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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乡村振兴遭遇发展主义
——后发展时代的人类学审思

2018-02-10李文钢

关键词:农民农村文化

李文钢,张 引

(1.贵州财经大学 文法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2.中共贵阳市委党校,贵州 贵阳 550005)

一、问题的提出

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是应对工业化和现代化过程中,城市的扩张对乡村人力和物质资源的“剥削”导致的乡村贫困、衰败与凋敝,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自然是希望未来中国乡村能够实现“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在党的十九大召开之后,学术界关于乡村振兴战略如何实施的讨论中,多数学者关注的是中国乡村如何实现内部经济发展留住农村人口和呈现农村繁荣[1-3]。贺雪峰认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应该首先明白我们需要的是哪一种类型的乡村振兴[4],刘合光的研究则指出了乡村振兴战略实施过程中可能存在的误区、风险和有效的路径选择[5],张红宇探讨了乡村振兴过程中企业所能发挥的作用[6]。2018年2月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下发了关于如何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明确指出了乡村振兴战略的指导思想、目标任务、基本原则,为地方政府落实中央的乡村振兴战略提供了发展框架。

事实上,中国乡村的“问题化”并非始于今时今日,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也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过去国家关于中国乡村的一系列“问题话语”。20世纪30年代西方殖民扩张导致的中国“乡村经济破产”[7]9-11,就引发了历史上著名的乡村建设运动,学者们希望通过推进平民教育改变中国农民的“愚、穷、弱、私”来实现乡村的富裕和繁荣。中国融入全球市场经济体系的过程中,乡村的衰败也引起了政府的高度重视。改革开放之后出现的新乡村建设运动、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美丽乡村建设,直到现在的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与实施无不是为了自上而下地阻止中国乡村的进一步衰败。在此宏观的社会历史进程中,有志于解决中国乡村社会问题的一批学者相继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中,提出了关于乡村社会的“原子化”“半熟人社会”“留守村落”“空心村”“3861部队”“半工半耕”等概念,来描述和解释乡村走向衰败的不同侧面。

有学者指出,中国乡村的问题不是乡村自身的问题,更深层次的问题是中国城乡结构关系的断裂,或者说是在具有中国特色的户口制度下形成的本来就无法彻底根除的一种结构性矛盾[8]。在新自由主义市场经济体系在全球仍然处于霸权地位的情况下,即使是新时期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中国乡村未来的发展方式仍将是一种依附于乡村自身力量之外的城市经济体系的发展。熊万胜等学者认为,在此结构性困境下,乡村振兴在实质上类似于一种针对既有体制和利益格局的“突围”式发展,并且真正能够实现繁荣发展的只是一部分条件较好的村落,仍然有很多村落是注定要走向衰败和消亡的[9]。因而,关于中国乡村振兴战略如何实施的思考,在结构性困境无法改变的情况下,也许值得我们思考的一个方向是如何从乡村社会文化的“创造性转化能力”角度来理解当下中国的乡村振兴。

二、乡村何以成为问题

乡村不仅承载着属于三大国民经济部门的农业,乡村还居住着大量的人口和附着于这些人口之上的乡土文化。乡村的衰落是全球化、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副产品,全球的乡村社会无不是因为农业产业的收益无法与城市社会中的工业与服务业竞争走向衰落,使得乡村社会中的人口大量向城市迁移而普遍呈现人口老化及乡村社会景观凋零的现象。在此情况下,乡村社会成为需要国家力量介入改造的对象,并非是中国所独有,而是一种世界性的普遍现象。尤其是在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中,中国乡村的问题成为如何接近城市的问题,成为在乡村与城市的连线上寻找突破的问题[10]。

正确理解中国乡村问题的关键是理解“农民”概念的全部内涵,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明白中国乡村的问题存在于何处。在当前的学术界,“农民”概念并不能天然地作为一个分析性概念。当“农民”这个名词被提及时也只是一种泛称,到底谁是“农民”,模糊难辨,因而各类研究者在开展研究前均对“农民”设立了一套概念分析框架。在本文看来,农民首先应当被理解为以农业生产作为维持生计的一群人,关于该层面农民的形象和所具有的行为特征,俄国著名的农民学家恰亚诺夫在《农民经济组织》一书中对此有着非常详尽的描述和解说。其次,在费孝通所著的《乡土中国》一书中,农民被理解为是具有地缘关系、初级社会关系、亲密社会交往等文化特征的群体。第一个层面是基于农民从事的职业类型和生计方式,第二个层面是基于农民所具有的文化属性,也就是费孝通所总结的熟人社会、礼俗社会的文化特征。

在第一个层面上,从农民的职业类型和生计方式变迁来理解中国乡村,乡村的凋敝可以说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抱持“中国特殊论”的学者也不否认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全球普适性。法国著名的社会学家孟德拉斯在1967年出版了《农民的终结》一书,开篇就以略带悲伤的口吻说道:“一二十亿农民站在工业文明的入口处,这就是20世纪下半叶当今世界向社会科学提出的主要问题。”[11]1在孟德拉斯看来,所谓的“农民的终结”是指传统的小农在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浪潮下离开世代耕种的土地进入城市谋生,土地和其他类型的生产资料不断集中,农业的规模化、现代化和科学化不断加强,农业因此得到了革命性的进步和发展。此时,小农已经成为一种历史,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职业化的农民,与此相对的是法国乡村的社会文化景观也得到了转型和更新。

在改革开放之后国家的发展主义话语中,中国政府所推行的农业现代化、土地流转和农业规模化经营等政策措施,就是在孟德拉斯所论述的“农民的终结”的含义上有计划地推动农业的转型发展和乡村社会变迁。然而,中国农业的转型发展并不顺利,人们通常将中国农业转型的不成功归因为具有中国特色的城乡二元制度,在乡村的社会变迁过程中也形成了既是农民又是工人的庞大的“农民工”群体。在关于此方面的讨论中诸多的学者基本上已经达成了共识,在经济结构和人口结构向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如果不彻底解决城乡二元结构、农民迁移和就业方面的歧视,中国的农村政策很难促进农业的转型发展。

在城乡二元的宏观社会结构下,当前的中国乡村形成了“半工半耕”的社会结构,这也是未来乡村振兴实施时首先应该直面的现实问题。所谓“半工半耕”的农村社会结构,是指在家庭内部形成了代际之间的职业分工,即年轻人外出务工,中老年人在家务农,一个家庭获得务工和务农两部分收入[12]。一个家庭中的年轻人到城市里打工,等到年老之后又回到农村以耕种土地度过余生,并一代代地传承循环此种生计模式。在目前的农民家庭收入结构中,务农收入与务工收入不可或缺,缺乏其中一项,农户均要陷入贫困状态[13]。已经趋于稳定的“半工半耕”的农村社会结构造成了农业的女性化和老龄化,农村出现了留守儿童、留守老人、留守妇女、农村社会自杀率比城市社会明显要高等社会问题,也就是诸多学者所批评和担忧的农村社会的崩解问题。

尽管“半工半耕”的农村社会结构造成了很多社会问题,仍然有学者站在城市的立场认为“半工半耕”这种农村社会结构的形成和稳定有其自身的价值,对中国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如源源不断地提供廉价劳动力和使农村成为消化城市危机的大后方[12]。在这些赞赏“半工半耕”的学者视野中,单纯地把农村作为农民进城失败的退路,是一种对农村功能的单一化和具体化,具有丰富内涵的中国乡村被人为地“退化”为只具有单一的经济功能。“半工半耕”的合理化论证自然是忽视了国家政府对国民幸福所应承担的责任和履行的义务,将农村流动人口的养老责任推给了乡村和个体的家庭。没有对当前发展方式的反思和批判,认为这是发展过程中难以避免出现的阵痛。更为高明的是,在论证“半工半耕”的合理性时,将其理解为是农民自身出于对现实情况的理性选择,充分体现了农民在社会结构中的能动性,是一种合理安排家庭代际之间劳动分工的家庭策略。

在第二个层面上,从农民自身所拥有的文化属性上来理解中国乡村,虽然乡村仍然存在很多问题,但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悲观,甚至它只是一个社会文化转型应有的过程。费孝通在20世纪30年代写作的《乡土中国》一书成为人们认识中国社会的一本经典著作,中国社会所具有的“乡土性”早已是人们心中的一种刻板印象。美好的自然风光,基于血缘关系的人际互动,相互熟悉而又彼此信任的熟人社会成为人们对中国乡村的一种美好想象。中国乡村的形象被本质主义化之后,仿佛中国乡村天然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旦中国乡村发生了社会文化变迁就难以让人接受。然而,即使是在写作《乡土中国》一书的年代,费孝通也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乡村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型是一种世界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只不过是后来中国现代化的曲折历程导致乡村社会仍然处于转型过程中。

社会学家孟德拉斯在宣告法国“农民的终结”之后,并没有悲观地认为法国的乡村也在走向消亡。法国的乡村在大量人口进入城市工作生活后不仅没有衰败,当经过30年的社会结构变迁后,乡村社会出现了惊人的复苏状态,法国乡村重新焕发出迷人的魅力,乡村的生活方式也让在城市中生活已久的年轻人向往不已。孟德拉斯认为:“如果人们改变了一个地区的经济结构,只需要几年的时间,那儿的精神状态就会随之发生变化。人们会吃惊地看到,一些在传统的经济社会体系中成长起来的农民可以自如地在现代体系中驰骋,只要是具有某些先决条件:特别是要迅速地确立新的体系的协调,并使这种协调成为可见的和可以理解的。”[11]295由此可见,当乡村赖以维系的经济被吸纳进入现代经济体系之后,乡村仍然能够发挥家园和文化传承的功能。

人类学家黄应贵对中国台湾的农村发展研究也指出,在工业化、城市化与全球化冲击下的农村,因人口外移、当地生计凋落等现象,让我们容易有农村社会没落乃至崩解的印象,但实际上它可能已在形成另一种不同的社会型态,而不再是个有关农村兴衰的问题[14]。只是当我们接受了城市与乡村二元对立的思考框架后,先定地认为现代化的城市是随时在经历社会变迁,而传统的乡村是一直在保持其“乡土性”,对于乡村社会的文化变迁并不敏感。黄应贵所强调的是在新自由主义下的经济形式与地方社会的文化碰撞之后所转化出来的新的文化形式,对于此种新文化形式的思考可帮助我们摆脱对于乡村问题的忧虑,转而重新去面对这些新文化形式背后的乡村变迁路径。毫无疑问,这种思路是一种新的理解中国乡村发展变迁的思路。

眼下“半工半耕”的农村社会结构导致的中国乡村社会问题,似乎乡村在人们的眼里显得十分凋敝,四处都是怀旧的挽歌。一些人除了在道义上为“半工半耕”的农村社会结构导致的社会问题感到愤怒和惋惜之外,更多的是在哀叹那个被本质主义化的中国乡村已经不复存在。然而,如前文所述的国内外的一些例子已经证明,当乡村在经济生活上的功能日渐弱化,作为文化传承空间的乡村依然存续。正如范可认为的,如果从流动性的洞见来考察乡村,我们会看到,中国乡村在文化上的一些功能仍因传统主义的力量还有所传承[15]。习俗文化变迁的速度总是滞后于物质文化变迁的速度,许多已经在城市安居乐业的农村迁移人口仍然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其来自乡村的生活习惯,所以催生了学界从文化转型的角度讨论农民市民化的大量研究课题。

王兴周对农村迁移人口的城市生活研究后认为,“都市乡民”群体代表了“农民终结”以后乡土传统在城市社会的复活,表现在同源、同乡、同业、同居、同俗等乡村特性。中国城市化将会在未来10~20年内进入尾声,但都市乡民群体会在未来50~100年内长期存在,我们应该思考“农民终结”之后的“都市乡民终结”问题[16]。夏柱智也认为,即使是在遭受诸多批评的“半工半耕”的农村社会结构体系之下,中国的乡村也并没有绝对衰败和走向终结,学术界发出“农民终结”和“村落终结”的感叹只发生在东南沿海的发达地区,中西部绝大多数农业型村庄依然保存着农民和村落,农村“乡土性”的传承也没有因此中断[13]。基于这些判断,当我们站在乡村社会文化变迁的角度哀叹“乡村终结”,表现出浓厚的乡愁情节时,其实乡村社会并没有在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夹击下走向终结。乡村社会正在经历的是一个社会文化转型的过程,因而,当我们在“理解乡村社会问题时应具有更加包容的心态”[17]。

三、乡村振兴遭遇发展主义

在对中国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进行分析后,本文需要追问的一个问题是,在国家“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乡村振兴话语中,在去除这些修辞话语后,乡村振兴最为本质的目的,是要解决乡村的经济发展问题,还是要处理乡村的文化传承问题?换句话说,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是要振兴“农民”和“村落”都已经走向终结却又是富裕的东部地区农村,仍然试图在这些富裕的农村寻找我们想象中的乡愁,还是要振兴在“半工半耕”社会结构下农村“乡土性”仍然在继续传承和发挥作用,但面临着农村贫困和诸多社会问题的中西部地区的农村?正如赵旭东曾经指出的,“乡村的问题”在许多方面的讨论最终都会被归结到乡村发展问题上去[10]。很明显,新时期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是要解决中西部地区农村因为“半工半耕”的社会结构所产生的诸多社会问题以及根深蒂固的贫困问题,从而解决当前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基本矛盾已经改变后的中西部地区农村发展的不充分、东部和中西部地区放在一起比较之后中国农村在区域之间的发展不平衡问题。

在此背景下,“三农问题”专家贺雪峰对中国的乡村振兴战略如何实施发出了质问,我们要振兴的乡村是满足城市中产阶级乡愁的乡村,还是为农民在农村生产生活保底的乡村,抑或是地方政府打造的新农村建设示范点,又或是借助城市中产阶级的乡愁来赚钱的乡村[4]?贺雪峰赞同的是保底式的乡村建设,主要的国家资源应该用于帮助和支持中西部缺少发展资源的地区留守农村的相对弱势的农民,从而解决当前中国农村发展的不平衡问题。由此观之,中国乡村的问题话语虽然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的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表述和修辞,但新时期乡村振兴战略的核心和本质内容仍然是延续了在国家发展主义话语下的乡村社会经济如何发展的老问题。剖开层层修辞之后,国家发展主义话语中的乡村振兴问题并不是时人因为乡村社会文化转型过程而面临的“乡村终结”这种文化层面的问题,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乡村的贫困与发展问题。

具有包括了地域差别和文化差异的丰富内涵的中国乡村之所以会被扭曲,被人为地“退化”为只具有单一的经济功能,是因为中国乡村遭遇了新自由主义经济体系下的发展主义。所谓发展主义是指:“一种认为经济增长是社会进步的先决条件的信念,以经济增长作为主要目标,依据不同的手段,例如高科技、工业化、国家干预或市场机制,产生出不同版本的发展主义学说—自由市场、依附发展、或以发展为主导的国家”[18]。发展主义的威力之大,以至于在全球范围内,人们不再询问发展是什么,要不要发展,谁的发展,而是只专注于回答如何实现发展的问题。因此,在国家发展主义的语境中审视乡村振兴战略,中国乡村如何振兴,最终又回到了探寻中国乡村如何实现经济发展的老问题上去,特别是在国家经济体系中已经被边缘化的中西部地区乡村。

乔姆斯基指出,新自由主义世界经济体系导致社会和经济不平等的加剧,世界上最贫困国家和人民被掠夺得愈加严重,全球环境灾难化以及富人财富获得前所未有的暴涨[19]2。多年以来遍及世界的质疑、批判与反思新自由主义经济体系下的发展方式已经成为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但我们又苦于找不到一个替代性的解决方案。无论如何,瞄准资本对利润的不择手段索取导致的忘记生活原初意义的生产和消费活动的批判及反思是十分必要的,也永远不会成为批判者的喃喃自语。然而,对这些问题的反思和批判并不能要求人们回到“原初丰裕”社会找寻生活的意义,生活和文化的意义只能在对现代社会各种问题的批判中,在现实社会的实践中去努力获得[20]。发展还是不发展确实是一个应该反思的问题,但对于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而言,当前对国家民族更为重要的是如何实现“另类的发展”[21]。

当前学术界关于如何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讨论尽管在细节上存在着一些不同的意见,但学者们坚信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还是应该依靠国家在制度层面的“顶层设计”,在中国的乡村实施一种由国家主导的有计划的社会变迁。在国家政府掌握着绝大多数社会经济资源的情况下,通过自上而下的方式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是一种必然选择,国家也理所应当地在此方面有所作为。但是,过去数次由国家主导实施的乡村建设运动在遭遇发展主义后所造成的长期结果是,中国乡村更进一步被整合进入新自由主义世界经济体系之中,更加固化了中国乡村的边缘处境。于是,国家也只能再发动一次新的乡村社会建设运动来纠正过去的乡村建设运动造成的问题。

中共中央、国务院在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中明确要求,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乡村振兴道路,让农业成为有奔头的产业,让农民成为有吸引力的职业,让农村成为安居乐业的美丽家园。但是,在既有的政策体系之下,中国乡村要实现振兴也只能是“突围”式发展,更不用说当前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仍然是站在城市的立场。著名学者陈锡文在一次高级别的会议中提到,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的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无法实现孟德拉斯所说的“农民的终结”,国家转而将城市化和工业化所导致的中国乡村问题拉回到乡村内部来解决,最终目的仍然是为了更好地实现工业化和现代化做准备[22]。在这套关于乡村的话语中,强调乡村的问题是乡村自身发展不足的问题,常见的表述是“要是在农村能够实现富裕,谁还愿意背井离乡到城市打工”。在外生制度的安排下,简单地强调乡村的单一经济功能,乡村要实现发展更多的是外部资本和技术如何有效输入乡村来启动发展的问题,而忽视了乡村的发展在根本上是农民自身的发展。而农民所期望的发展不仅仅是经济收入的增加,还有从乡村向城市流动过程中对阶层地位提升的期望。

四、发展的地方化和文化的混杂化

政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在《国家的视角》这本书中,对来自诸多国家失败的发展案例研究后,指出了由国家所主导的和有计划的乡村发展方式很容易和多样化的地方实践产生冲突最终走向失败,提出了国家应该站在民众的视角尊重地方的多样化实践[23]。因而,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应该提倡多元自主的发展模式,发掘地方社会的发展实践对于来自国家的有计划社会变迁所具有的纠偏价值。幸而十九大报告提出的农业农村优先发展思路,允许乡村的自主发展采取多元的方式,发展模式的多元化本身也是发展自主性的体现[9]。在多元自主的发展模式下,还意味着乡村要实现振兴应立足于乡村自身拥有的自然文化资源,应该承认不同类型的乡村势必会出现分化这种现实情况,也就是允许有些类型的乡村可以不振兴。

在多元自主的发展模式下,有些自然条件和文化资源丰富的乡村将发展成为有人气的社区,有些两者都缺乏的乡村则只能成为功能比较单一的农庄。虽然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主要针对的是中西部地区的乡村,但并非就是要振兴所有中西部地区的乡村。外在的制度和政策措施对于乡村的发展固然重要,乡村自身所拥有的区位、自然文化资源等内在的条件更具有决定性作用。例如,笔者长期调查研究的一个位于云南省和贵州省交界处的喀斯特地貌上的高寒山区贫困村宁边村,由于生态资源的匮乏和气候环境的恶劣,在村庄内部缺乏支撑村庄实现经济发展的资源的情况下,村民纷纷走出村庄到更为广阔的外部世界去寻找发展资源,在这样的村落无论如何是难以实现乡村振兴所要求的产业兴旺和生态宜居的[24]。新时期的乡村振兴也应该是因地制宜,有所为和有所不为,而不是追求普遍性和齐一化,中国社会区域差异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了对于乡村振兴的具体措施应该具有不同的要求。

在乡村发展研究中,学者们对多元自主发展模式的提倡和呼吁并不是多么新近的事物,它仍然是一个多年以来在对发展主义的批评和反思中被反复提及的话题。因而,也从反面印证了发展主义的强大和无坚不摧。与现代性对单一性和普适性的追求一样,脱胎于现代性的发展主义的典型态度是“霸道”,“霸道者之所以霸道,是因为自以为自己是道,也就是真理的唯一拥有者”[25]19。而且现代性的“同一性思维”“齐一化”概念以一元吞并多元,是对多元文化、本土文化、边缘文化的疯狂碾压。后现代是对文化现代主义和社会经济现代性的批判和否定,在身处仍然在如何有效实现现代化过程中探索的中国谈论后现代主义未必合乎时宜,但后现代所极力倡导的多元性、开放性和创造性,突出主体性、透明性、和谐性的理念和价值观念仍然值得我们去珍视。

后现代发展学专家埃斯科瓦尔在对西方发展主义的谱系以知识考古学的方式进行彻底批判后提出要摧毁发展,为未来人类社会的发展构拟一个后发展的时代。埃斯科瓦尔对发展主义的批判不是要否认经济增长和财富积累对于人类社会进步的基础性作用,甚至是站在西方后现代的立场将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第三世界人民的福祉于不顾,而是要批判在现有的发展体系下所制定的发展措施,最终发展的结果却是贫富两极分化和加剧了人类的不平等状况。在埃斯科瓦尔看来,改变现在的发展话语尤其需要从发展科学中抽身出来,以及部分地、策略性地脱离常规性的西方一般认识模式,以便为其他类型的知识与经验腾出空间[26]254。这种转变不仅需要思想与措辞的改变,还需要形成新的核心,围绕这一核心,新的权力形式与新的知识能够汇聚起来。

我们提出的任何一种发展模式,不管是已经在全球大行其道的西方发展主义下的发展模式,还是来自地方社会的本土发展实践,无不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建构,它并不是关于我们生活世界的无可争议的客观真理。因此,我们应该提倡多元自主发展模式的并存,只要打破普世模型和宏大战略的乌托邦桎梏,给丰富多彩的地方社会的发展实践以存在的空间,那么我们也就不需要为苦苦寻找替代性的发展方案而发愁。因为一方面,各式各样的地方社会的发展实践就是我们要寻找的替代性的解决方案;另一方面,在多元并存的后发展时代,替代战略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了[27]。这就要求后发展时代对他者始终保持一种开放和容忍的心态,即要“使差异拥有立足之地”,也要破除发展主义时代以经济为中心来定义乡村文化的好坏和存留,把文化的作用和价值放回乡民的生活情境中去审视[28]。

人类社会中具有不同文化的群体围绕着资源的使用,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发展出了不同的生计方式。而作为人类社会不同群体生计方式构成要素的资源,不仅应当包括安东尼·吉登斯所说的配置性资源和权威性资源,同时还应该囊括有宗教信仰、文化价值观念、生产生活习俗等共同构建的文化符号体系[29]。埃斯科瓦尔指出,在后发展时代构建去中心化的发展话语时,应当抛弃要么是毫无保留地拥抱现代化,要么是固执地保持传统的二元对立思维。在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化认同方面,拉丁美洲在发展过程中既没有悲戚地根除传统,也没有得意地迈进进步和现代,而是处在复杂的文化混杂化过程中,包含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传统[26]256。无论是城市文化还是乡村文化,都是一种社会文化的混合,且难以辨清。在这种情况下,传统与现代、农村与城市、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间的差别失去了明显的棱角和必要性。

埃斯科瓦尔对混杂文化的分析使得我们要对很多已有的观点进行重新思考,许多传统文化并没有被发展抹杀,而是改头换面后融入现代性中存活下来。混杂文化的现实情况可以破除时人对乡村振兴是为了保留乡村“乡土性”的执念,以非本质主义的方式重新阐述乡土文化的认同问题,因为文化的变迁与文化的融合始终是一种常态。另外,站在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经验的角度来审视新时期的乡村振兴,如果我们不否认现代化和工业化作为一种人类社会进步发展的方向,仍然承认新时期实施的乡村振兴是为了在未来更好地实现国家民族的现代化和工业化[4],那么我们仍需直面“农民的终结”和乡村社会文化景观更新的结局。如果这样来看待中国乡村的未来,留住乡村不是为了继续维持其作为现代性对立面的地位,而是应该从长时段的角度思考如何在它赖于维系的经济被吸纳到现代经济之后,让它继续发挥家园和传承文化的作用[15]。

结语

乡村振兴战略在本质上仍然是一个乡村如何实现经济发展的问题。本文认为,在新自由主义经济体系没有改变的情况下,乡村振兴仍然会遭遇发展主义的冲击,还是会面临过去的乡村发展政策所面临的困境。鉴于过去由国家主导的乡村建设运动实施后造成的客观结果是乡村更加的边缘化,目前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应重点考虑的是如何培育地方的多样化发展实践,真正实现乡村在既有体制和利益格局下的分散的“突围”式发展。中共中央、国务院在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中指出,充分尊重农民意愿,切实发挥农民在乡村振兴中的主体作用,调动亿万农民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国家层面的政策设计为农民在乡村振兴过程中发挥主体性,积极探索具有地方经验支撑的发展实践提供了更大的空间。

另外,孟德拉斯、埃斯科瓦尔和黄应贵等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无不认为传统的乡村文化在工业化和现代化过程中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改头换面之后融入了现代社会之中成为一种新形式的文化,乡村文化必然会经历一个转型过程。时人没有必要将乡村文化本质主义化,乡村文化也会与外来文化产生融合和变迁。既然我们已经承认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从长远来看是为了让中国更好地实现工业化和现代化,因而也应该思考在乡村的经济功能逐渐弱化之后,如何将乡村建设成为具有家园和文化传承的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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