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归鸿
2018-02-10邓跃东
等待秋风起
有一年,我带着六岁的儿子到市郊的松坡公园游玩,公园以蔡锷之字为名,他是我们邵阳人。此园由山林开辟,面积宽阔,湖山环绕,松树挺立,当时枯草泛黄,游人稀少,一片寂静。两人走到一个高坡上,枯草丛里忽然“嗦”地飞出几只大鸟,把人吓了一跳,我赶紧抱住儿子。转眼间,它们已经飞上湛蓝的天空,惊声回荡入耳,真有鸿雁秋返、声啸长空的意味。
此地僻静,把鸿雁都搅飞了,还是走吧,它们可能还要回来。转身时,看到了旁边有座水泥砖砌物,规模还不小。走近一看,又是一惊,大理石上横刻着“贺绿汀之墓”几个字,由赵朴初题写。怎么是他呀,老先生晚年一直在上海生活,印象中好像老家是邵东县乡下的,离这里有几十公里路程。
这时,来了几个上了年纪的游人,他们也惊感著名音乐家贺绿汀竟安息在这里,有说叶落归根吧,人多是这个归宿,不管年轻时飞得有多远。我环视一阵,看到墓碑四周围着一圈金属栏杆,上面镶嵌五线谱音符,呈现出与墓主身份吻合的气氛。我认识五线谱,惊讶怎就是这一首——《游击队歌》。这是贺绿汀的代表作,他给人们的记忆,倒像是个老游击队员!
回家后,我查阅了一些资料,请教了一些早年见过贺绿汀、有过交往的人,了解他的生平、尤其是魂归故里的情况,犹感他漂泊不定的经历真像一只天涯飞鸿。
贺绿汀1903年出生,青年时代到邵阳、长沙读书,爱好音乐。他的三哥与毛泽东是湖南一师的同学,他受影响也离乡投入音乐救国活动。1926年加入中共,1928年被捕关入国民党监狱近两年。后辗转上海、天津、北京、南京、广东、香港等地,出生入死,矢志不移,用一把小提琴抗日救国。1937年在山西抗战前线创作《游击队歌》,旋律激发全国上下的抗战热情。1941年到新四军工作,1943年到达延安,新中国成立后出任上海音乐学院院长。直到1950年,他才回到阔别20多年的家乡。后来仅回家三次,如一只天涯飞鸿,顾不上回乡多歇停一刻,直至1999年在上海因病去世。我就此问过多人,多认为叶落归根,但无人知道他本人的心里想法。
越是深入了解,越是不得其解。我想起苏轼年轻时写过一首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贺绿汀应是深得诗意的,观其一生,他心怀大地,鸿飞无迹,超然物外,随遇而安,不会仅因传统的家乡观念又飞回来;解放后他都在上海生活50年了,加之他的归葬是在2003年去世后第四年才进行的。我觉得,总有一种理由能够说明事情的实质。
幾年了,这篇以飞鸿为旨意的文章就一直未能开笔,自己心里不透彻,怎又说得明白,还是酵藏在心吧,等待自然结果。
有一次,我跟政协的一个朋友谈起此事,觉得他们对文化名人了解要宽广,他说读大学时就听过贺绿汀的一次演讲,有过一些关注,还给我找了一些资料。情况大致是,市里打算建设松坡公园,为了提升文化影响力,拟在园内修建贺绿汀音乐广场和纪念馆,1996年安排人到上海征求意见,贺绿汀说,只要对家乡人民有好处的事都愿意做。贺绿汀去世后,松坡公园的建设方又向贺老亲属提出,希望将贺老骨灰安葬到公园内,与馆、场设施布局整体一致,同时也是让贺老魂归青山故土。贺老的亲属经过考察和商议,同意了这个方案,一是实现了父亲的心愿,二是能够更好地纪念父亲。2003年7月,在纪念贺绿汀诞辰100周年之际,家乡人将贺绿汀夫妻一半的骨灰迎回、安放到松坡公园,另一半留在上海龙华烈士陵园。
原来是这样,从时间和安排上说通了,但是情感上怎么理解,既然贺绿汀生前有愿望,他是基于什么决定魂归故里?不会是为了配合公园的一个布局吧!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返乡的因子在涌动,但是找不到依据。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沈从文说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就要回到自己的故乡。这是说一个人的精神灵魂要回到起始的地方,并非仅指生命肉身的归返。贺绿汀这样饱经沧桑、思想开明的文化大家,必有深厚的情感所寄。
有人告诉我,贺绿汀晚年一直挂念家乡,不但出谋划策,还帮钱帮物。他还提供一个细节,上世纪90年代,家乡人去上海看望他,他的小院里种了很多苦瓜,自己吃的,他说上海条件好,家乡生活疾苦,不能忘了,人家离开时,他买了很多改良的果蔬种子让带回去。心念家乡,尽己之力,也是正常情理,但不足以让他决心归故。
前不久,因工作关系去了一趟邵东县,我们徒步查看一条通村公路,穿过青山越过田野,来到山下的一个小村子。同行的人说,这里就是音乐家贺绿汀的家乡,他的故居还保留着呢。我听了一惊,连说去看看。
这是一栋木架砖墙于一体的瓦屋,屋前是一口池塘,边上栽了几棵树,木屋有六七间房,很是陈旧了,屋里陈列很多贺绿汀的图片,故物不多,但他出生时的木床却保留了下来。旧屋的邻里是贺绿汀的本家堂亲,一个七十多的老汉给我们介绍着,他说贺绿汀最后一次回到祖屋是1980年3月。我突然想到那个久存心里的疑惑,就给老人点了一支烟,慢慢地攀谈起贺老归葬故乡的事情。老人沉默了一阵,缓缓地说,他是回来陪二妹子的,他二妹子就躺在屋后的山上。老人用手指去,山上青松郁郁。
还有这回事?我的心立即紧了起来。我们邵阳人把男孩叫伢子,把女孩叫妹子,我在资料上看到过贺绿汀的二妹子贺晓秋的文字,但我不知道是这个结果。老人告诉我们,1966年夏天,贺绿汀因写文章受到错误批判,二女儿贺晓秋因不堪抹黑,有个晚上从审查室跑回家,打开煤气刚烈自尽。这位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不久的妹子,坦然地用一个休止符结束了一切。
这时有个中年汉子走过来跟我们说话:他二妹子大学毕业,只活了29岁,她很热爱生活,原本就要结婚了,临走前将自己绣制的、准备自己用的枕套送给了一个同学,她绣的百合花清雅秀丽,家里人见过,原本等着喜庆呢,没想到却成为了一个忧伤的记忆。
老人继续说,贺绿汀被关押五年之久后无罪释放,出狱时家人已经不认识他了,还是小女儿从他腋下夹着的破被子上认出了这是自己的父亲,因为被子上有一朵朵熟悉的红花。回到家中,无人敢告诉他二妹子的事情,只说下放到外地去了,但很快被他觉察到了。当家人说出真情后,70岁的老人捶胸顿足,放声痛哭,说女儿劝下了自己,自己却没保护好女儿,连一次规劝的机会都没有。贺绿汀惦记女儿的骨灰在哪里,小女元元说,过了半年,才领回二姐的骨灰,她背着骨灰盒四处流浪,后来放到了家里。贺绿汀听完说,总算还和家人在一起,不能让她孤单,生前没有得到呵护,死后要让她回到亲人的怀抱。
后来老家来人看望贺绿汀,觉得他宽厚温情很多,不轻易发脾气,问长问短,关怀备至,甚至以德报怨,对人不计前嫌。贺绿汀还给家里亲人几次写信,提出要把二妹子的骨灰送回来,老家人开始不理解,他说上海是外乡,没有埋下一个亲人,土地是冰冷的。1980年3月,贺绿汀回到再次阔别20年的家乡,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安葬二妹子的骨灰,亲友们过来帮忙,就放在孩子的爷爷奶奶坟墓旁。下葬那天,贺绿汀对着坟墓说:晓秋,爸爸会回来的!他流了很多眼泪,这一年他77岁了。
现在,我终于理出了头绪,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段悲情经历,真的印证了之前的那些想法,贺绿汀的情感不会那么简单。我又问他们,归葬家乡的事,贺老生前有无向家里人透露过?中年汉子说:如果想详细了解,可以去找松坡公园的人,他们与上海的贺元元有联系。
经过一番联系,我找到上海的一个朋友,他说老人家年事已高,不便打搅,他告知一个细节,贺绿汀晚岁常去湖南路口的街心花园,坐在一张石凳上沉思,久而久之,大家都把石凳空让给他,哪怕他那天没去。他还想办法给我寄来一本贺元元写的《我的父亲贺绿汀》,我看到,她在书里写到父母亲这样做,是“为了使感情上有点安慰”!
原因就这么简单,却沉重万分,两位老人用全部的力量去落实了这一句话。
想不到,贺绿汀一生作品无数,最后的乐章却是这样谱就。我想,此情无计,唯有这样,才能安慰彼此的情感。别人也许想得很多,在父母眼里,往往无需更深的理由,面对孩子的受难,任何时候,都是箍得紧紧的。记得那天飞鸟突起受到惊吓时,我一把抱住儿子,直到他喊哎哟,我才知道用力过猛了。
天涯飞鸿是一种生命状态,回归故土也是一种生命姿态。大地广袤,乡音遍野,何处是乡愁?我想起《诗经》里的千古佳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乡愁就是一个等望吧,雪天里对春天离去时杨柳依依的回望。那么人生充满了等待,漂泊一生,都无法错过,那个黄叶飘摇的秋天,当秋风吹起时,谁又能如鸿归来?如果,骨子里没点情感牵扯,被另一种养分滋润着的生命,肉体即使回来了,一个人的灵魂安能回归?
归去来辞
“叭,叭—— ” 枪声清脆,惊心动魄。
一直记得,教官背手跨立在队列前申明军纪,说起张自忠将军严肃纪律的铁石心肠,我有幸听到了两声相隔数天、却打在同一个死囚身上的枪响。尽管枪声响过半个多世纪,我犹觉子弹落在自己身上,背脊阵阵发麻。
于今,距离教官训话过去二十多年了,我依然听见两声枪响在耳边回荡,看到一个兵士的鲜活灵魂在时光的暗角里旋回不息。
一
日军重兵压境,台儿庄战役即将打响,张将军在紧张部署战略之时,又接到了老百姓的申诉,说有兵士夜里凌辱了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此人被抓伤了腿根,要求查处严惩。
张将军怒火中烧,前天还让警卫营长当众枪毙了两个抢劫殴打群众的士兵,怎这么不戒惧,立马下令全军夜晚脱裤互查,包括他自己。结果很快查出了,全军只有警卫营长孙二勇腿根有伤,他无语以对。
怎么是他?这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人,无数次出生入死。张将军一阵晕眩。他怎么不记得,孙二勇在卢沟桥上抡过大刀,自己在北平代市长遇刺时曾以身护命,可现在沦为罪人,无以辩解。“绑起来”。張将军下令后半天没有说第二句话。数万人看着他,他却看着天空,许久,他做了一个有力下划手势,然后背过身去。孙二勇请求见他一面,张将军没有回头。枪声落下,他一直仰着脸,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流泪了。周围一片肃静,将士无不震动。
但是没想到,孙二勇竟没打死,半月后又回到了队伍。原来,那天他手下行刑的警卫员紧张,没打到要害,夜里醒过来了,被人救起,伤愈后又追赶上队伍。验明正身后,军法处报告给张将军。张将军急匆匆的赶过去,惊讶地望着孙二勇,心里肯定不想再看,可却偏偏出现了。
有人进言,大敌当前,留下算了,是员猛将。镇定之后,张将军却决定重新公开枪决。
这一次,两人相互望着,枪声响后,张将军慢慢转过身去,眼泪扑簌簌地淌了下来……
我记得深刻,教官讲完故事还补充了一句:军纪是命,不可违背,我是不会给你们补第二枪的。大家哄堂大笑。教官沉下脸来说,那可试试!顿时鸦雀无声,因为大家知道,他是全军步枪比武的三连冠。临阵斩兵,多是不得已而为之,人们更能理解一个将领的铁面无私,我若是他,也是这样选择。
二
两声枪响,树立了张将军的威严身影。这种影响在硝烟中延续了多时,人们付诸浓墨重彩,以多种形式不断演绎,流传大地,润泽身心。
光环之下,人们渐渐忘记了这个差些不会倒下的兵士,是他进一步成就了将军的威严正义!多年以后,我在西安的一个军干所,偶然遇到当年投诚的一个退役将官,他曾是张将军警卫营的连长,与归来后的孙二勇有过接触。他的回忆让我有幸耳闻此事的表里,并陷入了沉思——
那个夜里,孙二勇衣衫褴褛地回到警卫营,大家十分震惊,为他担忧着。很快,军法处来了一个军官,向他质问:
为什么要回来?
参加战斗。
肮脏之人不要玷污战场,你赶紧离开。
打完仗,我接受一切处理。
张将军的秉性你清楚,你想过没有,他能让你活下去?
我想过,我还是要回来。
那你等着,我去禀报。
军法处很快得到了张将军的谕示,不能让孙二勇参加战斗,立即枪决。孙二勇听了大笑:我是死罪之人,不能打仗,就应该死去,大家要睁开眼睛看着!
这个鲁莽之人,本已脱身,还要回来送死。在场的人都为之扼腕叹息。可能没有人往深里想,他为什么要归营,明知凶多吉少啊!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自己也带领了几茬兵,聚散匆匆,天南地北,却又心相随之,过几年总要想办法见上一面,有时相对无语,一顿饭后又悄悄离去了。
我感悟到,孙二勇是凭一身纯朴的感情——忠诚,而决然回到张将军的身边。因为张将军在他心中是一座高山,必须时刻守望,不能有苟活之念。
张将军在孙二勇犯事后,曾经怒骂过,怨自己错养了一条狗。事实也是这样,一只犯错的狗,被主人打得半死赶出家门,过几天它又一瘸一拐的回来了,它心里只有一个主人,跟随扈从,无需理由。
忠诚让人无畏,忠诚砥砺勇气。古今历史,战场上很多人吃了败仗、甚至全军倾覆,他也要冒死回营禀报,可能还未开口就被拉出去杀掉了,但他没有害怕,他早想到了。
孙二勇归来了,抱着一颗清醒的心,他懂得要成全的不僅仅是自己,还有其它。
三
但是,有人说张将军处理此事有点过了,他想以此树立自己的威望,毕竟已经执行纪律,让人家死过一次了,非得一罪二罚吗?
事实是,张将军确有特别的想法,他面对的不但是上万部属,还有上万日军。孙二勇的归来,他心里是抓挠的、痛苦的,可想他的抉择有多么艰难!万人之上、众目之中,一双双眼睛,无不是黑洞洞的枪口。张将军的眼里是要建立一支铁军,先得把自己变成一个铁人,他只能让子弹打进自己的心里,撼动全军将士。
如此,张将军要把事情做得更近人情,他亲自安排人做饭炒菜,陪孙二勇吃最后一顿饭,甚至还试图叫人买春让他如愿,后以缴获日本人的一本春宫图相代。
一位师长问孙二勇有什么话要留下,孙二勇想告知众人他并不怕死,站起来撒开上衣,亮出一身发光的伤疤。张将军指了身边一个师长、一个团长、一个参谋,三人同时脱下上衣,身上遍布弹洞刀痕。最后,张将军自己慢慢脱去上衣,大家惊讶看到,他身上无一处平肤,最长的刀痕足有十公分。
翌日清晨,张将军亲自送孙二勇上了刑场。第一次行刑,是枪毙罪犯,干脆利落。第二次行刑,是为战友送终,碎肝断肠。战友们早早挖好了坑,摆好了棺材,然后依次与孙二勇握手告别,他却豪情满怀,好像要去执行重大任务了。张将军握着孙二勇的手说:请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多杀鬼子。
叭——一声枪响,孙二勇倒下了。
两天后,台儿庄战役全面打响。张将军亲临一线,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经过几天的浴血奋战,日军被击垮了,取得了抗战史上一个重大的胜利。国内沸腾,士气高涨。
我想,这场伟大的胜利,是否包含一个曾有罪过后有良知的兵士、以其忠勇血性对参战将士的激励?常言说,活要争气,死要留名,孙二勇出于公心,死在理想追求之下,这算不算殉身,而且他是自我选择,有条件可以不死!这个问题,应该只有张将军知悉,也许曾想过,要在一个合适的时候告诉他。
两年后,张自忠将军在战场上中弹倒下了,成为抗战中国军牺牲的最高将领。他们终于相会了,张将军定会告诉曾经为之流下眼泪的这个人的心中答案。
这对心眼,相互凝望半个多世纪了,成为人们难以挥去的记忆。
随着成长,我也站到了当年教官跨立的位置,我向兵士们申明军纪,讲述了这个故事,最后警告说,我是不会给你们补第二枪的,队列里笑成一片。我侧过脸去留下一句话:那可试试。其时我无配枪、更没有枪毙人的权力,但笑声息没了。
邓跃东,湖南洞口县人,1974年出生,在《天涯》《青年文学》《美文》《散文选刊》《北京文学》《读者》《人民日报》等刊发散文若干。
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