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愉快
2018-02-08皮埃尔·布尔迪厄
皮埃尔·布尔迪厄
尽管这种纯粹阅读标志着与膜拜阅读的常规的一种决裂,但它仍旧承认哲学著作的根本:它要求像它对待它的对象那样被对待,也就是被当成艺术作品来对待,它以阅读作品的目的也就是有教养的愉快为目标,培养有教养的愉快,通过一种费尽心思的过度文雅,人为地称颂这种人为的愉快,这种文雅,照此说来意味着对这种愉快的一种洞察,它首先提供对这种艺术感到的愉快、这种爱艺术的愉快的一种典型的例证,而这种愉快,如同一切愉快,谈论起来并不那么容易。纯粹的愉快,可以说,是在这个意义上的,即它不可还原为对区分的利益的寻求。它被当成一种单纯的愉快,愉快地玩游戏,玩好文化游戏,利用玩的艺术,培养这种“有教养的”愉快,并由此,像一种无尽的火一样,产生它吸取的不断更新的燃料,微妙的暗示、恭敬的或不恭敬的参照、意料中的或不寻常的对照,等等。我们可以信赖普鲁斯特,他不断地同时培养并分析有教养的愉快,当他为了理解并让人理解他怀着这种膜拜的愉快阅读这著名的一页(罗斯金的《威尼斯的石头》的一段),除了作品本身的属性,他不得不提到围绕作品编织的整个交叉参照网络,作品对它在读者身上附加、促进甚至产生的个人经验的参照,个人经验对它暗中以其意义感染的作品的参照,最终,关于作品的体验对关于同一部作品的一种先前体验的参照,或者对关于其他作品的体验的参照。每种参照都由于附属于它的所有组合和反响而变得丰富:
“它本身是神秘的,充满了既美丽又虔诚的圣像,如同这座圣马可教堂一样,所有《旧约》和《新约》的形象在这座教堂里都出现在一种辉煌的黑暗和变化的光芒背景下。我记得第一次读它,就在圣马可教堂中,在一个小时的暴风雨和黑暗中。镶嵌画只发出它们特有的物质之光和一种内在的、尘世的和古老的金色,威尼斯的阳光,一直照到钟楼的灭使,却与这金色毫无牵连;我身处这些在周围的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天使中间,读这一页所体会的感情,非常强烈但也许不太纯粹。看到这些美丽的神秘肖像的喜悦增强时,某种程度上的考据的愉快却变质了,这种愉快是我理解出现在它们有光轮的前额旁边的拜占庭字母经文时感受到的。同样地,罗斯金的圣像之美被参考《圣经》的傲慢增强和败坏。在这些掺杂着考据和艺术的喜悦中,一种自我中心的回归自我是不可避免的,审美愉快在这些喜悦中可能变得更加强烈但无法保持得那么纯粹。”(M.P roust,En memoi redes eglises assassinees,in Pasticheset melanges,Parise,Gallimard,1970.170.)
(普魯斯特在《阅读的日子》中,重拾对阅读之各种反常的分析,包括考据之反常,将追求真理等同于发现一部文献,要求一种肉体的劳苦;文学修养之反常,它导致“为读而读”,为“记住”所读的东西而读。)
有教养的愉快从这些交叉的参照中汲取营养,这些参照互相加强,彼此合法化,不可分离地产生对作品价值的信仰和无法模仿的魅力,这种信仰即“膜拜”就是有教养的愉快的根源,而这些参照在客观上对一切能够作为受支配的支配者进入游戏的人臆加这种魅力。这种游戏即使在它最纯粹、表面上最不受一切“世俗”利益束缚的形式下,也总是一种社会游戏,并如普鲁斯特再次说明的那样,建立在“一种习惯的秘密联系”和一种传统的继承基础上:
“真正的高雅,总是装作只面向了解同样习惯的高雅的人而且它不解释。阿纳托尔-法朗士的一本书意味着许多学识,包含着无穷无尽的暗示,这些暗示,俗人在书中看不到,而且除了它的别的美之外,造就了它的无与伦比的高贵”。(M.Proust,En memoiredes eglises assassinees,in Pasticheset melanges,Parise,Gallimard,1970.244.)
普鲁斯特所说的“智识贵族”懂得以最不容置辩的方式显示他们的高雅,把他们属于“精英”且他们懂得审慎地证明这种归属的既不引人注目亦无可辩驳的标志(比如象征参照的傲慢,象征参照与其说意味着来源或权威,不如说意味着非常排他的、非常有选择的被认可的对话者的圈子),留给懂得辨识它们的那些人中的“精英”。
“经验的”利益进入了纯粹趣味的最无关利害的愉快的构成中,因为这些在文人雅士之间玩的极尽文雅的游戏所提供的愉快的原则,最终存在于对一种从属和排除的社会关系的被否认的体验中。区分意识,即后天的配置,以本能的模糊需要发挥作用,与其说体现在宣言和自信的明确表现中,不如说体现在数不清的风格或主题的选择中,这些选择是以显示差别的考虑为原则的,除掉了智识(或艺术)活动的所有(在一个固定时刻被视为)低级的形式,如庸俗的对象、不相称的参照、平淡无奇的专业术语陈述方式、“天真的”问题(主要是因为它们没有贵族身份证,也就是没有它们的哲学谱系)或“琐碎的”问题(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说的正确吗?阅读《批判》的目的是不是照实评说康德所说的?等等),被当成经验主义或历史主义加以谴责的立场(无疑因为它们威胁了哲学活动本身的存在),等等。我们看到,哲学区分的意识不过是这种对庸俗化的发自内心的厌恶的一种形式,这种庸俗化把趣味定义为变成本性的被归并的社会关系;而且我们无法期待对《判断力批判》的一种在哲学上与众不同的阅读会揭露区分的社会关系,然而这种社会关系是这部作品的根源,这部作品有理由被当作这种哲学区分的象征。
选自(《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下册)》,商务印书馆,2015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