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创作对理想文化人格的塑造
2018-02-11王晓瑜
王晓瑜
文学之于读者的姿态粗略的看,大约有三种:俯视式、平视式与仰视式。与易于过分迎合读者的仰视式写作稍不注意就会陷入商业写作的泥沼相比,俯视的姿态往往会导致作者以读者的人生导师自居,作品因之带上过重的说教意味,在阅读过程中,作者与读者关系远不如仰视式与平视式融洽,近年来人们对之也多有批评。尽管如此,优秀的文学作品总应该包含某些高于现实生活的东西,总应蕴蓄一些对于读者在精神、修养、情操方面有所提升的资源,作家在叙述时居高临下一副师爷的神态固然令人生厌;但是把自己放低到普通读者的层次,或是跟着普通读者的兴趣跑,成为读者的尾巴,却也不能不说是一种更严重的缺憾。优秀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这样的偏于再现现实生活的文学样式,当然首先需要直面现实,敢于呈现“惨淡的人生”,但其中同样需要一定的理想性,有一种对于“应然”的生存状态的指向,召唤着艰难跋涉在坎坷的人生旅途中人们奋力向上登攀。因之,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也必然包含着作者对于这样一种社会与生命个体的“应然”状态的理解与设计,表现在人物形象上即是理想人格的塑造。
在人格理论中,人格被视为一种对于人的多重因素的整体性的塑造与整合,而文化则正是人类所生存的时空中历史的与当下的、传统的与现代的多重社会因素甚至自然因素的整合。因之,文化无疑是人格塑造中最为重要最为关键的因素。正因为这样,有的学者甚至提出“从大文化的视角,人格就是文化的产物,人格的形成就是文化熏陶的过程。文化人格,也就是文化所塑造的人格,以及人格所表现出来的文化品质。”①文化在人格塑造中如此重要,因而,把理想人格的塑造简约为理想文化人格的塑造虽不准确,却也是直逼问题的关键,有很多合理的地方。在以小说人物塑造与文化人格关系为中心话题的探讨中,对理想文化人格与小说人物形象的塑造顺理成章的应是不可或缺的需要探讨的一个环节。
在当代文学中的许多小说文本中,作者都直接或间接表达出自己对理想文化人格的理解与设计。在《白鹿原》中,朱先生与白嘉轩无疑是儒家理想人格的体现者,朱先生是儒家文化“精魂”,其身上体现的是儒家理想观念性的一面,或者说就是这种文化观念的象征,而白嘉轩则是这种文化理想在世俗世界的践行者。在这部小说中,儒家理想人格应该是朱先生与白嘉軒的合体。在《小鲍庄》中的少年捞渣则是儒家“仁义”人格的化身。《棋王》王一生身上也有着道家文化式的理想色彩,朴拙呆痴的王一生有着保持独立自我于思想狂乱的时代超然物外的智慧。《迷城》中的杜华章以道家的阴柔之道为政处事,避免了如鲁乐山因过于刚性而导致身败名裂,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自己的政治抱负、政治理想,从事功的层面体现出道家文化人格的理想性。《笑傲江湖》中纵横江湖、无拘无束、自在逍遥的有着道家风范的令狐冲对于久居狭窄逼仄的弹丸之地的香港、局限于现代都市文明中的金庸先生,怕也是一种心向往之的理想文化人格。《圣天门口》中梅外婆与雪柠始终以博大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来对待一切人和事,是闪现着耀眼的人性光辉、体现着作家人性理想的人物形象,她们的普泛式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带着明显的基督教文化色彩,是作家依托基督教文化塑造出的理想人格体现者。《劳燕》中阿燕这一遭受惨痛伤害的不幸女子,在苦难中完成了精神蜕变,成为拥有博大悲悯情怀的拯救者,其身上体现的也是基督教文化理想人格。而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尤其是民间社会)有着极深影响的清官文化,则更明显的具有理想色彩,或者说理想性是其本质的特征,《乔厂长上任记》中的乔光朴、《新星》中的李向南、《抉择》中的李高成、《人间正道》中的吴明雄、《苍天在上》中的黄江北、《龙年档案》中的罗成、《人民的名义》中的李达康等改革英雄与反腐英雄,都是理想型的人物,尽管他们生存时空各异,面对不同的矛盾冲突,人物个性也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是回应了普通民众内心深处的对于清官的渴望,其底色皆是在中国社会中有着深远传统的清官文化人格。即使在《张居正》中的张居正、《雍正皇帝》中的雍正等偏于权谋文化人格的形象身上,仍有着浓厚的“英雄”色彩,是极具中国传统文化色彩的有着雄才大略的“能臣”与“明君”人格形象。激情理想型文化人格本就不乏理想色彩,虽然在有的作者那里,有着对这种理想激情型人格的冷静的反思与审视,如阎连科之于《坚硬如水》中的高爱军、夏红梅,叶兆言之于《很久以来》中的竺欣慰,然而更多的却是作者自我理想与激情的投射,如王蒙之于《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的林震,梁斌之于《创业史》中的梁生宝,浩然之于《艳阳天》中的肖长春,梁晓声之于《今夜有暴风雪》中的曹铁强、裴晓芸。《班主任》中的张俊石寄寓的是知识界在启蒙文化重启之时的启蒙理想;《红高粱》中戴凤莲们生命力极度挥洒、个性极度张扬的畅快淋漓人生也包含着拘谨委顿的现代人对这样一种隐藏于民间草莽文化中的狂野生存状态的向往。《群山之巅》中可与天地万物相通,不会长大,处于童年纯真状态的安雪儿,一定程度上也可看作与中原文化同西方文化相比,仍处于人类文明发展童年阶段的鄂温克边地文化中充满理想色彩的人格化。
但是,尽管陈忠实与王安忆对这样的理想人格与其背后的文化理想满含崇敬,对它的逐渐消逝充满惋惜,但也不能不直面其在历史与时代变迁中的困境:美好的东西未必都是适时的,未必都有生命力。无论是朱先生、白嘉轩,还是捞渣,在践行这种文化理想时都是形单影只的孤独者:朱先生尽管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可以预知后事,但对其死后多年之后坟墓被掘无能为力,显示出他在应对时代风云变化时的无力与无奈;捞渣虽在少年,却似乎缺少一种勃发的朝气,始终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给人一种未老先衰的感觉。朴拙呆痴的王一生有着保持独立自我超越于思想狂乱的时代之外的智慧。但这样的文化人格面对如此迷狂的时代时只能是仅以身免的消极应对,其实于世无补;乔光朴尽管在厂内改革大刀阔斧、所向披靡,但是厂外“搞外交”,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却一筹莫展,稍许给人一种“窝里横”的感觉;李高成最终发现自己据以反腐的市长位置是其部下通过贿赂买来,其实是腐败的产物,这其中寓含着一种釜底抽薪式的失败,清官人格的虚幻性可见一斑。张居正在改革之初,权谋是不得已而用之的手段,但当他尝到权力所带来的好处时,就逐渐向权臣转变。戴凤莲、余占鳌们不受拘束、敢爱敢恨的狂野人格中破坏性与血腥色彩也显而易见。如果说儒道等中国本土文化及其理想文化人格的困境来自于时间的变迁,基督教理想文化人格的困境来自空间的移易,阿燕终其一生都没有摆脱贞节(这种观念极具中国文化特点)问题的困扰,即使在她的被拯救者那儿,也很难形成其圣洁的形象。而安雪儿也不可能永远保持童年状态,她终究是要长大的,其身上的纯净与神秘色彩终将随之而消散,这其实也是边地文化的运命。这些理想文化人格塑造,几乎都或隐或显的有着或多或少的美被损毁的悲剧底色。
因之,作家在依托某种文化塑造理想的人格,也需直面这种文化与其理想人格在现代中国所面临的困境以及其本身的悖谬之处。这在上文提到的优秀小说中多有体现。这样一种缠绕纠结的复杂状态,既是作品反映现实的深度体现,也体现着作者思考的深度,恰是优秀的文学作品的魅力之所在。任何无视既有文化在当下的困境与其本身的悖谬;把其夸大到一种十全十美的理想状态都是不足取的。所有的既有文化样态都有可供构建理想文化与塑造理想文化人格的资源,但理想的文化及其文化人格应是种“应该如此”的存在,不应是回到过去,而应是指向未来。
注释:
①毛克强、袁平:《开创当代小说人物塑造的新阶段——〈九型人格〉对人物塑造的启示》,《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
责任编辑 赵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