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致百虑：“六艺”裂变诸子百家

李万堡,陈醒芬

(汕尾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社科系, 广东 汕尾 516600)

中华元典“六艺”除《乐经》早佚,其《诗》《书》《礼》《易》之传先于夫子,《左传》屡征。孔门以《诗》《书》《礼》《乐》“四艺”立教。《诗》者,郊庙祭祀“绝地天通”之辞、邦畿燕飨之乐及里巷风谣之歌,言语以引诗、赋诗以言志。《书》者,载先王话语、政令要事,乃“记言”之史;《礼》者,狭称《仪礼》,乃冠、婚、丧、祭之法,天道人伦之序,序故群物皆别;《乐》者,天地之和也,和故百物皆化。若夫礼乐之施于金石,越于声音,用于宗庙社稷,事乎山川鬼神,则此所与民同也。《易》者,要事决策,卜而后行。故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仲尼晚年读《易》,以致《韦编三绝》,又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春秋》者,亦为孔子晚年依《鲁春秋》而删述,故而《易》与《春秋》非孔门立教蓝本。章实斋曰：“至于官师既分,处士横议,诸子纷纷,著书立说,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尽出於典章政教也。儒家者流,乃尊六艺而奉以为经,则又不独对传为名也。荀子曰：‘夫学始於诵经,终於习礼。’庄子曰：‘孔子言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又曰：‘繙十二经,以见老子。’荀庄皆出子夏门人,而所言如是,六经之名,起於孔门弟子亦明矣。”[1]

《庄子·天道》曰：“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翻十二经以说。”(有云“十二经”乃以六经又加六纬;又云《易》分上下,并十翼而为十二;又云《春秋》十二公经也。)章实斋曰：“事有实据,而理无定形。故夫子之述六经,皆取先王典章,未尝离事而著理。后儒以圣师言行为世法,则亦命其书为经,此事理之当然也。然而以意尊之,则可以意僣之矣。盖自官师之分也,官有政,贱者必不敢强干之,以有据也。”[2]“先王典章”即“六艺”,章实斋先言“诸子出于六艺”,继之又依班固之“官师之分”而肯定“诸子出于王官”而“以有据也”。章实斋此论实为淆乱“六艺”与“王官”二说。“六艺说”实为笼统学术之论,“王官说”乃支离学术之说。夏商周三代之思想学术尚在巫史笼罩之下,未曾瓦解分治,故班固之“王官说”乃缘木求鱼,未若庄子“六艺说”为切,查章实斋此论,前后龃龉,不足为训。

儒家元典初为《易》《书》《诗》《礼》《乐》《春秋》,前三者流传较早,《左传》屡征,至汉武独尊儒术,儒家思想成为官方意志,列“六艺”之五为官学,设“五经”博士。唐代以《易》《书》《诗》加“春秋三传”再加“三礼”,并称“九经”,也立学官,并以取士;唐文宗又增《论语》《尔雅》《孝经》为“十二经”(实缺《乐经》)。宋朱熹由《礼记》析出《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并为“《四书》”,至此,儒家之“十三经”地位确立。清乾隆镌刻《十三经》于石,阮元又合刻《十三经注疏》。自司马谈以“六家”类聚百家,班固衍为“九流十家”,然后世儒家何得独擅？孔、孟即为诸子之一,即与老庄、墨翟、公孙龙、邹衍、申韩之徒同列,又何得独尊？《论语》《孟子》《大学》无“经”而“经”,《道德经》却“经”而不“经”,故所谓序经、子之别亦儒家自说自话,有悖中华思想学术之宏旨,亦不足为训。

一、庄、孟振铎而各执一端

诸子渊源,自古众说纷纭,然庄、孟二子可谓振铎天下。孟子依政治立论,影响颇深。“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孟子·腾文公下》)以为时代使然,社会使然,西汉淮南王刘安深然之,并提出“应世之急说”,其《淮南子·要略》指出：“诸子之学,皆起于救世之弊,应时而兴。本于世变之所急。”

近人孙德谦以为“诸子源于‘六艺’”,肇始意欲“救世”。“今夫春秋以后,周为共主,天下相务于战争,而政异俗殊,人心变诈,故庄子任天,所以诛僭乱之君,欲以返诸皇古之治而革其浇漓之习;墨翟通权达变,其节用、非攻之说,苟善行之可以救奢而却敌;名、法家崇实黜伪,信赏必罚,盖深恶夫世主之是非不辨,功罪不当者,而将以其道易之;苏、张学于鬼谷子,历说诸侯,取富贵于立谈,儒者每鄙之为不足道,然禁攻息兵,天下稍免于干戈之患,其功烈亦何可轻议;若夫管氏相齐,一匡九合,商君辅秦,国富兵强,非又成效卓著乎,所谓救世者,此也！”[3]孙德谦不仅力主“救世说”,还认为诸子源于“六艺”而不缪于孔子,提出“无诸子而圣人之经尊,有诸子而圣人之道大”，“正经为道义渊海,子书为增深川流”。又胡适之“救时说”与孙德谦“救世说”旨趣相投,但胡适反对其“诸子源于六艺说”,并说“其言则无悖于经教”是孙氏全书(《诸子通考》)之“大累”。“似仍未脱儒家的窠臼。他的书受此一个观念的影响真不少！”[4]

庄子“诸子出于六艺”论,事理较孟子则更为详备,亦非后世刘安堪比。《庄子·天下》论“六艺”曰：“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六艺”之学“其运无乎不在”,而百家却各执一端以自好,不见天地之纯,百家往而不返,天下道术斯裂为诸子讨源更确,可谓揭橥大道。庄子曰：“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南朝刘勰亦以庄论为确：“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文心雕龙·诸子》)但庄子只见天下道术之“必不合”之状,而未见其“必合”之势。所谓“必合”者,历史必然。当此任者,乃《吕氏春秋》。

二、“王官说”雄视百代

然诸子渊源论彪炳千秋者,并非庄孟,而是班固。他据刘歆《七略》提出“出于王官”说(《汉书·艺文志》),并直启“新文化运动”。《汉书·艺文志》载：“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袓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法家者流,盖出於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长也……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诸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观万方之略矣。”《隋书·经籍志》认同此说。班氏依儒立言,是非未缪于圣人,然后世商榷沓来。其一,诸子“十家”既然为“六艺”之“枝条”,何以独为儒家之经典？其二,诸子虽各执一端,思想彼此渗透,而“王官说”何以武力割裂之。

一般以为班固之论与庄子无涉,一倡“六艺”,一倡“王官”,岂不知二者亦同归而殊途。究庄子与班固二论,并非全然悖谬。《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曰：“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智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亦言诸子出于“六艺”,又曰“出于王官”,与其“六经之支与流裔”之论略相龃龉。“王官说”言儒家出于司徒,道家出于史官,阴阳家出于羲、和之官,法家出於理官,名家出于礼官,墨家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出于行人之官。此论貌似精到,而实湮没了自家思想之精,遂成世代聚讼鹄的。班固说,诸子若“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其各有优长蔽短,然皆归于六经。若折中诸子,则平天下之道得之。此则司马迁早已有说：“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裁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史记·五帝本纪》)百家之言,言人人殊,难定于一,然皆“言皇帝”也。修六艺术,观诸家言,舍短取长,司马迁即曰诸子源于《六经》,又曰诸子发展《六经》;即曰诸子之精纯,又曰诸子之偏执,班固接武。惜班固只见“一致百虑”(天下道术裂变),未见“殊途同归”,未出庄子窠臼。“同归”者,即“牢笼百家”者,《吕氏春秋》当仁不让。始皇帝不然,废黜吕学二世而亡,汉文、景二帝尚黄老杂霸而治,孝武帝黜百家则疲敝中国。但班氏竟贬吕氏为“驳杂”并列于“九流”之末,此其大谬。章学诚《文史通义》秉承庄子之说,即战国之文,源出六艺,因道体无所不该,六艺足以尽之。而诸子之书,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毕竟仅得于道体一端。章曰：“所谓一端者,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而出辞必衷于是也。《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教也。其他杨、墨、尹文之言,苏、张、孙、吴之术,辨其原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录》之所叙论,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言也。”[5]章学诚之轮出于庄子之辙。章学诚所谓之“道体”即指“六艺”,诸子得于“道体之一端”,即诸子皆“六艺”之流裔。庄子“六艺说”与班固“流裔”论后世鲜为提及,而班固“王官说”则一枝独大。“王官”即当时司掌文化政令之官,王官可谓诸子近源,其渊薮乃在“六艺”,“王官”为“六艺”之流,班固以流代源遂使后世释疑鹊起。梁启超《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考释》批评班固“强作解事，穿凿附会”。认为班固将诸子起源追述至各具体官守是便于分类,并非确有其事,故不足与辩。

胡适服膺刘安“应世之急说”,他说“已足摧破九流出于王官之陋说矣”,班固“皆附汉儒附会揣测之辞,其言全无凭据”。胡适以《诸子不出于王官论》辩谬于班氏曰：当下皆受章太炎影响而主班氏之“王官说”,其实皆汉儒附会揣之无凭之辞。如说“间有近于王官之所守”则可,如阴阳家近于古占侯之官,“此犹可说也”;古者学在官府,非吏无所得师,“亦犹可说也”。至谓诸子出于王官,“亦大悖于学术思想兴衰之迹矣”。因刘歆之前并无此说,昔人论诸子者莫备于《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篇》《论六家要旨》《淮南子·要略》此四书,而此间皆无“王官说”。《淮南子》自“文时,纣为天王之子”以下专论诸家学说所自出,以为诸子之学皆起于救世之弊应时而兴故有殷周之争,而太公之阴谋生。有周公之遗风,而儒者之学兴,有儒学之弊、礼文之烦扰,而后墨者之教起。有齐国之地势、桓公之霸业,而后管子之书作。有战国之兵祸,而后纵横修短之术出。有韩国之法令“新故相反、前后相缪”,而后申子刑名之书生。有秦孝公之图治,而后商殃之法兴焉。此所论列,虽间有考之未精,然其大旨以为学术之兴皆本于世变之所急。其说最近理。即此一说已足推破九流出于王官之陋说矣。其言“官人守要而九流宣其义”,大足贻误后学,夫义之未宣,便何要之能守,学术之兴,由简而繁,由易而赜,其简其易,皆属草创不完之际,非谓其要义已尽具于是也。吾意以为诸子自老聃孔丘至于韩非,皆忧世之乱而思有以拯济之,故其学皆应时而生,与王官无涉。”[6]胡适思想显为孙德谦、梁启超之说遗存,尤其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直启胡适。胡适批评班固“九流十家”之剖判及诸子皆“出于王官”为大缪,直击时下国学界权威章炳麟等,可谓振聋发聩,余英时对此亦评价甚高。

胡适批评班固诸子“出于王官”论,固然通理,然其结论“皆忧世之乱而思有以拯救之”亦未得其精。诸子意欲救世,皆其动机,而其思想渊源,胡适并未言明。胡适赞同孙德谦的“救世说”而提出“救时说”,但反对孙德谦的“六艺说”。其实无论“救时”“救世”都与“六艺说”不悖,“救时”“救世”是动机,“六艺”是思想,二者较之,胡当让与孙。班固之论诸子为“六经之流裔”未错,其错在把“九流十家”与“王官”各自对应。胡适否定了班固“王官说”,而又未理睬其“六艺说”,失之肤廓。

三、“六艺”统摄诸子

马一浮精研佛学、宋学,后又由宋学返诸“六经”,提出“六艺该摄一切学术”之说,而其前提即楷定国学名义。“学”者,“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也”,即能洞悉事物表里,并说与他人者,始可名为“学”。而“国”者,有别与外国学术之谓。然此名目过于笼统,依时贤或分为小学、文字学、经学、诸子学、史学等类,大致依四部立名,然四部仅分类法耳。“能明学术流别者,惟《庄子·天下篇》《汉书·艺文志》”,因时贤楷定泛泛,皓首难明,所以第一须正国学之名,其次先读基本书籍,其三讲求简要方法。马一浮说：“今先楷定国学名义,举此一名,该摄诸学,唯六艺足以当之。六艺者,即《诗》《书》《礼》《乐》《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国二千年来普遍承认一切学术之源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艺之支流。故六艺可以该摄诸学,诸学不能该摄六艺。今楷定国学者,即是六艺之学,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学术,广大精微,无所不备。”[7]7故“国学者,六艺之学也”。

国学原指“国子监”之官学,国学之性,今无定论,或与西学有别,今人论之乃相对于“西学东渐”之中华传统文化思想学术,别称“汉学”“中国学”。以先秦经典及诸子百家学说为根基,涵盖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道学、宋明理学、明清实学和同时期的先秦诗赋、汉赋、六朝骈文、唐宋诗词、元曲与明清小说并历代史学等一套完整之文化、学术体系。马氏楷定国学,固然偏执,然有厘清学术源流之功,其为否定雄视百代之“王官说”而回归“六艺说”。《礼记·解经》引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庄子·天下篇》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孔子以人立说,庄子以道立说,马氏认为六艺大旨“莫简于此”。

马氏沿用典籍初称“六艺”而不称“六经”,他说：“《汉书·艺文志》以六艺当六经。经者,常也,以道言谓之经;艺犹树艺,以教言谓之艺。”[7]8孔门立教,“六艺”有两大类,一曰礼、乐、射、御、书、数之基本技能(《周礼·保氏》),二曰诗、书、礼、乐、易、春秋之典籍传习。《礼记·王制》：“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可见四教本为周之旧制,而《易》藏于太卜,《春秋》本鲁史,孔子晚年始加赞述,可知《易》与《春秋》未列入孔子教学内容。然而“六艺”为何是典籍传习而非基本技能类,自“及门之徒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及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易》，修《春秋》，可知此谓六艺。马一浮基本思想是“六艺该摄一切学术”,其约为三门：六艺统诸子,六艺统四部,六艺统西学。

其一,“六艺统诸子”。他认为知此须先明六艺之失。《礼记·解经》“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此为《解经》之论。但马氏认为所谓“失”者,并非六艺之失,而是后学所遗：“‘学焉得其性之所近’俱可适道,其流失者,习也。习有所偏重,便一向往习熟一边去,而于所不习者便有所遗。高者为贤知之过,下者为愚不肖之不及,遂成流失。”[7]8-9班固之某家出于某官,其说关乎政治。若说道家出于史官,然五千言是否周之国史？墨家出于清庙之守,何以不言笾豆之事？马一浮“方术”出于“道术”说,胜于班固“九流出于王官说”多矣。与其信刘歆及其弟子班固,不如信庄子：“道家体大,观变最深,故老子得于《易》为多,而流为阴谋,……庄子《齐物》,好为无端崖之辞,以天下不可与庄语,得于《乐》之意为多,而不免流荡……墨子虽非乐,而《兼爱》《尚同》实出于《乐》,《节用》《尊天》《明鬼》出于《礼》,而《短丧》又与《礼》悖……名家亦出于礼……法家往往兼道家言,如《管子》,《汉志》本在道家,韩非亦有《解老》《喻老》,自托于道……其得多失少者,独有荀卿。荀本儒家,身通六艺,而言‘性恶’‘法后王’是其失也。若诬与乱之失,纵横家兼而有之……杂家是得少失少。农家与阴阳家虽处于《礼》与《易》,末流益鄙陋,无足判。观于五家之得失,可知其学皆统于六艺,而诸子学之名可不立也。”[7]10至于何为“道术将为天下列”,马一浮深然庄子之论：“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诸子皆管中窥豹,放大自家“方术”(“道术”即“该遍”之称,“方术”即一家之学),皆成“一曲之士”自然“不该不遍”。而显然此间庄子已指出“方术出于道术”,即“诸子出于六艺”。但后世学者皆醉心于“百家争鸣”之热闹场面,而冷落了诘屈聱牙之“六艺”,见流不见渊,见木不见林,即“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

其二,“六艺统四部”。经部诸书皆由“六艺”衍生,至宋而足备之。《十三经》中《周易》《尚书》《毛诗》《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春秋毂梁传》九经自当该摄于“六艺”,而“六艺”之旨有“散在《论语》而总在《孝经》,是为宗经论”,《孟子》道醇而与《论语》并列。就子部而言,马氏以为“春秋三传”不属经部,其与《尔雅》同为释经论。曾子、子思子、公孙尼子诸篇不得名经,然亦同为宗经之论;《尔雅》亦不得名经,但亦同为释经论;《说文》附于《尔雅》“本保氏教国子以六书之遗”。史部首推班马,而二家皆附于《春秋》。“纪传虽由史公所创,实兼用编年之法;多录诏令奏议,则亦《尚书》之遗意,诸志特详典制,则出于《礼》,如《地理志》祖《禹贡》,《职官志》祖《周官》,准此可退。纪事本末则左氏之遗则也。”[7]11后世史学巨制“三通”(《通典》《通志》《通考》)及《通鉴》则“编年记事出于《春秋》,多存议论出于《尚书》,记典制者出于《礼》”。概言之,诸史悉统于《书》《礼》《春秋》之论不虚也。集部之文章流别虽繁,皆统于《诗》《书》。他说：“《诗》以道志,《书》以道事,文章虽极其变,不出此二门。”又诗教通于书教,故一切文学皆可曰“诗”“书”二“教”之遗。

其三,“六艺统西学”。马氏认为,《易》明天道,究天人之理,当可统自然科学,《春秋》明人事,研人类社会之理,大凡人文社科皆可统之。然《易》为《春秋》之本,不明乎《易》,则不能明《春秋》,故一切数学、物理皆《易》之支于流裔。文学、艺术统于《诗》《乐》,政治、法律、经济统于《书》《礼》,哲学之本体论近于《易》,认识论近于《乐》,经验论近于《礼》;唯心者《乐》之遗,唯物者《礼》之失。马氏还征引“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诗》教主仁,《书》教主智,合仁与智,岂不是至善么？《礼》是大序,《乐》是大和,合序与和,岂不是至美么？《易》穷神知化,显天道之常;《春秋》正名拨乱,示人道之正,合正与常,岂不是至真么？诸生若于六艺之道深造有得,真是左右逢源,万物皆备。”[7]15马一浮此“三统说”,良莠杂陈，“六艺统四部”似略有牵强。“六艺”既为元典,而又裂变诸子,诸子又衍生“经传”,“经传”又条分“四部”。文章流别,层层转进,若言“六艺统四部”得义理,一如今世之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皆可统于“六艺”岂非穿凿虚无者何？“六艺统西学”又殊难索解。文明异域,各原其源,进化同理,思致逻辑亦为“殊途而同归”,而马氏如此穿凿中西,确有夜郎之嫌。然马氏上窥庄子,下该诸学,盖因“六艺”直启诸子,以“六艺统诸子”殊为确当,亦与章实斋的“六经皆史说”暗合。但马一浮列章实斋为班固一脉则立论未稳。班固见流不见渊,割裂诸子。章实斋为之讨源,统合道术,回归庄子。

章论诸子皆“六典之遗言”,又“六经皆史”,亦即马论之“六经统诸子”,两论殊途同归。“王官”不能代替“史典”,“史典”不可割裂为“王官”,盖上古之世,时值文化浑然天成,文史哲思本无边鄙,其一切坟典或曰“史”可解。如班固并列司徒、史官、羲和之官、理官、礼官、清庙及行人之官,淆乱中古官制衍生之源流。以章、马二氏为代表者,否定“官职”狭论,以“史典”为源,切中肯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