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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差政治批判与女性本质重构:大庭美奈子“山姥”问题研究

2018-02-09侯冬梅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文学家庭日本

侯冬梅

社会文化人类学中的“Gender”主要表明社会文化所建构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差异,这一概念在我国批评界被翻译为“性别”“性差”“社会性别”。本文采用性差的说法。在21世纪,性差观念已经渗透到文学、文化批评的方方面面,当下的文学批评离开性差几乎无法开展。战后日本文学在性差观念下比较引人注目的突出问题便是山姥。1976年,大庭美奈子的《山姥的微笑》发表在《新潮》一月号。[1]自此,大庭文学中的山姥问题逐渐为国内研究学界了解并关注。日本文坛对大庭文学中女性形象的评价从最初的“日本娜拉”转变到“山姥”,评价的转变反映着大庭文学在人物塑造上不断探索并最终定型的过程。

山姥研究是日本当代女性文学研究的热点问题。《山姥们的物语女性原型与重塑》[2]以及续篇《阅读现代女性文学山姥们的故事》[3]是日本现代女性文学山姥问题研究前沿的代表论著。水田宗子是山姥研究的先驱者,她认为以“现代”为视点思考当代日本女性文学表现的时候,有三个基本观点:

第一,由战败导致的政治、经济、社会制度、文化制度等综合性的断绝与变革等经验。第二,批评视角下对女性表达、性差表达展开的新的分析、考察方法的进展。还有(第三)女性主义批评的进展、作家意识以及创作的变容。[3]12-13

其中,水田宗子所言的第一、第二点,是思考当代日本女性文学现代性的外部要因,而“作家意识以及创作的变容”的思考视角则从文学外部转移到文学内部,是从作家创作本身来考察文学的价值和意义。从文学本身考察当代日本女性文学中的山姥问题之时,就已经产生了挑战性差文化、确立当代女性形象的社会意义和文化价值。国内山姥研究以肖霞《日本“山姥”传说的现代文学解构》为代表。该研究从文学史的视角纵向梳理了“山姥”传说中山姥逐渐符号化的过程,在分析作家经典作品的基础上得出结论,认为日本现代女性作家文学中的山姥“是对具有某些山姥特质的女性解构之后而形成的崭新的富有理性思考的女性人物形象”。[4]123国内外研究无一不在向我们昭示着一个事实:在当下社会发展历程中,“山姥”作为存在着的性差符号已经遭到作家们的质疑与批判,日本当代文学的突破与发展面临着必须解构性差符号“山姥”这一重要课题。

大庭文学中的山姥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山姥,而是她在严肃的性差政治批判意识下对存在于“山姥”中的女性本质的发掘与重构。大庭美奈子认为:“文学梦想着一个能够讴歌生命的理想社会,文学难以忍受充斥着欺瞒的世界,正因为此,文学才具有反抗精神并且更加自由随性。”[5]548大庭利雄是大庭美奈子的终身伴侣和最忠实的文学支持者,他将《大庭美奈子全集(5)》的“回想解说”命名为“女性形象山姥的诞生”。山姥原本是日本民间文学中的山中妖怪,而“美奈子的山姥给人的印象不是那些躲进山里将来访年轻男性吃掉的山姥,而是居住在乡里,能够看透对方内心所想的一切的带有悲伤性质的山姥”。[6]590

一、山姥:当代女性问题的源头

日本当代社会的性差问题常常成为公众舆论的焦点,而对于那种难以言说、模糊的、难以确定的却又实际存在的性差,如何把握并将之表达出来是大庭在文学中奋力拼搏的目标之一。众所周知,大庭美奈子的成名作是《三只蟹》,日本文坛评价《三只蟹》中女主人公由梨为“日本娜拉”,这一评价表明评论者在用欧美文学的评价标准衡量大庭文学中的主人公。该评价诞生的根本原因在于以《三只蟹》为代表的大庭前期文学作品明显带有战后日本文学的一般特点——美国化以及日常写作,文学的传统色彩不够浓厚。大庭文学中的美国化与作家在美国长期的异国体验密切相关,而日常写作则是大庭美奈子家庭主题小说主要的刻画对象。女性作家笔下的日常生活和女性书写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大庭美奈子的日常写作发挥着反抗日常的效用,是对波澜不兴、平庸生活的一种抗拒方式。何为日常?秋山骏解释说日常就是没有事件的每一天,而美国化在战后已经进入了日本的日常,并把带有美国色彩的日常生活称为“稀薄的日常”。

不管怎样,存在着一种既无国家固有色彩,亦无民族固有色彩的现代潮流。在这潮流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生存的领域。因为薄,所以它在全世界各地都是等质的。而且,尽管它薄,却首先捉住了年轻人和城市,然后竟至把我们今天的生活都蒙盖起来了。至于它的前途如何,谁都还料不到。

已经到来的日常的半个背面,就是由上述含义的“美国”构成的。所以,我试将它成为“稀薄的日常”。[7]543-544

《三只蟹》以及《彩虹和浮桥》《没有构图的画》等作品中,大庭美奈子在小说中表现出来的是生活在美国的日本侨民或者留学生的故事。显然,大庭文学刻画的正是“稀薄的日常”。小说在日本发表以后,日本社会似乎在隔着海洋观看大洋彼岸的“我”的故事。秋山骏“日常性的现实和文学的展开”论述了这个时期日本文学中的美国化现象,他认为大庭的《三只蟹》具有典型性。

更有趣的现象是以大庭美奈子《三只蟹》为典型的那种作品的出现。这是一部描写侨居美国的日本人生活的小说。可是它竟像是在描写日本的生活似的,能够毫不使人感到稀奇地为人们所接受。

这部作品最能说明今天(或者说现代)的稀薄生活领域在世界各处都是等质的。从这以后,年轻的一代人一连串地写出来了许多描写侨居海外的经验的小说,可称其为“美国生活方式小说化”的作品。这就是那种薄薄的生活领域的扩大化。

不过,在这个时期,那个生活领域的象征——美国,可以说还在我们的外部。[7]544

被秋山骏认为是还在“我们的外部”的美国,以极快的速度融进日本生活的内部。《三只蟹》的舞台背景设置在美国,小说氛围具有浓厚的美国情调,主人公的日常生活也是美国式的。然而女主人公表现出来的性开放以及孤独的精神面貌竟然能够引起日本社会的共鸣,这点让日本评论家感到惊奇并思索其原因。

发表于1971年的《铁杉之梦》同样存在着美国化现象。该作品将舞台设置在日本社会中的核家庭中,然而,家庭中的美国色彩一直如影随形。这个家庭中的丈夫瞭从美国带回来的作为圣诞装饰的铁杉树在整部作品中反复出现。《铁杉之梦》中,“铁杉树在美国社会被用来装扮圣诞节的气氛,是西方浪漫文化的重要组成元素。出于喜欢铁杉之故,西见瞭瞒过边检把铁杉苗带回日本,栽在院子里。”[8]57铁杉树在某种意义上是家庭和睦、快乐祥和的象征,这棵明显带有美国文化色彩的植物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寄托着主人公们对美国抱有的梦幻之感。《铁杉之梦》的温馨浪漫梦想最终演变成了家庭崩溃的惨剧。

大庭文学中那些看似无意的有关美国的细节蕴含着的意义就是:战后日本文学到处都有美国的影子,哪怕是平凡的日常生活!从这一点上看,大庭文学在起点上是异质于日本传统文学的,是战后日本普通民众所经历的无法离开美国影子的日常生活写作。然而,大庭美奈子于1970年结束十多年的美国生活回归日本,从作家最终回归日本的选择来看,多少可以理解为美国的文化土壤并不真正适合作家大庭。从其中后期作品中人物形象发展能够觉察到大庭文学中的日本底蕴和东洋哲学式思考。作家大庭的日本回归是其自身探索文学之路的必然选择,这种回归自然也反映在大庭文学中主人公的塑造上。

大庭前期文学中的由梨、伸枝等人物形象,代表着作家在女性形象刻画中的初步探索。这些女性在现代都市家庭中感受到孤独与无助,难以走出存在于家庭和社会中的性差意识带给自身的压抑。这些女性无不面临着精神危机,女主人公离家出走或者精神发狂的结局也不止一次出现,这不得不让作家思考其中的问题所在。从大庭的出身阶层、接受的教育,以及她在美国亲身感受第三波女性主义思潮等经历看,由梨和伸枝等家庭主妇面临的家庭问题以及精神危机具有深厚的文化土壤和社会环境。如果不揭示文化土壤与社会环境存在的隐形秘密,不从文化的根部剖析当代女性面临的问题,文学之笔开辟当代女性文学的新天地一说也无从谈起。

《山姥的微笑》及其以后,大庭文学中的家庭主妇多具有山姥、鬼婆气质,日本的色彩愈加浓厚。和大庭前期作品相比,这些女主人公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现实社会和家庭,成为日本当代文学建构的新形象。从《山姥的微笑》开始,大庭美奈子以家庭为主题的日常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历程——从民间文学中探求日本女性的原型和本质,从欧美合理主义向东方文学传统回归。水田宗子认为:

大庭美奈子有很长一段时间作为家庭主妇生活在美国,与日本文学界完全没有联系。然而,在那些年里,她就像简·奥斯丁那样,基于她对生活的观察和她本人感受的积累,加上丰富的想象力,她写作的激情一旦释放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山姥的微笑》展示了她对人类心态及内心世界规律的高度洞察力,把传统上没有加以表现的女性权利作为真正意识的中心人物表现了出来。[9]16

大庭文学的山姥汲取了“具有高度洞察力”这一民间文学中刻画的山姥特质。女性的聪慧与洞察力是让一切权力与话语都感到难以对付的特质。大庭文学在肯定民间文学中山姥的聪慧与洞察力特质的同时,更重要的是对其扭曲女性形象、歪曲女性本质的揭露。作家刻画当代山姥必先解构传统山姥中存在的性差问题,对山姥中隐含的性差文化政治的批判成了首要的意义。

二、性差政治之批判

大庭敏锐地指出: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有关年轻幼稚的山姥的故事从未流传过。民间故事中刻画的山姥本性贪婪,长得又老又丑,掩藏了女性本该拥有的美丽、丰饶和风华正茂,缘由何在?山姥故事的流传是漫长的符号化过程,其中蕴含的性差观念是压抑女性自由发展的源头。然而,在性差观念尚未诞生的时代,女性深受其害。在山姥故事流传的历史中,山姥成了日本社会性差观念汇集的焦点,是一个社会符号,是一种歧视性话语,也是一种强压在女性身上的性差政治。

可是,提起山姥,她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个干瘪老太太。她也曾有过浑身带着又甜又酸的乳臭味的婴儿时代,皮肤像刚捣出的年糕一样白皙、娇嫩,也曾有过令男人倾倒的粉额红颜的少女时代,大概她那樱贝一样光亮的指甲也曾深陷到男人的肩膀里,恋人也会在她丰腴的乳房间窒息。

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有关年轻幼稚的山姥的故事从未流传过。[1]125

作家对传统山姥的质疑从起笔时就已经跃然纸上,直奔批判山姥符号话语政治的主题,在转移山姥生活空间的同时实现了山姥与当代女性生活现实的对接。作家刻画充满稚气的山姥和风华正茂的山姥,居住空间从深山老林转移到现代都市中的核家庭。对于民间文学遮蔽掉女性的美丽与聪慧一面,作家的抱怨和愤怒揭开了对山姥蕴含的性差政治的批判序幕。

小说首先用抱怨的口气对山姥生存的性差政治空间提出质疑。作家改变了传统民间故事中演绎山姥的舞台背景——深山,剔除掉民间故事中山姥的老、丑、贪婪等惹人厌恶的特征,让山姥住进了日本现代都市社会的核家庭。《山姥的微笑》描写的是居住在人间的山姥。小说中的山姥在都市核家庭经历了幼儿期、少女期和成年期,在62岁罹患脑血栓生病住院期间,通过自杀的方式得到了回归山林的机会。“她简直就是山姥中的山姥。她虽然一心向往山中栖身的小屋,但是最后也没有捞着住一次,只能作为暂居人间的山姥——一个普通女人终其一生。”[1]126作品中出现的山姥的娘家和夫家——这两个家庭是驯化山姥的日常空间,其中的权力关系、言说话语无不充溢着性差政治。小说中家庭空间由一系列不对等的权利关系构成,如母女关系、夫妻关系等。在这两种最重要的家庭关系中,前者代表着强权抑或某种意义上的霸道,对后者进行驯化和教导。在家庭中表现出后者对前者的隶属与服从,后者只能活在前者的意识和教导中。

批判以母亲为代表的母性权威是解构山姥符号的第一步。女人不是天生的,山姥也不永远是老丑、凶恶、贪婪的。和女人的后天养成历程一样,山姥是在家庭和社会的双重标准下被塑造出来的,代表母权的母亲角色是山姥性差观念的代言者和执行人,在塑造一代代山姥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小说中的山姥生活在两个家庭之中,在身份上经历了从女儿、妻子再到母亲的转化。整部小说没有描述任何事件,也没有描写人物之间的冲突。山姥虽然洞察人心,却只能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意愿中。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因为洞察人心,说出对方的心里话,遭到母亲的批评和呵斥。对山姥的行为,母亲作为他者,感觉很不悦。

“母亲忍不住笑了:‘啊啊,我说不过你,真没办法。”……“母亲苦笑着瞪了她一眼”…… “后来,一来二去的,母亲对能洞察一切的孩子厌烦了,折服地说‘这孩子脑瓜好使,可是,真累人。’再稍大一些,母亲给她买新玩具,她就说:‘哎呀,这回能安静一会儿,让我松口气啦。’母亲有些生气,瞪了她一眼,她接着说:‘为什么介(这)个孩几(子)希模(什么)都几(知)道,像个山姥,像山姥一样惹人讨厌”。[1]126-127

母亲的语言、表情和动作对山姥而言都是一种教诲,对山姥的批评和呵斥是塑造山姥成为合乎社会、家庭标准的方式和手段。山姥在阅读对方内心世界的过程中慢慢地掌握分寸,逐渐养成按照别人心意生活的习惯。“不知不觉中,女儿改变了说出别人心里话的习惯,渐渐沉默寡言起来。”[1]127母亲的驯化不仅让她选择了沉默,还让她选择开始去讨好别人,努力去给外人留下好印象。山姥一生都只能生活在别人的影子里。

女儿对家人是如此,想给外人留下好印象时也不例外。别人想让自己干什么,自己就主动干什么。在别人想让自己笑的时候笑、在别人想让自己安静的时候沉默、在别人希望自己说笑的时候谈笑风生。对那些认为她聪明的人,自己就稍微装些傻——太傻也不行,人家不会有时间和傻子周旋——但是,他们会尊重傻人的质朴。[1]127

《山姥的微笑》描写的是平凡女人的成长经历,却几乎是每个女人日常生活经验的写照。能够洞察人心的山姥看到别人说着心口不一的话,她觉得活着真累,最后只得选择了沉默并遵照别人的心意。这是山姥做女儿时在娘家经历母权驯化的结果。

小说的高潮与重点在于对家庭中夫权政治的揭露与批判。丈夫对妻子行使着隐性的夫权,丈夫在家庭空间里对作为妻子的山姥还要进行再次驯化,让山姥理解并尊重夫权。山姥的家中自然是丈夫占据主导地位。山姥的丈夫想象的女人应该是这般模样:“在他的思想里,女人嘛,必须像母亲一样宽容、像女神一样威严、像傻子一样无限制地溺爱自己、还要像邪恶的动物一样有邪劲儿。”[1]128山姥具备这样的能力也表演得很好,她从男人那里得到了可以安居的家。得到家的代价就是她得努力讨丈夫的欢心。若想让丈夫高兴,山姥就得遵守和丈夫之间的不合理、不平等条约:

首先,男人常常希望被女人嫉妒,女人必须努力嫉妒他。……其次,男人常常希望女人过低评价其他男人。……第三,奇怪的是,男人还有一种倾向,他希望别的男人对自己的老婆有好感,而这个女人专属于自己,从而得到一种快感。……举起例来可就没有完了。[1]128-129

沉默的山姥看透了家庭中丈夫所代表的男权话语中的荒唐无稽,对此她亦回之以沉默。在充满性差政治的生活家庭空间,山姥总是被无条件要求这样做或者那样做。被动,甚至是胁迫,这是山姥住在都市核家庭中的最大感受。小说中的山姥明显看出以丈夫为代表的男权话语、夫权话语带有的欺骗性与压迫性,却不动声色地装疯卖傻,从表面上让丈夫保持着他自认为感觉良好的体面。而从作品中山姥的真实心态和对策来看,流露出的是作家对男权、夫权话语的唏嘘与嘲讽之意。在充满性差的家庭空间中,那个高高在上的“丈夫”不过是任性的、可笑的鸟儿罢了。

生活在都市家庭中的山姥没有传统山姥那般自由和奔放,他人的眼睛、他人嘴巴、他人的心意成了山姥在都市家庭空间生活的规范。一旦不遵守就会受到种种非难,直到她“改正”为止。山姥中凝聚的各种看似无形的话语形成了对女性的压抑与胁迫,山姥中汇聚的性差观念成了欺压女性的无言政治。《山姥的微笑》中的山姥明明知道社会以及家庭结构对女性不公平、不合理,可是又没有其他办法。山姥自觉意识到,自己必须活在业已固定的性差政治中。

如果男人不在了,世上会变成一片黑暗的,咳,只好暂且摩挲男人到处喊疼的胳膊、像给名贵的鸟做精饲料一样为男人做精美的饭食,做这些事,一天要花上好几个小时……但是她想,除了给自认为病弱的男人——这只小鸟喂食之外,自己仍然没有出路。[1]131

山姥在忍受贤妻良母言说话语的束缚之时,其内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听到这个声音以后,在泉水里照了一照自己,她的脸一半浮出慈母的微笑,另一半充满恶鬼的愤怒。嘴的一半滴着血,撕咬着男人的肉,另一半在一侧的乳房下爱抚着像婴儿一样蜷缩着身体、吮吸着乳头的男人。[1]130

从山姥的内心活动可以解读到家庭对她的意义,那就是家庭让她过着“滴血的日常生活”。“充满恶鬼的愤怒”“嘴的一半滴着血,撕咬着男人肉”是山姥内心的真实写照。山姥渴望回归山林:“她单独一个人想象山中的生活时,就把自己比作美丽的精灵,在林中草地被动物们围着,在阳光明媚的草原上裸体躺卧。”[1]130回归山林的幻想让山姥感觉到美妙、轻松和惬意。山姥对家庭的厌恶情绪正逐渐解构着这个家庭。山姥生病了,在医院里,山姥洞察了儿女们的心:业已成人的儿女们不愿受到母亲的拖累,母亲在世上已经不被需要了。山姥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选择:“她竭尽全力让咽喉里积存的唾液流入气管,让自己窒息了。”[1]133山姥之死,是自杀身亡,但是她的灵魂却回归了山林。

山姥的灵魂回归寂静的群山的时刻来到了。在狂风劲吹的山中岩石旁,她的白发紧贴在头上,她圆睁像金色火焰一样的眼,那永远的哄笑回荡在人间。从前化为动物下山,住在人间的瞬间的梦已经一去不复返了。[1]134-135

山姥以死对抗充斥着性差政治的都市家庭空间。然而,山姥的自杀不是女性的失败,而是女性反抗山姥性差政治最为壮烈的方式,她宁死也不愿活在充满性差政治的社会了!

三、女性本质的发现与重构

反抗性差政治是大庭文学在战后日本文学中的标志性色彩之一。事实证明,大庭美奈子在山姥问题上几乎倾其所有的心血,一生都在刻画山姥,为山姥能够在都市核家庭中安居和生存做出种种文学探讨。在《山姥的微笑》以后,作家的创作以更为大胆和激进的方式解构当代家庭与社会制度中以性差为代表的不平等文化,重构女性本质,对男女关系的探讨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与那霸惠子在《后期20世纪女性文学论》中认为大庭美奈子文学建构了崭新的话语空间,“初期作品中的女性主人公们对于阻碍成就自我的现代社会状况都是冷嘲热讽的叙述主体,她们身上也反映出和既有价值观念唱反调的大庭自身的思想”。[10]225

大庭文学中的山姥不再是老丑、贪婪的象征,她们变成了植物的精灵,是美丽的化身。大庭在《浦岛草》中把泠子刻画为“辛夷精”花精,实际上就是大庭笔下的当代山姥。泠子30多岁,面容姣好却满头银丝,隐居在东京市区。泠子实际上也是一种山姥,花精的美隐喻当代山姥的风姿,花精本身又是植物,里面暗含着大庭文学在刻画当代山姥时倾注的生态女性意识。大庭笔下的山姥千变万化,但却又无不风情万种。例如,“风的头发倒立,她悄然一笑,看起来就像山姥。就在下一个瞬间,看起来却又像嘴巴咧到耳朵的鬼婆。”[11]429

其次,大庭文学在当代山姥的话语空间建构中,女性主人公经济能力的增长成了大庭刻画当代山姥过程中的重要因素。大庭美奈子前期作品中的家庭主妇大体上没有经济上的独立和自由,离开家庭和丈夫难以生存下去。《铁杉之梦》中的伸枝在父亲去世后,除了依靠丈夫瞭别无出路。《山姥的微笑》中山姥亦是如此:“如果男人不在了,世上会变得一片黑暗的”,“除了给自认为病弱的男人——这只小鸟喂食之外,自己仍然没有出路。”[1]131找到女性遭受压抑的原因后,大庭在文学中悄然改变了女主人公的经济状况。这种改变本身首先契合作家大庭的出身阶层和教育背景,同时这种改变也符合战后日本社会物质丰富的时代状况。《浦岛草》中的泠子在东京拥有祖传家产,依靠祖产就能够让她衣食无忧。在经济上不依靠男性的前提下,泠子依靠自身的魅力让男人围绕在自己身边。从形式上看,在丈夫龙从战争前线返回家前被小姑子们强迫离婚后,她没有再次走进婚姻,和前夫龙、森人过了相当长时间的混沌生活。《雾之旅》中的风性格刚烈,具有一定的经济头脑。“风就像女演员一般支配着一个又一个全新的世界。”[11]432所谓“全新的世界”表面上指的是风在穿衣打扮上标新立异,引领同时代的时尚,同时还意味着她支配着丈夫诚一郎、小叔子繁的生活,以及家庭的运转方式。

尽管近代作家对山姥性差隐形政治的揭露与批判一直持续不绝,但是,山姥中性差观念的改变却极为缓慢。即便在战后自由民主的氛围中,女性本质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释放,然而,作家笔下的山姥们的恣意生活依然难以得到广泛的认同。大庭文学对山姥本质的发掘与建构通过改变家庭中的男女关系和家庭成员关系的手段得以实现。尽管如此,大庭文学中的山姥一直没有脱离“恶女”的骂名。泠子也好,《雾之旅》的风也罢,都是众人眼中的恶女。这些山姥只顾自己活得随性,她们眼中全然不存在所谓的社会传统、家庭关系、男女关系。泠子和前夫龙离婚后,没有复婚,却也没有从家里赶走前夫龙;她和森人是同居关系,两人生下了广岛原爆的产儿——黎,两人却不结婚,继续同居关系。这样的泠子让女佣人雪都难以理解,而泠子自身对此却没有什么不满。《雾之旅》的风则直接生下了小叔子繁的孩子,还和丈夫诚一郎一起合谋着让繁出抚养费和精神损失费。可以看出,大庭美奈子的小说世界中建构的男女关系、家庭成员关系已经超越了日本的传统社会文化和社会伦理规范。

突破传统伦理秩序的表现还集中在《寂兮寥兮》(1982)以及《鸟啼兮》(1987)等作品的男女关系以及家庭关系建构中。大庭在《寂兮寥兮》中打破婚姻关系与传统家庭模式,刻画一个女性和邻居两兄弟之间的情爱故事,形成男女共谋的反抗婚姻家庭的男女生存模式。在《寂兮寥兮》以后,大庭美奈子在《鸟啼兮》这部作品中用“鸠占鹊巢”的鸟儿生态隐喻存在于家庭内部的男女混乱关系,继续探讨男女共生的家庭话题。

故事中有不少浪漫的插话故事,这些插话故事不是所谓的通俗的色情调,是超越伦理、超越道德的。这里讲述的是一个没有道德的世界……不管什么时代,都有各自不同的婚姻制度。但是,假如制度作为制度就那样存在着,人类的意识不是不认为制度是绝对的吗?就我来讲,我感兴趣的是制度深处的部分。[12]223

四、结语

山姥在目前已经成了国内外研究大庭文学思想、探讨战后日本女性文学发展问题的一个重要突破点。《山姥的微笑》在当代日本女性文学发展过程中的意义和价值难以估量。作家大庭在敏锐的性差意识下捕捉存在于当代日本社会中敏感的性差政治,其文学的开拓性与正义感获得了水田宗子的高度评价:

女主人公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直觉。她早就看透了丈夫这个家庭的支配者,她常把自己的认识隐藏起来,按丈夫的幻想表演,成为不好惹的女人,获得了日常生活的幸福。其实,女性一直有这样的传统,女性的自我经常徘徊于获得表现的自由和在日常生活中获得幸福之间,她们像山姥一样把怨恨和暴力的侧面隐藏起来,按照男人的心意表演,以便高男人一筹来操纵他们。[13]44

文学世界里看似装疯卖傻的女性哪个不聪慧呢?其目的不外乎“以便高男人一筹来操纵他们”罢了。大庭文学在突出山姥身上女性美的特质之时,没有掩饰山姥们的怨恨与暴力,而是让她们的本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释放。大庭文学在建构山姥与女性和男性的关系上从最初的疏离甚至逃离变化为不可分离、男女同体的过程,她在当代山姥形象建构中的文学实践中解放女性、发现女性本质的过程中重构男女两性世界。

大庭对人类世界与社会的观察和思考在起点上便着眼于对现存制度的批判,其文学世界中当代山姥本质的发掘与建构本身带有强烈的性差批判意味。在当代女性本质发现与重构的文学历程中,《山姥的微笑》在当代日本文学界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是不容置疑的。在性差政治批判之后,大庭文学并没有止步于性差揭露与性差政治批判,从《寂兮寥兮》以及《鸟啼兮》中女主人公的形象建构中,能够看到大庭的山姥即便在都市核家庭中,也能生活得宛如在深山老林般自在了。

[1](日)大庭美奈子.山姥的微笑[A].日本现代女性文学集(作品卷)[Z].陈晖,吴小莉,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2]水田宗子,北田幸子.山姥たちの物語 女性原型と語り直し[M].東京:学藝書林,2002.

[3]水田宗子,小林富久子,長谷川啓,等.現代女性文学 山姥たちの語り[M].東京:アーツアンドクラフツ,2017.

[4]肖霞.日本“山姥”传说的现代文学解构[J].民俗研究,2016,(2).

[5]大庭みな子.異質なもの 文学と政治[A].大庭みな子全集(第8巻)[Z].東京:日本経済新聞出版社,2009.

[6]大庭利雄.山姥女性像の誕生[A].大庭みな子全集(第5巻)[Z].東京:日本経済新聞出版社,2009.

[7](日)松原新一.战后日本文学史 年表[M].罗传开,柯森耀译.上海:上海艺文出版社,1983.

[8]侯冬梅.家庭暴力与傀儡妻子:大庭美奈子家庭主题小说探究[J].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7,(4).

[9](日)水田宗子.序言[A].日本现代女性文学集(作品卷)[Z].陈晖,吴小莉,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10]与那覇恵子.後期20世紀女性文学論[M].東京:晶文社,2014.

[11]大庭みな子.大庭みな子全集(第8巻)[Z].東京:日本経済新聞出版社,2009.

[12]大庭みな子.大庭みな子全集(第24巻)[Z].東京:世界経済新聞出版社,2011.

[13](日)水田宗子.女性幻想诸像——文学中女性的神话化与自我表现[A].叶渭渠.女性的自我与表现 近代女性文学的历程[C].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

[14](英)奈杰尔·拉波特,乔安娜·奥弗林.社会文化人类学的关键概念[M].鲍雯研,张亚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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