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短篇小说)
2018-02-10汤成难
1
我想和你们讲一讲我们庄上赤脚医生的故事。
我们那儿叫小官庄,庄上有两个赤脚医生,一个叫杨少俊,住在村的最东边;一个叫王曹全,住在村的最西边。东边的杨少俊除了给村东的人看病外,还给东边几个庄上的人家看病,西边的王曹全除了给村西的人看病外,还给西边几个庄上的人家看病。至于他们医术谁高谁低,小官庄的人经常是要争论的,让杨少俊看病的会说杨少俊医术高,让王曹全看病的又说王曹全医术高。我也曾问过我的奶奶——我的家住在小官庄的中央——我奶奶瞪了我一眼,满是皱纹的嘴收缩了一下后,愣是没说一个字,仿佛那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想我们住在庄中央的几户人家,都是既让杨少俊看病,也吃王曹全开的方子,对于大家争论他们的医术谁高明时,我们往往是不讲话的,如果结果偏向于东边,那么我们便会找东边的杨少俊去看病,如果结果又是王曹全医术高了,我们生病时又会悄悄跑到西边去。
杨少俊年纪轻一点,三十来岁,人爱笑,嘴甜,见谁都喊。行医是祖传,前几年又经常出去学习,中西医都会点。你要是看见杨少俊骑着自行车风尘仆仆从小官庄经过,没准就是学成归来。杨少俊会把自行车架上,站在路边跟你讲一讲外面的事,杨少俊每说一句话都带着笑,牙齿白灿灿的。“出去给自己镀了金啊”,他说。
王曹全呢,几乎看不到他出门,除非谁家生病请他了,王曹全才背个布袋悄悄跑去。为什么说悄悄呢?因为王曹全走路没声音,他喜欢穿布鞋,再加上体瘦,不太容易被注意,就像一阵风似的从你身边擦过去了。王曹全六十出头,是个光棍,平时不爱讲话,一说起话来,舌头就打结了,这口吃的毛病和医术都是传了祖上的。
我后背上起过疱疹,在王曹全那儿扎过针,死疼死疼的。他把我摁在大腿上,针尖儿不由分说。我扯着嗓门嚎,我奶奶就对王曹全说,王先生啊,你扎针得轻一点啊——我们那儿称医生为先生——王先生是不理会我奶奶的,顶多说几个字,王先生说:扎针,怎么不疼!
这就是王曹全,我奶奶总是在背地里骂他没人味,简直是头死驴。
而我要想和你们说的那个赤脚医生,就是死驴王曹全。
2
一九九五年,到王曹全那儿看病的人越来越少了,村西的人也常常跑很长的路,绕到杨少俊那里去。杨少俊家是新砌的楼房,到处散发着水泥新鲜好闻的气味。杨少俊四岁的儿子总喜欢对着水泥墙撒一撒尿,嗞地一下,蹿上很高,像一棵枝叶茂盛的树。来的人便站在这棵树旁等待杨少俊给他们打针,他们趴在一张宽板凳上,看着墙上的树变得越来越模糊。
而王曹全呢,一直住在土坯房里,土坯房的西边一间放着药材,分门别类装在各个写了名字的抽屉里,房屋一角还堆了不少麻袋。有人问,王先生啊,这麻袋里都是中药吗?王曹全就嗯嗯两声,对方就笑了,说王先生屯这么多药啊。这时王曹全就不再说话了,低头认真写起方子来。所以小官庄的人认为王曹全其实是很有钱的,他把那些钱屯成药了,或者还藏了一些起来,藏到床肚里,或者墙角下,谁知道呢。再说他那个土坯房吧,有一年夏天暴雨,把东南角上都冲塌了,他就买了一点红砖填进去,房子里光线不好,电灯也舍不得开,走进去,很阴冷,不禁要打几个哆嗦,这多多少少给看病的人一些不好的感觉。
可是,这年春天——应该是春天了吧,虽然柳树还没发芽,但已经立春了,就是那时候,王曹全开的药方把一个小孩给吃死了。
春天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那些熬过漫长冬天挺到开春的老人们都咧着没牙的嘴笑起来了,可这个年轻的小生命,却在春暖花开前离开了。这句话是庄上一个退休语文老师说的,让人听起来无不感到凄凉。这个死去的小孩叫杨二小,不是王二小,他是我的邻居,如果不死的话,这个时候应该被他妈妈用树枝儿抽到二年级教室里去了。
刚听到杨二小死亡消息时,我有过短暂的兴奋,不过这话我是不敢说出来的,要是传到杨二小妈妈耳朵里,指不定树枝儿就会抽到我身上来了。杨二小妈妈叫王玉凤,小官庄人称她大凤子——小官庄人总能把一个风花雪月的名字叫得粗俗不堪,比如李玉婷,小官庄人不会叫她玉婷,或者婷婷,而是叫大婷;再比如王粉香,小官庄人叫香子,怎么听都觉得是在说“箱子”呢——再说大凤子吧,她也不是没打过我,有一次我和杨二小吵架,我骂杨二小狗日的,结果屁股就被大凤子用满是茧子的手扇了一巴掌。
现在,杨二小死了,你说我是不是该高兴一下呢。
我想,和我一样高兴的人应该还有很多,比如村东头的五保户,比如杀猪的杨国胜,再比如,经常被杨二小在放学路上欺负的杨小军,当然,应该还有这个王曹全了。
去年春天杨二小用树枝把五保户家的菜花头抽光了,嫩兮兮的油菜花开得正盛,地里一片金灿灿,我也不知道杨二小什么时候瞄上了这块地,用一根胡桑枝挥舞起来。其实我也用树枝抽了,后来比不过杨二小,就先回家了,等到五保户在门口叫骂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杨二小闯大祸了。杨二小也欺负比他小的孩子,比如杨小军,杨二小总是趁他不注意时腿嗖地伸出去绊倒对方。至于怎么欺负王曹全呢,杨二小就有些过分了,他跟王曹全要几根针灸针玩,可是,王曹全怎么会给呢,他那么吝啬。杨二小索要未果,便在王曹全屋子四周挖了很多小坑,每个坑里都撒了尿,这样只要王曹全一出门,就会一脚踩空在坑里——我们在附近潜伏很久,看看王曹全一脚踩在尿坑里是什么模样。当时杨二小就伏在我的旁边,鼻孔里因为不断有焦黄的鼻涕流出来,而不得不间歇死劲吸一下,有好几次鼻涕快坠到嘴边了,只见猛地一吸,黄色长龙又缩回鼻子里去了。我说杨二小你把鼻涕别掉吧。他不理我,我说第三遍的时候,他就把鼻涕别到手里,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无误地甩在我的鞋面上。当我追出去揍他的时候,杨二小早就逃得找不见了。
现在我的鞋面上还有鼻涕清除后黄褐色的斑迹,但鼻涕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3
这些天,小官庄的人都有些激动,一个冬天的平静快让人感到厌烦了,人们多么期盼发生点什么打破这一成不变的日子,比如谁家成个亲或者死个人什么的。可是,那些恋爱中的姑娘小伙子还在不紧不慢地恋爱着;那些本以为活不过冬天的老人们都从床上爬起来了,一点要“死”的迹象都没有。小官庄人在桥头谈着瘸三、王老头,以及从医院拖回来的李老头,说是回来等死的,寿衣都给穿上了,棺材也打好了,可兩个冬天过去了,李老头还顽强地躺在他的棺材旁边。有人问,李老头最近状况怎么样?人群中回答说,昨天还看见李老头坐到门口晒太阳来着。听的人无不颓丧起来,好像期盼的事情又落空似的。他们草草结束谈话,怏怏往家走。
生老病死的事情总是让小官庄沸腾一小会儿,那些天小官庄的人总是在茶余饭后聚拢到一块,他们的下巴微微地颤动着,时不时地收缩一下,那是一种因为兴奋或难过而表现出来的肌肉激动。小官庄的人倒也不是心肠黑,要是这些老人真的走了,还是会感到难过的,他们仍然要聚在桥头——唉,真是可怜——唉,真是命苦哦——几个妇人会回忆起此人鲜活的光景,再用衣角擦擦脸,语气也变得哀怨了。
现在,杨二小的死亡,又让小官庄的人聚在一起了,他们的下巴又有了不同程度的颤动。
是吃药吃死了的咯,有人说。
杨二小实在太皮了。说的人一定是吃过杨二小苦头的。
我家堆在路边的新砖每天都被他顺手扔几块到河里去,真是烦人呢。小官庄的一个新媳妇说。
后庄的路就是他挖断了的,摔坏了两个人的腿。又有人说道。
桥头像进行了一场检举大会,但只是一会儿,真的只是一小会儿,人们突然意识到杨二小已经死了。他还是个娃儿呢,人群里有人说。
是口来,还是个娃儿呢。
这又使得人们不禁哀叹起来。太阳快要落山了,到处都是晃动的亮斑,小官庄逐渐安静了,这种安静里却慢慢分离出另一种声音,长长短短的,悲悲切切的。人们竖着耳朵听着,这才听出是哭声。是的,来自桥的那一头,从杨二小家的红砖瓦房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的哭声。
连续两个晚上,不少小官庄的人都挤在杨二小家不太宽敞的屋子里,杨二小躺在隔壁的竹床上,用一块毯子盖住了。有人走过去掀开看一看,然后蹙着眉退回来。唉,可怜咯。看过的人说道。
我们这一带的风俗,但凡夭折的孩子,都不作兴办丧事的,更不作兴下地,常常是用竹席裹了丢进通扬运河里,让尸骨顺流而下漂到长江去。丢尸骨的地方是河垭口,大人是不允许我们去的,说是魂魄容易被摄走呢。但我们听过大点的孩子讲述,情形就跟我们平时在水边放纸船差不多——通洋河的水还是很湍急的,裹着死人的竹席一下去就被冲走了,竹席在水上起起伏伏,有时掉进一个漩涡里,很大一会儿才从水里冒上来,岸上的人专注看着,好像目送最后一程。要是讲究一点的,还会请来一个和尚,对着水面呗呗嗡嗡念一阵经。杨二小今年八岁,算是夭折,要是按照小官庄的风俗,这个时候应该漂在长江的江面上了。但杨二小是吃药吃死了的,这个“死”不一样,所以还要讨个“说法”呢。
4
参与“讨说法”的人有十来个,都是杨二小的叔伯姑婶,他们是用棍棒敲开王曹全家的门的,可谓来势凶猛。王曹全正在家中熬药,大白天的,窗帘没拉开,屋子里一片漆黑。他从桌肚里抽出几张凳子,但来人都不愿坐,好像一坐下来气势就矮了似的。有人一挥胳膊把窗帘拉开了,白光刺目。其实,在此之前,人们还是喜欢这种昏暗的光线的——他们来看病的时候,王曹全便拧开一盏台灯,在灯下写方子,拿药。他手上的笔很奇特,一端写字,一端像勺似的,写完字,翻个筋头,挖起药粉来。可现在人们多么不喜欢这种昏暗,以及昏暗中弥漫的中药味。
人死了,现在你得给个说法啊。有人开了头。
是的,你说现在怎么处理?又有人说。
杨二小才八岁,他即使再怎么调皮,也不该把他打死哎——
王曹全突然跳起来,我没有把他打死——
可确实是打针后死的。
我,我,我不知道,我打了这么多年针,都——都没有问题过。王曹全开始结巴了。
对方似乎不愿意再讲道理,在屋子里摔起东西来,每发出一声脆响,王曹全都会哆嗦一下,他冲上去,结果被三四个男人推倒在墙角里。
小官庄有不少人跑來劝架,这当中也有我的奶奶。劝架的人说,人死不能复生,再打死一个,杨二小也不能活过来。大凤子也被人搀过来了,走几步就坐在地上哭一阵,当她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屁股上已经有两块厚厚的泥斑了。看见王曹全,她不由分说冲上去。我要跟你拼命——大凤子喊着,人还没迈出去,就被劝架的拽回来了。
这个下午小官庄又一次沸腾了,人们连午觉都不愿睡去,都挤在王曹全家的门口。一部分人说王曹全是不是报复呢,杨二小那么调皮,用打针的方式把他打死了。另一半人则持反对意见,他们认为王曹全虽然性格古怪,但本质还是很善良的。
这种争吵一共进行了四次,每次我和我的奶奶都会赶过去看一看。到第四次的时候,事情有了一点进展,杨二小家已经不打打闹闹了,而是要求赔钱,二十万!他们说。
5
我奶奶把她藏在枕头里的钱包掏出来,一层层地打开摊在煤油灯下。她从几张毛票里捻出一张十块的,反复看着,然后又递到我的跟前晃了晃,直到把纸币弄出一点不太鸣翠的响声来。你看一看,这个就是十块,我奶奶对我说,二十万的话,就得装几大箩筐。她转身又指着门后的一只箩筐示意给我看,我们都把目光移过去,注视很久,假想它的里面装满了钱。
这个晚上,小官庄上像我奶奶这样比划的人应该有很多,次日早上从他们没有睡好、胀满血丝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小官庄的人都被这个数字吓住了,二十万,是的,二十万,他们还没听过这个数字,好像它是一个新奇的词语。有人认为王曹全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的,要是有钱他早就把自己的土坯房推倒重砌了。但也有人认为王曹全很有钱,据说他的祖上传了不少宝贝呢。
提出这个数字的是一个中间人,杨二小家委托的,大概此人听过王曹全有宝贝的事,他为自己提出这个数字感到沾沾自喜,就好比牛顿提出了万有引力定律似的。那几天,小官庄的人每天都聚在桥头上,由于此处地理位置较好,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对于观察王曹全家和杨二小家都十分便利。他们一边紧张激动甚至有点亢奋地谈论着那个数字,一边又用眼瞅着两边紧闭的木门。
可是,一直到天黑,王曹全家的门都纹丝不动。
天黑之后,杨二小家委托的中间人又出动了,桥上的人也跟在后面。门敲了很久,才打开,有人说王曹全肯定是躲在家里藏宝贝呢。
没有,我——我——我没有这么多钱。王曹全结结巴巴地说。
那你有多少呢?来的人问道。
我——我——我没有把他打死。王曹全答非所问。
不是你打死的怎么人就死了呢?
反正,反正,我——我——我没有钱。王曹全又答非所问了。
在场的无不颓唐起来,虽然这钱不会落入他们的口袋。
谈判一直持续到很晚,说是谈判,也仅是来的人在说,软硬兼施,几个唱红脸,几个则唱白脸。但不管怎样,王曹全都不开口,他唯一说的话就是,我没有钱。
谈判的人第一次做出让步了,十五万,他们伸出一只手,将五指张开。十五万,赔偿十五万,一分钱都不能少。
6
从最初的二十万到后来的三万,负责谈判的人来来回回跑了不下十趟,但每一次都令他们气急败坏。他们认为王曹全太难玩了了,最后连门也不开,话也不回,简直是个死驴呢。小官庄的人也说不出谁对谁错,或者哪一方更惨一点,就像无法判别王曹全和杨少俊的医术谁更高明一样,好像小官庄的人本身就缺乏判断能力似的。
我奶奶对这件事似乎特别关心,外面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她都会掀起纱门探出头看一看,有时直接从纱门里跑出来,一直跑到王曹全家的后门口。她和小官庄的其他老人们对这件事都感到激动和焦躁,当然还有无奈,从谈论时不停颤动的下巴就能看出,他们认为这事该做个了结了,这些日子都被它拽着,拖着,像一根线似的越来越长,越来越细,越来越没有劲道。
不能再拖了,再拖还要到惊蛰呢。我奶奶在人群中说道,她的嗓门有些喑哑,但力道不减。我不知道她说的“不能拖”究竟是指什么,是尸体要处理不能拖了,还是要赔钱,该下手了。总之,这两件事都让小官庄的人感到十分着急和气恼。
不过,就在我奶奶说话的第二天早上,事情有了新的进展。杨二小家居然把尸体抬到王曹全家去了。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整个小官庄都炸开了锅,这是他们没有猜到的结果。
几个老太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了,他们趴在王曹全家的门上,但从门缝里只看到一丝丝的亮光,老太们又把头缩回来,神情严肃地站在一起。整个白天,王曹全家的门外都有站满了人。小官庄的人想,大凤子的这招狠了。这样的事小官庄也不是没有过,前年王小四给杨国权家修房子,从屋顶上跌下来死了,扯皮了很多天,结果王小四家将尸骨往杨国权家抬过去,还没到门口,后者就乖顺地把钱捧出来了——谁家愿意搁进来一个死人呢,太不吉利了。所以小官庄人断定,这次王曹全定是要把三万元掏出来了。
有人看见大凤子下田去了,担子在肩上晃悠悠的,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杨二小已经死了五六天了,该流过的眼泪也流过了。日子还要过呢,我奶奶说。
可是,第二天早晨,小官庄的人就被一种尖刺的声音叫醒了。这不是公鸡打鸣的声音,而是大凤子的叫声。这声音里藏了故事似的,划过夜空后便戛然而止了。几只懵懂的公鸡也被吓醒了,忙不迭地打起鸣来。我奶奶又颤颤巍巍地跑过去,杨二小家门外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她摇摇晃晃地从人缝里挤进去,一脚踩在卷起的竹席上,竹席发出一声脆响。有人扶住我奶奶,指着竹席摇了摇手,我奶奶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昨天尸体才被抬到王曹全家的,夜里就被送回来了。微弱的灯光下,只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被裹着,乖乖顺顺地卧在地上。大凤子说她刚刚上茅房的时候看见的,一打开门,竹席就滚了进来。
那副画面大家都试着想象了一下,无不在嘴里倒抽一口凉气。太过分了。人群里有人说,不知道是说王曹全送回尸体过分还是指大凤子送去尸体过分。我奶奶给自己点了根烟,红红的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王曹全可能真的拿不出钱唻,我奶奶说。
他怎么会没钱呢?大凤子坐在草垛旁看向我奶奶,现在只要三万呢,本来我还想要二十万呢,杨二小就不值三万块么。她指着自己的肚子说,我又要生娃了,生娃也要钱呢;我地里荒了两年了,今年要种点棉花,也要花钱买种呢……
大凤子还在身后说着,说着说着声音就变成了哭腔起来。我奶奶把烟头掐灭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颤颤巍巍地往家走。
7
那年春上,我已经到镇上上学了,只能在周末回来时听奶奶说上一段。我奶奶说这件事之前总是要铺垫很多,比如她会和我讲一讲王曹全年轻时候的事。王曹全是个光棍吧?我奶奶问道。
是的,我回答她。
可是他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答不上来了。
当然,我奶奶也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不结婚,我想她也不知道。
奶奶说王曹全的医术应当比杨少俊高明很多的,但他是个死驴,说话臭烘烘的,你说谁愿意让一个死驴去看病呢。
杨二小事件之后,几乎没有人再去王曹全那儿看病了,盡管王曹全收很少的费用甚至不收费,住在东边的人也会走很远的路去西边的杨少俊那儿。杨少俊家的院子又比之前大出了一圈,平坦、宽敞,来的人总是下意识地将这里和王曹全的土坯房进行一番比较。小官庄的人很快就适应并喜欢在这样宽敞的院子里打针和吊水了。
关于杨二小的尸体,后来又让我们吃惊了不少,王曹全把尸体还回去后,竟然又被大凤子送过来了。不过,那一次的“送”显得有些艰难,王曹全的门几乎没有打开的时候,大凤子像和王曹全打起了游击似的,只要一逮到机会,就把尸体扛进去。王曹全呢,也不甘示弱,她送过来,他就还回去。那些天里,小官庄弥漫着一种紧张的诡异的气息,人们不知道这场战役会进行到什么时候。
可是,突然有一天,大凤子扛过去的尸体没有被还回来。
是的,杨二小的尸体被王曹全留下来了。
第一天,第二天……第五天……人们开始好奇事情的结果了。王曹全家的门再也没有打开过。有人说王曹全整天在家熬药呢,空气里都是难闻的药味。也有人说王曹全会不会把尸体剁了呢,分别埋在院子的角落里。大凤子也曾悄悄趴在门缝里看过,里面黑乎乎的。她在门上敲一阵,屋内并没有响应。于是便讪讪离开,腆着肚子下田去。
大凤子已经不悲伤了。我们小官庄的人就是这样,总是能从一种状态很快进入到另一种状态,他们认为日子还要过呢。现在对于大凤子来说,她只需要那三万块。
8
王曹全第一次出现在小官庄人面前时,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睛深陷,脸颊像被打了一拳似的凹进去了,头发很长,胡须把半个脸都盖住了。他比以前走路更快了,风似的飘忽而过。有人看见他上街了,去了布店;还有人说他到野外挖药草去了。总之,那几天里王曹全行踪鬼魅。
大凤子从地里回来,经过王曹全家的后门时常常会扯着嗓子喊两声,她说,王曹全你不要装神弄鬼的,你装神弄鬼也要把三万块赔给我——
屋内没有响应,一缕烟从窗隙里飘出来。
一场雨水后,桃花李花都打了苞儿,油菜也窜上老高,青色的枝干在风中摇摇晃晃,小官庄又显得生机勃勃了。
惊蛰这一天,我奶奶半夜就起来了,她把竹椅搬到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发呆。我起来撒尿时被吓了一跳。我奶奶说我又不是鬼,怕什么怕。尔后她又神情严肃地告诉我,她做了梦,梦见杨二小活过来了。
我奶奶的梦在清晨时分就传遍了整个小官庄。
这个梦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倒是几个老人听得十分传神,他们忽然想到这离杨二小死亡已经很多天了,离最后一次看见王曹全也有很多天了。有人趴在王曹全家的门缝上看,里面死寂一片。后来不知谁提议的,说是撞门进去看一看。
参与撞门的是三个壮汉,用了半天时间,从午后一直到傍晚,门才被撞开,原来门后顶上了一根木柱子。小官庄的人几乎都来了,那些住在西边的人也骑着自行车赶过来了。他们把自行车靠在墙上,迫不及待地往门里挤去。
进去的人无不吃了一惊,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小官庄的人看到屋子里到处摆放着碗、罐子、盆以及桶,大大小小,错落有致。这些器皿里都装着清水,清水里插着菜花头。三月的天气,小官庄的油菜花还没完全盛开,而这里的菜花已经开得正盛,金灿灿的,像烛光似的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人们第一次发觉油菜花的颜色是如此的金黄,像一盏盏明亮的灯似的,绚烂却又宁静。王曹全的那盏台灯也开着,昏黄的光照亮了一小角。这时人们才发现,油菜花的中央搁了一张竹床,竹床上铺着新的棉被,杨二小和王曹全正躺在上面。
这个场景是我奶奶告诉我的,她在向我讲述时或许做了些許加工,增添了个人感情色彩,也有可能,我奶奶把自己的那个梦和这个场景进行了巧妙的结合,让人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才是事实。我奶奶说,满屋子的油菜花,黄澄澄的,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像是开在山坡上一样。王曹全和杨二小躺在竹床上,脸上没有一丝痛苦,也不见死人的模样。王曹全的手紧揣着王二小的手,三个壮汉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它们分开——两具尸体都硬了,如果不是躺倒着,倒像是两人正搀扶着走路呢。
汤成难,女,出版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邻而居》。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现居扬州。
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