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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合璧 创译新词
——略论梁宗岱的《水调歌头》(序曲)

2018-02-08周永涛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布莱克原诗新诗

周永涛

(遵义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贵州遵义563006)

一、引言

梁宗岱一生的诗歌道路,是非常奇特的,甚至可以说,在现当代诗人中,是一个特例。他的诗歌创作,起步于新诗,终于旧体诗,数量不大,却贯穿一生,可以粗略分为四个时期:早年的新诗创作(1920-1924),结集为《晚祷》(1924),留学欧洲时期的少量新诗(以法语为主)(1925-1931),回国后的旧体词创作(1932-1949),结集为《芦笛风》(1944),解放后的旧体诗创作(1950-1983)①参见黄建华编《宗岱的世界·诗文》及《梁宗岱传》附录一:梁宗岱年谱简编。。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梁宗岱的诗歌创作数量很小,有时几年没有一首问世,所以时间划分也只是为了方便,但并不是其中每一年都有创作。

在他的一生中,既有创作,也有翻译,二者相互影响,相互促进。整体来看,他翻译的数量大于创作,其影响也更大,他译作中的外国诗人,不但影响了中国当时和后来的大批诗人,也影响了他自己。一个作家,他所受到的影响,一般有两个来源:一是本国文学;二是外国文学。梁宗岱也不例外,只是他接受的外国文学影响,更多的是通过直接阅读原文。考察他的创作,早年他在欧洲时期所作的新诗,主要受到《圣经》、泰戈尔和瓦雷里的影响;回国后旧体诗词的创作,则主要受到中国古代诗词的影响。影响不是绝对单一的,很多时候是相互交织、共同起作用的。《水调歌头》一词,即是这种影响的生动体现。

二、原词《水调歌头》

1944年,梁宗岱在桂林自费出版词集《芦笛风》,距他出版第一本新诗集《晚祷》,时隔二十年。让人不解的是,当年写新诗的南国诗人,竟然填起词来了,《芦笛风》正文全是旧体词,只在附录部分收录了他的六首“商籁”(十四行诗)。其中一首词,在他的全部词中又很特别,很好地体现了他一生创作和翻译的互动,也很好地体现了中外文学对他创作的影响,这首词就是《水调歌头》。《芦笛风》中同一词牌的词共有两首,本文讨论的是第一首,诗人将之作为序曲放在最前面,起统领全书的作用,可见其重要性。现录该词如下:

水调歌头(序曲)

人生岂局促?与子且高歌。

浩然一曲冲破,地网与天罗。

给我一枝芦笛,为汝星回斗转,冰海变柔波。

哀乐等闲耳,生死复如何?

浮与沉,明或暗,任予和。

钧天一笑相视,认我与同科。

看取沙中世界,更见花中天国,同异尽消磨:

君掌握无限,千古即刹那。[1]

该词上阙直抒胸臆,格调高昂,充满豪情,仿佛平地一声惊雷,是他多年沉默后的一声狮吼,也是他在爱情生活中决心冲破世俗偏见的宣言。这时的梁宗岱,结识了粤剧名角甘少苏,虽已与作家沉樱育有二女,还是很快陷入感情风波,身心承受巨大的压力,他以词的形式抒发自己复杂、矛盾、隐秘的情感,《芦笛风》中的不少词作,都与甘少苏有关,“宗岱当时常常把自己写的诗词向甘少苏出示,并给她讲解。这就是后来收在《芦笛风》中的词。甘少苏是其中很多首词的第一个读者。”[2]“与子且高歌”中的“子”,应该就是她。显然,诗人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要“冲破地网与天罗”,不惜置“哀乐”和“生死”于不顾。这里也隐约透露出陶渊明对他的深刻影响,梁宗岱一生最爱陶渊明,早在法国留学时就曾翻译其诗文为法文,“宠非己荣,涅岂吾缁”“匪贵前誉,孰重后歌”“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等诗句他都翻译过①法译文参见刘志侠、卢岚编《梁宗岱早期著译》第250-292页。,是他一生处世的信条②他晚年在给前妻沉樱的信中写道:“陶渊明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从始就是我的‘盲竹公’(即“向导”)……‘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更加强我的信念了。”(见黄建华《梁宗岱传》,2013:293),译文得到瓦雷里和罗曼·罗兰的高度赞扬③参见王佐良《英国诗选》第255-257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版。。

下阙承接上阙,虽也抒情,但主要是说理。表明诗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以及这种观念的哲学基础。“浮与沉,明或暗,任予和”与“同异尽消磨”等句,都表明诗人深受庄子的影响,尤其是《齐物论》一篇。诗人想要泯灭差异、打通万物的界限,达到圆融无碍的境界。

可就是这样一首词,其实不全是创作,而是夹杂有翻译。明眼人一眼即可看出,下半阙后半部分是英国诗人布莱克的诗歌《天真的预兆》(Auguries of Innocence)的前四句,竟然改头换面,被诗人放进了词里。这是怎么回事呢?先来看布莱克的原诗。

三、布莱克的原诗

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ck,1757―1827,梁译作勃莱克)是英国著名诗人,被认为是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先驱,但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很长时期也不受重视,直到十九、二十世纪才被逐渐发掘,重要性不断上升,成为英国最重要的几个诗人之一。他最著名的诗集是《天真之歌》和《经验之歌》,传世名篇也很多,如《老虎》《伦敦》《毒树》《病玫瑰》《扫烟囱的孩子》等④梁宗岱在他的译诗集《一切的峰顶》的序言中说:“这里面的诗差不多没有一首不是他反复吟咏,百读不厌的每位大诗人的登峰造极之作。”其中自然包括这首《天真的预兆》。,但在中国,以上诗篇恐怕都没有以下四句那样流行: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3]

很多人都会背这首诗,更多的人读过它版本众多的汉译,英汉两种版本出现的时候都是四行,以致人们误以为,这是一首只有四行的短诗。殊不知,这首诗其实很长,共有132行,题目是Auguries of Innocence,意为“天真的预兆”,这只是该诗最前面的四行。早在1919年,周作人就在《英国诗人勃莱克的思想》这篇文章中把这四行诗介绍过来,并译成汉语:

一粒沙里看出世界,

一朵野花里见天国。

在你掌里盛住无限,

一时间里便是永远。[4]

没想到,这首在国外默默无闻的小诗,很快就在中国流行开来,陆续产生了很多译本,许多诗人、学者都曾译过。这四行诗确实太精彩,太有名了,以致完全掩盖了后面的128行,甚至可以将之看作整首诗的序曲。

它的独立流传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短短四行,阐述了很深的哲理:世界是一个联系的、有机的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割,没有绝对独立的个体,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整个是一个圆融无碍的统一体,以小可以见大,以短可以见长,即佛教里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一粒沙虽小,一朵花虽小,一棵树虽小,也包含了大千世界的元素和成因,因此从它们可以窥见整个宇宙的奥秘;反之,大千世界再大,也是由细小的沙粒和花草树木构成,甚至更小的分子原子等微粒,没有这些元素,世界也无从谈起,因此,小即是大,大即是小。不但空间是这样的关系,时间也同样如此,刹那可以是永恒,永恒可以是刹那,因此,短即是长,长即是短,推到极致,其间的区别、界限就消弭不见,就是庄子所言“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就是佛经所言“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就是禅宗所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没有资料表明,布莱克曾接受庄子或佛教禅宗的影响,但他这几句小诗,的确彰显大道,暗藏玄机,饱含佛理,充满禅趣,这也印证了钱钟书的名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5]

另一方面,这四行诗本身,也可被看作是整首长诗的“一粒沙”和“一朵花”,自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从它即可领会整首长诗的“无限”和“永远”。

四、梁宗岱的翻译

梁宗岱深爱此诗,早在1936年的《新诗》月刊第2期上,就发表了他的译文《天真底预示》:

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

一朵野花里一座天堂,

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

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6]

这首译诗的特点很明显,既忠实于原作,又体现了诗人译者的灵活。忠实首先体现在形式上,原作是不很严谨的格律诗,韵式为abab,译者也押韵,尽管将其调整为abbb式;原作音节不固定,从八个到十一个不等,大体基数行长于偶数行,译诗同样基数行比偶数行多一个字,形式上看起来比较相似。忠实更体现在内容上,译诗准确传达了原诗的意义,没有增添,没有削减,尤其原诗第一、二行以动词短语“To see”统领两行,第二行实际上省掉了这一动词,梁宗岱的译诗同样省掉了动词“看出”,这可以说是亦步亦趋了,完全符合他的翻译观:“至于译笔,大体以直译为主。除了少数的例外,不独一行一行地译,并且一字一字地译。”[7]

译文也有灵活的地方。形式上,虽然押韵,但并不机械复制原文韵式,以致因韵害义,而是以意义为重,首先保证准确性和译文的流畅性,必要时牺牲韵脚,作适当调整。内容上,再以动词使用为例,原作三、四行和一、二行相似,以动词“Hold”统领,第四行省掉了该动词,但为了和前面两行押韵,译者在此又补出了动词“收藏”,并放到了句末。另外,原作用“anhour”(一小时)表示短暂的时间,显得太长,力度不够,效果欠佳,原是为了和第二行的“flower”押韵,不得已而如此,译者在处理时,就没有直接翻译成“一小时”,而是换成“一刹那”,更强调了时间的短暂,比原作效果更强烈。这些都是译者在翻译时灵活处理的体现。

五、创作与翻译的融合

梁宗岱对此诗的翻译,没有到此为止。几年之后,当他创作《水调歌头》(序曲)的时候,这首诗又在他的头脑中盘旋萦绕,可能是原文,可能是译文,可能既有原文,又有译文。具体情形,只有译者自己才能知道,因为这样的影响非常特殊:他既熟悉原作,又翻译过该诗,所以在创作的时候,影响以何种形式出现,旁人无法判断。不管怎样,这首英国诗摇身一变,重新出现在《水调歌头》这首词里:

看取沙中世界,更见花中天国,同异尽消磨:

君掌握无限,千古即刹那。

显然,为了符合词牌的要求,诗人加入了“同异尽消磨”这一句,若将其去掉,再把剩下的分行排列,就是布莱克诗歌的中译了:

看取沙中世界,

更见花中天国,

君掌握无限,

千古即刹那。

果然一点不差,和原诗对照阅读,仍然是很忠实的翻译,意义完整,不增不减,但和他上面的译文相比,又别具一番滋味,感觉完全不一样,读起来确有词的韵味,他是如何达到这种效果的?细细分析,可能有如下原因:首先文字更凝练了,原译文38字,新译文只有22字,短短四句,就减少了16个字,平均每句少了4个字,而关键信息并未丢失,这真不是一般的功夫;其次,在译诗中剔除了现代汉语常用的数量词“一粒”“一朵”“一个”和助词“的”,使得译诗的现代气息更少,而古代韵味愈多,整体上属于古诗词的表达系统,而不是新诗白话文的表达系统;再次,“看取”“更见”“握”等动词的使用,使整首诗动态十足,展现动作和过程,而不是静态呈现,更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

就这样,通过一系列的改变、加工,梁宗岱把这首布莱克的诗,巧妙地融进了自己的词,居然天衣无缝,浑然天成,与上下文融洽无间。可以说,如果没有读过布莱克这首诗,根本看不出是外国诗歌的译文,说明梁宗岱的中西合璧、创译新词非常成功。

六、余论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这几句译文,究竟是布莱克的诗,还是梁宗岱的词?若说是布莱克的诗,它又没有独立出来,而只是整首词的一小部分,没有标题和作者,中间还插入了其他句子;若说是梁宗岱的词,又明显是来自布莱克的诗,甚至就是原诗的翻译,不过将之融合进自己的词,并另外插入一句。

笔者以为,单独看这几句,应该视为翻译,是布莱克的诗,而且证据表明,梁宗岱不但读过该诗原文,还亲自把它翻译为汉语,并公开发表,这就排除了创作巧合的可能。但若从整体来看,它已经完美融合进全词,成为《水调歌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者在使用原诗的时候,完全是从创作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从翻译的角度出发,比较其前后两个文本,差异很明显,文字、风格都向词靠近,以至于读者难以将其作为一个翻译文本来接受,而是视为天然的创作。或许可以从互文性理论和集句诗创作这两个角度来理解:梁宗岱在此接受了布莱克诗歌的影响,这几句诗作为互文出现在他的创作中;中外都有集句诗这一特殊创作形式,梁宗岱在此“集”了布莱克的“句”,只不过单位大了点。

总之,梁宗岱的《水调歌头》(序曲)是一首非常特别的词。其中既有创作,又有翻译,将翻译和创作完美结合起来,重铸成一首新词,里面有中国哲学的影响,也有西方诗歌的精神,用中国“词”的文体,承载西方“诗”的内容,形式完整,情感丰沛,思想深邃,而又浑然一体,不露痕迹,艺术手腕可谓高超,是创作加翻译的成功案例,在文学史上实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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