都无能为力,因此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你从一开始就已经警告过我,这段迷恋最终的必然结局,但我依旧如飞蛾扑火般奉献了一切,就当时的我而言,我没什么可后悔的,我对那一切都心甘情愿……他从来没有向我承诺过什么,而我也从来没有问他要过任何承诺,因为我们彼此都对这段关系的最终结局有着清晰的认识。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即使我知道这条道路会是如此的艰难和短暂,但我依旧安之若素……让我问你,亲爱的姐姐,在汹涌真诚的爱意面前,我们难道不应该满怀希望地拥抱它吗?而不论后果如何……哦,如今想来,一切都好似就在昨日。(6月8日)

晚上,简打开自己整理的关于特内和他的女儿简的文件夹,其中保存着她从读博士时决定研究简的绘画作品开始到现在的所有资料。她翻遍简与其他人的通信和她当时朋友圈中的那些人的来往信件、日记和文件,都未发现简曾经画过那幅叫作《准备参加舞会的男子》的画。然后她又把搜寻范围扩展到简的父亲特内的资料,查找他的作品销售记录和当时特内助手所留下的只言片语,也都一无所获。

简躺在书房的长椅上,看着天花板上散发着昏黄光芒的灯,想起储长智。已经过去多久了?如果不再专心地回想,她真的就已经忘了,但记忆似乎并非是那么容易丢弃的事物,总是蛰伏在某个角落,耐心而谨慎地等待着某日卷土重来。

他似乎没怎么变。简想着下午暮光之中的他的面容,依旧棱角分明,眉目清晰。说起话来有一种难得一见的自信气质,并且她知道,这样的自信不是没由来的,而是有着庞大的学识在背后支持着。这让他显得无比迷人,所以当初她为此迷恋并非是不可理解的。爱丽丝曾经打趣她,你曾经为学识而沉沦!

宋杰发来信息问她下午见面所为何事,她把下午的事大概说了下。

宋杰打来电话。“特内的新作品?”他半是兴奋半是疑惑,“我以为特内的作品都已经被发现了!”

“说是私人收藏。”

“所以他怀疑那是简的作品?你怎么看?”

“在手机上无法确定,但一些地方的处理确实有简早期的风格痕迹,还得明天看到原作才能确定。”

“这是好事吧?”

“是好事!”简说,“到如今能够完全确定是简的作品只有10幅,另外早期的3幅还存有争议,这幅画应该也是早期的作品……”

“你辛苦了这些年寻找她的作品,如今却在他那里发现了新作!是不是很荒誕?”

简无奈地笑了笑:“是啊!”

当初也正是在储长智的影响下,简才决定研究特内那位和自己同名的女儿。在传统艺术史中,她总是因自己的父亲和那位大名鼎鼎的尤金而被提及,因为她是其父工作室里众多助手和学徒之一。在此,艺术史也总是漫不经心地提一句,特内的女儿自己也作画,并有几幅作品流传下来,仅此而已。直到其后女性主义艺术史的兴盛,简才从父亲的巨大阴影下走出来,被肯定为是一位成熟甚至是伟大的女性艺术家。也由于此,一批女性艺术史家发现了在传统艺术史中被划归为特内的几幅作品,其实是他女儿简的作品,其中包括那幅被后世评论家一致称赞的名作《阳台》。

简在自己的博士论文中揭露了一个重要的,且如今普遍已被学界接受和承认的结论——简有在自己的作品上签名。通过仔细比较特内和简的签名,曾经一直以来被以为是特内的签名其实是简的签名,或许是那些评论家从心底就不愿意承认这些如此出色的作品出自一个女人之手,所以他们直接忽视了那几个签名和特内其他作品上签名风格上存在的细微差别。

简的这一研究发现,让她在一所高校获得教职。但距离她毕业的那所学校并不远,所以她最终选择留在这座城市,而不是当初所决定的一走了之。

她坐在书房那张小床上读简写给她姐姐和她曾经迷恋的著名画家尤金的信。在给姐姐爱玛的信中,简文采飞扬地谈论她日常中的绘画经验和所感所悟。爱玛和简一样,从小就学习绘画,并且也曾和简一起画画,但后来她嫁给一位海军军官,结束了自己的专业生涯。

爱玛在给妹妹的信中说:

……我羡慕你,亲爱的妹妹,想到你一边看尤金画素描,一边和他聊天,又与马内先生说笑,和夏婉谈论哲学,你现在的生活一定非常迷人!而至于我,则彻底告别了曾经作画的生活,有时想想觉得无比遗憾……(6月20日)

在简和爱玛的信中,她们无所不谈:关于当时她们所招待和认识的画家、作家、诗人和哲学家;关于绘画;关于彼此的日常生活里的所思所感;关于爱情的讨论、婚姻的看法;关于社会中女性权利的争执和作为一位女性画家所面对的尴尬与压力。她们都是聪慧的女子,在很多问题上的看法远远超出了当时社会的主流和那些自认为是精英的男人们的看法。

尤金曾在信中赞美简的智慧,称赞她为“智慧女神”。简回信致谢,但对于社会上流传的她是大画家尤金所谓“缪斯”的问题,简的态度却异常坚定,在写给姐姐的信中,她彻底否决了这个“美名”,并且也未觉得是什么荣耀。她尊敬尤金,坚信他是天才,也非常喜欢他给自己画的那些肖像画,但她依旧不觉得自己是尤金的缪斯。

缪斯,这个可怜的女人,总是为了男人而存在。(7月16日)

简在信中嘲讽道。

不知不觉夜已过半,简把那些信放在床头柜上,若有所思。书房里静谧得好似回忆,这是彻底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当中介陪同她来这里看房子的时候,她已经在脑海里构思自己的书房,这个梦想由来已久,并在之后颇为意外地在简写给姐姐的一封信中得到相似的回应。当简抱怨在父亲的工作室里总是没有时间完成自己作品的时候,她希望以后能拥有自己的工作室。

一个工作的人,总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5月30日)

她在信里如是说。

当简还是储长智的研究生时,她在他的工作室里工作,完成那些绘画和雕塑。曾经她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或许是因为她最终的志向并不在此。她想成为一名艺术史学家,而非艺术家。储长智告诉她,她可以使用自己的办公室。

但最终简选择在图书馆完成自己的博士论文,并在临近毕业时搬出了学校,住在另一个区。储长智打电话质问她,为何不商量就做了决定。简说自己做的决定不需要征求其他人的同意。那时,她已经决定要离开储长智,因为这段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感情最终会毁了他和自己。

在一段感情里,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容易被伤害。简这样告诉爱丽丝。爱丽丝是她倾訴情感和心事的亲密之人,她们相识多年,对彼此的了解让她们在许多事情上达成了共识,并能在对方需要意见的时候,尽量的提供。相比于宋杰,许多事情似乎也只能和爱丽丝去说。这里应该也会有性别的问题,她不确定作为男性的宋杰是否真能明白自己所说的那些话和感受,虽然他总是善解人意地尝试着理解。

她记得那个傍晚储长智出现在自己门前的情景,距离上一次他们的见面已经过去快一年了。这是储长智以为的,而对简来说,她曾在9月的时候去听了他在现代艺术博物馆所做的一次讲演。她坐在人群之后,远远地看到坐在讲台上的储长智,依旧自信满满,风度翩翩,讲演时很幽默,知识渊博的他对于某个问题总能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他对每件事都有着自己的见解,他们也曾多次因为观点不同而起争执……简在后来多次猜想,这是否会是他当初选择自己的理由之一?

她在胡思乱想中沉睡,在梦中她看到挽着尤金手臂走在秋日傍晚小路上的简。他们此刻身处于另一个国家,不会有熟人迎面走来,撞见他们,开启尴尬的交流。简说了什么,引起尤金大笑。他戴着帽子,胡子修得一丝不苟,整个人因消瘦而显得修长。落叶纷纷扬扬,在晚风中轻轻地飘着。尤金之后有一幅画记录了这个傍晚,在道路尽头,一个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

简站在路边的长椅旁,看着他们走过,简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们相视一笑。

……亲爱的姐姐,或许这世上一切都已经事先注定了,而我们只不过是在冥冥之中顺着这些道路往前走而已,并且都不曾知晓。回忆成了我这些日子沉湎其中的毒药,时常难以自拔。很多时候,我想起尤金,觉得他还活着,在卡隆咖啡馆里和他的那些朋友们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激烈辩论,嘲讽那些守旧的老古董们,揶揄那些对他如此残酷的评论家。当时他们都是失意之子,但如今他们成了新的偶像,新的艺术世界的缔造者……我时常在疼痛中醒来,看到时刻陪伴在我身边的亲爱的南宫和我可怜的朱莉,她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放不下的人……上天是如此残酷,竟然要残忍地夺走12岁女孩的母亲,而我将再也不能看到她长成窈窕淑女的样子,看到她嫁人并拥有自己的幸福家庭……一切都到此为止了,就像尤金曾经无比悲哀地说,在他弥留之际,我和南宫一起去看他,他衰老了许多,整个人都变了模样,不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男人。

在最后,他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我难以想象。

在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我问他,是否有什么是我能为他做的。他亲吻我的手,难过地说,一切都到此为止了!那就是死亡,我曾经恐惧地面对着它,而如今,我再次面对它,这一次,我看着自己离开……(11月2日)

简能听到储长智的呼吸声,时而均匀,时而因为情绪的波动而短促,几秒的屏息或许是在等待着简能从那幅画上移开目光,说些什么。检验室里只有他们两人,时间好似又回到了曾经一起工作的岁月。他们得心应手地做着彼此的工作,并且因为对彼此习惯和观念的熟悉而总能够配合得十分完美。

简是储长智在停招博士三年后带的第一个研究生,他们一起工作了三年多,直到简选择离开。那些无数个熬夜整理、归类文档和检验新发现资料的日子,储长智在后来总会想起,但现在又能如何?他曾多次给简打电话,后又发信息和邮件,但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或许简不会相信他,但对于她,他确实有着难以比拟的迷恋。

“所以?”储长智耐心地询问。

简从画面上移开目光,说:“是简早期的作品,或许比我们认为的早期也要晚一些……其中的笔触已经开始从模仿其父到产生了她自己风格的转变,男士衣服上的用色和背景处理,都已经显示出是简成熟时期风格的前兆。”简盯着画面又看了会儿说,“我从来不知道她有这幅作品。那位私人收藏家有透露其他信息吗?”

储长智似乎已经知道简会问这个问题,他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文档盒,放在桌子上:“和这幅画一起捐过来的还有这叠信件,他们已经做过初步鉴定和分类,大都是马丽夫人和简的姐姐爱玛的信,没有简的……”

简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信从盒子里拿出来,然后展开阅读,她一眼就认出了爱玛那纤细而一律往右边歪斜的漂亮字体:“具体时间是?”

“有几封时间很早,马丽夫人的信都是在她结婚之后。从她写给爱玛和其他人的信里,你能看到她在结婚后,面对丈夫对她作品嫉妒的反应……你的第二本专著里有一章在讨论这个问题,这几封信是你那些结论的佐证。”

马丽夫人结婚前就认识了简和爱玛姐妹,并在其后也和尤金那群人相熟,一起讨论绘画和哲学,关于传统历史画与风景画的高低趣味等等。马丽夫人成熟时期的风景画十分精彩,无论是笔触还是对于光影的处理,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功力。但可惜的是,嫁给做版画的丈夫之后,她的绘画生涯就开始磕磕绊绊,直到她最终放弃绘画,而变成那个时代成千上万的待在家里、培养孩子的家庭主妇。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沮丧和让人愤怒的……(7月19日)

在爱玛写给妹妹的信里,她毫不隐藏自己的观点。简在回信中说,她们作为女人,在这个时代,没有谁能逃出这样的牢笼。

或许简心里知晓,相比于马丽夫人在婚后的遭遇,她是幸运的,因为南宫自始至终都支持她在绘画专业上的发展。她和爱玛出身富贵,不必为钱操心,所以她们可以在有了孩子后雇佣保姆,而对于马丽夫人而言,她的丈夫拒绝了她的这个请求,而执意要求马丽夫人亲自带他们的三个孩子,所以她就不可能有多余时间去进行自己的创作了。

虽然那些男士依旧认为,一个女人不可能有任何创作的能力,因为她们对于理性和逻辑是难以掌握的,对于无论是绘画还是写作中所需要的那种能力都是缺乏的;一个女人,往往是多愁善感的,并且她们十分擅长像刺绣或针织这些需要细心和灵巧手艺的家庭休闲活动……男士们似乎总是把那些能够读书识字的女人当作一种奇怪的物种,并且往往都是危险的。创造似乎是神的无上能力,而只有男人能够继承,但古往今来的历史却能够证明,事实往往并非如此……(12月27日)

“我们可以一起合作,对这些资料进行研究。”储长智说,“刚好这批资料既涉及你的专业领域,也涉及我的研究,对于我们而言,都是件有益的事。”

简把那些信的复印件放进包里,想着储长智的这个提议。

他们在博物馆门前分手,简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准备坐3号线回学校。天色阴沉,或许是因为简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所以整座城市有那么一段时间变得十分静谧。或许因为是工作日,所以道路上车子与行人寥寥。一些年轻人三五成群地走过博物馆前的广场,简在路边的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继续看剩下的几封信。

那个比自己早出生近150年的简最终因病在37岁去世,留下一批颇为精彩的作品,她的名字在之后却总是若隐若现,直到二十世纪,女性主义艺术史家开始对其集中关注。在十九世纪末的那个一切都在变化的年代里,简生活在一群聪明、有天赋且十分叛逆的年轻人之间,他们厌倦了传承几百年的绘画风格和那些一成不变且矫揉造作的东西,开始希望创作出一种新的美学来展现那个一切都处于转瞬即逝之中的现代社会。简、爱玛、马丽夫人和思乔都是其中之一,這些人面对着根深蒂固的传统处处碰壁,最终不得已而自起炉灶,在经纪人的帮助下开展了属于她们自己的画展,在日后成为美术史中一段最为著名的八次画展中。简生前参加了前五次,并且都获得不错的评价。

她坐在沙发里,无所事事且有些焦急,等待着南宫(当时他们还未结婚)送来的报纸。阳光穿过摆满花草的窗子照射进来,她歪着脑袋盯着那些明亮的光线看,看它们如何落在含苞待放的百合上,如何使得窗帘的颜色发生微妙的变化,如何让整个室内的色彩呈现出令人目眩的五彩缤纷……光只会在遇到其他事物和物体时才展现出自己的模样,而那些模样总是充满欺骗和遮掩的。

她想起尤金曾经对她说的那些关于光影的观点,再同意不过。

仆人说:“南宫先生来了。”

她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问他:“如何?”

南宫有些气喘吁吁,仆人递给他一杯水,他说:“好消息和坏消息。”

她接过报纸,翻到文艺评论版,寻找自己的名字。

“第三篇文章和第五篇文章中段。”南宫说。

“……对于人物的处理恰当而自然,展现着现代家庭生活……简小姐的两幅作品在构图方面谨慎而合理,而对于题材的选择也恰到好处……这是称赞还是批评?”

南宫笑道:“当作是称赞!”

“哦,他们又批评了尤金先生的作品,我很喜欢那幅画!”简遗憾地说,“第五篇……在这,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不成熟作品……他们说我的画是胡乱涂抹,‘混乱的笔触,难堪的色块所构成的与其说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不如说是那些从乡下来到这里渴望感受现代生活精髓,却最终只能在街上讨生活的那些不幸小姑娘……”

简憋红了脸,那幅画的模特是她姐姐,他们竟然如此无礼!

南宫安慰她那些评论者只是些固守成规的老古董,他们根本看不懂简和尤金这一群人的画,所以他们只会胡说八道。即使如此,那一个下午简都闷闷不乐,南宫在那里陪了她一会儿后,因为要去看牙医而告辞。简坐在小桌子边给姐姐写信,在其中生气地指责那些评论家对他们的残酷,无论是尤金那些天才般的作品,还是她自己的那些画。

许多年后,当他们的作品开始被评论家接受,并且接连不断地出现愿意购买和收藏他们作品的买家后,尤金曾提起他们第一次举办画展时所遭到的来自评论家与舆论的攻击和嘲讽。国家艺术学院的那些院士们更是对他们的那些作品嗤之以鼻,其中一位曾三次以女神裸体画而获得国家金奖的院士汉德先生,更是称尤金的画是毛头小子的涂鸦。一时间,他们成了亵渎神圣绘画的罪人,并且成为丑陋的提倡者,甚至被污蔑是其代言人,结果政府管理道德的部门也曾多次发文谴责。

在接受一家主流媒体采访中,汉德院士更是宣称,女人就应该待在家里,服务于丈夫与孩子,而不应该抛头露面。“如果一个女人,一个妻子需要出来工作,那只能表明她的丈夫的无能和失职,因为丈夫的主要责任之一就是给妻子提供丰衣足食的环境,让她们保持着她们的高贵!我们不能想象一个女人像男人那样工作!”

简并不在意,但在那之后她就很少再接父亲的电话。父亲那些陈词滥调她已经听得太多,所以现在她有能力选择不再去听。母亲处在他们之间充当缓冲地带和传达他们父女对于彼此的意见或不满。爱丽丝告诉她,她能理解简父亲生气的原因,当然,她也总是识相地不提简父亲在对于男女问题上的深刻偏见。

有很长一段时间,简都在父亲的失望中度过,这样的情绪不需要任何言语,她就能真切地感受到: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些话语里的欲言又止和那些没由来的愤怒。妹妹出生后,事情变得更加糟糕,所以在简的内心深处,她自始至终都怀疑父亲对于小慕失踪的心情。那些悲伤或许是真的,但让她情不自禁地猜想他或许曾希望这个女孩消失,毕竟她的出现就彻底打破了他渴望男孩的梦想。

简的母亲因为超生而被结扎,所以她父亲渴望男孩的愿望就像肥皂泡般彻底破灭。而对于家中唯一的一个女儿而言,生活变得更加艰难。宋杰对此一无所知,而如今简也已经很难再像曾经告诉储长智那样直接把这些事告诉他了。解释总是件辛苦的事,尤其是当你谈及自己的家庭时,稍微有些问题都会被他人质疑而体谅的眼光笼罩,那样的感觉让人背后发凉且无比厌倦。

所以她会拒绝宋杰,没有什么理由,或许是因为她对他还没有那样的感觉,但从很久之前开始,简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静止,好似有什么彻底消失一般。

简在其父去世后,给尤金写了封信,感谢他从国外赶回来参加葬礼。她在信中回忆童年时光,提起她身为文官和画家的父亲。他是个开明的父亲,并且坚信即使是女孩也需要学会读书识字,探索自己的艺术天赋,并非为了在社交场合中展现自己,或是在结婚后讨好自己的丈夫,而是为了认识自己

……爸爸最爱对我们说的一句话就是古希腊那个古老的神谕“认识你自己”。他十分喜欢苏格拉底,并且坚信每个人都应该尽最大的力量去成全和实现自己,“毕竟人生苦短”……(9月8日)

简的父亲因口腔癌而去世。在尤金为简所画的那幅肖像画中,简穿着丧服,面容消瘦,形似枯槁。尤金告诉南宫,特内的去世对爱玛和简两姐妹造成了很大的打击。那段时期,简画中的色彩变得昏暗,题材也从之前欢快的家庭生活场景变成一些想象中的场景,而她父亲的面容在其中反复出现。在一幅被命名为《记忆》的画中,简回忆了她们童年所住的那栋房子,在夕阳的余光下沧桑而永恒。她与南宫结婚后的一年,他们都待在那里,其间尤金、爱玛和马丽夫人都去拜访过。

那栋房子如今已不在,简曾在写博士论文时专门坐车前往那片如今被称为西北森林的地方。在简的那个时代,那片森林被称为黑森林,特内从自己的父亲那继承了那栋传统别墅。在爱玛的一些速写和炭笔画中,有几张内容是简的女儿朱莉在那栋房子里。所以小朱莉曾见过那栋房子,但在她晚年的回忆录中,她对于那栋房子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不清了。

简看完信息,把手机放回口袋,继续听其他几个同事讨论学院最近可能更换院长一事,宋杰看了看她,简莞尔。

“所以那幅画如何?”他们吃完饭离开食堂,沿着暗淡的小路回学院。

“什么?”

“儲长智请你去看的那幅画,是简的吗?”

“是简的早期作品。”

“所以是好事。”宋杰说,“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没有。”简说。

“有新资料出现总是好事,不像我的研究,翻江倒海也就只有那些东西了,还能变什么花样?”

他们穿过一片不知开了什么花而清香悠远的树丛。吃完饭的学生也都慵懒地走在路上,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知道吗?简曾经有一个孩子,流产了……”

“什么?她不是只有朱莉一个孩子吗?”

简点点头:“有几封别人的信和那幅画一起被捐给博物馆,在马丽夫人写给简的姐姐爱玛的一封信中,她问爱玛,简是否从那沉重的不幸中恢复过来,根据她后面的两段内容和爱玛写给她的回信推测,那件‘不幸之事就是简曾在一个半月前流产。”

“你之前的研究中没发现这件事吗?”

她曾经反复多次地阅读简所写的那些信,和那些寄给简的信件,但都未曾提及此事。而如今,随着马丽夫人和爱玛这些信件的发现,或许也就能补齐她曾经从各方收集的信件中所存在的一些巨大缺失。

“这是重大发现!”宋杰说,“你应该顺着这条线索研究下去,看看最终能发现什么。”

在后来的研究中,简根据从马丽夫人那封信中所透露的时间去查南宫的日记,并且发现那段时间前后的日记里依旧是一些日常琐事和对于当下热议话题的一些看法,简的流产,在其中没有任何踪迹。

南宫可能不知道此事。

简后来得出这个结论,让她有些不安。

晚上回去后,她给储长智回了信息,并把自己的这一猜测告知他。

她曾经历过一次因假怀孕而引起的恐慌。在她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怀孕时,瞬间就崩溃了,好似一颗炸弹没由来的落在稳定的生活中一般。她没把这个怀疑告诉储长智,所以她打电话给他,说有些不舒服,需要请假一天。她到药店买来验孕棒,然后按照说明进行检验。在等待的那几分钟里,她几乎一下子想完了自己所有未来的可能性,无论好坏,而最终似乎都会不可阻挡地滑向深渊。

在等待了似乎一个世纪后,危机才得以解除。她坐在卫生间的马桶盖上,开始啜泣,然后便不知不觉地嚎啕大哭。或许是因为假“警报”,但似乎又不仅仅因为这个,在那等待的几分钟里所产生而又立刻幻灭的种种可能性让她既兴奋,又恐惧不已。一个孩子可能出现的选择让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甚至不知该怎么想,这一突如其来好似睡梦中的警钟,让她顿时清醒,但最后又会发现,这只是另一个梦而已。

……当我和那些男性同行讨论女性问题的时候,他们都对此十分不解;而当我指出一个女人被规定必须在婚姻、事业和孩子之间做一个粗鲁的选择时,他们则惊讶且真诚地告诉我,他们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觉得会是个问题。我告诉他们,这就是男人和女人自始至终的不同境况……男人不会理解我们所经历的那些事,遭遇那些的感觉和面对这个社会与世界时所碰到的种种问题,因为几乎从一开始,我们就已经被诅咒!(1月30日)

在秋天的公园里,简和那个评论家并肩漫步着,后者提及前段时间在国家画展里展出的几幅画,和自己为此所写的一篇评论,惹得那一批学院派大亨颇为不满。小路两旁的树叶金黄,在风中四下散落,秋日已至,一些寒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在这座繁华都市中。

评论家问简最近是否有什么新作品。

简说在三天前刚完成一幅画。

希望有幸能一睹大作。

简莞尔,邀请他明天去自己的画室。马丽夫人也在。她补充道。

评论家笑着,避开推着婴儿车的保姆。

他就是《准备参加舞会的男子》中的模特,那个一生寂寥无名的评论家。简从国家资料馆找到当年他所发表评论的几份杂志,文章写得一般,对于新生的美学有些自己的见解,但始终没超过当时其他激进新潮的评論家。他和简应该是在爱玛举行的一次聚会上相识的,因为在那天的日记里,爱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记了这么一笔,关于简和那位年轻评论家之间有趣的对话,而交流的主题或内容是什么,爱玛则并未记录。

第二天下午,评论家穿戴整齐后前往简的画室,并从来的路上买了一束康乃馨,而当他来到简画室门前时,他把花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马丽夫人正在和简聊天,他们彼此打完招呼,简把他带到自己刚完成的那幅画前。

评论家坦诚地说出自己心中的赞美,并指出在她笔触之间所隐隐透露的尤金先生风格。马丽夫人告诉他,简和尤金先生是认识多年的好友,在绘画上,他们时常互相学习。那时距离尤金去世已经过去5年了。评论家感受到站在自己身边的画家在提起尤金时的情绪波动,他曾听到些流言蜚语,但也从未放在心上。

马丽夫人得在丈夫下班前回家,她对此有些难为情,但也无可奈何。评论家称赞马丽夫人三个月前在一个画展中的一幅作品,马丽夫人向他道谢,然后带着女儿离去。

年轻的评论家和简一起走回画室,或许就是在那时,简提起自己最近正在构思的一幅画,但还在找模特。

“需要男性还是女性?”评论家问。

“男性。”

于是评论家自告奋勇愿意做简这幅画的模特,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他们都因为这幅画而断断续续地见面。

至于他们在期间所谈论的话题和内容,至今无人可知了。虽然简觉得她会给爱玛写信,但那个时期留下的几封信中完全没有提到这个做模特的年轻评论家。一些提及的信或许在简即将离世前被烧毁了。根据简的女儿朱莉后来从母亲其他朋友那里听来的消息,生病中的简曾嘱托姐姐帮她把一些信件烧掉,其中一大部分是她早期和尤金之间的通信。而简相信,其中也必定包括她和那位年轻评论家的来往信件,或是有提及这位评论家的信件。

爱丽丝问她,你当初为什么决定研究简?

她说自己一开始是研究尤金的,并且因此而考了储长智的博士,他是当时国内研究尤金作品的专家。“我通过他认识了简——这个一百多年前和我有着相同名字的伟大画家!尤金曾给她画过12幅肖像画,但她从来没画过尤金。储长智在对尤金的研究中,也曾注意到简,但并未过多涉及,所以当他知道我对此感兴趣的时候,就鼓励我继续做下去……”

“当时他是什么样的?”

“和现在差不多!”

她们各自躺在一张沙发上,爱丽丝点了两支烟,把其中一支递给简。

“所以那个简曾经流产过?你觉得她是故意的?”爱丽丝问。

“我不知道。”简说,她只是猜测,因为除了马丽夫人和爱玛之间那些言辞不清的信之外,她没有任何证据能用来支撑自己这个观点,“我只是猜测……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她会选择流产。”

“什么意思?”

“南宫或许并不知道她有怀孕……知道这件事的应该就只有爱玛和马丽夫人这些亲密朋友。她或许是担心有了孩子会影响到她的绘画事业……”

“他们那个时候不都把孩子丢给保姆带吗?”

“可能是因为爱玛和马丽夫人的遭遇对她产生了些影响。”

爱丽丝哼了哼,被烟呛得咳嗽,简把一杯水推到她那边。

“所以那个评论家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也有关系吗?”

简看着天花板上亮着的昏黄小筒灯,感觉它一瞬间变成了手术室台上的无影照明灯,因为光芒太盛而难以睁开眼。眼前的面容都是模糊的,四周声音嘈杂,脚步声和什么东西被碰倒摔在地上的声音在渐渐远去,一个声音告诉她,现在开始从10倒数,于是她开始张嘴,却毫无感觉。

那栋曾经设施简陋的屋子如今已在城市的多次变迁后被拆毁了,并在上面建造了一个大商场。

简告诉南宫,自己和爱玛约好了去乡下房子里待些日子,南宫说是应该出去多走走……他在一家商贸公司当主管,工作繁忙,有时候即使周末都需要上班。因此他也很少有机会去简的画室。有些时候,他告诉简,自己不怎么懂她的那些画。在简留世的那些画里,有几张是南宫在逗女儿朱莉。

南宫循规蹈矩,对家庭和妻女尽忠职守,他有着老派人的脾性,审慎而谦谦有礼。当与简发生争论或口角的时候,他会选择沉默,然后道歉。简在写给姐姐的信里袒露自己对于南宫的爱和尊敬。或许爱玛从一开始就已经发现——毕竟,她是如此了解自己这个小妹妹。

字里行间所隐藏的某种微妙情感让简颇为着迷。

“我曾经也流产过……”

在谈论简流产的那个夜晚过去近半个月后,在一个同事的订婚宴上,爱丽丝和简站在暮色中的露台上,简突然这么说。

“你知道,年轻时,那些男人总是告诉你自己能及时控制住,但最终都收拾不了残局,于是倒霉的只有你……如果男人也能怀孕,避孕药肯定会像口香糖一样易售。”爱丽丝笑道。

简曾想偷偷地怀孕,这样就能让储长智彻底地留在自己身边,所以有一段时间她都骗他说自己会吃避孕药,所以不必采取其他安全措施。那段时间,她好似着魔一般,忍受着内心恐惧和渴望交织成的煎熬,愿意为此干出一切不可思议之事。但她却从未怀孕,她还曾为此去医院做检查,医生告诉她,她身体没有问题,能够受孕,但却迟迟没有成功。所以之后她发现自己那么恐慌地面对那个假怀孕状况时,荒诞感让她又哭又笑。

这一切前后不过一年,却已经天上地下。

简看着窗外的光影阑珊,在她眼睛里成为一块块色彩和笔触,但身体却已经难以跟上思绪的速度。朱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然后消失,仆人进来问她是否有什么需要,她摇摇头。昨晚爱玛来看她,看到坐在床边的姐姐,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衰老,虽然还不到40岁,但爱玛眼角的皱纹已经变得十分明显了。她通过姐姐反观自己。而在她床头挂着的那幅小尺寸肖像画中,她依旧只有22岁,唇红齿白,头发乌黑,坐在尤金的画室里,看着他全神贯注地工作。

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虽然南宫和爱玛都在鼓励她,但没有比病人自己更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小朱莉躺在她身边,问她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病情恶化得十分迅速,三天之后,爱玛接到南宫电话,让她赶紧过来。爱玛知道事已至此,无力回天了,她只希望上天能让自己见妹妹最后一面,和她說最后一句话。仆人们都站在卧室门外,他们自动给她让了条道。南宫坐在床边,那位神情哀悯的医生看着她摇了摇头。

她没看到小朱莉。

卧室里的一面窗帘拉得很紧,一面半拉着,窗外的寒风被挡在外。屋子里温暖如春,甚至有些闷热,气氛低沉得让人渴望逃离,但当她看到躺在床上看着自己而露出微笑的妹妹时,她止不住地开始流泪……哦,她才37岁,上天是多么残酷!

她握着妹妹嶙峋的手亲吻着,呜咽无语。

“……竟然是这样的感觉!”简说。她想起许多年前尤金临终时所说的那句话:一切都到此为止了。就是这样,一切都结束了。

她想见朱莉,南宫让保姆把他们的女儿带来。

小朱莉感觉到了此刻正在发生的悲剧,眼泪一个劲地流着,她拉着妈妈的手,呜呜咽咽地说着什么。

爱玛替妹妹拭去眼角的泪水。在她们四目相接的时候,她意识到此刻妹妹脑海里出现的那个生命,那个她从未见过的生命……

“你之后有后悔吗?”简问。

“有时候想到会……因为你总在幻想是否会有另一种可能,你知道这种感觉吗?”爱丽丝问她,“有时候你会想如果当初做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决定,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并且又是否就会比现在好?”

“我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所以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简看着不远处的海面,平静似睡眠般无声无息。在来这里之前,她接到储长智的电话,告诉她另一所高校里的一个教授发现了尤金的一些新资料,包括几封信,可能会与他们这段时间正在研究的这些东西有关。她并没告诉自己已出城参加同事的订婚宴,他们将在这里待三天,星期五上午回去。

几个朋友问她们要不要一起去海滩。

她们远远地落在人群后面,一些闪烁的灯光出现在远处的马路旁和更远处的山脚下。酒店里的一个服务员告诉她们,在马路右边拐角处有一家酒吧,游客们经常到那里闲坐或喝上一杯。

晚风和煦,吹在裸露的手臂上好似丝绸滑过。爱丽丝继续追问她在露台上问的那个问题。

“我有后悔……”简说,“一直都在后悔。如果有另一次机会,我不会选择当初所选的那条路……”

朋友们在沙滩上奔跑欢呼,向她们挥手。

爱玛轻轻地拍了下妹妹的手臂,一头幼鹿站在离她们不远处的小树丛旁盯着她们,好像在猜测她们的心事般,十分认真。简被它的专注吸引,甚至想象在下一刻,幼鹿张开嘴,开始说话。一声沉闷的响声突然响起,惊走了幼鹿。

夏日的森林蓊郁茂盛,阳光经过枝枝相覆的树叶洒了下来,稀稀拉拉,晶莹剔透。爱玛陪着简到这里散步,并带着速写本,随时准备记录下那些转瞬即逝的光影与精彩。曾经属于父母的老房子就在森林道路的尽头,她们在这里无人打扰,用心记录和作画,宛如天堂。

……哦,那些时光!那些时光,一去不回。亲爱的夫人,对于那一我们共同的爱好,难道不正是记录这些眨眼间就消失的记忆吗?尤金先生曾经说,这是现代生活的精髓和真谛。没有永恒吗?我问他,他回答我说,这就是永恒……尤金和他那些伟大的朋友们,如果我们不必自谦,这其中也会包括夫人您和我自己——用他们的作品创造了一种新的生活,而我衷心希望它能给那些充满渴望的后来之人提供帮助和希望,毕竟这个世界无论如何都还是残缺的……(10月3日)

“你还好吗?”爱丽丝问。

简移开目光,点点头。但她没告诉爱丽丝,她刚才看到一头美丽的幼鹿站在不远处,盯着她看。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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