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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中国史研究的发展历程及各阶段研究特征
——谢元鲁教授访谈录

2018-02-10谢元鲁

关键词:中国史汉学学者

谢元鲁 李 钊

(1.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 四川成都 610068;2.西华大学人文学院 四川成都 610039)

李钊(以下简称李):谢老,您好!非常高兴您能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采访。目前国外“汉学热”如火如荼,其中一个重要的现象就是国外学者比较“热衷”于中国史的研究,您作为国内史学界的知名学者,能谈一下这种现象背后的主要原因吗?

谢元鲁(以下简称谢):好的,要解答你这个问题,首先必须对海外汉学的由来与发展作一简要的分析。因为,海外学者对中国史的关注是随着海外汉学的兴起而逐渐发展起来的。总体来说,国内学术界认为,海外汉学大致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即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20世纪40年代至90年代初期;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至今。不过,我个人认为,海外汉学的兴起,严格意义上讲,应当在明朝的中后期,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东学西渐”。“东学西渐”是在“西学东渐”的浪潮下产生的。关于这个问题,复旦大学樊树志先生已多有论及。如其著作《晚明史》[1]《张居正与万历皇帝》[2]等都提到了,当时欧洲的科学技术、宗教、哲学等文化内容主要由传教士传入中国。这些传教士首先是以宣传基督教为主的,按照樊先生的考证,万历年间的内阁大学士徐光启即受此影响,成为一名天主教徒。万历四十年(1612),他向意大利入华的耶稣会传教士熊三拔(P.Sabbathino de Ursis)学习西方水利,并与其合译了《泰西水法》6卷①。同时,兴起于秦汉、繁盛于隋唐的“丝绸之路”本身就通过精美的瓷器、丝绸等实物,已经给西方带去了强烈的中国文化冲击。虽然,当时这些国家对秦汉隋唐时期中国文化的认知尚停留在感性阶段,但是在元代马可波罗以及明末传教士的媒介作用下,国外学者开始或多或少地介入中国史的研究。需要指出的是,这一阶段海外学者对中国史的研究只能说是星星点点,学术研究的涉猎范畴基本是围绕传教士“输入”的中国文化,还谈不上有学术研究的旨趣所在,更不必说研究方法和史料的采撷等学术研究的基本问题了。

李:按照您的观点,海外汉学的中国史研究历程是否可以说大体经历了四个发展阶段:即兴起于晚明;形成于19世纪末至20世纪30年代;成熟于20世纪40年代至90年代初期;兴盛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至今。

谢:你总结得很好。海外汉学的中国史研究历程大体可以用“兴起、形成、成熟、兴盛”几个词予以概括。按照我们刚才的划分,我继续说一下海外汉学的形成情况。19世纪中后期至20世纪30年代,中国先后遭受资本-帝国主义的入侵,中国的社会性质也随之从封闭的高度中央集权君主专制的封建社会变成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国内史学界通常将这一阶段称之为中国封建社会的衰落期,按照历史发展阶段的划分,又称为中国近代史。在该阶段,海外汉学的中国史研究从参与国家的角度看,又可分为前期和后期。前期是指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后期则是指二十世纪初至二三十年代。

李:您的这种划分是否与这一时期海外学者对中国史研究的主要目的有关?

谢:是的,这也是我重点要说的一个问题。这种划分是与资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进程密切相关的。资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影响了海外汉学中国史研究的国别构成、研究目的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研究方法和史料的采用等问题。

前期英、法、日是侵略中国的主要国家,他们先后发动了第一次鸦片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及中日甲午海战(日本称为“日清战争”),使中国的殖民地化程度不断加深。因此,前期海外汉学的中国史研究也相应地以这三个国家为主。这一时期,以英、法两个国家为主的西方传教士开始大量进入中国。与之前的传教士宣传宗教的主要目的不同的是,他们大多是披着宗教外衣,对中国进行文化侵略。这些传教士一方面在中国创办各种杂志、报纸以及出版各种书刊,在介绍西方历史、地理、政治、文化的同时,重点是宣扬殖民主义的奴化思想。如基督教传教士在中国设立的最大的出版机构广学会②,该学会的指导思想就是“争取中国士大夫中有势力的集团,启开皇帝和政治家们的思想”[3]12-13。主持者是英国的传教士李提摩太,其企图以此来影响当时中国的政治走向,从而为其侵略利益服务。另一方面,来华的传教士也将他们在中国的见闻以及他们所涉猎到的中国的政治、社会、历史、民风民俗等资料信息通过照片、书刊和报告的形式传至西方。再加上两次鸦片战争期间,英、法两国从中国疯狂掠夺了大量文物。可以说,这些文物给英、法两国乃至西方的学者带去了瓷器、丝绸之外的不一样的“视觉盛宴”。中国别具特色的文化以及相对长期稳定的封建主义历史发展的社会特征引发了西方学者的浓厚兴趣,一些学者带着猎奇和探险的思维进入中国。发现于1900年的敦煌莫高窟藏经洞中的大批敦煌遗书与文物就是先后被这些“探险队”“考察团”捆载而去,给我国文物保存以及历史研究,尤其是隋唐史的研究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巨大损失。

李:是的,我们的文物大量流失海外。至今圆明园海晏堂外的十二生肖人身兽首铜像只有8个回归中国,仍有4个下落不明③。

谢:说到这儿,我想起了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针对敦煌文物的流失状况,曾沉痛地说道:“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其发现之佳品,不流入于异国,即秘藏于私家。兹国有之八千余轴,盖当时唾弃之剩余,精华已去,糟粕空存,则此残篇故纸,未必实有系于学术之轻重者在。”[4]236陈先生的这番痛心疾首的话语,道出了敦煌文物流失对我国史学研究造成的无法弥补的缺憾与无奈。八千余册,还是这批海外“探险队”与“考察团”“唾弃”所余,可以想象,敦煌文物流失海外数量之多。我是搞隋唐史研究的,每每查阅敦煌文献,就想起陈先生的这番话,真是令人唏嘘不已,不知何时这批文物才能回归祖国。

李:谢老,您和老一辈学者的拳拳爱国之心,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们相信,随着中国的日渐强大,流失海外的文物一定会早日回归祖国。那么。这一阶段,日本学者关于中国史的研究大体是怎样的一个状况?

谢:如果说英法学者是带着“猎奇”“探险”的视角去研究中国历史,那么日本则是出于“脱亚入欧”的侵略策略来考察中国历史的。明治维新以前,中国对西方的学习是超过日本的,以林则徐、魏源等人为代表的有识之士不仅开启了中国人真正学习西方的历程,而且对日本实施明治维新的改革起到了很大的启示作用。在此之前,日本一直是抱着学习中国的态度,这与中日渊源悠久的历史有关。虽然说中日的交往始于秦朝,但现存文献记载最多的还是在唐代。唐政府为了加强中日交往,曾派遣了大量使者进入日本;除了官方选派使者出使日本之外,一些民间使者为了传播中国文化,也东渡日本,如鉴真和尚东渡日本之后便长期滞留在了日本。同时,日本也派遣了很多学者来中国学习中国文化,如阿倍仲麻吕、吉备真备等进入中国学习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等,并将这些知识传入日本。这也是至今日本文化明显带有中国唐代“痕迹”的原因所在。近代日本实施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政府为了实现其“脱亚入欧”的侵略策略,扩张在东亚的势力范围,对中国历史的研究也随之从学习转向主要考察中国当时的政治制度、社会发展状况,尤其是军事设施情况。日本将中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军事思想,在其发动的甲午海战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从而在中国攫取了很大的侵略利益。这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日本顺利实施了明治维新这一政治革新,从封建社会走上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道路。

李:这么说,这一阶段西方以英、法为主的海外汉学对中国史的研究主要是为了满足其发展资本主义的侵略利益需求,其研究对象主要是以“探险队”“考察团”攫取的中国文物为主;而相形之下,日本则是为了走上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以主要考察清政府的“当代史”为主,为实现其“脱亚入欧”的侵略策略服务?

谢:是的,这也是这一阶段海外汉学中国史研究的一个重要特征。

李:那么,这一阶段后期二十世纪初至二三十年代海外汉学对中国史的研究又以哪些国家为主?体现出了怎样的特征?

谢:后期而言,资本主义发展相对较晚的德、美、俄成为侵略中国的主要势力,他们通过参与八国联军侵华战争,迫使中国签订了《辛丑条约》,使中国完全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该阶段,海外汉学中国史研究的主要参与国家相应地也以德、美、俄为主。这三个后起的资本主义国家,极力在全球扩张其势力范围,中国是他们拓展东方市场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的。例如俄国为了打通东亚出海口,对中国的东三省则“饶有兴趣”,先后通过《瑷珲条约》《北京条约》等侵占了中国150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德国迅速地强行“租借”了山东的胶州湾;美国则凭借其在当时强大的经济势力,提出了“门户开放”政策,以便在华攫取更大的侵略利益。这些国家的传教士来到中国,不仅全方位地“搜获”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等诸方面的信息,以满足其侵略利益,而且为了将他们的侵华利益最大化,还开始介入中国的社会与教育的发展,如现在的四川大学华西临床医学院的前身就是1914年西方基督教会创办的私立华西协合大学医学院。与此同时,他们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中国,炮制出所谓的“黄祸论”,出现了一批关于“黄祸论”的论文和专著,其核心观点就是:“一旦千百万中国人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时,将给西方文明带来灾难和毁灭。”[5]315这种偏颇的中国史研究毫无疑问是为满足其在中国的侵略利益而服务的。当然,这一期间,也有学者着眼于中国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农业问题,例如德国学者瓦格勒曾出版了一部《中国农书》的著作[6]。但是,总体上说,在海外汉学的形成阶段,无论是早期的英、法、日,还是后期的德、美、俄等国的学者对中国史的研究基本上都是将侵略中国的目的作为其学术研究的出发点。在研究方法上,欧美保持了其史学研究一贯的严谨学风,大多以从中国掠夺去的文物为研究对象。正如钱穆先生所说,西方人真正对中国史的研究,或者说重视中国的古文化历史是从他们“见了”中国文物或器具上的文字开始的[7]6。而日本对中国史的研究则是出于地缘政治的考虑,比较重视我国隋唐史的研究。因为在其看来,隋唐帝国的强大一直是其学习和模仿的对象,殊不知,隋唐帝国的强大是建立在自我发展的基础之上的,而不是依靠侵略别的国家形成的。这一点,借此次专访的机会,我再次呼吁,当今海外史学研究者务必注意基本的史实。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日本史学界先后出版了《隋唐盛世》[8]《唐太宗和隋唐文化》[9]等代表性的著作。从史料的采撷上讲,西方学者更加注重文物器具,日本则比较注重我国留日学者所带去的文献资料。这和国内学者一贯将史学研究作为一种“使命”或社会责任的研究目的迥然不同。在研究方法上国内学者更加注重文献资料和考古发现相互印证的考辨;同时在史料的采撷上,国内学者一般在对史料辨伪的基础上,讲究采用学术界达成通识的“信史”。

李:这么说,在海外汉学的形成期,海外学者关于中国史研究的核心目的基本上是服务于其所在国家的政治利益的,同时在遵循他们各自国家史学研究传统的基础上,形成了他们之间以及与中国学者迥然不同的史学研究方法和史料的采用等问题?

谢:是的,在海外汉学的形成期,海外学者关于中国史的研究,我们认为基本上是围绕他们所在国家的政治利益而服务的。不仅如此,他们对中国史的研究,是以“欧洲中心论”为导向的。顺便说一下,“欧洲中心论”至今不仅依然存在,而且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还会继续存在。因为这种观点是受到“中国发展的威胁论”“黄祸论”“中国文明发展间断论”以及“中国文明对世界文明的发展进程没有贡献论”等偏颇观点长期浸润形成的,已经成为海外学者的学术思维惯式。这一点可以举两个例子说明一下:例如海外学者,尤其是西方学者习惯上将中国史称为“远东史”,同时他们也不认为中国史是连续发展的,在他们看来,中国史是断层的,并且认为中国文明是落后的,对世界文明的影响力也是相当薄弱的,甚至认为中国文明对世界文明的发展进程没有作出贡献。海外学者关于中国史研究的这种研究范式一直持续到了二战期间。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做史学研究的,真的是任重而道远,不仅要挖掘中国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性和合理性,为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健康发展而服务,而且还要注重研究每一历史发展阶段,中国文明在世界文明体系构建中的地位和作用,用历史发展的事实来重建中国历史在世界历史发展进程中应有的地位和作用。同时,我也希望海外学者能够公正地开展学术研究,还中国文明对推进世界文明的进程作出突出贡献的真实历史面貌。

李:是的,的确如此。作为史学研究的晚辈,我们有责任,更有使命去从事这方面的研究。那么,在海外汉学的成熟期,海外汉学关于中国史的研究又呈现出怎样的状况呢?

谢:二战结束之后,海外学者关于中国史的研究进入相对成熟的发展阶段。我们之所以将二战划分为海外汉学关于中国史研究进入成熟期的肇始,主要还是以海外学者关于中国史研究的核心目的为依据的。二战结束之后,冷战上升为世界发展的主要矛盾,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种意识形态的对抗日渐形成。作为人口最多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国自然成为冷战期间西方遏制的主要对象。同时,1978年中国实施改革开放政策之后,我国政治、经济、军事等综合国力逐渐增强。这就使西方学者逐渐认识到,面对中国呈现出繁荣昌盛的发展趋势,遏制中国,应当从中国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寻找中国发展的规律。因此,在该阶段海外学者关于中国史的研究基本上呈现出三个主要特征。

第一,研究旨趣基本上是以地缘政治为出发点,纯粹的学术研究相对较少。在这一点上,美国和日本的中国史研究表现得尤为突出。二战结束之后,一大批华人学者到达美国,他们以翻译中国文化为切入点,向海外传播中国文化,为推动海外汉学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由于这批华人学者解读中国文化的视角与西方人传统解读中国史的视角不同,很快引起了西方学者的关注。他们中的部分人士甚至成了美国政府制定国策的顾问,这当然与冷战期间,美国采取怎样的政策遏制中国的文化发展有关。再看日本,传统上,日本比较关注隋唐史的研究,因为在他们看来,隋唐帝国是中国发展史上最光辉灿烂的一页,他们希冀借助隋唐史的研究,探寻日本在东亚,乃至世界的发展途径。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日本政府成立了唐代史研究会、中国中世史研究会等专门的研究机构,这两个学会出版了较多的关于隋唐史的研究著作。如《六朝隋唐的社会和文化》[10]《隋唐帝国和东亚世界》[11]等著作典型地代表了这种研究旨趣。可以说,美国和日本的这种研究范式分明是“借我们的酒杯,浇他们自己的块垒”。

第二,研究对象上从单一的朝代或历史事件转向系统性。为了探寻中国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西方学者开始注重对中国通史的研究,出现了一批有影响力的历史著作。例如英国人李约瑟历时45年撰写的《中国科学技术史》[12]第一次全面系统地向全世界展示了中国古代的科技成就,该书在创作的过程中得到了中国学者的大力支持,这种现象在二战之前几乎是没有的。此外,日本学者西坞定生撰写的《中国经济史研究》[13]全面介绍了中国古代农业、土地制度和商品生产的状况。

第三,研究视角上依然以“欧洲中心论”为主。海外学者一度认为中国文化中的服饰、政治结构与军队建设等是相对落后的,他们研究的兴趣点在于中国的经济与科技,对于中国文化对推进世界文明进程起到重要作用的文官制度、餐饮文化、服饰文明等内容反而兴趣不大。

李:是否可以宏观地认为,二战结束后直至苏联解体,冷战逐渐成为世界发展的主要矛盾,这一政治格局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海外汉学中国史研究的走向?

谢:嗯,可以这么说。政治利益的导向影响了海外汉学中国史研究的核心目的。但有一点要注意,在这一导向下,美、日、英作为这一时期海外汉学中国史研究的三个主要国家,他们对中国史研究的切入点、研究视角与史料的运用均有所不同。这个问题需要我们以后再深入讨论一下。

李:按照我们的思路,世界发展的主要矛盾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海外汉学关于中国史研究的宏观走向,那么,1991年苏联解体之后直至今天,发展经济、增强综合国力成为世界各国的战略目标,这是否也影响了目前海外汉学关于中国史研究的具体走向?

谢:是的。历史研究首先总是立足于国家,服务于国家利益,其次才是开展深入的学术研究,这已是学术界的共识。

李:随着苏联的解体,海外对中国史的研究逐渐迎来了繁盛期,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谢:这种现象的出现,从宏观上讲,还是由于世界政治格局的变化。一方面,二战、冷战以及眼下不断产生的地区摩擦,给世界人民带来了无尽的伤痛,这就使世界人民逐渐淡化政治意识形态的对抗,普遍爱好和平、珍惜和平。从政府角度分析,世界各国俱将发展经济、增强综合国力上升为基本国策,并开始借鉴其他国家的发展道路。另一方面,中国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全面崛起,使世界各国不得不重新审视中国的历史发展进程。再者,进入新世纪,中国又加大了推动文化健康发展的力度,在世界上刮起了一股“中国风”,来中国旅游的国外游客,对中国特色的文化,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讲,就是对“很China”的东西表现出了浓厚的“interest”。

李:您说到这儿,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在丹巴工作期间,曾遇到来自美国的几位游客,他们对嘉绒藏族文化就表现出了浓厚的“interest”,尽管我用“蹩脚”的英语和他们交流,但还是被他们“逮着”不放。

谢:是啊,这充分说明了“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一道理。你们年轻的学者在将来的学术研究中,要多关注中国文化的发展问题,多思考一下如何让中国文化走出去,让国外了解真正的中国历史以及中国文明对世界文明发展进程所作出的突出贡献。

李:感谢谢老的学术指导和学术研究建议。在海外中国史研究的繁盛期,海外学者关于中国史的研究又呈现出怎样的基本特征呢?

谢:我总结了一下,在这一阶段,海外学者关于中国史的研究,基本呈现出四个重要特征。

一是继承了上一阶段撰写中国通史的学风,这当然还是出于探讨中国社会高速发展的内在规律性的考虑。如《剑桥中国史》[14]这部完全由西方人撰写的中国历史,虽然沿袭了海外汉学一贯坚持的相对自由的撰写风格,不过该著作广泛引用文献材料,注重文献的辨伪和考证,并从西方人的视角,提出了很多国内学者没有关注或者疏于关注的一些问题。负责撰写隋唐史的英国人崔瑞德(Denis Twitchett)更是藉此成为西方隋唐史研究的奠基人,他采取“从唐代的官僚体制入手,以能为今人充分理解的方式,再现当时的政治与社会环境,对唐朝的行政机构、政策法规、经济调控以及地区差异进行了深入而全面的考察,并细化到税收征集、货币制度、印刷术、佛教对社会生活的影响,以至音乐表演以及中国与中亚及日本的关系等全方位研究”[15]2的研究方法,在这一领域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填补了海外中国史研究的一大空白。

二是凭借个人的兴趣选择具体的研究对象。这和国内史学研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举几个例子,2010年我去德国海德堡大学访学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学习中国史的博士,在和他交谈的过程中,得知他的父亲是一位银行家,他毕业之后打算进入其父主管的银行工作。我当时就充满了疑问,不禁问他,学习中国史,却要从事银行方面的工作,这不是和自己的专业相脱节吗?该博士回答我,这是两个问题,并不矛盾,他学习中国史纯粹是个人兴趣使然,不仅不会影响他将来从事银行工作,而且还会让他在工作之余增加了自己的兴趣空间。另一件事我印象也比较深刻,若干年前我参加唐史学会会议的时候,遇见了一位日本学者,他提交的会议论文题目是《唐代长安城内的一颗独柳树》。我当时看到这个题目就感到比较奇怪,这是史学研究的题目吗?一颗柳树与唐代历史发展有什么联系?后来,在阅读了这篇论文之后,我发现该文研究的切入点是什么人在这颗独柳树下被杀,进而考察了唐代的刑法问题。这就很有意思了,说明了日本学者不仅是凭借个人兴趣进行学术研究,而且反映出日本学者的研究视角比较微观。这和兴起于上个世纪80年代,国内史学界提倡的史学研究与“振兴中华”的宏观目的有着很大的差别。这两个例子虽不能完全涵盖海外汉学繁盛期海外学者关于中国史研究的典型旨趣,但对我们进行学术研究应该有很大的启示作用。

三是史学研究面向大众化。例如美籍华人、历史学家黄仁宇撰写的《万历十五年》[16],以“大历史观”分析明代社会之症结,观察现代中国之来路。该书的英文版本推出后,就被美国多所大学采用为教科书。这本著作为什么这么受欢迎?主要原因在于黄先生面向的读者是普通大众。该书运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清楚了明朝发展的社会事实,迎合了西方普通读者追求喜闻乐见的阅读心理,从而成为历史研究故事化、情节化的史学名著。而反观我们国内进行史学研究一般是从宏观到微观,从王朝的兴替中探寻客观发展的史实,这样的研究成果由于带有很强的专业性,面向的读者大多只能是相关领域的研究者,很难引起普通读者的阅读兴趣。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我们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就会看到一些早期的国内史学界泰斗撰写的文章,他们的史学观点可谓新颖,史料也相对丰富,契合陈寅恪先生倡导的“发覆之学”这一史学研究的基本指导原则,对我们进行学术研究有很大的启发性,但是五六十年过去了,他们在中国知网的下载量和引用率并不大,就是这个原因。

四是日本成为这一时期海外汉学研究的主要国家,是海外汉学关于中国史研究的主要推动者,出现了一大批具有代表性的汉学家,如金子修一、气贺泽保规、内藤湖南等,他们出版了大量的学术著作,当然基本是围绕隋唐史而展开的。如《隋唐时期的国际秩序和东亚》[17]《光辉绚烂的世界帝国:隋唐时代》[18]《中国史学史》[19]等。不仅如此,日本学者还提出了一些新的学术观点,如著名的“唐宋变革论”④就是日本学者内藤湖南提出来的。这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国内学者的学术视野。

李:谢谢您详实的讲解。在您看来,在整个海外汉学关于中国史研究的发展历程中,海外学者对中国史的研究与国内学者的研究又有何不同?

谢:整体来说,海外学者对中国史的研究致力于追求“历史的真实”,他们对中国史的研究旨趣基本上是围绕国际政治利益的需求而展开的,对史料的采撷大多是依靠华人翻译的第二手资料;在研究方法上将这些资料与我国考古发现的文物和器物进行相互印证,但这是在“欧洲中心论”的前提下进行的,这一点我特别强调。而国内学者则追求“真实的历史”,在研究目的上基本上是以探寻中国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为促进中国社会的健康发展而服务,从而带有很强的历史责任感和社会使命感;在史料的采撷上,强调史料的可靠性和丰富性;在研究方法上讲究将现存传世文献与考古发现相结合的基本原则,并且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作为根本指导理论。国内外这两种研究范式尽管风格迥异,但是相互补充,相互交融,对我们深入开展史学研究是很有帮助意义的。

李:感谢恩师循循善诱、幽默风趣的讲解以及语重心长的学术熏陶,学生每次和您交流,都收获颇丰。今天的交流,让我学习到了海外汉学关于中国史研究发展的基本历程、阶段性特征以及由此而折射出的深层社会背景。再次感谢恩师,期待下次与您的交流。

注释:

① 《泰西水法》,著名水利工程技术著作,由意大利传教士熊三拔讲授,徐光启结合中国当时水利机械的具体使用情况整理成书。现有清末扫叶山房复明刻本。曾被收入《四库全书·子部·农家类》。《农政全书》刊行时,《泰西水法》亦被收入。

② 广学会:1887年(光绪十三年)英、美基督教新教传教士和外交人员、商人等在中国上海创立的出版机构。其前身为1834年英、美传教士在广州创立的“实用知识传播会”和1884年在上海设立的“同文书会”。

③ 圆明园十二生肖人身兽首铜像原为海晏堂外喷泉的主要组成部分,塑造于乾隆年间。1860年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兽首铜像也被掠夺,流失海外。至今牛首、猴首、虎首、猪首、马首、鼠首、兔首、龙首已回归中国,其中龙首保存在台湾。蛇首、鸡首、狗首、羊首仍下落不明。

④ “唐宋变革论”,由日本学者内藤湖南在日本《历史与地理》第9卷第5号上发表的《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中首次提出,对国内外学者关于中国史的研究产生了较大影响。参见李华瑞:《20世纪中日“唐宋变革论”观研究述评》,《学术月刊》,200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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