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视角下的理性书写*
——端木蕻良抗战小说论
2018-02-10潘宝
潘 宝
(黄山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部,安徽 黄山 245099)
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端木蕻良和他的创作不可忽视。
苍茫而又辽阔的东北科尔沁旗草原,是他文学生涯的起点。草原的荒凉赋予他一种“忧郁和孤独”,而他性格的底色却是一种“繁华的热情”,冷热碰撞汇流,化作端木内心强烈的爱憎和一股不可遏止的创作激情,涤荡并震撼着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坛。
在流亡关内的东北作家群中,端木成名虽晚,天赋却极高。
如果说是萧军萧红以极大的勇气闯开了上海文坛的大门,为东北作家群的形成尽了开拓之力,那么是端木蕻良这位优秀的青年作家以他磅礴的气势,出众的才华和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巩固了这一文学群体的地位,扩大了它的影响。[1]
他和“二萧”以及其他东北流亡作家,作为三十年代的文坛新人,“差不多一起步就追求独特,较之他们的文学前辈,在这一点上表现的更为自觉和迫切。”[2]
一、“新人”身份的确认
端木正是以一个“新人”的身份去反观生长于斯的关外大地的。他出身科尔沁旗草原贵族家庭,父亲是一个先锋色彩很浓的没落子弟,他的“新思想、反叛精神以及无关心的处世方式,还有贵族的气质,都在端木蕻良的身上留下不少的痕迹。”[3]同时,他开明的教育理念使端木在少年时代就得以早早告别闭塞的东北原乡,踏入现代化的大城市,接受现代文明的洗礼。中学时期,端木最关心的“是如何做一个‘新人’,一个与前辈不同的崭新的现代人。”[4]实际上,中学时代的端木已经主动地从父系家族的辉煌历史中走出,在反叛中开始对草原和家族的没落进行反思和批判。
求学南开中学和清华大学时,端木就曾以“新人”自诩,他在南开组织“新人社”,创办文学刊物《新人》,在《南开校刊》及天津、北平其它进步刊物上,还发表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和政论文,以感性抒写和理论分析两套笔墨建构着自己的“新人”理想。1932年,端木秘密加入北方左联,将拯救关外乡土的个人理想转化为唤醒全民族抗战救亡的嘶声呐喊和革命实践,此一阶段的经历也为他接下来收敛政治热情转向抗战小说的理性书写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础。
端木文学事业步入正轨之初,人虽远离故土,心却回归了关外大地。在处子长篇《科尔沁旗草原》中,端木带着自己的“新人”理念塑造了丁宁这样一个“新人”角色,而对于记忆与现实中的两个科尔沁旗草原来说,创作时年21岁的他,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回不去的草原“新人”了。即便他不肯承认,读者也还是能够觉察端木的经验世界在丁宁性格上的耀眼折光。
当他抖落风尘,以创作之笔将记忆中的科尔沁旗草原直立起来的时候,他的目的不是将吉光片羽的童年印象连缀成用文字涂抹的卷轴,而是以新知和一己之力去拯救他亲眼目睹了的草原和家族这两个业已崩溃的世界。关内新文化、新思想的熏陶,给他提供了观照乡土现实、反思草原历史的理论资源和理性高度,而告别草原,求取新知之后,心灵上的再次归来又给了他审视关外文化恰当的心理距离。事实上,当端木踌躇满志地用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理论对科尔沁旗草原做“《子夜》式”的社会剖析时,端木已不是科尔沁旗草原的端木,科尔沁旗草原也决不是端木记忆深处的科尔沁旗草原了。端木以归来的“新人”身份和视角将关外大地纳入叙述范畴之初,二者之间的距离就已经开始逐步拉大,并最终导致了端木的“新人”理想陷入现实困境后的不堪一击。
《科尔沁旗草原》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抗战小说,但篇末“老北风”举起的“天下第一义勇军”的义旗和大山闪过的身影,却实实在在地揭开了端木抗战小说创作的序幕。继《科尔沁旗草原》之后,端木以归来的“新人”身份、开阔的视野继续谱写关外大野子民的抗战诗篇,《大地的海》、《鸶鹭湖的忧郁》、《浑河的急流》等高水准作品不断涌现,题材由父系家族的故事转向母系家族直至整个关外社会,在这些作品中,端木着力塑造了一大批英勇的大野子民形象,张扬他们身上的反抗精神和潜藏的生命伟力,有效地冲淡了丁宁这一失败了的新人形象给作者与读者带来的同样的遗憾,就此踏上了自己文学抗战的新征程。
二、乡土大地的观照与重构
端木蕻良以“新人”视角观照关外乡土,实现了他心灵的回归。以此为支点,他开始了执着的东北书写,全面展示东北乡村的社会结构和乡风民情,作品中独特的地域文化色彩为中国现代乡土文学传统注入新鲜的异质风味的同时,家园沦陷所激发的大野子民的抗争激情也为其增添了独特的“当代品格”。
这些作品大体可分为三类:剖析草原和父系家族历史流变,探究崩溃原因,展现东北社会文化的《科尔沁旗草原》系列;描绘母系家族农民英雄形象的《大地的海》;书写关东父老痛失家园的生命体验和抗争精神的《浑河的急流》等短篇小说。这些作品虽非一时一地之作,但外敌入侵、家园沦丧的共同背景,使各色英雄形象有机地统一在一起,共同吹响了中华民族抗战救亡的号角。
(一) 《科尔沁旗草原》是关于土地的史诗,端木针对绵延两百余年的父系家族兴衰展开叙述,借以展现神秘蛮荒的关东草原从开发、中兴、兼并到衰败没落的全过程。作品中,端木对关东风情民俗、宗教迷信均有细致入微的描摹,浓郁的地方特色背后,端木其实是“把东北经济、政治、文化作为故事语境处理的。”[5]内心中躁动着的看清家乡真实面貌的渴望,血管里流动着的草原血液都促使着他“试着从生产关系,以及物质的占有与分配方面,来看待在这片大草原上所反映出的许多人物和事物。”[6]这些构成了端木激情写作背后的理性潜流。
《科尔沁旗草原》主要塑造了两个人物,一是兼有家族继承人和新人双重身份的归来者丁宁,一是着墨不多,但却倾注了作者的爱与希望的农民英雄大山。端木以二人出身、性格、行动的对比描写为线索,将他们的对立冲突推向极致,在互补性的形象塑造中酝酿了创作的微妙转向和对自我形象的精神补偿。
可以说,《科尔沁旗草原》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小说文本,它兼有家族草原兴衰史、东北社会文化史和作家心灵史等突出特征,但实际上它归根结底是一部土地与人的关系史。
(二) 《科尔沁旗草原》之后,端木在上海创作了《大地的海》,作为其长篇创作计划的第二部,作品延续着作者对大地母亲的深情眷恋,端木将笔墨由父系家族兴衰的追述转向了母系家族农民形象及其命运的塑造。与《科尔沁旗草原》结尾虚写的抗战风潮不同,“《大地的海》显然更加具有‘思想’倾向性,它直接地反映了抗日的情绪。”[3]而且这种“抗战情绪是通过人与土地之不可分割的感情来抒写的。”[3]端木把这群扎根沃野的大地之子视为一个个活生生、响当当的血肉之躯进行塑造,不轻视他们的粗鲁与固执,不回避他们的缺陷与不足,以浸满热泪的笔墨书写他们与大地之间感天动地的生死约定,激情的笔端挥洒着无处不在的雄强与野性。
《大地的海》是端木蕻良抗战小说创作之初的最强音。当魂系大野的乡民被外族强敌无情地剥离土地时,被践踏的不仅仅是他们脚下世代栖息的关东沃土,日军的铁蹄还硬生生地踏在了他们的心坎上。重压之下激发的生命伟力,点燃了全民族抗战的烽火。
故事发生在“九·一八”之后,一个叫莲花泡的关东平原小村庄里,汉奸与日寇相勾结,强征百姓高粱苗地修筑军道,农民最终不堪凌辱,群起反抗。作品的主人公——觉醒了的青年农夫来头,延续了《科尔沁旗草原》中大山的形象,老一辈农民艾老爹的性格中也有许多端木外祖父留给他的深刻印象——“慈祥而傲慢,悲哀而倔强。”[7]
可以说,对故乡大地和大地之上背负着双重奴隶身份的农民命运的深切关怀,是端木创作的情感源泉。怀着一种压抑深沉的爱,端木在纵情礼赞大地的同时,也把关东父老不屈的反抗精神推向了大江南北。在同命运坚决抗争,胜利尚不可及的茫茫前夜,端木用海的深邃来丰满大地母亲的精神内涵。草原、大地与海有着同样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而将生命的脐带深埋沃土,降生之初就以地为母的大野子民,他们的骨子里自然也不缺少地母赋予的永不衰竭的精神力量。
在端木笔下,“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成为作者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8]大地与人完全交融成为一个精神实体,家园沦丧、民族危亡的关头,端木祖先开拓关东大地的雄强气魄悄然转化为大野之子坚守土地的原始之力,他们同样将生命托付给了大地,端木却把大地托付给了他们。《大地的海》中,艾老爹的全部特征浓缩为一棵荒寒山野中秃了皮的独挺松,当父子二人困守深山,是“神松”的呼啸激起了他们的血性,鼓舞着他们再次走上抗争之路。
(三) 杨义曾经这样评价端木的小说创作:
历史以雄浑的声音,从东北大旷野上呼唤出一个才华惊世的作家,却又以连翩而至的时代巨变,以丰富而紧迫的社会主题诱惑着作家和以漂泊不安的生活折磨着作家,使这种惊世的才华没有充分的余裕趋于光润圆熟。[9]
以此概括端木的长篇创作的确是一语中的,但也近乎苛刻。受时代主题的诱惑,诗人气质使然的激情写作虽然给端木的作品带来了组织结构上的弊病,但如果仅从上述的两个长篇来看,我们倒不如把这种粗糙当作引子去感受关外大野的荒寒与苍茫。
端木的短篇小说创作成熟于三十年代中后期,“他的为数不多的短篇,在艺术的完整性上,毋宁说是超过了他的一些长篇的……足与当时小说大家的作品并列而毫不逊色。”[2]
1936年发表的成名作《鸶鹭湖的忧郁》最能体现端木抗战小说的风格,此后陆续问世的《浑河的急流》、《萝卜窖》、《螺蛳谷》、《风陵渡》等一系列抗战短篇,风格不失雄浑,整体艺术性堪称圆润。
在这些短篇中,端木将叙述思路从家族经验中解放出来,沿着《大地的海》中的农民英雄形象塑造模式,他着眼于更广阔的关外乡土,建构了形态各异的农民英雄群像。《鸶鹭湖的忧郁》中,少年玛瑙受雇为地主看守豆地,拖着病躯月下偷豆的老父,却遭到和玛瑙一同看青的来宝的误打,另一个光临豆地的寡妇不惜以贞操换得幼女偷割豆秸的机会——玛瑙目睹这扭曲的一切,内心饱受煎熬,天破晓前,他莽撞地夺过小姑娘的镰刀,奋力地替她割起豆秸。《浑河的急流》讲述的故事发生在浑河岸边的白鹿林子,少女水芹子天真乐观,不辞辛劳地帮着父亲四处筹措伪满政府摊派下来的三十张狐皮。当所有猎户决定放弃服从,绝地反抗时,她决绝地送走了情人金声和自己的父亲,敌人的枪声传来,她不顾母亲提醒的画眉炭子,坚强地发出抗争的呐喊。《萝卜窖》中的少年莲子,《螺蛳谷》中十七岁的山柴禾马亮等一大批大地之子都用各自的方式诠释着关东百姓不屈的反抗精神和生命尊严。
小说《风陵渡》中的故事虽不是发生在关外,但黄河梢公马老汉与敌同归于尽的民族大义,却将抗战背景下大野子民的生命形态升华到了古老民族的原始精魂这一高度。他用生命捍卫了渔民图腾——“梢公”——不可亵渎的尊严,也为黄河之上这亘古未变的神祇续写了一段不朽的新的传奇。从这个意义上说,《风陵渡》主题的深刻性是上述短篇无法企及的。
端木以切近的视角塑造各色英雄,赋予他们自然的灵性与神性,挖掘他们的生命伟力,汇聚成救亡的激流,并“以此重造大地和人的生命品格……表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农民形象由生命的自然形态向生命自为形态的发展转变。”[10]
三、“新人”之不足与精神补偿
端木以“新人”身份反观式微的草原和没落的旧家族时,他的经验世界极其复杂。
从家庭角度来说,他是科尔沁旗草原曾经的首户后裔,草原的雄浑壮阔,祖先开拓基业的雄才大略和延续数代的煊赫家势,在他的家族历史激情追述中可见一斑。即使是出身佃户家庭,被强抢为妾的母亲,在向端木控诉曹家的罪恶时,言语间也“对这个辉煌富有的家族怀有一种神秘的崇拜、仿佛还有着非常的光荣感。”[11]此外,端木对《红楼梦》的痴迷和对曹雪芹的崇拜,也勾起了他对家族历史乐此不疲地追忆,在他心底,这段草原子民世代传颂的历史是他引以为荣的不朽传奇。“他对自己那个没落的曹家族难分难舍的恋眷,也是他对曹家过去那段光辉历史悲唱挽歌的主要原因之一。”[3]
换个角度来看,端木父亲的生活方式虽延续着草原贵族的豪奢与浮夸,但其叛逆的性格、开放的思想和教育观念却对端木成长为一个草原新人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源于此,端木在经历了离乡——归来——再次离乡的辗转之后,获得了一个清醒审视家族兴衰的理性高度。在内心的矛盾与煎熬中他开始了对家族罪恶的忏悔与批判,祖先掠取土地的贪婪与狡诈,欺压百姓的凶残与冷酷,一点点消蚀着端木的自豪感,取而代之的是他对母系家族贫苦农民的同情与怜悯,“这一切,支离破碎又交错完整地构建了一个复杂的端木蕻良。”[3]
《科尔沁旗草原》中的丁宁是端木的“孪生兄弟”,也是他的影子,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显而易见的共同点。作为家族的叛逆者,丁宁与封建家庭无法完全决裂,而作为家族的继承者,他又无法改变自己的身份和阶级立场。他带着拯救一切的远大理想归来时,振兴家族与救民水火的双重目的永难统一,这二者根本就是个悖论:
当丁宁这样的青年知识分子在思想和感情上发生了新的变化的时候,他在科尔沁旗草原上的归属实际上还是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的,他仍然属于这个贵族的家庭,而不属于整个科尔沁旗草原上。[12]
丁宁的悲剧在于“他想拯救科尔沁旗草原而不能的无可奈何。”[12]作品中大段的心灵独白饱含着丁宁的辛酸苦楚,这痛苦又何尝不是端木蕻良自己的呢?
当端木确知自己和自己笔下的新人都无法给草原带来希望时,他在丁宁的再次出走中,开始了创作上的自我精神补偿。《科尔沁旗草原》的结尾,外敌入侵、家园沦丧的时代风潮将丁宁个人的痛苦与家族的衰微悬置,民族矛盾的激化转移了阶级矛盾,农民英雄大山的形象顺势浮出纸面,端木是以母系家族的一个表兄为原型来塑造大山形象的。大山贫穷但自尊,他甚至可以为了生命的尊严而放弃生命,他的血脉筋骨里涌动着的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生命本能,他性格里的突出特征和行动强力正是丁宁心向往之却不可得的。
关于笔下的大山这个角色,端木曾坦言:“大山还是一个未完成的性格,不,未完成的是他的脚印,他在现阶段,已经完全把自己交给时代了。”[13]
囿于时代,端木不可能让大山担当更多他不可能担当得起的责任。他始终坚信,“我们不能自己说谎,还强奸着自己去相信,把真实播弄得如我们所愿意听的那么短。”[13]于是,在这不可能那么短的现实中,在大山未完成的脚印上,越来越多的英雄人物(来头、艾老爹、铁岭、双尾蝎、李三麻子等)朝我们走来,端木以他们雄强有力的生命意识填补着丁宁新人形象的不足。
端木还有一些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题材虽无关抗战宏旨,但在这些作品的主人公身上,端木也一直未放弃对丁宁新人形象的改造,这一点在孔海立博士的《端木蕻良和他小说(1933—1943)中的自我形象》[4]一文中有精到阐述,此不赘述。另外,在端木晚年倾注了所有心血创作的长篇小说《曹雪芹》中(原计划三卷,因端木离世,只完成了上、中两卷),端木对曹雪芹性格和曹家辉煌家势所作的深情讲述,不免让人想起他早年在《科尔沁旗草原》中对父系家族煊赫家史追忆中流露出的真情,这两点或可视为端木蕻良新人理想破灭之后所作的精神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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