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问题与古典社会学的性别政治
——以孔德为个案
2018-02-09何祎金
何祎金
在欧洲社会学兴起的历史进程中,女性主义思潮是重要组成部分,古典社会学难以屏蔽其影响,许多代表人物亦对彼时的性别关系和社会思潮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回应。但是,社会学理论和学科历史营造的集体形象,关注结构、功能、发展和秩序的宏大叙事,淡化甚至忽视了古典社会学中女性或者性别问题的内容。当代女性主义对古典社会学的再阐释和批判,为我们重新理解历史提出了要求。
本文考察了构成历史情境的“女性问题”(Women Question),以及古典社会学在理论建构中表现出来的性别政治。以孔德为个案,主要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方面,在学科内部,孔德实证主义社会学之父的形象深入人心,但是科学、理性、经验和客观仅代表了孔德理论的一个面相而已。在对实证主义的进一步论述中,孔德不仅加入了情感因素,而且对性别关系和女性角色有着较为详细的讨论。对古典社会学的全面理解,不应该选择性地只关注孔德理论的一个面相,而忽视其性别化特征。另一方面,对于19世纪欧洲的女性主义思潮,孔德不仅深受其影响,还与彼时女性主义代表人物约翰·穆勒(John Mill)有着长期的书信往来,双方在各自的立场上激烈辩论。孔德个案本身,可以视为古典社会学与同时代女性主义思潮互动的一个缩影。
一、男性气质与现代性:女性主义对古典社会学的再阐释
女性主义对社会学理论与历史的重构表现在两个方面:一种方法批判“正统”的学科史中男性化的写作立场,注重挖掘历史上女性学者的理论话语,将“隐身”的她们重新带入学科史的讨论。以林恩·麦克唐纳德(Lynn McDonald)的研究为代表,她重新发现和挖掘了社会科学中的女性奠基人。认为女性在社会科学的发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Major Role),她们的贡献比我们一般认知的要更加突出,不仅数量更多,质量也更重要。[1]1另一种方法针对社会学理论本身的性别政治进行考察,就社会学形成的理论传统,挖掘其中蕴含性别关系或者角色的论述,在解构历史的同时批判可能存在的父权制内容。在一定程度上,这种方法代表了女性主义的理论实践方式。
这两种方法为我们理解社会学和理论的历史提供了有价值的参照。第一种方法丰富了我们对学科历史的认知,避免以男性视角为主的单一理解方式来对待历史。其中,最大的价值还在于将历史上隐身的人物与理论重新纳入学术分析的视野。第二种方法表现出较强的批判性,它同时也会挑战那些“正统”的社会学理论所关注的主题,将相对边缘化的女性或者性别问题转为争论的焦点。
女性主义理论对古典社会学的再阐释代表了第二种方法。作为社会学发端和成型的历史阶段,古典社会学奠定了这门学科发展的基础。在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情境中,围绕家庭和性别关系的争论,构成了古典社会学兴起和发展的基本情境。孔德、涂尔干、马克思和韦伯都对女性和家庭问题进行过论述。讲述中不仅有经典化的社会理论家的参与,亦有不少女性学者的声音。换而言之,在“新”的女性主义社会学出现之前,古典社会学实际上已经蕴含了性别问题的内容。只不过,在学科史的塑造中,不仅社会学的奠基人由清一色的白人男性构成,他们对性别问题的讨论也在社会学关于社会结构和重组的宏大叙事中被遮蔽了,女性或者性别问题并没有成为主流。女性主义学者萨拉·蒂拉蒙特(Sara Delamont)批评说,即便女性主义经过了30多年的发展,当前的许多学科史书写仍与20世纪60年代的别无二致,它们坚持那种简单化和缺少批判的“全男性宏大叙事”(All-male Grand Narrative)。例如,她批评吉登斯和特纳编辑的《社会理论与现代社会学》,12章节的内容全部由男性构成,女性主义甚至不被当作一种社会理论。[2]158-159
社会学这种历史情境与学科史塑造之间的张力,会促使我们重新思考社会学的历史。女性或者性别问题的在场与其在历史上被遮蔽的状态,为女性主义的再阐释提供了可能。值得注意的是,古典社会学对性别问题的介入和讨论,并不意味着它可以和女性主义社会学等同起来对待,或者将它视为女性主义社会学的前史阶段。事实上,前者的理论和认识论基础,或者由社会学之父们共同塑造的男性主流知识传统,很可能会成为女性主义批判的对象。我们也能看到很多学者从女性主义的视角出发,对社会学的经典人物和理论进行批判。在一些成果中,我们发现奠定今天学科基础的社会学之父们受到女性主义视角的重新检验。
詹妮弗·勒曼(Jeniffer M.Lehmann)指出,在涂尔干的著作中,女性是相对沉默的主题,在文本上也着墨不多。这种在文本上的处理方式,对女性的“驱逐”或“删除”,本身反映的便是涂尔干在理论上对女性的态度。在《社会分工论》和《自杀论》中,我们能发现一些涂尔干对女性的论述。涂尔干眼中的女性是自然的(Natural),这种属性决定了她们在本质和内在上是非社会性的(Asocial)。涂尔干认为,男性与女性在性别上的差异同时反映的也是初级社会和现代社会的差异。在这种类比中,男性成为了社会动物,而女性则被当作了自然动物。[3]32-35
罗斯林·博洛(Roslyn Bologh)对韦伯理论中的男性气质思维进行考察,认为韦伯理论中社会生活的核心是致力于外在价值的公共生活,并通过压制爱(Love)来获得伟大(Greatness),它要求个体从私领域和“柔弱”的,同时也是女性化的感情中脱离出来。[4]44在理性的社会行动中,它表现出来一个缺少女性的男性化世界,认为一个好的社会应该由坚强和支配导向的男性所构成。在韦伯这里,性别关系对应了不同的社会领域,公共领域的男性强大、理性和独立,对应的是女性在私领域的软弱、满足和对爱的渴望。博洛批评韦伯对社会的父权制理解方式,它在韦伯的理论建构中留下了深刻的男性气质烙印。
相对于涂尔干和韦伯的理论遗产,男性和女性在性别上的二元论,反映在他们对社会的分类和阐释中,这种性别关系的理解无疑会受到女性主义的强烈批评。然而,在另一位社会学的奠基人那里,马克思留下的鸿篇巨著为女性主义重估和发展性别理论提供了诸多学术资源。在马克思的写作中,侧重关注劳动、生产、分工和社会阶层,性别问题并不是主题。但是,在讨论劳动分工和社会生产这些核心命题的时候,对女性和家庭的论述可以进行女性主义的阐释。换言之,马克思的一般化社会理论,可以经由女性主义的阐释来检验。海瑟·布朗(Heather Brown)认为,尽管马克思在一些地方表现出维多利亚时期的道德观,但是他对女性主义的贡献远远超越了将女性视为劳动工人。尤其是在方法论上,辩证分析法对经验世界的动态理解,在社会变迁的过程中理解性别关系,超越了那种非历史的(Ahistorical)静态构想,当代的女性主义学者可以对性别和阶层压迫理论进行综合。[5]219
对今天的社会学而言,涂尔干、韦伯和马克思构成了古典社会学的“三圣”,他们的理论命题和方法论奠定了社会学发展的基调。女性主义对古典社会学的再阐释,揭示了“三圣”理论中蕴含的性别命题。对性别关系的直接论述不仅构成了古典社会学的组成部分,性别气质还隐含在社会理论的建构中。女性主义认为在经典化和神圣化了的社会理论中,它反映的是一个白人男性资本家的思维(White Male Capitalist)。[6]或者用布微瑞、斯柯基(Beverley Skeggs)的话来说,古典社会学对现代社会的阐释,男性气质本身成为现代性的一个隐喻。[7]
二、女性问题:19世纪的历史情境
女性主义学者对古典社会学的再阐释和批判,为我们理解社会学的理论和历史提供了新方法和思路。值得注意的是,这股思潮或者理论取向在学术界的兴起是较为晚近的事,虽然它对过去受忽视和边缘性的问题重新聚焦,但是我们依然难以将女性主义同彼时的历史情境等同起来。因为女性主义蕴含的价值诉求和意识形态色彩,且自身有着丰富的历史,对19世纪基本历史情境的理解,需要避免采取先入为主的预设和立场,以当代的标准来对古典社会学进行批判。
事实上,女性主义在社会学领域的兴起,与学术界之外的社会思潮和运动存在密切的联系。蒂拉蒙特提醒我们,对女性主义社会学(Feminist Sociology)的理解,无法回避女性主义历史和社会运动的重要性。在三波的女性主义潮流中,各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诉求。第一波潮流针对公共领域女性的教育权、投票权和参与权;第二波则注重私领域的变革和性别平权。其中,对学术界影响最大的是第三波潮流,它在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发展出与女性主义相关的子领域,以知识态度的变化为主要的特征。作为后果,20世纪60年代是女性主义社会学得以发展成型的重要历史时期,英语世界的第三波女性主义挑战了“主流”或者说“男性主流”(Malestream)的知识传统,对其认识论基础、方法和内容发起了强烈挑战,而社会学是女性主义者发起挑战的沃土。[2]3-4
(2)通过角度盘读取角差,精度高。这种方法省去了利用卷尺测量圆周长度的步骤,提高测量精度的同时也节省了测量时间。
在这里,女性主义既给我们带来了启发,也带来了误读的风险。从方法上来说,结合社会运动来理解女性主义社会学的发展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前者构成了学科发展的重要历史情境。但是,在一定程度上,这种三阶段论的理解方式很可能会限制我们的“想象”。在今天的理解中,即便我们普遍承认历史情境对于社会学兴起和发展的重要性,但是历史上的“女性问题”仍是一个容易受到忽视的领域。女性主义在今天容易被处理为一个学科的单独子领域,或者一个立场鲜明的理论流派。尤其是对非西方的学者而言,作为西方社会科学理论的接受者或者追随者,很容易将女性主义视为一个崭新的“潮流”或者学科视角,一个存在阶段性特征的社会思潮与运动,并将这种“新”的思潮应用到我们的理论建构和调查研究中去。
凯伦·奥芬(Karen Offen)考察了女性主义的历史,认为在19世纪的法国,出现了大量女性主义相关的词汇,如“家庭女性主义者”(Familial Feminists)、“男性女性主义者”(Male Feminists)和“基督徒女性主义者”(Christian Feminists)等概念,但是学者们亦是在相当混乱和随意地使用这些概念。同时代的欧洲存在大量针对女性屈从地位和寻求社会变革的讨论,它不仅包括女性主义或者女权主义者的声音,也包括反对者的声音,这一复杂的议题可以由“女性问题”来概括,它更符合彼时的历史情境。[8]
在社会学起源的叙事中,法国的政治革命和英国的工业革命是重要的历史事件。事实上,在18世纪与19世纪之交,女性问题伴随着法国革命这一历史事件而发展,后者也成为女性主义理念发展壮大的重要契机。历史学家的研究指出,在巴士底狱风暴的前夕,一系列关于女性问题的小册子就在法国风传。它们有的要求改善女性的教育机会,有的则要求赋予同样承担了财政负担的女性以选举权,以及女性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婚姻的权利。随着大量巴黎女性参与1789年的革命,由此进一步激发了女性集体意识的出现。并且,革命之后女性结成各种俱乐部,参与到法国的政治生活中来,表达自己的权利诉求。[9]234-235当时出现了一批学者激辩性别平等问题,比孔德抢先提出社会物理学的孔多塞便是提倡性别平等的代表人物。还有圣西门主义者昂方坦,竭力质疑婚姻制度,追求性解放与女性的政治参与。同时代的孔德,作为实证主义社会学之父,则对性别平等持截然不同的看法。
古典时期的社会学奠基人们,在不同阶段经历了法国革命带来的巨大社会影响。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遗产之一,便是对女性权利、男女性别关系的激烈讨论。在建构一门社会科学的时候,这些“女性问题”构成了孔德和涂尔干面对的基本情境。在他们的理论中,对性别差异、婚姻和家庭的讨论,虽然系统性相对较弱,但是都表达了自己鲜明的性别立场。只是,在后人编纂和书写的社会理论和社会学史中,忽略或者低估了他们著作中有关性别关系的论述。这里的忽略和低估,正是女性主义可以切入的路径。
在这一历史事件之外,在18—19世纪欧洲的文化氛围中涌现了诸多小说家和思想家,为女性的权利和诉求写作。①在英国,19世纪维多利亚时期女性写作开始大量涌现,围绕女性问题的讨论,主导了当时的文学风气。玛丽·沃尔弗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fstonecraft)的《为女权辩护》和穆勒的《女性的屈从地位》等经典著作,成为日后女性主义的思想来源。彼时的社会学家并没有对这股文化和思潮免疫,孔德的传记作家认为沃尔弗斯通克拉夫特的书对孔德有重要影响(Strong Impact)。[10]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位社会学奠基人会站在女性主义者的阵营,因为孔德对性别关系和家庭有着自己的看法。
对当代学者而言,女性主义是一个经历了长期历史沉淀的术语。作为一种19世纪的社会思潮或者现象,古典社会学家有自身的理解和反应。以涂尔干为例,他反对离婚和性别平等,认为后者主张的性别同质化意味着原始的、非自然的和功能失调。涂尔干并没有直接使用“女性主义”这一术语,但是他在论述中又表明了清晰的拒绝态度,将蕴含其内容的理念和主张视为非科学的错误观念。[11]显然,女性主义者对涂尔干社会理论的阐释和重构,重点并不在于他的白人男性角色,或者对女性的屏蔽与视而不见。在一些论述中,涂尔干对彼时的“女性问题”做出了回应,并结合自己的社会学理论来阐释。对女性主义的拒绝,恰恰揭示了古典社会学中蕴含的性别政治。
在另一位奠基人马克思那里,在关注社会变革的同时,也在历史情境中涉及女性问题的讨论。法国革命带来个人权利的理念,公民身份的权利不再依赖于家庭和财产,在这种变革中家庭角色的弱化为女性社会角色提供了新的物质基础。马克思进而揭示了资本主义的矛盾性:一方面,它将女性作为被剥削的劳动者,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转变并不会实现前者的解放;另一方面,它又提供了女性解放的物质基础,并挑战了传统的女性角色安排。[12]
由以上可以看到,在19世纪的巨大社会变革中,女性地位和角色面临的冲击是整个社会变迁的一部分。女性或者女性问题也没有在古典社会学中完全缺席,理论家们对彼时的社会思潮有着自己的看法,性别政治亦隐含在学科发展成型的历史时期。我们对古典社会学的回访,其目的不在于以当代的标准对它进行价值检验和批评,而在于通过对历史情境的把握,揭示那些在学科历史上被遮蔽的声音,进而考察古典社会学中的性别政治。
三、孔德的守护天使:实证主义理论与女性
这种理论上的转变与孔德的个人经历存在密切的关联。1845年孔德与克洛蒂尔德·德沃(Clotilde de Vaux)的相遇被认为是实证主义由科学转向宗教的重要历史时刻。通过与克洛蒂尔德的精神交往,孔德的个人体验反映在了他的理论建构中。1846年4月与克洛蒂尔德的通信中,孔德认为自己过去只是一个不完整的哲学家,直到体验到深刻和纯粹的感情,才对人类本性有了更全面的见识。[13]163
在宗教转向中,孔德将拜物教(Fetishism)引入了它的实证政治体系,对偶像的敬拜在人道教中变成了对女性的敬拜。孔德认为女性的社会任务因其本性所具有的品质而来,是一个自然的结果。社会性先于私人情感,是人类本质的属性。而在这一点上,女性毫无疑问要优于男性。作为人道最纯洁和简单的体现,女性值得我们的尊敬。[13]155女性成为实证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因为她们是人道本性中情感最纯洁和最简单的体现。作为母亲、妻子和女儿的女性,便成为人道教中指引道德、影响男性的守护天使。在孔德构想的社会中,女性地位的提高,可以加大其对男性的道德影响力。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可以给孔德贴上女性主义者的标签。孔德将女性视为自己的坚定支持者,强调男女在思维和理智上的区别。认为女性的思维肯定不如男性能更广泛地归纳或者更长过程地推理。在抽象知识的运用上,也比不上男性。但是女性对事实与实用的结合更为敏感,这也是实证思维的一个特点。并且,她们没有受到当前荒谬教育系统的影响。因为思维既没有被预先占领,也不是漠不关心,对哲学事实的接受处于最理想的状态。[13]166显然,女性主义者并不会认同上述观点。
对于同时代的女性运动,孔德有颇多责难,认为在所有的过渡时代,都会有许多对女性地位的错误和诡辩式的观点。[13]180一方面女性的反抗反映了当时无政府主义和乌托邦的社会氛围,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家庭结构中的神学基础受到了冲击和挑战。在孔德那里,需要一个更科学的原则来替代神学理念的丧失,实证哲学和实证政治体系代表了孔德在两个阶段的反应。在第二个阶段,孔德认为哲学家、工人阶级和女性的结合,构成了社会的道德或者改良力量,他们分别代表了理性、行动和情感。
可以看到,孔德将女性角色设定为需要敬拜的守卫天使,在性别角色的分类中,男性和女性分别对应了理性和感情、社会和家庭、公领域和私领域。这种性别分类体现了孔德理论中本质主义的认识论特征,亦与涂尔干和韦伯的社会学理论中对性别的看法相似。但是,孔德性别本质主义和政治保守主义并不是来自他所在时代的投射,而恰恰是对它的反应。由公领域的理性男性和私领域的感性女性组成的传统家庭,是解决社会危机,实现重组的核心和关键。[14]麦克·甘恩(Mike Gane)认为孔德对性别关系重组的激进建议,目的在于扭转西方文化中对爱情的贬低,并以此应对女性主义和性别平等诉求的新现象。[15]7
在著作之外,孔德与穆勒的通信亦透露了各自对性别关系和特别角色的立场。在历史上,两位思想家就“女性问题”进行了长期讨论,在这一问题上的严重分歧为日后两人关系的决裂埋下了隐患。其后果,不仅是私人关系,而且学术发展亦受到影响。他们曾决定联手发展志趣相投的社会科学,但因为关系的中断而停止。与圣西门和傅立叶这些早期社会主义思潮代表人物的看法不同,孔德强调家庭生活的基础为性别与代际的不平等;而穆勒则追随圣西门等人的想法,强调男女之间的平等关系。孔德认为,这种男女平等的关系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他从生理学和解剖学上寻找论据,穆勒则认为生物上可能存在区别,但是如同儿童的不完善可以经过教化变为成年,教育亦可以帮助女性改变这种状况。孔德承认教育的作用,但是认为其影响有限。女性永远无法达到成年阶段,因为大脑的生物原因,练习和教育不能改变这种基本状况,因而,由感情所控制的女性无法进行抽象和概括的思维,热情亦会干扰她们的理性判断。
孔德的观点与穆勒对女性的辩护存在剧烈的冲突,他和穆勒的讨论不仅是在道德与政治领域,同时亦是他们各自私人生活体验的反映。在孔德设想的家庭结构中,一个理想的女性应该屈从于她的丈夫,由此实现家庭和谐。但是在与卡罗琳·玛桑(Caroline Massin)的婚姻中,男性对女性的绝对控制并没有实现。[16]81孔德苦恼于自己的婚姻,这一时期正是《实证哲学教程》写作的时间,他对彼时的女性主义持反对态度。直到与克洛蒂尔德的相恋,才构成了孔德和实证主义理论的转折点。但是,孔德的性别理论仍然表现出极大的矛盾性。他承认女性在道德和感情本能上的优势,却又强调男女之间的性别平等有悖于自然的本性。社会进步体现在女性的生活越来越集中于家庭,要尽可能地消减她们户外劳动的负担,使她们更完全地承担教育人们道德本性的特别工作。[13]184
孔德对性别关系的态度,其矛盾性和复杂性体现在不同阶段的书写中。可以说,天使和魔鬼的女性形象构成了孔德的道德观。前者可敬、顺从和自我牺牲,后者不合人道(Unprincipled)和混乱(Disorderly)。[10]他从彼时的心理学和生物学,尤其是颅相学那里寻找依据,性别的差异也被认为是自然的差异。这种差异带来了理智与道德上的后果,决定了男性和女性的道德养成。在由社会科学转为宗教的实证政治体系中,女性在感情上的优势,使她们成为男性和人道之间的中介,亦成为需要接受敬拜的守护天使。
四、结语
在经典化的社会学历史中,我们比较容易接受既定的理论和传统,而忽略一些基本的历史事实。女性主义会批判这种男性化的写作立场,不仅忽视了女性社会学家,而且忽视了古典社会学理论中的性别问题。当代女性主义者的研究,为我们重新审视社会学的历史提出了要求。事实上,在社会学兴起的19世纪,女性主义构成了重要的历史情境。古典社会学的代表人物,在不同程度上参与了对女性问题的讨论,并表达了自己的性别立场。
古典社会学的性别政治体现在理论家对性别关系的认识,以及对理想社会的构想中。男性和女性分别被赋予不同的社会角色、功能和领域,一方面它们是社会学奠基人们性别观念的反映,另一方面又是对彼时女性问题,尤其是女性主义思潮的社会学回应。作为古典社会学的历史遗产,为当代女性主义所再阐释和批判。
此外,用甘恩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多少有些“奇异”(Curious)的历程,社会学围绕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来构建自己的学术传统,但是性别问题和性别社会学(Sociology of Gender)被边缘化甚至被排除在了经典化的传统之外。[17]我们也应该提出疑问,在学科历史书写和形成的积淀中,为什么性别问题处于相对隐身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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