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艺术家的成长:论《奥兰多》中的异质空间建构
2018-02-09杨莉馨
杨莉馨 王 苇
作为具有鲜明的性别意识的现代小说大师,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创作始终关注女性的精神发展,尤其执着于女性艺术家的成长这一核心主题。其长篇小说处女作《远航》以与作家同龄的年轻主人公蕾切尔未竟的南美之行,隐喻了一位天才音乐家的夭折;《夜与日》以伍尔夫挚爱的姐姐文尼莎·斯蒂芬等为原型,表现了女主人公实现科学抱负的无望;《到灯塔去》中的画家莉丽·布里斯科承受的世俗压力和对艺术的坚韧追求,也映射出伍尔夫和姐姐冲破世俗禁锢和追寻各自的艺术梦想的心路历程。1924年,伍尔夫与有着贵族血统的英国女作家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Vita Sackville-West,1892—1962) 结识并成为闺中密友,并在四年后推出了长篇小说《奥兰多:一部传记》(Orlando:A Biography,1928),成为献给薇塔的一封炽热的“情书”。
《奥兰多》以薇塔的传奇家世和高贵气质为原型,虚构了英国都铎王朝伊丽莎白女王统治下洒脱俊美的青年贵族奥兰多在长达四个世纪的漫漫历史中由男性变为女性的玄幻经历。通过冲破地域、种族与性别壁垒的跨界想象,伍尔夫虚构了一个女性的浮士德在异质空间中深入“生活”和探究“真相”的求索过程,设计了奥兰多从16世纪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晚期,历经斯图亚特王朝和汉诺威王朝,再到1928年爱德华七世统治的温莎王朝时期,近400年的生命之途,暗合了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博士上天入地和穿越古今的探索之旅。和浮士德一样,奥兰多从个人情感的“小世界”步入开阔的“大世界”,由西方来到东方,看破了逸乐、社交与政客生涯的浮华与虚妄,最终在创造性的事业中获得了自我满足与实现,只不过浮士德的创造性事业是在18世纪启蒙背景下由沧海变桑田,而奥兰多则是在艺术创造的天地中获得了成功。由此,伍尔夫向男性大师的传世经典表达了敬意,同时又特别关注了女性艺术家的困境与脱困之途,通过三重异质空间的建构,实现了对浮士德式自我实现的女性主义修正。
一、地域跨界:“重要的是旅程而不是目的地”
《奥兰多》中的第一重异质空间,是通过主人公跨越地理疆域的旅行而得以拓展的。
旅行,指从一地到某地或多地,尤指长途或前往他国。它不仅意味着物理空间的变换,同时隐含着人口流动、人生冒险、自由身份、经济实力等文化要素,而这古往今来更多是男性拥有的特权。《浮士德》中,中世纪的江湖术士浮士德与魔鬼靡菲斯特击节赌赛和遨游世界前曾豪迈声言:“我觉得有勇气,到世界上去闯一趟,去承担人间的祸福,去跟暴风雨奋战,在沉舟的碎裂声中毫不沮丧”。[1]16然而,作为稳定性、依附性与私人空间之象征的女性,却与闯世界、“承担人间的祸福”的功业几乎无缘。如《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斯以征服特洛伊的“木马计”和在爱琴海上的浪漫历险受到代代吟游诗人的传颂,而他的妻子珀涅罗珀只能在纺纱织布中无望地等待20年音信全无的丈夫;浮士德是“那个无目的、无宁息的怪物,像一道瀑布从巉岩奔向巉岩,狂热地咆哮着,一直向深渊奔去”,而他的情人、蜗居在德国小镇上的市民少女格蕾琴却“在阿尔卑斯山区的小茅屋里给那个小世界圈住,一心忙着她的整个家务”。[1]91创作《奥兰多》期间,伍尔夫在薇塔陪伴下前往剑桥大学做了两场有关“女性与小说”的演讲,后修订为著名的《一间自己的房间》。其中,伍尔夫反思了女性艺术家的创作困境,特别提到作家简·奥斯丁极其逼仄的家居生活对她拓展空间想象力的束缚,认为是地理和阅历上的局限性,使她的写作不得不沦为瓦尔特·司各特所说的“两寸象牙微雕”,并惋惜另一位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她的天赋,如果不仅仅耗费在寂寞地眺望远方的田野上,将会有多么大的收获,只要让她有机会去体验、交往和旅行”。[2]61相形之下,男性则因拥有更多的人身自由而得以体味丰富的人生和积累不同的创作素材。所以伍尔夫认为,如果没有自由自在地与吉卜赛赛女子或贵妇人厮混以及亲身参战的经历,很难想象托尔斯泰能写出《塞瓦斯托波尔故事》《战争与和平》与《安娜·卡列尼娜》这样的大作。所以她既强调了女性拥有一年五百英镑收入和独立精神空间的重要性,同样又指出:“我想到给人拒之门外有多么不愉快;转念一想,给人关在门里可能更糟。”[2]20强调了通过旅行开拓人生、锤炼思想对于艺术家成长的关键意义。
伍尔夫本人热爱旅行,除了希腊、意大利、法国、德国、葡萄牙、西班牙等地,还曾先后于1906年和1910年两次漫游土耳其。薇塔的儿子奈杰尔·尼克尔森在《伍尔夫传》中曾提到伦纳德·伍尔夫对妻子的旅行状态的描述:“‘愉悦和放松混杂着’,给她带来新视野、新声音和新味道。她忍受了各种不适,却不能容忍着急忙慌地赶路。重要的是旅程而不是目的地,走得越慢越好。”[3]164通过对小说主题的深入考察,《和弗吉尼亚·伍尔夫一同去旅行》的作者简·莫里斯认为,伍尔夫的大部分小说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被解读为旅行文学佳作[4]3,并与逃离、自由的主题紧密相连。如在《远航》中,伍尔夫使蕾切尔借助前往南美的航程,逃离庸常狭隘的生活轨道,在打破身体所受的空间局限和心灵所受的秩序规约中获得了灵魂的自由;《达洛维夫人》中,具有流浪艺术家的气质、不肯与世俗妥协的彼得·沃尔什选择前往印度,以逃离英国中产阶级的虚伪矫饰。热爱莎士比亚的一战退伍老兵赛普蒂默斯更是决绝地以跳楼而死逃避了权威人士对其命运的操控和尊严的践踏。到了《奥兰多》中,主人公的地域跨界包含了在都市与田园、西方与东方之间穿行的漫长旅程。通过异质空间的建构,女性身体与心灵的自由得以舒展,由此领略到殊异的风景,体味到别样的人生,在丰富的收获中激发艺术创造的灵感冲动。
1925年是伍尔夫与薇塔之间关系十分亲密的“蜜月期”。在当年的一则日记中,伍尔夫对薇塔的描绘非常类似后来小说中的奥兰多,尤其表现了她颀长优美且具有行动能力的双腿的无限魅力:“在七橡树的杂货店中,她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迈动着山毛榉树那样的双腿大步流星地走着,石竹花鲜艳夺目,葡萄成串,珍珠悬垂。我猜想,那就是那种魔法的奥秘。”[5]325-326现实中,伍尔夫对薇塔刚强的个性、神秘的气质以及作为艺术家的成功称羡不已,小说中则通过旅行想象,使奥兰多体验了有限人生的多个侧面,由此获得艺术创造的无限潜能:“奥兰多现在召唤的,可能是那个砍断套在黑鬼骷髅头上绳索的少年;也可能是又把骷髅头拴好吊起的少年,坐在山坡上的少年,看到诗人的少年,向女王呈上玫瑰水碗的少年;或者是她在召唤那个爱上萨莎的青年、廷臣、大使、军人、旅行者;或许是吉卜赛人、娴雅的贵妇、隐修士、热爱生活的少女、文人的女恩主……所有这些自我都不相同,她可以召唤它们中的任何一个。”[6]183伍尔夫的爱侄昆汀·贝尔认为,《奥兰多》是“弗吉尼娅最理想化的创造物,他/她就是照她自己所爱的样子塑造的”。[5]327奈杰尔·尼克尔森则将其称为“文学艺术史上最长最动人的情书”。[3]132由此,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英国女性先后赢得部分与完全选举权的时代语境下,伍尔夫以浪漫主义的笔法塑造了通过地域跨界以实现梦想的女性艺术家形象。而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英国高等教育真正向女性开放,知识女性逐渐生成,职业女性在社会中亦发挥出越来越突出的作用。具体到文学领域,大批优秀的女诗人、小说家、戏剧家脱颖而出,向读者分享她们的社会化人生与跨文化体验。所以美国女性文学专家伊莱恩·肖瓦尔特在考察19世纪以来英国女性文学传统的《她们自己的文学》的修订版中概括道:“随着当代流动性的增长,游记写作的盛行,英国女作家已经抛弃了奥斯丁那小小的两寸宽的象牙,而展示了从中东延伸到南极的国际画面。”[7]299由此看来,在通过旅行跨界以谋求精神成长这一层面上,《奥兰多》不仅具有先行的意义,还以鲜明的女性立场实现了与以《浮士德》为代表的传统旅行文学的对话。
二、种族跨界:“扬帆驶向吉卜赛人”
除了地域之外,《奥兰多》中的跨界书写还体现为对种族藩篱的跨越:既包括身为男子的奥兰多对神秘冷艳、桀骜不驯的俄国公主萨莎独特的异国情调的迷恋,及其在此基础上对俄罗斯莽原与冻土的向往;更体现为身为女子的奥兰多对吉卜赛人生活的向往,以至于即便在她回到英国之后,吉卜赛营地也始终为她提供了精神滋养。
作为一个古老的民族,吉卜赛人大约在公元10世纪左右从印度旁遮普一带向欧陆迁徙,落脚于今天的罗马尼亚、保加利亚、斯洛伐克等地,美国、北非、中东等地也有分布。辗转迁徙、居无定所的生活方式,使这一生活在大篷车上的民族在部分西方人眼中成为兼具“美”与“恶”的双生花,既神秘浪漫和自由奔放,又因占卜、行乞与歌舞表演等独特的求生手段而受到歧视与迫害,长期以来吸引了众多西方作家与艺术家的关注。苏珊·迈耶在《私人空间的帝国主义:种族与维多利亚时期的妇女小说》中指出:“19世纪以来,吉卜赛人是令众多英国学者和作家痴迷的人物。”[8]153吉卜赛人自由而散漫的生活态度与循规蹈矩的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文明格格不入,但又为不堪清规戒律而累的现代人提供了缅怀逝去的乡村文明、对抗工业化与机械化的冰冷世界的一个出口,因而使得吉卜赛营地在不少作家艺术家的心目中成为逃离功利主义的现代文明之渊薮的世外桃源。例如,深受伍尔夫赞誉的女作家乔治·艾略特的小说《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吉卜赛营地成为桀骜不驯的小玛姬想象中摆脱刻板的淑女角色对其热情天性的扭曲、投奔自由的一块飞地;伍尔夫尊敬的诗人、学者马修·阿诺德在诗歌《吉卜赛学者》中,同样塑造了一位逃离牛津而加入吉卜赛营地的年轻学者。诗人着力描写了这位学者在牛津郡乡间流浪的情景,这一行为是他对“涣散而受诅咒”的现代生活的反叛。自身亦拥有西班牙吉卜赛人血统的薇塔的两部小说《遗产》(Heritage,1919) 和 《挑战》(Challenge,1923)中也有对吉卜赛人的突出描写。前辈作家与闺中密友对吉卜赛人的热情深深影响了伍尔夫,使得她将女性艺术家突破传统禁忌、寻求自我实现的梦想与这一流浪民族的自由生活紧密联系在了一起。由于薇塔与身为外交官的丈夫哈罗德·尼克尔森曾在君士坦丁堡生活过很长时期,伍尔夫于是将她心爱的主人公投奔吉卜赛营地的背景设置在了君士坦丁堡。
如浮士德在探索人生真理前所宣称的:“要是我有一件魔袍,把我带到异域番邦,那该多好!就是拿最贵重的衣裳,例如拿一袭皇袍来,我也不会把它换掉。”[1]30对于奥兰多而言同样如此。热爱写诗的他从孩提时代起,怀揣着心爱的《大橡树》诗稿。这一卷纸“上面有大海、血和旅行的污渍。……她一直在写这首诗,迄今已近三百年”。[6]136-137诗稿见证了他长期追寻缪斯女神,从郁郁葱葱的故乡丘陵到喧嚣繁华的都市伦敦,再到苍凉空旷的土耳其荒原的艰辛历程。被任命为大英帝国驻土耳其苏丹国家全权大使后,他不得不锦衣华服地整日周旋在达官贵胄们中间虚费光阴。他的烦恼,正是浮士德怀才不遇、只能为封建小朝廷的淫逸君臣作法取乐时的烦恼,亦恰似歌德本人在魏玛公国度过的十年御用文人生涯的写真。因此,公务闲暇时分,吉卜赛人的自由世界便成为奥兰多的心灵寄托:“在使馆时,她常从阳台上眺望这些山脉,渴望到那里去。那里是她一直向往的地方,对喜欢沉思的人来说,那里可以给予思想充分的滋养。……不再需要盖章或签署文件,不再需要描摹花饰,不再需要拜访什么人。”[6]78-79而由于他们之间在反叛主流生活方式与价值规约方面的相通性,“那些吉卜赛人似乎视她为自己人”。[6]79
与此同时,吉卜赛人模糊的性别意识,更是动摇了主流文化中僵化的二元对立性别模式:“吉卜赛女子,除一两个重要的特例外,与吉卜赛男子别无二致。”[6]86他们被摒弃在西方中产阶级主流生活之外的边缘处境,正与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边缘地位相一致,所以两者之间具有天然的亲和关系,吉卜赛人的另类世界于是成为女性追求性别平等的异质空间。这就是奥兰多“在革命前就与他们保持了秘密联络”的原因[6]79,也是她在弃绝了显赫的大使与男性身份之后毅然投奔的新世界:“在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的暗影中,一位骑驴的吉卜赛老人在等她。他还牵了另一头带辔头的驴,奥兰多抬腿跨了上去。就这样,在一条瘦狗的护卫和一个吉卜赛人的陪伴下,大不列颠驻苏丹国朝廷的大使,骑驴离开了君士坦丁堡。”[6]78而在她以女性之躯回到英国,面临着男权社会对其头衔、财产、地位的剥夺,同时在所谓“时代精神”的驱迫之下勉强成为一个柔弱的贵妇之后,吉卜赛人蔑视世俗财富与名望、以天地为庐、拥抱整个世界的豁达胸襟,更是成为她反思与比较不同的人生价值的宝贵参照。在回国的船上,奥兰多“觉得,无论上岸意味着何等舒适、富裕、出人头地和地位显赫,但如果这意味着循规蹈矩、奴役、欺骗,意味着拒绝她的爱情、束缚她的手脚、闭紧她的嘴巴,限制她的言语,她宁肯调转船头,再次扬帆驶向吉卜赛人”。[6]92在吉卜赛营地,她曾攀登高山、漫游峡谷,在溪流边小坐,“向每一颗星、每一座山峰、每一堆篝火致敬”[6]80,感受自然的善与美,“追问何为真理,继而是爱情、友谊、诗歌”[6]81,与诗神一次次邂逅,诗兴与诗情喷涌而出。因此,吉卜赛营地构成了伍尔夫为女性艺术家的成长所开拓的对抗性别压迫的又一重异质空间。
三、性别跨界:“获得了双重收获”
在《奥兰多》中,除了地域与种族跨界之外,主人公最神奇的跨界是冲破性别间的对峙与壁垒,即在担任大使期间,君士坦丁堡发生了土耳其人推翻苏丹的暴动,奥兰多再度昏睡七天七夜后变成了女人:“奥兰多赤身裸体站在那里。开天辟地,从未有人看上去如此令人销魂。他的形体融合了男子的力量与女子的妩媚。”[6]77这一奇妙的构思呼应了人类始祖“双性同体”的圆融特征,集中表达了人类对两性和谐互补的理想境界的向往。
作为在英国现代主义文学艺术团体“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中熏陶出来的作家,伍尔夫高度重视情感与智性的均衡协作对于艺术创造的意义。艺术家的审美直觉与体验固然无可替代,同时,在伍尔夫的创作理念、工作方式与文本实践中,智性因素亦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而这一特色的形成,离不开“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中人的影响。伍尔夫曾谈及她的终身挚友、“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精神领袖、形式主义美学与艺术批评家罗杰·弗莱身上所同时拥有的两种品质,即理性与情感的中和,指出很多人只能拥有这两种品质中的某一种,“但是鲜有人同时拥有两种,更少有人使这两种品质能够和谐地协作。但这正是他所能做到的。当他在思考的时候,也同时在看;当他在看的时候,同时又在思考。他相当敏感,但与此同时又毫不妥协地诚实”。[9]85除了弗莱之外,伍尔夫的丈夫对于妻子的创作也产生了明显影响。身为社会活动家的伦纳德·伍尔夫将社会与政治兴趣带入了妻子的生活,促使伍尔夫进一步思考与探索男女两性各自的特色与优势加以互补的可能性。此外,伍尔夫早年在父亲莱斯利·斯蒂芬爵士指导下博览群书所打下的坚实智性基础,对兼具学者与作家双重身份的父亲的崇拜,以及“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崇尚智性的整体精神氛围等多方面的因素,都潜移默化地对伍尔夫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所以J.K.约翰斯顿认为:“布鲁姆斯伯里美学的巨大力量就在于它声称情感与智性对于艺术家来说同等必要,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所言,艺术家必须是双性同体的,既有女性的情感,又有男性的智性,这一要求必须同时满足,以便情感与智性可以自由地协作,从而排除双方的偏见。布鲁姆斯伯里相信,艺术家的职责,在于运用智性与情感,以创作出同时因美学上的统一性和作品本身提供给我们的生活的视觉而令我们满意的作品。”[10]93与此同时,“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特立独行的人生态度,亦使圈中艺术家们无论男女,大都能在同性恋或双性恋的自由选择中践行“双性同体”,集情感与智性于一身,并在各自的领域中迸发出惊人的创造力,薇塔即是其中一个突出的例子。而对伍尔夫这一自小即因同母异父兄长的侵犯而遭受性别创伤,成长期又因受教育权利被剥夺而深感不满的女性来说,通过变性的奇思妙想以突破性别壁垒来争取男性世界的权利,亦十分自然。
因此,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提出,与肉体的和谐相对应,头脑中的两性同样应该和谐:“我不揣浅陋,勾勒了一幅灵魂的轮廓,令我们每个人,都受两种力量制约,一种是男性的,一种是女性的;在男性的头脑中,男人支配女人,在女性的头脑中,女人支配男人。正常的和适意的存在状态是,两人情意相投,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是男人,头脑中女性的一面应当发挥作用;而如果你是女性,也应与头脑中男性的一面交流。柯勒律治说,睿智的头脑是雌雄同体的,他说的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在此番交融完成后,头脑才能充分汲取营养,发挥它的所有功能。也许,纯粹男性化的头脑不能创造,正如纯粹女性化的头脑也不能创造。”[2]85伍尔夫,认为优秀的艺术家如莎士比亚等均是拥有“双性同体”的大脑的人,这种大脑“更多孔隙,易于引发共鸣;它能够不受妨碍地传达情感;它天生富于创造力、清晰、不断裂”。[2]86“任何创造性行为,都必须有男性与女性之间心灵的某种协同。相反还必须相成。头脑必须四下里敞开,这才能让我们感觉,作家在完整地传达他的经验。必须自由自在,必须心气平和。”通过这种“头脑中的联姻”[2]91,艺术家将获得最蓬勃的艺术创造力。
这一“头脑中的联姻”,到了《奥兰多》中,即具象化为主人公神奇变性的超现实主义构思。伍尔夫使奥兰多集男性与女性的身份与经验于一体,通过在两性之间的自由穿行,情感的互相享受与智性和谐一体的圆满,由此焕发出惊人的艺术创造力。
刚刚一踏上英国的国土,奥兰多即以换位思考的亲身体验,获得了检视两性不同的处境和习俗、法律不公的可能性:“我再不能猛击某人的头顶,再不能戳穿他的诡计,再不能拔剑刺穿他的身体,……再不能走在队列中,再不能判处某人死刑,再不能统领军队,再不能雄赳赳气昂昂地骑马走过白厅,也再不能胸前佩戴七十二只不同的勋章。”[6]88-89而只能给老爷端茶倒水、察言观色。身为男子的奥兰多难以理解萨莎当年无情的爽约,曾无比伤心地指责她的欺骗背叛和水性杨花;成为女人的奥兰多则在一种新的角度下理解了萨莎的不辞而别,并拥有了与其他女性的秘密情谊。
为了写好从1586年即已开始的诗歌《大橡树》,“她”决意深入生活,通过频频换装而在两性角色之间自由穿行,并从中意识到了自己的成长与成熟:“她循着往昔的时光,回顾自己的进步,仿佛它是一条两侧楼宇林立的林荫道。”[6]99她进而领悟到了服装作为社会化的性别符号对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不是我们穿衣服,而是衣服穿我们。”[6]107“男女若是穿同样的衣服,对世界或许就有同样的看法了。”[6]107她用衬裙的性感换取马裤的诚实,轮番享受着两性之爱。就在这样的情境中,她重新开始了对《大橡树》的写作,并在深入的观察与思考中审视着男性中心的文学传统,洞穿了道貌岸然的男性大师们神圣光环背后的猥琐与庸常。“双性同体”的理想人格结构既使奥兰多以男性之躯经历了如浮士德般的漫漫历险,又以女儿之身寻求并拥有了“生活和恋人”;不仅以结婚生子体现出身体的创造力,更以传世之作《大橡树》表达了精神的创造力。至此,时光进入20世纪,奥兰多已成为一位优秀的女诗人,正如现实生活中的薇塔。由此,小说纪念了伍尔夫对薇塔的爱,凝聚了作家“关于对立性别的理想结合物的观念”。[11]267可见,性别跨界以获得双性的互补、思想与情感的兼容,是伍尔夫为女性艺术家的成长构建的又一重异质空间。
综上,作为一部与既有文学传统与男性大师的经典具有对话性的女性成长小说,《奥兰多》通过跨越地理、种族与性别疆界的三重异质空间的建构,探索了女性艺术家精神成长的可能性,以奇幻的乌托邦想象让女性挣脱了历史的压制与时空的局限,获得了发声的权力。如《奥兰多》中所言:“作家灵魂的每一秘密,作家生活的每一经历,作家思想的每一特征,都栩栩如生地表现在他的著作中。”[6]120由此看来,《一间自己的房间》中的“房间”固然象征了伍尔夫心目中女性艺术家必备的条件,即经济上的独立,以及由此带来的人格独立与精神独立的空间,“房间”同样也可以理解为伍尔夫对冲破男权文化藩篱的女性异质空间的呼唤。作品采用传记作者“我们”与读者交流、讲故事的方式展开,以轻快、幽默的口吻嘲弄了正史的道貌岸然,注重野史、被遮盖的神秘与幽暗之处的揭示与发掘,呼应了福柯的小历史观。主人公神奇变性,跨近400年时空而依然年轻的构思,整体上具有传奇色彩,但细节又逼真而细腻。“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研究专家赫麦尔妮·李因此写道:“它对《到灯塔去》的挽歌情调扭过头去,又摆脱了《海浪》中对死亡的凝神思考。只有在《奥兰多》和《一间自己的房间》中,弗吉尼亚·伍尔夫才通过妇女写作的观点,摆脱了家庭的压力以及囚禁,真正解放了她自己。”[12]520-521这部“解放了她自己”的华彩篇章,作为伍尔夫唯一未有死亡阴影笼罩的小说,可以被视为一部具有预言性质的女性版本的《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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