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后序》议论段落精解
2018-02-09田博
田 博
南宋末年,赵氏政权岌岌可危,直至1279年覆亡,这一时期活得最苦最累,又最让人敬佩的,非宋丞相文天祥莫属。其诗集《指南录》以诗歌的形式记录了他出使元营,被扣押,后乘隙逃归的经历,笔调辛酸,而又处处显露着坚忍的意志,苏教版必修三“烈士的抉择”单元收录的《<指南录>后序》就是文天祥为该诗集所写的序文之一。这篇序文将更多的笔墨放在了叙述九死一生的经历,抒发悲情和表达救国志向上,写至第7段,作者情难自禁,文笔一转,改为带有强烈主观感情的议论:
【原文呈现】
呜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为?所求乎为臣,主辱,臣死有余僇;所求乎为子,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死有余责。将请罪于君,君不许;请罪于母,母不许。请罪于先人之墓,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从王于师,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复高祖之业,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亦义也。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虽浩然无所愧怍,然微以自文于君亲,君亲其谓予何?诚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见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按照写作规律,每一个自然段落一般都会有“中心句”或“关键词”,可以是原文的句子,也可以根据内容自我提炼。教学中引导学生去寻找本段的中心词句,可以抓住一处设问句:“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为?”再提炼出一个字:义。这样就回答了段首提出的问题,侥幸存活为了什么?人生的终极意义是什么?是为“义”!此处作者表达了自己坚守“仁义”而矢志报国的坚定志向,而段落其他文字都是围绕这一中心词句展开的,联系全篇,本段主要抒写了以下三种情感内涵:
一、忠孝难全的愧疚之情
忠、孝,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已不单纯属于“人情”范畴了,而是上升到了世人必须遵循的“伦理”层面,带有一种得到社会公众广泛认可的基本道德规范的性质,简单地说,就是生活规矩,应该怎么着,不该怎么着。封建传统意义上的一个“士”,你必须“忠”且“孝”,否则难以立身为人。社会就拿这个来约束禁锢你,这很可怕。
作为一个封建大儒,文天祥就深深地陷入到“忠孝不得”的痛苦之中而内心无法自拔。他写作《〈指南录〉后序》前后,正值南宋政权如风中残烛,将灭未灭之时,正如前文所写,“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迫”,逼近的意思,国都四周尽是元兵,这就意味着国将不国了。而此时文家老母亲尚在,而文天祥觉得“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不得爱身,意味着冒险。他毅然“辞相印不拜”,“以父母之遗体行殆(殆:冒险)”,出使北营,国将不国,还要那“右丞相”的虚名做甚?然而“孝道”是不能不讲的。按照传统观念,身体发肤是父母精血,是父母赐予自己的,既受之父母,损之则有罪,再加上“母在,儿不远行”的训诫,文天祥都触犯了,因此认为自己不孝,自己“死有余责”,愧疚得要“请罪于母”。
同时对于自己做“臣子”的职责,文天祥也自认做得不够好,有污点。当时国家被欺凌,君主受侮辱,臣子应该“分当引决”(理当自杀),以死保名节。正如《管仲列传》记载“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公子纠夺王位失败,召忽为尽人臣礼节,遂自杀而亡。可见早在春秋时代就有“为主上事,追随而死”的举动。而文天祥选择“隐忍以行”,并引用唐人南霁云的话“将以有为也”,一方面自勉,另一方面也是在向世人解释,然而倘若自己日后无为,岂不贻笑天下?此时的一句“将以有为也”到那时显得如此苍白反而成为自己贪生怕死的明证。无论怎样,自己可以效仿古代忠士,却未能这样做,自己不是个好大臣,于是他又向君王“请罪”。我们可以看到,文天祥内心其实饱受煎熬!
文天祥向“君亲”请罪!而“君不许”“母不许”,这两处“不许”值得玩味,个中含义应该是:①暗示自己违背“忠孝”之训实属无奈,这种违背是人生一种道义上的“取舍”,乃形势所迫,是舍小义以成就大事;②表示君主和母亲知道自己的苦衷,是理解自己的,“不许”写出了君亲替文天祥心痛以及文天祥被理解后内心的欣慰之情。
我们看到,对于尽“孝”,文天祥后来还力求有所补救,他的弟弟文壁降元,文天祥没有进行过多的指责,而是令弟弟带走自己的诗稿,并要求弟弟将一个儿子过继到自己名下,以继承香火。用此法履行孝道,也是对自己一个安慰。而文天祥最后临刑前,监斩官告诉文天祥此时反悔还可以当丞相,文天祥回答:“我要做的事都做完了。”于是就义。在“将以有为”时选择忍辱不死,在“无可再为”后慷慨赴死,“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文天祥也算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虽有忠孝难全的愧疚之情,但终获补救。
二、直面人生苦痛之从容
鲁迅先生在《记念刘和珍君》中写到:“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笔者认为,文天祥就是这样的猛士,他敢于直面南宋惨淡的时局,没有抱怨;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历经几番磨难,一心归向朝廷。内心为国为民为时局而哀痛,却又以自己还能活着做“正义之事”而倍感幸福!
而呈现在文天祥面前的又是一个怎样的现实呢?当时,南宋王朝危在旦夕,朝廷惊慌万状,投降活动日甚一日。派人出使元朝,“求称侄纳币,不从;称侄孙,不从。”左丞相留梦炎也于年前偷偷溜走降元去了。右丞相陈宜中到元营办理正式投降手续,也在十八日夜逃之夭夭。文天祥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于正月十九日“早除枢密使,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并奉旨诣北军讲和的。
明知不可为而努力为之,是文天祥直面人生苦痛的第一步,在九死一生之后,笑谈“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为?”大谈“活着”的意义,是其直面人生苦痛的第二步。作者写道:“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诚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见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复何憾哉!复何憾哉!”其中“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紧承上文所写的“义”,正是被“义”所激励才使得文天祥“无往而不得死所”,“死在那里”只是形式,内心存有浩然正气,充满“正义”的力量才是决定人生意义的主要因素。这句话写出了文天祥一身的胆气,展现出的是面对不幸时局生死之间的淡定从容!在经历了一路“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的磨练之后,才有了内心“死固付之度外矣”的伟大的自我重塑。而“诚不自意”以下四句,作者直呼“想不到能回到宋朝!”既衬托出前文九死一生的遭遇之艰险,又表达了得偿所愿的满足。“返吾衣冠,重见日月,得正丘首”,一切的亲苦都值得了,在自己的土地上,战斗到最后一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这是其直面人生苦痛的第三步,因此“诚不自意”以下四句语言虽平淡,但平中见奇,我们分明看到了文天祥挺胸抬头,直面浓密的战争乌云,绝不逃避的坚定神情。此时的文天祥无疑是高大的。
三、对“义”无尽追求之心
这一议论段,先从一句问话发声,“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为?”,由此引出自己不忠不孝有罪,才逗引出请罪之举,又巧妙地借“请罪”,实则阐述自己心中所追求的“义”的理念。“请罪于先人之墓”,先人之墓,就是所谓的列祖列宗,但紧承的文字,哪里是请罪之语?人活着即使无法拯救国难,死后要变成恶鬼去杀贼,这是由生到死从生命纵向来阐释“义”的持久坚守。而依靠上天的神灵、祖宗的福泽,修整武备,跟随国君出征,充当先锋,洗雪朝廷的耻辱,恢复开国皇帝的事业,则是勾画出心中期盼许久的一幅横断面,在画面的中心,就是文天祥的形象——开路先锋。这分明是人生铮铮誓言!九死一生,一心向南,就是为了实现“义”,为回到南宋疆土,在祖国土地上战斗到最后一刻。
文天祥顶天立地,他没什么可怕的,但也顾忌世人对他有“不忠不孝”的误解,如何从“忠孝难两全”的人生困局中突围而出?靠的就是一切行为都建立在“激于义”的基础上去行事。
仁义——仁心义举,义偏于行动,而“仁”更偏于内在。文天祥做《衣带赞》藏于衣间,其词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在课上我和学生分析至此,更深地感觉到了文天祥的内心世界——孔子教导成仁,孟子教导取义,只要把道义做到了极点,那么所希望的仁德自然也就做到了极至,我们读圣贤之人的著作,学习的是什么东西?(仁义)。(既然学会了仁义)那么从今往后,就几乎没有什么可惭愧的了,……文天祥面对现实,可以坦荡地说:自己不惭愧 ,也不愧对别人。因为我所做的一切是符合仁义的。生之我幸,死之亦从容,生有所为,死亦得其所,人从生到死,一生追求什么?——“义”。做出了“义举”便是怀有一颗“仁心”,既然这样,内心复何憾哉!人生复何求哉!
《论语·宪问》中有言:“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可以视作对《〈指南录〉后序》议论段内容最恰当的注解,也是对文天祥人格最好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