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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介记忆视域下中国电视媒体舆论监督研究*
——从“中国质量万里行”到《人民的名义》

2018-02-10郑广嘉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人民的名义舆论监督场域

■ 陈 虹 潘 玉 郑广嘉

媒介记忆,是媒介对社会映射后的建构。媒介的泛化,改变了人类认知世界和记忆历史的方式,媒介对世界的呈现过程成为我们判定历史真实的依托。舆论监督作为政治生态的表征,是公众了解政治、国家发展的重要形式,而其媒介依赖的实质决定了公众对政治生态变迁的记忆方式。对舆论监督的媒介记忆视角的探究,试图探讨我国电视媒体舆论监督话语形态的演变,进而对新形势下的舆论监督进行反思。

自1987年“舆论监督”作为一个正式概念首次出现在党的十三大报告以来,其在我国的媒体实践中不断演变,媒介技术变革起到关键作用,报纸、广播、电视、网络,都逐渐加入舆论监督话语体系,不断影响舆论监督的效用。20世纪90年代,电视媒体的繁荣发展,使舆论监督的媒介记忆从文字转向视觉,视觉元素的立体化在真实化的建构中,增加了舆论监督主体对监督客体的事实确信,更加直观地绘制了一幅舆论监督的媒介记忆图景。

一、媒介记忆中的舆论监督

伴随着社会变迁的大背景,舆论监督的概念也逐渐发展,从新闻媒体到政府文件,对舆论监督的本质阐释都在诉说每一阶段的变革。

1.媒介记忆:中介抑或导引?

在谈论媒介记忆之前,首先需要对与其紧密相关的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进行阐释,这是当前记忆研究中最重要的部分,尤其是集体记忆,其研究范式支配着当前的记忆研究领域。

集体记忆的概念最初由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正式提出,他探讨了家庭、宗教的集体记忆,指出记忆依赖于社会环境。人类的生活中存在着一个集体记忆的社会框架,个体思想将自身置于这些框架内。①哈布瓦赫对于个体记忆依附于集体记忆的关系阐释影响了诸多学者,形成了建构论的根基。在关于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关系的讨论中,哈布瓦赫更偏向后者是前者形成的框架,个体记忆受制于一种外在的、结构化的东西(集体记忆)②,这也成为了之后学术研究的一个导向。但是在今天的研究中,学界对此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诸多学者开始反思集体记忆对个体记忆的框架作用的权力话语,个体记忆的主体性逐渐被重视。李里峰认为,记忆的真正主体只能是个人,集体记忆是一个隐喻的概念,须以个体记忆为载体方能存在和传承。③刘亚秋认为,二者之间既是合谋,也存在对立。④科塞(Lewis Coser)认为哈布瓦赫提出的集体记忆的概念是为了填充“集体欢腾”时期与日常生活时期之间的空白。对此,李里峰认为以典礼性、仪式性的英雄壮举的形式会使集体记忆趋于同质化、刻板化,而只有个体记忆能够保持鲜活状态。⑤个体记忆是集体记忆存在的载体与前提,而集体记忆对个体记忆具有影响与建构。但是二者之间的作用如何发生,依托的是媒介记忆,甚或可以说,个体与集体的记忆形成,也依赖于媒介。

媒介记忆,是依托媒介形成的有关过去的记忆。在集体记忆的形成中,媒介拟态环境的强大建构作用赋予了其中心地位。莫迪凯·雷格(Mordechai Neiger)与奥伦·梅耶斯(Oren Meyers)指出:“集体记忆不是一种抽象的存在。其在场和影响仅能够通过它们持续不断地运用被识别。没有公开表述就没有‘集体记忆’,因此,许多记忆研究聚焦于公开表达的各种形式,比如仪式,庆典和大众媒介文本。总之,集体记忆是一种固有的媒介化现象。”⑥而在个体记忆的发展中,媒介记忆似乎逐渐置换人类大脑记忆存储空间,媒介作为个体了解过去的依托,其凸显与忽略都在形构个体对历史的认知。

提到记忆问题,社会学中的主流是关注其权力问题,正如媒介内容呈现中的凸显和遮蔽,媒介的叙述是在建构记忆,而在此过程中,也在建构遗忘。媒介记忆的形成过程也可以说是对记忆内容之外的遗忘过程。媒介本身就具有偏向性,其内容在凸显与忽略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而形成的记忆必然具有偏向。卡罗琳·凯奇(Carolyn Kitch)认为,新闻媒体已成为美国记忆的公共历史学家:他们选择历史中重要的人和事,并且解释他们的历史意义。⑦以往我们一直将媒介当作社会其他元素互动的中介,但其实媒介在完全融入社会的过程中,开始成为认知的导引。媒介记忆不仅是个体记忆形成集体记忆,或者集体记忆影响个体记忆的中间环节,而成为个体与集体记忆形成的引导者。

当前有关媒介记忆的两个研究议题,成为我国学者指出的未来媒介记忆研究的发展趋势。首先,媒介记忆既然依托媒介,必然受到媒介变革的影响。媒介的形式丰富多样,任何具有保存性的媒介都在形成我们关于历史的记忆。尤其是在我们的生活中日渐重要的新媒体,改变了媒介储存记忆的方式。而更为重要的是,新媒介改变的是使用者的思维方式和了解历史的方式,因此其既在媒介技术层面也在媒介使用者层面改变了记忆和寻找记忆的路径。其次,媒介记忆是在媒介场域与其他场域的互动中形成的。媒介记忆,实质还是媒介存在的社会形成的记忆,因此在媒介记忆的形成过程中,需要考虑政治场域、文化场域的影响,包括政治生态、文化环境、受众心理等,这些场域都有其特有的惯习,是媒介记忆形成的土壤。

2.舆论监督概念的媒介记忆

由上所述,媒介记忆的形成有赖于媒介作为载体。有关舆论监督的概念形成,在媒介中可清晰寻其轨迹,尤其是报纸媒介对舆论监督的阐释。近代以来,以近代报刊为代表的新型传播媒介逐步兴起,一批知识精英通过办报活动发挥“文人论政”的作用。他们以报刊为传播媒介,以舆论宣传为重要手段,为广大普通民众发声,对旧中国不良社会现象与腐败势力进行深刻地揭露与批判,现代意义的“舆论监督”内涵由此生成。

新中国成立后,随着批评报道数量增多,通过报纸这一媒介进行“舆论监督”的功能再次凸显。1980年7月22日,《人民日报》和《工人日报》头版同时发表关于“渤海二号沉船事件”的报道。报道揭露了这起因石油部石油勘探局研究违章指挥造成的重大责任事故。⑧当年8月25日,国务院对包括国务院分院石油工业的副总理康世恩、石油部部长宋振明等在内的责任人进行了严肃处理,国务院的处理决定指出:一切重大事故均应及时如实报道,不得隐瞒和歪曲。⑨这是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来首次对重大责任事故追究部门领导责任的新闻报道,被誉为中国“新闻改革”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成为有关“舆论监督”媒介记忆的重要文本。自此次事件之后,中国新闻媒体一直在努力改进并发展批评报道,舆论监督的社会效果日益彰显。

媒体的特性决定了媒介通过碎片化的方式呈现人们的社会记忆,因而需要与其他场域的互动中形成记忆的有效性与完整性。报纸对于“舆论监督”概念的表述也是如此,它通过一系列典型的新闻报道拼接“舆论监督”内涵的记忆图景,而“舆论监督”概念的合法性在党的十三大报告中得以确立。此后,中共中央宣传部发出《关于印发认真组织好十三大文件学习与宣传工作的通知》指出:“新闻出版,广播电视,应作为宣传十三大精神的主要渠道之一,充分发挥传播、引导、鼓舞的作用”,其中特别强调新闻宣传的改革,要求新闻宣传在探索和突破的基础上,贯彻更加开放的方针;要求报纸、广播、电视在民主协商和社会对话中保持渠道畅通,加强舆论引导,发挥舆论监督的作用等等。⑩由此,舆论监督作为党和国家积极推进政治体制改革的重要手段策略,成为社会主义民主与法制建设的重要影响因素。而舆论监督概念的正式提出,也与是与新的历史条件下党的建设和政权建设的需要相适应。同时,随着其理论阐述的逐步深化,舆论监督已经成为行之有效的监督体系中的一种重要的监督方式。

二、电视媒介唤醒舆论监督记忆:中国质量万里行

报纸是最先进行舆论监督的媒体,广播电视的舆论监督在20世纪90年代逐渐展开,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的开播,成为电视媒体舆论监督的高潮。但是在此之前,舆论监督的媒介记忆真正唤醒需要从“中国质量万里行”开始。

1.舆论监督原初概念的记忆唤醒

舆论监督,既要呈现积极的一面,也要对消极的人事进行批评,这是舆论监督的应有之义。在舆论监督概念的发展过程中,其对负面的批评在一段时间内有所弱化,而在经历20世纪80年代的重视之后,其原初包含的双面性开始在媒介中复苏,“中国质量万里行”活动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自20世纪80年代起,质量问题屡禁不止:1987年发生在杭州武林门的烧鞋事件,是民怨沸腾的爆发点,但是假冒伪劣商品愈演愈烈。1992年,党的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明确了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建立与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此背景下,质量与效益问题成为党和政府工作的重要议题。

为此,中国新闻文化促进会和人民日报经济部倡议组织“中国质量万里行”系列新闻宣传活动。此次活动由社会组织与传媒组织发起,其中社会组织需要通过媒体更加明确地承担舆论监督与舆论引导的社会功能,进而“揭发被隐藏的不正当行径,为被侵害的公共利益提供诉求空间,以促进社会公权力的公开、公平、公正运行”。因而,媒介场域在此次活动的传播过程中发挥主导作用,全面掌控与建构活动的传播过程与效果,成为20世纪90年代舆论监督回归的媒介记忆的开端。

1991年12月8日,国务院“质量、品种、效益年”活动领导小组办公室发布了《关于组织“中国质量万里行”系列新闻宣传活动的通知》,开始将正面宣传与揭露报道置于同等重要的位置。通知指出,“宣传先进典型,传播新的经验,同时揭露质量上存在的问题,树立狠抓质量的意识,配合明年初将召开的全国质量工作会议,造成一种全民族、全社会重视质量的声势”。但由于政策权力制约,在1991年12月30日召开的组委会第一次全体会议中,组委会为各个新闻单位准备了10个正面报道题目和10个批评报道题目,让他们进行选题的认领。10个正面报道的题目一下子就分光了,而10个批评题目却无人问津。艾丰看到这一幕,便用了“打群架”和“有后台”的形象说法打消了新闻单位的顾虑,而这两个比喻也说明了这次活动的特征,就是首都新闻界的联合行动和政府部门的直接支持。这也为此次舆论监督的不偏不倚尤其是批评报道的实践提供了强大的支撑。学者孙宝国认为,新闻舆论监督的涵义有“参加”“影响”“威慑”“制衡”“批评”等,其核心是“威慑”和“制衡”,对负面典型的报道就是形成威慑的重要方式。从“中国质量万里行”的筹备工作中可以看出,围绕这一主题开始的报道活动由最初偏向正面工作的宣传性质,转向了正面宣传为主、批评报道不可忽略的新闻舆论监督。经由媒介这一介质反映出舆论监督的本质特征,即监督需要正面典型的树立和负面事件的反思。

在大力度、持续追踪的舆论监督中,传媒组织在其中揭露问题,引导舆论,最终促使政治权力部门解决问题。媒介场域主导报道活动的整个过程,依托场域中所占有的“符号资本”唤醒“舆论监督”原初记忆,并丰富了“舆论监督”的媒介记忆文本,实现媒介场域的深度“控场”。同时,舆论监督的建构不仅仅需要媒介场域的介入,更需要有权力群体所构成的政治场域的扶持,只有场域内外部联结互动,才能推动舆论监督的有效性与合法性。

2.公众发声较弱的舆论监督实践

1992年2月11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以头条消息,《人民日报》等报纸在第一版显著位置打出标题《抓质量促企业经营机制转换》,开始了为期四个月的集中报道。上述提及,此次活动以新闻监督、群众监督为主,群众的质量意识在此次活动传播过程中迅速提升,因而关注质量问题、提升我国经济建设成为核心报道议题。传播内容与传播形式等传播策略的确立成为媒介场域能否贯彻这一中心思想,实现深度“控场”的关键。同时,活动选题的报道面临两个主体,一是政府部门对经济建设的需要,二是群众对质量问题的感知,除此之外,还需要考虑到选题的社会影响。艾丰曾提出“三重合热点”,即群众关心的热点,领导考虑的热点,实际工作中的热点。根据对其中原文刊载于《人民日报》的60余篇相关报道内容进行统计分析发现,多数报道聚焦企业管理者和政府部门人员,对其观念和行为进行采访报道。企业与政府是这次报道的两大主体,企业占据90%以上的新闻报道,政府占据50%的比例。只有少数报道聚焦消费者的声音和专家的专业分析。

尽管社会公众是传媒组织在此次新闻报道选题的确立之前重要的考察对象,但是在实际的报道中,公众作为舆论监督主体的声音仍然处于相对弱势地位。由此可以看出,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媒介场域虽逐渐走向相对独立的自身运行逻辑与新闻专业主义传播范式,但在政治场域长期以来的干预下,其角色占位仍处于政府主导与聚焦公众的转换中,在具体传播实践过程中公众导向效果仍十分有限。

3.电视可视化重构舆论监督的媒介记忆

媒介场域中行动者的多样性,使得此次活动在报道形式上体现出诸多创新性。首先,由于此次活动联合了多家新闻媒体,虽然在多数情况下以通稿的形式出现在诸多媒体中,但不同类型的媒介在报道形式上体现出了不同特征,其中电视媒介在媒介场域中脱颖而出。1992年中央电视台开办经济类新闻报道节目——《经济信息联播》,其内容丰富,节奏明快,信息量大,对中国市场经济的发展将起推动作用。节目对“中国质量万里行”的宣传也产生巨大影响,摄制组前后历时41天,行程万里,途径7省20余城市,拍摄了专题片50多个,254分钟的节目。既批评揭露假冒伪劣产品,又报道了一批优秀企业和产品,宣传口径掌握得比较好。同时,在当年3月15日“国际消费者日”这一天,中央电视台专门组织了一场2小时的“3·15消费者之友”晚会,节目中公布了热线电话,公众可以就质量问题向现场的专家、有关部委的领导进行提问,同时请一些受害者现场结论伪劣产品的情况,通过电视媒介提升传播效果,进而发挥舆论监督的功能与作用。

20世纪90年代开启的“中国质量万里行”活动,是我国电视媒体舆论监督的觉醒时刻。伴随着电视新闻节目形态由单一向多元转变,电视新闻节目在新闻领域的改革中更加重视社会问题的揭露以及对权力的监督。如《东方时空》《焦点访谈》《新闻调查》等一系列以舆论监督为主要内容的电视新闻专题类节目的推出,均体现了电视媒体舆论监督的发展及其重要地位,在这些节目的带动下,监督成为我国电视新闻节目的常态。其中,1994年《焦点访谈》的开播成为电视舆论监督里程碑式的记忆文本。它以更强烈的时效性、更生动的纪实手段、更多元的述评方式体现承担媒体的社会责任与作用。它对多种渠道的新闻线索跟踪、调查,帮助社会大众解决实际问题。节目将个人记忆(包括主持人、记者、节目嘉宾、受访者等)与集体记忆(社会普遍关注的议题)通过电视更直观、生动的镜头语言进行客观的呈现,形成了基本的媒介记忆文本:百姓利益受损→记者调查取证→上级领导惩罚非法行动、执法者出面→百姓利益得到补偿→对其他非法行动形成威慑功效。节目开始注重以公众的视角进行报道,在选题上也以公众的利益为出发点,成为“下情上达”“上情下达”的重要纽带。这一报道视角的转向更体现在90年代中期各地推出的电视民生新闻节目,如1995年北京电视台《点点工作室》、1999年黑龙江电视台《新闻夜航》、2002年江苏广播电视总台城市频道《南京零距离》等,以报道对象的多元化、报道视角的多维度、报道选题的多样性显示出电视媒介的新闻舆论监督与社会协调功能。此外,电视谈话类节目也成为这一时期典型的电视新闻节目形态,它就群众普遍关心的问题,以平等的对话交流方式,充分表达各自的意见、观点和见解。如《东方直播室》《实话实说》《锵锵三人行》等,它们打破了以往评论类节目严肃态的传统观念,而是以更加娱乐化的表现形式反映社会热点议题,增强了节目的互动性。这种娱乐化的趋势使电视新闻节目的话语表达趋于柔化,不仅限于传统播新闻的呈现方式,而以面对面谈话的方式拉近与受众之间的距离。

电视新闻节目形态的多样性反映出公共话语空间的扩大,丰富了舆论监督的媒介记忆。电视媒介的可视化确认了舆论监督对象的真实性。以往以报纸为主要载体的舆论监督多是定性的呈现,告知作用大于过程展演。而电视画面的视觉元素对舆论监督客体、舆论监督过程的现场还原,则是以信息公开的方式引导公众的认知,将舆论监督的媒介记忆文本可视化,使其社会影响力发挥到最大限度。

三、艺术观照中的舆论监督记忆重构

在中国社会的观照中,艺术表现形式近几年大放异彩,尤以《人民的名义》在各大电视频道中的热播为具体体现。以往,舆论监督更偏重新闻媒体的监督,但是在电视节目形式与话语样态日益多元的今天,舆论监督不仅限于媒体的新闻形式上,还存在于媒介平台的文艺领域中,通过艺术化的表现手法反映客观真实的社会问题,因而艺术话语的加入扩大了舆论监督的影响力。

从新闻舆论监督,到艺术舆论监督,再到新媒体化了的舆论监督的流变和并举,丰富了舆论监督的样态,同时为当下和未来构建了丰富的媒介记忆的可能,值得在一些节点上明确提出这个问题和话题,并进行回望和预见的观照。

1.监督形式艺术化:“蹲式窗口”的反思

我国的舆论监督首先由新闻媒体开启,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新闻是舆论监督的唯一形式。在党的十三大报告首次提出“舆论监督”之后,舆论监督正式成为中共的政治理论话语,进入到中国的政治生活。与此同时,早在1995年反腐剧《苍天在上》的首播便斩获39%的超级收视率,此后《大雪无痕》《至高利益》《我主沉浮》《国家干部》等一批表征现实并具有监督性质的电视剧开播,艺术话语在舆论监督中逐渐具有了一席之地。2004年国家广播电视总局下发的《关于加强涉案剧审查和播出管理的通知》规定,涉案题材的电视电影作品均安排在每晚23时以后播放,使艺术话语在舆论监督的记忆本文式微。十八大以来,国家对于反腐高度重视,2017年《人民的名义》的开播则让这种形式的舆论监督效果复苏。

媒体平台中艺术形式的舆论监督更加受到公众的关注,其影响力逐渐提升,除了该剧编剧周梅森提到的政治生态的改变以及我们对政治生态的直视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艺术形式的全方位纵深呈现。艺术来源于现实,在表现形式上,艺术与新闻的最大差别除却我们常提到的创作与真实以外,还有二者表现的纵深感层面的差别。新闻的信息承载能力有限,即使电视新闻画面也未能完整展现监督对象。与之相比,艺术表现形式更加丰富,传递的信息更具立体性和综合性。《人民的名义》里对正义、腐败的人物表现都埋藏在许多细节中。立体人物、故事情节的展现给予受众更加深刻的印象,当公众的认知更加完整时,信息的影响力才愈加明显。

《人民的名义》播出后,相关新闻报道数量剧增,微博等新媒体平台反腐话题高居不下。剧中涉及的“蹲式窗口”“过桥贷”等现实问题被大量提及,也开始受到各界关注。以“蹲式窗口”情节为例,在《人民的名义》热播前,蹲式窗口已经被地方媒体关注,2014年,@郑州新闻广播发布了一条微博,对郑州市社保局办事大厅的蹲式窗口进行了报道,原文如下:

#百姓热线节目贴#2014年2月26日,星期三,各位早上好,今天追踪报道听众反映中原区办事大厅办证难一事。还有听众反映郑州市社保局办事大厅的开口过低,而且交谈中不使用扩音器造成交流困难一事,我们贴了一张图在下边,大家可以来评判一下感觉如何!

但是这条微博并未在社会引发大的反响,微博评论只有几十条,但较该微博账号的其他内容而言回复较多。相关的媒体跟进报道则更少,不论在媒体还是公众中均未成为热点,也并未得到政府重视。同样,2014年10月19日,微博网友@阳光苍南发布了另外一条类似问题的微博:

【窗口设计合适吗?】龙港湖前社区卫生院二楼窗口登记处,一白发老太蹲着数分钟之后站起来差点摔倒。窗口高度一米还不到,有病人调侃:“花钱买罪受,蹲着来求医”。元芳,你怎么看?

该微博还配有六张图片以对内容的真实性进行说明,有媒体对此事件进行了报道,但数量甚少,同样未引起社会关注和政府回应,后续是否整改等问题均未见相关方回应。但是《人民的名义》热播后,各地被曝光的蹲式窗口问题迅速在网络中传播,河南郑州社保局、湖南株洲火车站派出所、河北保定一家大型医院等多个地方的蹲式窗口被网友曝光,新闻媒体快速对这些信息进行报道传播,公众对此现象的评论也依托艺术话语更具戏谑性,而相关部门的反应则更加迅速,“连夜整改”成为媒体报道中的高频词汇。

艺术话语的故事性较强,叙事策略更为多元,情感诉求在受众接收过程中占据了较大比例,更易作用于受众的认知与行为。从2014年的蹲式窗口到《人民的名义》热播之后的“蹲式窗口”在媒体、公众、权力组织各方引起的反响来看,艺术形式的舆论监督产生的影响力更大,艺术话语也逐渐加入到舆论监督的阵营中。同时在互联网的催化作用下,公众可以更充分地表达自己对于剧中相关议题的看法,并在电视媒体与网络新媒体平台之间相互切换,对电视媒体所呈现的艺术话语进行再生产,通过娱乐、戏谑的方式表达,使电视舆论监督方式更加透明、公开。

2.场域变化中的监督路径开辟:艺术话语—群众监督—新闻舆论监督

舆论监督,最初为自上而下的模式,直至20世纪90年代初,媒体仍在政府的主导下进行传播实践。这一模式在1992年开展的“中国质量万里行”活动中有所转变。此次新闻宣传活动中,媒体的报道议题由单一的政治宣导转向宣传政治与传播经济文化的叠加,同时活动由新闻媒体发起,联合政府部门进行了大规模报道,这从一个侧面也反映出媒体的创新与自觉。政府在活动中的主导地位逐渐抽离,转而形成以新闻媒体、群众舆论监督为主的活动,舆论监督在其中具有了引导的力量。而在网络新媒体诞生之后,技术上的政府、媒体与公众的互动推动了群众监督路径的实现,群众监督推动新闻舆论监督的路径逐渐形成。公众发现问题,媒体深入报道使之得以传播与扩散,再由公众形成广泛关注与讨论,进而对权力进行监督成为新媒体时代下的新现象。而在《人民的名义》这一引发社会关注的艺术话语出现后,舆论监督的媒介记忆路径再一次发生了改变。

在艺术话语加入舆论监督之后,艺术话语对问题的表征程度逐渐多层次、深入化,与新闻舆论监督的话语样态、话语内容均有所差异,造成不同的舆论监督话语对公众影响的差异。在艺术话语尚未介入时,公众对权力组织、社会问题的认知建立在新闻信息的零散传播中。这类信息刺激重复程度较高,但同时也因新闻信息承载量而造成公众认知的局限。而在艺术话语的舆论监督中,对一个事件的叙述方式完整且经过视觉修辞,具有故事情节的视觉化呈现则更易于公众的快速接收和场景还原。仍以“蹲式窗口”情节为例,对比艺术话语与新闻话语,发现围绕这一问题的艺术话语会将人物深度代入情境中,包括剧中人物沙瑞金、李达康与孙连成在低矮窗口前的对话、人物体态、表情等,都深刻反映了问题的症结,带给受众深刻的印象。但是在新闻报道中,对情境的描述却相对简单。因此当《人民的名义》中播放了光明区信访局的蹲式窗口画面,一旦现实中出现类似场景后,公众就会立即联想,艺术对现实的表征影响了群众监督。

在艺术话语先行的背景中,新闻舆论监督略显滞后,在监督过程中往往处于相对被动的位置。“蹲式窗口”问题的揭露,新闻话语最先实践,但是其影响力极为有限,直至《人民的名义》播出,多地公众借助互联网平台揭露问题时,新闻话语开始聚焦,报道以文字和图片为主,反思报道较少,更多在于问题说明和处理行为中,同质化现象严重。尽管新闻的集聚效应令此问题在艺术话语的带动中进入了公众视野,但是其舆论监督效果已然无法与艺术的舆论监督相比。由此,形成了艺术表征问题→群众在场景激励中揭露问题→新闻舆论和新媒体监督形成集聚效应的舆论监督新型路径。

四、媒介记忆视角下的舆论监督反思

从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质量万里行”到近些年收视率不断攀升的反腐剧,媒介在表征的同时也在建构,建构舆论监督的样态与内容、社会对舆论监督的认知,甚或舆论监督对社会发展的影响。舆论监督的媒介记忆的形成,是话语权力不断建构的过程,舆论监督的概念与实践表征均在此过程中形成,成为了社会认知舆论监督的依托。媒介对舆论监督的书写是两种过程的交织:一是社会语境作用于媒介、舆论监督的过程,二是媒介的凸显与遮蔽过程。

媒介的发展首先由社会语境决定,尽管它也反作用于其存在的社会。政治体制的变革、市场经济的发展、传媒专业主体观念的兴起等诸多力量的互动博弈,共同形成媒介场域的建构与发展特征。舆论监督在媒介场域中的表征变迁是在社会中多个场域力量争夺、互动博弈的基础上形成的。在“中国质量万里行”活动中,媒介场域在此次活动中作为突出的场域,对舆论监督的意义建构有深刻的影响,它使舆论监督过程不再是由政府主导的“自上而下”的权威性监督,而开始通过在媒体的传播过程中凸显公众的意识,发挥社会舆论的影响力,而这有赖于当时国家对经济发展的重视,以及对媒体报道方向的导引。

而在媒介对舆论监督的表征过程中,技术改变了媒介凸显与遮蔽的元素,改变了舆论监督的形态和逻辑。媒介场域中的行动者具有多样性,不同类型的媒介在报道形式上体现出了不同特征。报纸更多是对舆论监督结果的凸显,而电视则更倾向于过程的展示,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源于文字与视觉元素的表征差异,电视媒介的影像拥有对事实的说服力。与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认为照片是对时间的记录一样,影像是对事实的确信。与报纸主要采用文字语言进行线性的说明不同,影像含有丰富的元素,并且将元素之间彼此交织的关系进行展现,这种进入事件的方式更加立体,并令公众更加深入地洞察权力运行的内部空间,同样也重塑了我们对监督对象的认知。

《人民的名义》热播及其对现实社会的影响,是艺术话语形式加入舆论监督的例证。伴随政治生态的变化,艺术形式对现实的观照更加强烈,近几年一批优秀反腐剧的诞生及其在公众中产生的反响既是对政治生态的映射,也对社会现实的完善提供了方向。艺术话语形式更具立体式的问题呈现更易作用于社会认知,加强了舆论监督的效果。文中谈及的“蹲式窗口”在几年前就已经被媒体注意,但是当时的媒体报道并未引起大规模媒体的呼应式关注,也未引发政府和公众的重视。而由艺术形式表征的社会问题却引发了一轮来势汹汹的舆论监督,这需要对新闻媒体自身进行反思,也需要对舆论监督影响政府行为的模式进行反思。舆论监督与其他监督方式不同,前者是问题的反应,正如普利策所言记者是站在船头的瞭望者,舆论监督正是对社会环境变化的敏感捕捉者,其自身的捕捉能力需要不断提升,而其捕捉到的现象则需要得到各界的重视。

在网络时代,个体话语的加入改变了舆论监督的媒介记忆,《人民的名义》播出后公众将剧中场景与现实场景进行对接,通过新媒体平台更为公开透明的方式对权力进行监督,这是原有艺术话语及新闻话语中被遮蔽的意象,经由个体话语重新凸显,形成的是《人民的名义》之外的新一轮舆论监督热潮及媒介记忆,在网络大数据承载形成的连续记忆中构筑了社会对舆论监督的回忆。从新闻报道到艺术话语关照,在电视媒介的舆论监督书写中,社会对舆论监督的感知逐渐从对监督对象的直接认知上升到了对舆论监督的理念深化。新闻舆论监督,由对监督结果的呈现演变至对监督过程的真实呈现,而艺术领域则以虚拟的方式督促了现实中舆论监督的形成。艺术领域的视觉立体化使舆论监督的客体更加形象,艺术中的场景在被现实触动时,公众观看艺术形式时的情绪更易被唤起,舆论监督不再是一个概念或一个名词,而成为了一种理念。

注释:

① [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7-69页。

②④ 刘亚秋:《从集体记忆到个体记忆:对社会记忆研究的一个反思》,《社会》,2010年第5期。

③⑤ 李里峰:《个体记忆何以可能:建构论之反思》,《江海学刊》,2012年第4期。

⑥ 余霞:《全球传播语境中的国家创伤与媒介记忆——中、日、美、英“南京大屠杀”相关报道(1949-2014年)的内容分析》,《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9期。

⑦ Carolyn Kitch,Twentieth-CenturyTales:NewsMagazinesandAmericanMemory,Journalism & Communication Monographs,Summer99,Vol.1,No.2,1999,pp.119-155.

⑧ 李春:《当代中国传媒史》,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第86页。

⑨ 方汉奇主编:《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三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64页。

⑩ 艾知生:《认真学习 改革宣传》,载中国广播电视年鉴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广播电视年鉴(1988)》,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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