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经》语言与佛性的紧张与合作
2018-02-09吴玉琨
吴玉琨
(河南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词语破碎之处,无物存在。”禅宗却要在语言之外,不立文字,以心传心,表达佛法的真如实在。禅宗对超越性的追求,必然不能在语言中得到束缚,语言之外别有真意,语言如同山河大地都是假有、不自性的存在。禅宗立意高远,看似棒打喝骂的对象是学佛子弟,实则是对语言的“侮辱”与“喝骂”。禅宗的传法有极大的愤懑与苦恼在其中,人人心中皆有佛性,却不能反身而诚。觉悟的禅师意欲拯救,语言成为一种存在的规范和佛法传播的障碍。
一、《坛经》与语言的紧张
《坛经》是禅宗宗派的代表作,其中的语言模式有对前代的继承,更有对马祖道一等人的后继开拓。语言是现实存在和表达的必然,人们总是在语言中表达自己,与他者进行交流和确认世界的存在。语言使得人类得到进化、使得地域文明得以分野,但是语言毕竟是理性的产物,在理性主义之下,信仰何以可为?《坛经》中的语言对话模式则已然说明,佛法在现世的传播离不开语言。“佛法不破世间法”,唯一达成和解的途径是“中道观”,对“世间法”和“佛法”进行双重肯定,以达到最终肯定“佛法”的目的。“禅宗语言观一言以蔽之,即‘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1]禅宗的既肯定,又不肯定,既立文字,又不立文字,类似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否定之否定”。禅宗语言模式之所以要这样,即是双遣双非、不落两边,它所要达到的目的,是“在承认语言表意功能的同时,禅宗又开启了一扇新的语言沉思之门。”[2]这其实就是对语言的不信任,禅宗作为一种信仰和心地澄明界的“了悟”,它不认为语言能够实现“直指人心”的目标。
既然“世间万法皆是假名施设的存在,物、我本体皆为虚空。”[1]那么语言作为存在中的一种,语言本身是否也是借助外界而存在的呢?也即语言也是一种“空性”、“不自存”的存在。语言的发出有其依赖之物,“若语是梵行者,梵行则是音声风息、唇舌喉吻、吐纳抑纵、高低清浊。”[3]有“语”的存在,就有对应的“语业”。“语业”是“语”的现象,而“语”是不自持的存在,是一种“假名”。禅宗发展至慧能时期,已是“呵佛骂祖”打破对“佛祖”的偶像崇拜了,对“语言”一种“假名”的存在自然采取的是一种贬损和喝骂的形式。《坛经》中多次提到语言与佛性的关系。“尼曰:‘既不识字,如何解释其义?’大师曰:‘佛性之理,非关文字。’”[4]接着《坛经》中提到“法无文字,以心传心,以法传法。”[4]禅宗所重视的是个人的顿悟,是一种思想上的悟性。因此,从《坛经》的语言中可以看到,它所用到的语言大致是具有否定性的,具有神秘性、象征性和诗意的表达。慧能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4]即是一种典型的否定性语言表达。五祖为慧能说《金刚经》,“慧能一闻,言下便悟。”[4]这又是一种神秘性和顿悟。慧能之所以能够顿悟,即是“用自性的语义突破语言符号的囚牢。”[1]语言是现实世界的规范,为现实世界命名和立法,但是禅宗似乎想寻找的一个问题是语言的边界在哪里?语言作为人类理性的一部分,语言不是万能的,理性主义也不是。理性需要为信仰让出地方,以便透过语言系统的多义性、世间诸法的“假有表象”,直指人心到达佛性的澄明境地。
禅宗其实通达明白,禅师们能够了然“从话语与修辞的视角来看,无论普世价值还是共同价值,实质上都是一种因时、因地、因人制宜的话语构筑,是政治宣传的策略性手段。”[5]其实,价值从来都是世俗的范畴,不在佛法的关照之内。“禅诗偈语是《坛经》中出现最为频繁的言说方式。”[1]《坛经》通过类似于一种诗意言说的隐喻实现“言说有响,句里藏锋”的目的。但是隐喻、机锋却只是途径,顿悟才是目的。《坛经》特别重视弟子的个人化的“悟性”和“生命体验式”了悟。禅宗师傅的这种语言方式颇类似于现今的说服技巧,说服一个人,让人明白一个道理,不是简单地将自己通晓的道理灌输给人,而是通过启发、诱导,让人通过自我的怀疑、疑惑、自我理解上的澄明实现的。这种说服会更加稳固,达到终身信笃的目的。其实,语言皆是程式化、规范化的东西,语言的语法是确定的,语言的表达方式可选择的种类并不是很多,打破语言符号的牢笼是《坛经》语言所要实现的重要目的。
二、《坛经》与语言的合作
《坛经》中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6],佛法的诸多妙理可以和文字无关,但在弘法的过程中作为接引方便的文字语言是不能离开的。这就是所谓“今蒙指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6]语言犹如水,饮水之后,自我感受,冷暖自知。禅宗是非常重视这种自我的觉醒的。禅宗与语言达成和解,“在承认语言表意功能的同时,禅宗又开启了一扇新的语言沉思之门。”[2]沉思与觉悟是禅宗弘法的重要方法,为了达到这种境界,禅师通常使用反问、否定、喝骂、机锋等方式迫使发问者进行沉思,从而达到顿悟。禅宗“罗汉辟支犹如厕秽,菩提涅槃如系驴橛。”[7]“释迦干屎橛,达磨老臭秃。”[8]这种方式是很常见的,通过这种醍醐灌顶、苛佛骂祖的语言形式,让学者沉思。地位如佛祖、菩提且是老臭秃,那么学佛的终极目的和意义为何?佛堂的佛菩萨只是泥胎偶像,参禅打坐不能成佛。真正的成佛是心中的觉醒,体悟到万法皆空、天道自然。《坛经》的编辑者虽然与语言达成和解,使用的却是贬低语言、侮辱语言或语言侮辱的方式。
“要想成为一个有美德的人,在情感上必须始终符合中道。”[9]除了机锋和喝骂等语言方式,语言的沉默也是禅宗进行传法的重要途径。佛祖“拈花微笑”以心传心即是以语言沉默来传法的著名案例。“维摩诘居士怎样悟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居士‘默然无言’,这时文殊菩萨也不由地赞叹:‘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10]维摩诘居士并无言语应答,却已经回答。这类似于儒家孔子“天何言哉”的观点。在禅宗看来,语言只是一种途径,不论如何应用,目的都是让发问者自我了悟。但是沉默却是对语言的消解,默然无言否定了言语,语言仍旧作为一种信息在传递着。事实上,禅宗想要在世俗中传播是很难摆脱语言的。禅宗不仅不能舍弃语言,由于禅宗深入民间,所使用的语言更应是大众化的语言。而《坛经》的编纂者明晰语言是难以表达清楚真如佛性的,这里存在一种张力和冲突。在语言之外,禅宗对行动很是重视。百丈怀海能够“一日不作,一日不食。”[1]庞蕴居士认为“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1]通过《坛经》中的语言可以看出,佛法不过是运水搬柴,平常道理,离开了世俗生活无佛可求,无法可成。以这样的道理推论,禅师传法的语言使用平常生活语言即可,大不必使用隐喻、机锋等等。事实上,《坛经》中的大部分语言的确是平常语言。慧能说“努力依法修行,即是转经。”[4]结果法达大悟,涕泪悲泣言道:“七年被法华转,已后转法华。”[4]慧能使用的言语也都是挑柴担水者的言语,并不高深,也非抛弃俗世语言另建立一套佛家语言体系。法达大悟,是慧能与其对话的目的。慧能并不迷信或依赖使用机锋、喝骂等形式。不论通过何种途径,这些都是传法的“方便”。在明确目的的前提下,“方便”可是多种多样的,禅宗自然能够和语言达成和解。
三、《坛经》语言与悟性
慧能和尚对悟性十分重视,他自言:“我于忍和尚处,一闻言下大悟,顿见真如本性。”[4]慧能自身是顿悟成佛,他对后学弟子也是同样的要求,顿悟成为慧能后继者的“方便法门”。在《坛经》中慧能常常使用类比来喻佛,他言道:“灯是光之体,光是灯之用。”[4]一切的“光”都是由“灯”发出的,佛法的真如即是“灯”。因此,慧能又言:“一灯能除千年闇,一智能滅万年愚。”[4]通过“光”能够寻见“灯”,这里的“光”只是“灯”普照的惠施和寻找到真如实在的途径,前者是佛法的展开,后者是佛法的接引。在《坛经》的编纂者看来,这种语言是需要通过个人的悟性实现的。《坛经》中认为:“自行佛法,自作自成佛道。”[4]当后学弟子问禅师处求法,禅师才会言道佛门之中“无法可求,无佛可成。”“自修”是成佛的唯一法门,没有悟性是很难意识到这些的。其实,“传统的审美方式则是从人的主观性出发对客观对象进行审美,体现的是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11]一些学者认为,禅宗虽然“喝骂性”地使用语言,但是终究是与语言达成了和解。“不管是毫无逻辑的‘说’,还是问指答月的‘说’,亦或者是惜字如金的‘说’,甚或闭口不言,禅师们毕竟还是‘说’了。”[12]“言说”之后带来的必然逻辑结果即是学者通过自身的“悟”达到佛性。
“悟性”是成佛的关键,如何达到这个“悟性”的机缘,在《坛经》及其后来者认为主要依靠师徒之间“对话体系”的建构来实现。如来禅、祖师禅、公案禅、默照禅等都是这种“对话体系”的重要表现。通过醍醐灌顶、富有深意的对话,使得发问者陷入沉思,开始思考。自我陷入沉思是“悟性”达成的第一步,体认到“言外之响,句里深锋”才是目的。这种发启悟性的案例甚多,如源律师问和尚是否用功于佛法,如何用功于佛法。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13]初入佛门的弟子不熟悉佛法,似乎都将佛法看得高深不可攀援,饥饿欲食,困顿欲眠不过是寻常道理,如何能够是佛法?禅师通过这种“对话体系”所要达到的即是发问者的深思。佛法与寻常道理一般无二,在世俗的生活世界中完全能够顿悟成佛。“对话系统”的构建表象为祖师禅和公安禅等,这里作为语言系统一部分的“对话”是目的达成的渠道,个体的了悟是需要实现的最终结果。“要参透公案,必须先参透这层隐喻系统。”[14]隐喻蕴含在“对话系统”中,参透“对话系统”,找寻其“言外之意”成为禅宗传法不照而宣的“方便法门”。禅宗弟子通过禅师的对话,放弃其对话的表面含义,寻找其中的真意和真谛成为意义解码的共识。这种“言下见性”的独特方式,“可以是当头棒喝,甚至没有语言——静默。一颦一笑皆是禅,万法心为宗。”[2]心的体悟,心性的觉醒是从“语言”中解脱才能体认到的。《坛经》中有大量的偈语,通过这种频繁的言说方式,语言的程式化和逻辑化被打破,悟性开始出现。
四、结语
语言成为现实世界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佛法在世间传播必然借助语言的力量。语言具有内在的规范性、逻辑性和语法理性、使用理性的存在,难以清楚表达信仰或与信仰存在一定程度的冲突。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以心传心,虽然不立文字,《坛经》的文字文本却是存在,在弟子传法过程中“言说”成为不得不出现的事实。禅宗消极使用语言,试图打破语言的逻辑性、语法理性和使用理性。在《坛经》的“对话体系”中,禅师的回答与弟子的发问往往不具有直接的逻辑相关性,即问东答西,问指答月,这需要发问者的自我沉思,通过悟性才能明晓这种“对话体系”的理论相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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