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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教我写作文

2018-02-10

初中生 2018年5期
关键词:严歌苓小鱼哥哥

【顶级亮相】

在国内最有影响的海外华人作家

1958年,严歌苓出生于上海。由于父母离异,她和哥哥在安徽长大。1970年,严歌苓考入成都军区,成为一名跳芭蕾舞的文艺兵。她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1978年发表的处女作是一首童话诗《量角器与扑克牌的对话》。1979年,她主动请缨到对越自卫反击前线担任战地记者,并写出小说处女作《七个战士和一个零》。

上世纪90年代初,严歌苓赴美国留学,并与劳伦斯在旧金山结婚,后加入美国籍。与此同时,她的写作事业也渐入佳境,不断获得各项奖励,比如:台湾金马奖最佳编剧奖、美国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最佳实验小说奖、美国影评人协会奖等。2001年,《扶桑》获美国《洛杉矶时报》年度十大畅销书;2006年,《金陵十三钗》获《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百花奖原创小说奖;2010年,《赴宴者》获华裔美国图书馆协会“小说金奖”;2011年,《陆犯焉识》位列中国小说协会评选的长篇小说排行榜榜首……她的作品如《少女小渔》《金陵十三钗》《陆犯焉识》《芳华》等,被著名导演李安、张艺谋、冯小刚等看中,拍成电影,反响热烈。

这位擅长舞蹈的文艺兵,如今将“文字芭蕾”跳得更加美轮美奂。严歌苓以中、英文双语创作,已经成为享誉世界文坛的华人作家,也是在国内最有影响、最受欢迎的海外华人作家。

【顶级示范】

母亲与小鱼

严歌苓

那还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时候,大概已有些哥哥的影子了。那些修长的手指,那个略驼的背,还有目空一切地默想的一双眼,后来都是哥哥的了。哥哥的一切都来自这个人。那时,只有18岁的母亲总是悄悄地注视这个人。据说这个人的生活中一向有许许多多的忽略,连母亲的歌喉、美貌,都险些被他忽略掉。母亲那时包揽了歌剧团中所有的主角儿,风头足极了,一头黑缎子样的长发,被她编成这样、弄成那样,什么配饰都不用,却冠冕似的华丽。18岁的母亲,眼睛骄傲而天真,却是有了一个人。

这个人后来成了我的父亲。听说是这样:一天她忽然问他:“你有许多抄不完的稿子?”他那时是歌剧团的副团长,在乐队拉几弓小提琴,或去画两笔舞台布景;有时来了外国人,他还凑合着做翻译。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写书的小说家。他看着这个挺唐突的女子,脸红了,才想起她是剧团的名角儿。

她给他抄写稿子。她在抄得工工整整的书稿中,夹了一张小纸签:“我要嫁给你!”

她真就嫁给了他。我还是个小小姑娘时,发现母亲爱父亲爱得像个小姑娘,胆怯,又有点拙劣。她抱着两岁的我,用一个舞台化的姿势,在房里踱步,手势完全是戏剧中的。她拍着我,荡气回肠地唱着舒伯特的《摇篮曲》,唱得我睡意云消雾散。我偷觑她已进入情绪的脸,她的眼神并不在我身上。那时我还不明白她实际上是在唱给父亲听。她每时每刻都想从父亲那里邀来关注、认同。

她拿起小提琴开始拉“哆、来、咪”,还将左手拇指扣进调色板,右手拈一支笔,穿一件被染花了的大褂,在一张空白帆布前走来走去。要么,她大声朗读普希金的诗,把沉浸在阅读中的父亲惊得全身一紧,抬头去找这个声音,然后在厌烦和压制的矛盾中,对她一笑。

她拿这一笑去维持往后的几天、几年,抑或半辈子的生活,维持那些既没钱,也没有尊严的日子——都知道那段日子叫“文革”。父亲的薪水没了,叫“冻结”。我们常吃一种黑黑的菜,只因为多放些猪油和糖,便叫它“梅菜烧肉”。妈妈早已不上舞台,身段粗壮得飞快,坐在一张小竹凳上,“吱呀”着它,一晚上都在桌上剖小鱼。在父亲有薪水的时候,小鱼是给我家猫吃的。妈妈警告我们:所有的鱼都没有我和哥哥的份,都要托人送给在乡下“劳动改造”、一年没音信的父亲。

3)果实膨大和花芽分化期追肥。此期追肥既能保证当年果实产量,又能为来年结果打下基础,避免出现大小年现象。

几百条小鱼被串起来,用盐轻腌过,吊在屋檐下晾着,最终干缩成一片片枯柳叶。妈妈在锅里放一点儿油。倒油之后,她舌头飞快地在瓶口绕一圈,抹布一样。不知她这种寒碜动作什么时候已做得如此自如。总是把我和哥哥哄得早早上床后,她才煎这些小鱼。煎鱼的腥气弥漫在房子里,我和哥哥被折磨得睡不着,起身站在厨房门口。

“小孩子长大了有得吃呢!”她看见我们,难为情地红了脸,就像小姑娘偷递信物时被人捉了个准。“爸爸现在好瘦,好瘦。”她像在求得我们原谅一样,喃喃地说。带信回来的人只说父亲黑瘦了一些,她心里的父亲便形同枯骨了。

她一条小鱼也没让哥哥和我吃。我们明白,那种鱼酥、脆,连骨头都可口。然而我们只能嗅嗅、看看,咽回一点又一点的口水。

父亲回来后,只提过一次那些小鱼,说,真想不到这种东西会好吃。后来他再没提过小鱼的事。看得出,妈妈很想听他讲起它们。她诱导他讲种种事,诱他讲到吃,父亲却再没讲出关于小鱼的一个字。

几年来,成百上千条小鱼使他仍然倜傥地活着。妈妈围绕着父亲,以她略带老态的粗壮身段在父亲面前竭尽活泼。这时,已长大的哥哥和我有些为这个还是小姑娘的母亲发窘。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变化,也没有意识到父亲的变化。

又有这个那个出版社邀父亲写作了。他又开始穿他的风衣、猎装、皮夹克,在某个大饭店占据一个房间。他还有了个像妈妈一样爱他的女人,只是比妈妈当年还美丽。

他说,他一天也没有真正爱过妈妈。这点我们早看出来了。他只是在熬,熬到我们大起来,他可以写这封信的这天。我们也看得出他在我们身上的牺牲,知道再无权要求他熬下去。而这个呕心沥血爱了他大半辈子的妈妈呢?

我们过了好多天才商量好,由我向妈妈出示父亲的信。她读完它,一点声音也没有地靠在沙发上,好像她辛辛苦苦爱他这么久,终于能歇口气了。

哥哥这时走了进来,屋里的沉默让他害怕。

她看着我们兄妹,畏惧地缩了一下身子。她看出我们这些天的蓄谋:我们绝不会帮她死乞白赖地将父亲拖回来,并决定牺牲她来把父亲留给他爱的女人。她知道她被彻底孤立了。

“他怎么会吃好饭——住在那种大饭店里?”她说。在几小时内,这是她唯一的话。

这一夜,我们又听到那只竹凳“吱呀”叫着,听上去它要散架了。第二天一早,几串被剖净的小鱼坠在屋檐下、朝阳中,它们是纯银的。

父亲从此再没回过家。一天,妈妈对我说:“我的探亲假到了。”

我问她去探谁。我知道父亲在尽一切努力躲避她,不可能让她一年仅有的七天探亲假花在他身上。

“去探你爸爸呀。”她瞪我一眼,像说,这还用问?“我知道他不会好好吃饭!”

又是一屋子煎小鱼的气味。我们都成年了,也都不缺吃的,这气味一下子变得不那么好闻。哥哥半夜跑到我房间。“叫她别弄了!”他说,“现在谁还吃那玩意儿?”

我们却都狠不下心对她这么说。我陪她踏上了“探亲”的路,提着那足有10公斤的烘焙小鱼。只是隐约听说父亲在杭州一个饭店写作。我们在一家廉价旅馆住下。妈妈说暂时凑合着,等找到父亲……我心里作痛:难道父亲会请你去住他那个大饭店吗?

4月,杭州雨特稠。头两天我们憋在小旅馆里。等到通过各种狠声恶气的接线生,找到父亲住的那个饭店时,他已经离开了杭州。我对妈妈说:冒雨游一遍西湖,就乘车回家。

妈妈却说她一定要住满七天。看着我困惑并有些气恼的脸,妈妈惧怕似的闪开眼睛,小姑娘认错般地嘟哝:“邻居、朋友都以为我见到你爸爸了,和他在一起七天……”她想造一个幻象,首先是让自己,其次让所有的邻居、朋友相信:丈夫还是她的,起码现在是的;她和他共度了七天探亲假。她不愿让自己和别人意识到:她半途折回,或者,是被冷遇逐回的。

她如愿在雨中的小旅馆住满七天。除了到隔壁一家电影院一遍又一遍去看同一部电影,就是在对门的小馆吃一碗又一碗同样的馄饨,就这样坚持过完了她臆想中的与父亲相聚的七天。

等上了火车,我发现行李中少了那个装小鱼的竹篓。我没有提醒妈妈,那该是个最痛的提醒。抑或是,她有意将它遗失在了某个角落。

父亲再婚后很幸福。妈妈见到我就问:“会做菜吧?”我当然明白她指谁。我说:“做得很好,爸爸也戒烟了……”她赶紧垂下头走开了。

临回北京,我见她又把那竹凳搬到厨房。竹凳也上了岁数,透着灵肉般的柔韧色泽。还是剖一堆小鱼儿。我不阻止她,懒倚在阳台上欣赏她工匠般的操作。她将一条小鱼铺开在案上,拇指的指甲一推,去了鳞,再用小刀一剜,去了内脏。她已不得不架起老花镜来做这桩事了。竹凳叫疼一样地“吱呀”。她说:再有场“文革”就好了;你爸又被罚到乡下,低人九等,就没有女人要他了,只有我要他。她不敢抬头看我,怕我看见她眼里还有那种无可救药的天真,还有那张小姑娘因非分之想而绯红的脸。

我将一篓子烘熟的小鱼捎到父亲那里。正是高朋满座的时候,桌上是继母的“国宴”手艺。我对父亲使了个眼色,将他熟识的竹篓搁在了一边。他瞪了它一会儿,似乎也愁苦了一会儿,又去和一桌朋友嘻天哈地。

父亲肯定不会再吃这种猫食了。我眼里尽是母亲雕花般的剖鱼动作。我本该将那篓小鱼送给哪户有猫的人家,却告诉妈妈,那家人是按她的做法做的:小鱼在水里泡过,剁些青葱,掺和豆瓣酱温和地炒。

这天父亲醉倒了,当着七八个客人的面,突然叫了几声母亲的名字。客人都问被叫的这个名字是谁,我自然吞声。继母善良美丽的眼里,全是理解,全是理解……

【顶级作文经】

我是语言的“吉普赛”

严歌苓多年旅居国外,是中国少见的能用双语写作的作家之一。她说,双语写作的好处是,它们常常能互相借鉴和影响。“比如我们常形容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显得老套而俗气。我在英文里看到一个表达,将之形容为‘一双多汁的眼睛’,这样是不是更别致呢?对语言的敏感、好奇让我希望自己不是局限在一种语言里。”“我是语言的‘吉普赛’,在全世界那么多地方和国家住过,才会形成对不同地方语言的比较。”

在严歌苓看来,中国文字是世界上所有文字中最干净,正所谓“惜墨如金”。用中文写作和用英语写作有较大的不同。她认为,英文的叙事方式极具“油画式”的立体性,而中文则有着独特的节奏和韵律。因此,她在美国时,桌上总是摆着一本《李商隐诗集》,每次写作前先读几行诗,让自己进入到母语最优美的氛围之中。

严歌苓对自己作品的语言特色与精致程度有着很高的要求。她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在写作当中很不耐寂寞的人”。“其实不光是这一件事,我每天做菜都想要不一样,也不看菜谱,胡乱搭配出来一个东西也觉得挺有趣:这可以造就一个未知的风格,同时挖掘自己的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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