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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游泳固执的鱼

2018-02-10风茕子

家庭生活指南 2018年2期
关键词:鱼卵发情水池

文/风茕子

爱情是一种美好的状态,而非达到任何目的的途径,包括婚姻这目的。

这不是杀鸡取卵吗

林奇奇刚毕业,在水科所工作,研究提高四大家鱼的繁殖能力和幼苗成活比率。夏天到来,工作繁重。20多公斤重的鳙鱼用担架抬上岸、称体重、配药,在它们的胸鳍下注射激素,再扔进观察池看它们什么时候发情。

因为大鱼活蹦乱跳,体重称得不能精准,注射的时候几个人摁着,也不一定保证药全部打进去了。所以理论上激素打完6个小时发情的鱼,经常会24个小时还没动静。这期间刚刚工作的林奇奇就得虔诚地守在观察池边,让前辈们去休息。

观察池坐落在一座大山脚下,淡水湖旁。经常有迷路的游客顺着小路走过来,忽然发现这一神秘机构,激动得大呼小叫。

这天是林奇奇连续熬夜的第三个晚上。她的背带胶衣还没有来得及脱,就倒在水池边睡着了。

“好大的鱼啊!它们在打架!”她被惊醒,一看,一对鱼开始发情了!林奇奇“咣咣咣”去敲休息室的门叫大家起床。鱼发情的时候在水里乱翻腾,雄鱼在雌鱼下面顶它的肚子,雌鱼开始排卵,雄鱼把生殖孔凑近她,在旁边排精子,受精的鱼卵慢慢沉入水底。林奇奇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它们开始前戏的时候叫大家,工作人员用网把它们从众多鱼中捞出来,一人抱着雌鱼,一人抱着雄鱼,对着盆挤它们的生殖腺,挤出一盆一盆的鱼卵,让精子呈线状洒在上面,一个人不停地注水,一个人搅动鱼卵和精子结合……这样受精率能提高60%以上。

同事们迅速套上胶衣,拿短网到水池里赶鱼。终于把两个大家伙捞上来,一摸雌鱼肚子,已经空了一半。

林奇奇自知道酿下大错,站在旁边不敢吱声,也不敢上前帮忙。

三个游客围在那儿不停地拍照,大呼过瘾,一个年轻男孩走过来问林奇奇:“这是干嘛?”

林奇奇抬头看他一眼,棒球帽,登山包,白色棉T恤,好看的脸庞汗涔涔的。林奇奇忽然就有些局促,她三天没有好好睡过觉,整个人套在胶衣中,又湿又闷,很多天没洗的头发一撮撮扒在脑壳上,清秀的脸因为风吹日晒又黑又红。

雌鱼的生殖孔堵塞了,半肚子卵挤不出来。主任问:“哪一年的鱼?”有人答:“用3年了。”“拿剪刀来。”锋利的剪刀顺着雌鱼的生殖孔豁开肚皮,带血的鱼卵哗哗淌进大盆里。另一边,几个人玩命挤雄鱼的生殖腺,白色精子和血混成粉红色,已经受精的鱼卵在盆里慢慢膨胀开。

男孩看呆了。

“这不是杀鸡取卵吗?”

“那一盆卵比它值钱。”

“太不仁道了吧?”男孩跑过去看那条雌鱼,肠子流了一地,鱼鳃还在艰难地开合。

林奇奇看着他目光里的怜惜,忽然很想告诉他,但是这样能提高受精率和鱼苗存活率。为了这率那率,人类干的不仁道的事太多了,她觉得在人家刚刚开始发情的时候把它们弄上岸来挤肚子也挺不仁道的。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想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

男孩蹲在那儿看了一会儿,问她:“就这么不要了吗?能吃吗?我还没吃过这么大的鱼呢!”

林奇奇“噗哧”一声笑出来。

“不能吃,因为打了过量激素。”

男孩站起来,顺着一个土坡看下去,那下面躺着成千上万条大鱼的尸体。发情季节,鱼打捞起来就有损耗,有的体质差经不起折腾,才打完激素就死了。总之每一年的人工繁殖,对种鱼都是一场血洗。

“你的工作太好玩了,”他亮晶晶的眼睛盯牢她,“好想认识你。”

林奇奇不知道为什么,认认真真的,一字一顿地,报了手机号。

过程美也不枉浪费时间

又一轮酣战过去,林奇奇可以休息三天。她洗澡的时候,手机静静等在外面的盥洗台上,像企盼着什么。

男孩的电话终于打来。

“嗨,我叫池果,昨天在水池边见过的。”

林奇奇头发上全是泡泡,浴室里水也没关,她声音愉悦:“我知道。”

“什么时候有空?想请你吃饭。”

“今天就行。”

“那好,你定时间地点,我去接你。”

林奇奇喜欢这样的男生,直接、爽快、阳光。她觉得他们会有很好的开始。

中午时分,林奇奇等在出租房楼下,一辆车轻捷地滑过来,林奇奇有点震惊。虽然不太懂车,捷豹的标志她还是认识的。

她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姑娘。

这个欢呼雀跃的开场,像是被浇了一瓢冷水。她本来纯真的笑,不得不变得谨慎和僵硬。

池果探过身子打开车门:“上来呀。”

林奇奇拘谨地上车,系安全带,自后视镜里看着自己年轻的面容是否还算姣好。

“想吃什么?”池果问。

“为什么要请我吃饭?”林奇奇担心有些事情是浪费时间。

池果被问愣住了。想了想,他狡黠地回答:“有阴谋。”

林奇奇忍不住笑了,放松一点。

不是任何感情都是奔着结果去的,不是吗?如果过程很美,也不枉我们浪费时间啊。

两人去了一家日式餐厅,要脱鞋,林奇奇无意中看到池果的袜子上有个小洞,她又笑了一下,距离再次拉近。

林奇奇旁边有一个木隔断,上面放着一盆多肉。小巧的花盆里卧着一只玻璃小猫。“好可爱。”她伸手去摸,池果问站在旁边等点菜的服务员:“那个能卖吗?”服务员说:“不好意思,那是我们的摆件,不是卖的。”

“算了算了”林奇奇赶紧转身,心里却甜滋滋的。

他们聊大学生活,聊各自喜欢的歌手,聊她的大鱼。他的父亲经营一家食品加工厂,特别忙,在他印象中,妈妈每天都在忙着斗小三。他不喜欢他爸爸。

“那毕竟是你爸爸。”她说得很干,她并不知道这种所谓的“豪门”父子恩怨该怎么化解。她的笨拙凸显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赶紧帮她剥虾,鼓励她多吃,“只有把它吃掉,它的生命才有价值。”他用小小的抖机灵,拉进距离。

林奇奇觉得和他在一起真的很愉快。

然后两人去看了一场电影,夜幕微凉的降落下来,他们坐在广场门口的圆墩子上喝饮料。一个孩子走在音乐喷泉的孔上,忽然水喷出来,孩子尖叫着跑掉,让林奇奇想起余华有篇小说形容人逃跑的样子,说像螃蟹跑太快了脚不断掉下来。两人瞬间都觉得这个形容绝妙极了,哈哈大笑。池果揽住了林奇奇的肩。

林奇奇的身体僵了一下,转过脸来看他。他若无其事地看着音乐喷泉起起伏伏,并不迎接她的目光。她却能感觉到他传递过来的紧张。一定是他先紧张的,然后她也紧张起来。

他送她回家,她下车后,他在车里叫:“等一等!”然后他跑出来,趁她不备,捉住她的肩膀亲了一下她的脸。

爱情有了嫌隙

他们开始谈恋爱。

像雏鸟展开小心翼翼的翅膀。

湖边的风为什么总是腥甜的?山脚下有三条小路,都可以通向山顶吗?每天在这里垂钓的老爷爷,钓上来过多少条鱼?山那边的云朵,会像大棉花糖一样甜腻吗?

两个月后,他们第一次去酒店。他挑了一个很好的房间,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了那句话:“你不会缺女孩啊?为什么会是我?”

他说:“那天我看到你睡着了,头发湿漉漉的搭在脸上,我忽然特别想保护你。”

他反问她:“那你呢?为什么我一约你,你就出来了?”

就是因为那一抬头,看到棒球帽下,他汗涔涔的脸。

他们深深接吻,瘦瘦的骨头硌着骨头。外面隐约传来一首特别好听的歌,那些美好的句子一直在她脑海里回旋:你给的灿烂,像梦的回转,我用一生,才能交换。

晚上准备去吃饭,池果的父亲打来电话。他说和女朋友在一起,电话里他父亲问:“就是水科所的那个?”他说是的。

喜悦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林奇奇。她之前从来不知道,他把他们的关系告诉过家里人。

池果的父亲叫他问她去不去他家里吃饭。

池果捂着手机,转过脸来看着她。

林奇奇用口语问:“这样不好吧?”

于是池果对电话说:“好,我们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两人都有点紧张,林奇奇不停地问,要不要回去换衣服?要买什么礼物?池果想了想,还是随意些最好。

池果家里的招待,也并不隆重,只是一场便饭。看似普通的场合,双方却都伸出触角,暗中观察。

菜端上来,池父问林奇奇的口味偏好,聊到她的老家以及家庭情况。林奇奇照实说了。她出身农村,在一个不入流的大学读的农业。现在的工作是聘用制,薪水也很低。

老人并没有表现出嫌弃。聊着聊着,话峰一转。

“果果说坡子下面一大片一大片的死鱼呀。”

“是的,很臭,过一段时间就要叫推土机来填一次。”

“为什么不能卖呢?”

“打过激素,那鱼不能吃。”

“谁说不能吃?多少狗肉都是用毒枪打死的,还不是照样拉到餐馆去吃。”池父笑起来:“大家吃的激素还少吗?咱们的胃,皮实着呢。”

池父问她能不能介绍她们领导和他一起吃饭。他的食品加工厂,有一部分业务是做咸鱼干。

林奇奇拼命往嘴里扒饭,强迫自己镇定了一会儿,然后坚决地告诉他:“那鱼真的不能吃,多半是因为激素过量死的,吃了对人身体不好。单位也不敢卖,要是查出来了,谁担责任啊?”

池父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大家继续吃饭,说说笑笑别的事情,但是气氛,却已经截然不同。

吃完饭,林奇奇马上要走。没有一个人留她。池果只好说:“我送你。”池父竟然说:“早点回来。”

池果不理他,陪林奇奇一起走出来。林奇奇倔强地在前面走,池果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在后面跟着。走出小区,他鼓足勇气说:“奇奇!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之前根本不知道他有那样的想法!我昨天才跟他讲你的事情!”

林奇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又或者,在迟疑间,爱情就已经有了嫌隙。

“如果我们早就想打那些死鱼的主意,也不一定要非要利用你,他直接找你们的领导,请吃饭,送东西,哪有他找不到的人,打通不了的关系?”

林奇奇停下了脚步。

“我爸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直觉得世界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我妈找他吵架,他从来不和我妈吵,他说,吵架又带不来钱。他就不回家,等我妈自己想通。”

林奇奇已经领教到他对自己价值观的笃信,不屑于说服他人,这是最高的蔑视。

可能他们真的没想利用她。只是忽然,双方都发现,她不合适这个家庭。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成熟的左膀右臂,独立圆滑,三观吻合,为了金钱无底线,显然她是个恰恰相反的女孩。

林奇奇看到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她拦下车子,倔强地对池果说:“我们分手吧。”

命运并不照顾他们的天真

池果打了几次电话来,林奇奇不接,后来电话也没有了。

水科所主任的饭局变得多起来。夜里,值班人员也被重新排了班。死去的大鱼,被扔在另一个水池,神秘货车在半夜驶来拉走。

池家用沉默的方式宣告他的赢,也让她看到自己的可笑和无力。

一个傍晚,林奇奇下班,忽然看到池果的车停在路边,他在车边上蹲着。她吓了一跳,站定,看着他。

“我能再请你吃一次饭吗?”

“为什么?”

“你就当是有阴谋吧。”他想耍机灵,却声音颤抖。

林奇奇忽然很想哭。她想了想说:“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池果告诉她,他托关系帮她找了一份有编制的工作。她现在的工作太辛苦了,认识她以后他就一直在帮忙活动。现在机会来了,他希望她不计前嫌,正事要紧。

又有什么前嫌可计呢?

“我不需要你感激我,这是我自己愿意为你做的。我家人也在叫我相亲,我会去。”他用和她划清界线的方式,强迫她接受这份礼物。

林奇奇强忍眼泪。

“我走了,过两天打电话叫你去办手续。”

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憋出这句话,然后真的走了。林奇奇靠到路边,扶在树上,哭到发抖。他们太年轻,没有力量分享彼此注定分歧的生活,只能用无情掩饰真情。命运蛮横,并不照顾他们的天真。

爱情有它本身的起点和终点

一个月后,林奇奇的工作正式调动。老同事们都说:“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能耐啊,你以前深藏不露啊。”

她心酸地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池果带林奇奇去办入职手续,他们克制得很好,没有任何暧昧,甚至在车上也没怎么说话。手续交到人事科后,他提出请她吃最后一次饭,她答应了。

看她这么闷,池果说:“笑一下,这么高兴的事情,怎么不开心?这不像你呀?把你赶鱼的状态拿出来!人家大鱼正准备爽呢,你们都在干些什么!”

她感觉得到他努力想打破僵局,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

池果停顿了一会儿,只好说:“奇奇,以后什么事都要靠你自己了。”

林奇奇看着他好看的手指搭在筷子上,筷子已经半个小时没动了。平生从来没有一顿饭吃得这样悲伤。她贪婪地看着他的手指,他的鞋子,他的裤脚,他的袖口,回忆他在酒店里用眼睛覆盖她的眼睛,从此满天星辰。她心如刀绞,不能言说。她想这一生一定会有一天,她能做到终于不再爱他。十年?三十年?然后他们融入各自庸俗的生活,直至想不起对方的脸庞。

而他们能做的,只是注视着时间的河流带来这一切。

吃完饭,池果去开车,他没有提出送她,只是让她等一下,要给她一样东西。

过了一会儿,他跑过来,手里拿的是一张相片,因为是全景,相片很长。

水池边亮着一盏路灯,它暗黄的光亮与落幕的西天拼出黄昏的悲壮。晚霞像长河流入山巅,云朵层峦迭嶂。林奇奇穿着背带胶衣,靠在水池的阶梯边睡着了。两条大鳙鱼在她面前追逐嬉戏。

他的车开走了。林奇奇把相片翻到背面,是他写的一行字:

爱情是一种美好的状态,而非达到任何目的的途径,包括婚姻这目的。爱情自有它本身的起点和终点。谢谢你,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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