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高处在召唤并聚拢
2018-02-08王威廉
王威廉,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北京一夜》《生活课》《倒立生活》等。现任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等全国文学大奖,并入选广东省青年文化英才。
内华达山脉的巡山员蓝迪·摩根森在一次巡山途中失踪了。这个人在巨杉和国王峡谷做过二十八年夏季山野巡山员、十多年冬季越野巡山员,因此,几乎没有人相信他的失踪是一起意外。作家、记者埃里克·布雷姆专门为蓝迪写了一本厚重的书:《山中最后一季》,来呈现他传奇的一生。在几十万字的文字显微镜下,蓝迪这个人复活了,我们看到了一个普通人的内心也可以孕育出怎样的伟大。
巡山员,一个让我们想起《西游记》里小鬼巡山的渺小职业,而在现实中,其实就是国家公园的合同工。在这片内华达山脉当中,遍布悬崖、乱石、瀑布等险地,需要十名左右的巡山员,只在旅游季节(夏季)住在山上,负责清理垃圾,帮助游客和登山者。若有游客遭遇危险,要在第一时间赶到救援。
这是一份异常艰苦的职业。薪水极为微薄,连退休金都没有。来申请这个工作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源自一种浪漫的冲动,带着度假的心态,在这儿工作上一季度,然后回归城市的日常生活,并有了足够的资本去吹嘘。但蓝迪,居然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快三十年。以他的资历,完全可以成为永久巡山員,那等于有了编制,不用再冒着生命危险钻进大山的沟壑里,而是在山下的管理处上班,可以参与国家公园总署的晋升。
但那样,这份工作对蓝迪就失去了意义。这份工作的意义,便是让他可以和大山捆绑在一起。是大山,滋养着他,让他领悟到源源不断的意义,关于天、地、神、人,以及他自己的意义。
一个人在面对远远超越于自身的伟岸山脉之际,没有复杂的、接近神性的感触,是不可能享受其间的。他必须表达,借用这样或者那样的艺术形式,才能完成这种表达。所以,蓝迪热爱摄影和写作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是孤独之人的艺术。尤其是后者,那是美国的自然文学传统,由爱默生、梭罗开创的,亲近自然、体悟孤独的文学传统。至今,这种传统仍是美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蓝迪一定读过爱默生,还有梭罗,但他应该并不深究。他有他自己的话语体系。他认为,人跟大山的亲近过程,像是一种宗教,“一种在其他地方都找不到的神学体系。”这是蓝迪巡山日志里的一句话。他还有一段话,非常动人。人向自然的亲近,就像“接近某种伟大没有边际的东西,将我吸纳进去,包围着我,我只能微微感觉到它,却无法理解它是什么。说不定,只要留在这里够久,全神贯注去感觉,我就会知道。”
某种伟大没有边际的东西,吸引着他,让他在这里呆了足够久,不知道他有没有进一步领悟到这种东西的实质。
我们也看到,蓝迪的写作就是如此,不求助外界,而是逼迫自己的神经末梢,充分表达自己的情感。
蓝迪和作家斯泰格纳一直保持着通信,我们不妨看看。
斯泰格纳批评蓝迪的文章:“你向读者展示的首先是个人感情。没有给出让人身临其境的具体地点、情景、动作、感觉,就想唤起读者的感情,这一切有任何意义吗?”
蓝迪回信说:“我晓得自己不是文学天才,但对自己的文采还有点信心,只要有人指点,取得一点成就应该不难。”
没错,蓝迪没有向那些清规戒律投降。说到底,他住在山里并不是为了写作,他写作,是因为他住在山里。孤独,忧伤,壮阔,渺小,必须有所返观。写作,便是他心灵的一面镜子。他在山上居住得越久,他便越不适应山下的生活。他的家庭于是面临崩裂的危机。这成了一种循环,他更加喜欢住进山中,离群索居。文字完全成了心底的分泌物,不再有任何尘世的架构。他的文字,成了诗,献祭给高山峡谷。
1996年7月21日,54岁的蓝迪在巡逻途中突然失踪。为了搜寻他的踪迹,共出动了100多名人力、5架直升机、8组搜救犬,展开了前所未有的大搜救,结果却一无所获。这是开阔无垠的内华达山脉,其中失踪的飞机就有数架,更何况一个渺小的个人。事后,人们想起蓝迪即将分崩离析的生活状态,认为蓝迪一定不堪忍受而自杀了,并把自己的身体隐藏了起来。人们一致认为,一个在山中行走了大半辈子的人,是不可能遭遇意外的。
可是,五年后,蓝迪的尸体被找到了。他穿着制服,从溪流的淤泥中浮现了出来。经过各种研究,他不是自杀而死,而是失足跌落溪流。时为寒冬,他旋即被冰雪覆盖。作者用文字还原蓝迪生前的最后时刻,描述如刀锋般锋利:“蓝迪望了望前面绵延的群山,整理了一下无线电和背包,把看了很多遍的离婚协议书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眯着眼睛一声叹息,他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巡山,他只知道比起世俗的烦恼,前面才是他心安的皈依。”蓝迪魂归大山,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巡山员们用蓝迪的名字,命名了内华达山脉中的一座无名山峰。这是纯粹的民间命名,但毫无疑问,这才是对蓝迪的最好纪念。
爱默生《论自然》的这段话值得咀嚼:“可以肯定地说,这欢悦的力量不仅源于自然本身,它存在于人,或者说,存在于自然和人的和谐中。要谨慎节制地享有这种欢悦,这很重要。自然并不总悦人以节日盛装,昨日氤氲芬芳晶亮悦目,一如为林仙嬉乐而设的同一景致,今天就可能蒙上悲伤的面纱。自然总是折射着观者的精神状态。对于在病痛中挣扎的人,他自身散发的焦虑挣扎就涵容着悲伤。当爱友逝去时,人们会对那风景感到些许漠然。当蓝天落幕于社会底层者眼前,它的壮丽也会减色。”
要谨慎节制地享有这种欢悦,这话对蓝迪像是一句谶言。
本书的最后一句话亦让人心惊:“我一定要感谢这本书的主角内华达山脉,谢谢你召唤我写这本书。”
这么厚的一本传记,到头来竟然说主角不是蓝迪。
因此,这本书与其说是蓝迪的传记,不如说是以蓝迪为坐标,追寻大山荒野以怎样的方式,充实过蓝迪的生命。包括在这个过程中,所产生的各种意义。书中的记述,分明已经不仅是事件,而是向着一个更高处在召唤并聚拢。这和伟大的小说如出一辙。蓝迪,变成了一个绝对的文学人物,对此,他一定会感到庆幸:他在山脉中所体悟到的,正在这世间扩散开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