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高楼与北京的大树
2018-02-08汪曾祺
汪曾祺
香港多高楼,无大树。
中环一带,高楼林立,车如流水。楼多在五六十层以上。因为都很高,所以也显不出哪一座特别突出。建筑材料中钢筋水泥已经少见了。多是飞机钢、合金铝、透亮的玻璃、纯黑的大理石。香港马路窄,无行道树。寸土如金,无隙地可种树也。
这个城市,五光十色,只是缺少必要的、足够的绿。
半山有树。
山顶有树。
只是似乎没有人注意这些树,欣赏这些树。树被人忽略了。
海洋公园有树,都修剪得很规整。这里有从世界各地移来的植物。扶桑花皆如碗大,有深红、浅红、白色的,内地少见。但是游人极少在这些过于鲜艳的花木之间流连。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乘坐“疯狂飞天车”、浪船、“八脚鱼”之类的富于刺激性的、使人晕眩的游乐玩意。
我对这些玩意全都不敢领教,只是吮吸着可口可乐,看看年轻人乘坐这些玩意时兴奋紧张的神情,听他们在危险的瞬间发出惊呼。我老了。
我坐在酒店的房間里(我在香港极少逛街,张辛欣说我从北京到香港就是换一个地方坐着),想起北京的大树,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天坛的柏树,北海的白皮松。
渡海到大屿岛梅窝参加内地和香港作家的交流营,住了两天。这是香港人度假的地方,很安静。海、沙滩、礁石。错错落落,不太高的建筑。上山的小道。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居住在高度现代化的城市的人需要度假。他们需要暂时离开紧张的生活节奏,需要安静,需要清闲。
古华看看大屿山,两次提出疑问:“为什么山上没有大树?”他说:“如果有十棵大松树,不要多,有十棵,就大不一样了!”山上山下是有树的。台湾相思树,枝叶都很美。只是大树确实是没有。
没有古华家乡的大松树。
也没有北京的大柏树、白皮松。
“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然而没有乔木,是不成其为故国的。至少在明朝的时候,北京的大树就有了名。北京有大树,北京才成为北京。
回北京,下了飞机,坐在“的士”里,与同车作家谈起香港的速度。司机在前面搭话:“北京将来也会有那样的速度!”他的话不错。北京也是要高度现代化的,会有高速度的。现代化、高速度以后的北京会是什么样子呢?想起那些大树,我就觉得安心了。现代化之后的北京,还会是北京。
(秋 水摘自作家出版社《蒲桥集》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