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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向草地鹿去荒原

2018-02-10章青定

家庭生活指南 2018年2期
关键词:指环

文/章青定

她是个烟火气的俗人,她怕自己有一天会用鸡毛蒜皮埋掉杨泽的才华。尽管那枚失踪的指环在她心里勾起的隐秘期盼日渐蓬勃……

怀念22岁的无知与勇气

25岁的桑羊在半夜醒来时,常会觉得看到了22岁时的灯光。那时她和杨泽租的房子在巷子边上,窗外就是路灯,整夜亮着。还有杨泽的工作灯,每晚在桑羊准备入睡时,他都会用一块布帘子将小房间隔出一角,继续缩在帘子后画画,影子映在布帘上。

杨泽一心要当个油画家。他的正式工作是在一家儿童画报社给童话故事画插图,每天有8个甚至是10个小时,他都在画报社那个小格子间里画熊、鹿、刺猬或仓鼠。晚上画的画才是他自己的,画出来一叠叠堆在那间小房子里,陪他们俩一起晒西边下山的太阳,吹夏天老旧空调苟延残喘的风。

房子淹过一次水,老房子的下水管道老化,那些发臭的水泛上来,泡坏了他们从网上买的简易衣柜、桑羊唯一的一件羊毛大衣,还有杨泽的那些画。他们俩在那个有着金色阳光的傍晚里拥抱着放声大哭,是桑羊先站起来,说画咱们可以再重画,先去填饱肚子。

她知道许多或脆弱或放浪的艺术家们,比如鼎鼎大名的梵高,割掉自己的耳朵再送自己一枪;还有那个放弃做银行职位,也放弃自己漂亮的丹麦妻子去画画的高更,这些都是杨泽告诉她的。杨泽曾跟她说,有些艺术家的爱离经叛道,会带来死亡,桑羊说她不怕。他说还有些艺术家的一生都穷困潦倒,没有世俗的幸福,桑羊也不怕。桑羊说自己愿意做杨泽的提奥,给他崇拜和支持。

25岁的桑羊佩服那时自己的无知和勇气。在和杨泽分手后的两年半里,她和数十位男士相过亲,她将他们统统化为一张EXCEL表格,上面标注清楚他们的职业、背景、家庭成员,然后她将这些信息化成饼状图、柱状图冷静地比对。只是她一直没有分析出结果,她曾以为是这些人的数字还不够漂亮,但当她看到那个像杨泽的男人时,她才发觉,那是因为表格中一直少了“爱”这一栏。如果对方是杨泽,25岁的桑羊仍会拥有22岁时的无知。

细致的居家男人

桑羊是在超市看到那个酷似杨泽的男人的。他看起来比杨泽苍老一点、温和一点,在水果摊前认真地挑着番石榴。桑羊站在角落里,看着他将一个个番石榴拿起又放下,舍不得走。她跟在那个男人身后,看他空荡荡的车里慢慢堆满了西兰花、猪排肉、卫生卷纸和家庭装的沐浴露。这是个细致的居家男人,桑羊想象不出这样的杨泽。

第一次见杨泽时,他胡子没刮净,衣服软绵绵地塌在身上。那天桑羊赶着去面试,下了公交车后找不到面试大厦。她看见了这个跨坐在小摩托上,一只脚支着地的邋遢男人,在一大群等活儿的黑摩的中他离自己最近,于是她坐上了他的车后座,说:“师傅,去百世大厦,麻烦您开快点,我快迟到了。”

杨泽从没被人叫过师傅,觉得新鲜,就拉她了。他听见这个女生在后座一直不停地背着自我介绍,几分钟内,他已经知道了桑羊的籍贯、四六级分数,知道她在大学时参加了数学建模小组,以及她的爱好是游泳和烹饪。

桑羊在付给杨泽十块钱后匆匆进了大厦,而杨泽等在那儿,等她面试完出来后告诉她,以后不要随意在外面背简历,信息泄露得实在是太多。还有,他只是暂时停在那儿,他不是黑摩的司机,不是师傅。桑羊在一点尴尬和羞涩中和他相视大笑,她的生活也从这个笑声起慢慢起了变化。三天后,她得到了那份工作。两个月后,她有了一个男朋友。

一枚小小的指环

桑羊所在的公司是个鞋业集团,它的专柜开遍大中商场,但桑羊即便有了新款八五折的员工折扣,也从来没买过,那些鞋跟纤细、颜色娇嫩的鞋对她来说没有丝毫用处。她的鞋柜里塞满各种平底鞋、运动鞋、登山鞋,穿着它们才方便跟在杨泽身后爬山下河。杨泽背着自己的工具,桑羊背着他们的水和食物;杨泽画他们眼前的河流、土地和风,桑羊则躺在午餐布上看杨泽,还有自己的那本EXCEL高阶指南。

桑羊真心爱自己的工作,爱那些数字和表格。她其实是个缺乏艺术细胞的人,对音乐和电影的感觉迟钝,觉得杨泽爱不释手的那些名画也不过尔尔。女人抱着罐子,花开在池塘里,牛羊在田边吃草,路旁小吃店挂的也是这些。她喜欢疯狂打折大甩卖,喜欢菜市场的瓜果蔬菜,也喜欢拿着积分卡仔细算着能兑换些什么东西。这些她当然没告诉杨泽,反正这并不影响什么。杨泽喜欢她就附和着感叹“真好看”;杨泽要去看画展,她会显得比他更积极。她掩饰得很好,杨泽根本看不出来。

他们的小房子里挂满了杨泽的画,铺着许多个装颜料的碗,桑羊喜欢在房间里很淡的松节油气味中和杨泽拥抱、跳舞。他们还在那里招待杨泽的画友,大都是比他们还要困窘的人。桑羊和杨泽就大方地承担了他们的火锅、啤酒,有时还有香烟和回去的出租车费。他们俩还组织过几个画友一起去藏区采风,桑羊和杨泽买了几顶帐篷,租了一辆越野车,在车尾箱里堆满食物,花光了他们当时微薄的积蓄。那时的他们有这种“只管今朝不顾来日”的无忌和洒脱。

他们沿青藏线进发,到昆仑山口时桑羊开始头疼。但车上气氛大好,人们唱歌讲段子,杨泽一个高音唱劈了,众人哈哈大笑,桑羊也跟着他们张大了嘴。

行到纳木错,杨泽的情绪也不再那么高涨,桑羊想问他是不是开始感觉头晕,但他拉着桑羊,在纳木措的湖光中拿出一枚小小的指环。他看起来很紧张,紧张到桑羊不由得生出一点虚妄的揣测,她准备好了“我愿意”,激动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然后,他们俩都晕倒了,因为高原反应。

匮乏的安慰

那枚指环从他们俩醒来就失去了踪迹,也许是滚落进了湖里。可桑羊觉得没有关系,杨泽可以用另一枚指环,不,甚至不需要指环,可以是他的一幅画,或者只是他们头上的一盏灯、一片月光,桑羊的那句“我愿意”一直枕戈待旦,只要杨泽开口。

但杨泽并没有,他甚至都没再提起那天,让桑羊怀疑指环只是自己高反出现的幻觉。

画友中的老丁凭着这次途中画的转经老妇拿到了一个小奖,奖项听起来山寨,奖金也不值一提,但他还是高兴地邀请了桑羊和杨泽。

他们挤上公交车赴宴,在橘色的夕阳里,两人拉着吊环沉默地并肩站着,像两张发皱的纸。桑羊知道杨泽心里的沮丧,他也参赛了,再一次重复他早已熟悉的失败。

“我觉得你画得比老丁好多了,评审的水平也有高低。”桑羊的安慰已用得有些匮乏,说不出什么有新意的话来,但她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杨泽这次没有默默接受她的安慰,而是问她,自己的画比老丁的好在哪儿,桑羊结舌。

杨泽说桑羊其实根本不懂画,又凭什么说他的画比老丁的好?每次问她自己的作品如何,她都只会说“好看”,但哪里好看?她总说他有一天一定会成功,又是谁给她这种信心的?

桑羊回答“你啊”,她记得自己下过的决心,提奥何时怀疑过梵高?

杨泽看着夕阳里红得像要烧起来的桑羊,那眼神桑羊看不懂。

梦想重复得太多,就羞于打破了

他们的分手很温和。

分手是杨泽提出来的,那天他们从老丁家回到小房子后,杨泽说,我们来把东西分一分吧。桑羊说好。

其实她舍不得杨泽,但她做不好画家的爱人、提不出好的建议,也带不来新鲜的灵感。她是个烟火气的俗人,那枚失踪的指环在她心里勾起的隐秘期盼日渐蓬勃,她怕自己有一天会用鸡毛蒜皮埋掉杨泽的才华。

除去杨泽的画,他们其实并没有太多东西。杨泽拿起一盏台灯,说“这个归你,晚上加班做表比较亮”。他又拿起一个电炖盅,说“这个也归你,用来炖炖银耳红枣糙米粥挺好”。他还指着书桌和两把椅子说“不嫌麻烦可以都搬走,我有画架就够了”。

他真残忍啊,把这么多有记忆的东西都给她,他可以在这间屋子里清清爽爽地重新开始。

桑羊带着这些旧物搬到了新住处。但也许正是因为旧物太多,她才没法成功地交一个新男友,才会在超市跟踪那个像杨泽的人。她跟在他身后,想象那人就是29岁的杨泽,买完东西他们会一起回到家,烧一碟猪排肉,或炒一盘西兰花。

她不知道那个人已经发现了自己,更不会知道他在心里仔细重叠着她今天和昨日的影子。看她的球鞋换成了高跟的,T恤换成了裙子,气色不错,只是不算开心。

杨泽其实有点懦弱,真正成为一名油画家的路太长太难了,他把自己的行为举止都向艺术家们靠近,但他的才华却靠近不了。他的才华足够他做一名儿童插画师,可做不到更多了。其实他已在这一小幅一小幅的画中画出了趣味,他永远都有多一点的奇思妙想,给大胡子猎人加个烟斗,给女巫的发角加一朵花,他画得很开心。杨泽想说自己不再想也成不了一名油画家了,但梦想重复得太多,自己就羞于打破,他不敢,也不好意思做这个决定。在纳木措,他的指环几乎要送出去,只是他的勇气太短暂,不够他重来一次,那枚指环就一直放在格子间的抽屉里。他想桑羊把自己拖回去,拖到吃喝拉撒升职加薪的世界里去,但桑羊没有。她坚定地支持着他对外宣称的梦想,陪伴着他,让他恐惧又羞愧。于是他逃跑了。

29岁的杨泽仍在那间画报社,升了职加了薪,有一个不知他旧日梦想的新女友。他踏踏实实地站在了地上,可以宣称是为了责任,为了爱。有时他也会想起桑羊,他想起的并非是桑羊想起的那些场景,无关画,也无关旅途。他想起他们俩一起去水果批发市场,讨价还价后用一个泡沫箱子抱回一大箱草莓;想起他们俩逛宜家时,桑羊在样板间兴致勃勃地摆出造型让他拍照。还有那天中午,他们去游泳馆游泳,在太阳下被晒成一个小小的球,树影团在地上,火红的九重葛燃在头顶,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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