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降临后的村庄
2018-02-07石黑一雄著赵嘉竑译
石黑一雄著+赵嘉竑译
曾有一段时间,我连续几周周游英国仍思维敏锐——要说旅行给我带来什么,那就是它令我锦上添花。但如今我已老去,变得更容易迷失方向了。所以当我在黑夜降临后到达这个村庄,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几乎不能相信,不久之前我曾居住在这同一个村庄里,并对我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
我什么都认不出了,只发现自己在七弯八拐、灯光昏暗的街道上打转,街道两边被此地特有的石砌村舍所包围。街道常常变得狭窄逼仄,以至我的包或是手肘非要擦在一堵墙上才能通过。然而我还是坚持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走着,希望能碰巧走到村庄的广场上——至少在那儿我就能确定自己的方位——或是遇上一个村庄里的人。又过了一会儿,我既没走到广场也没遇到什么人,一阵疲累袭来,于是我拿定主意,我的最佳方案就是随便挑一个村舍敲敲门,希望能有个还记得我的人来开门。
我在一扇看起来摇摇欲倒的门前停下。门的顶梁很低,我料想自己进门时将不得不低下头。昏暗的光线从门四周的缝隙里漏出来,还能听到谈笑声。我大声敲门,确保屋里的人能够在他们的谈话时听到。然而就在这时,我身后有个人说道:“你好。”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她穿着破旧的牛仔裤和扯破的套头外衣,正站在稍远处的黑暗中。
“你刚才直接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她说,“即使我叫了你。”
“真的?哦,太抱歉了。我不是有意无理的。”
“你是弗莱彻吧?”
“正是。”我有些得意。
“你路过我们村舍的时候,温蒂认出了你。我们都兴奋极了。你以前是那帮人中的一个,对吧?和大卫·麦格斯,还有他们所有人。”
“是啊,”我说,“但麦格斯几乎算不上最重要的一个。你刚才特地提起他,我感到挺惊讶的。还有其他远比他重要的人。”我一口气说出一串名字,饶有兴趣地看女孩每听到一个名字就点一下头。“但这都是你们这代之前的事了,”我说,“你知道这些事,我挺意外的。”
“的确是我们这代以前的事了,但我们都是你们那帮人的专家。我们比大多数那时候就在这儿的老人知道得更多。温蒂仅看过你的照片就能马上认出你。”
“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对我们这么感兴趣。真抱歉刚才从你身边直接走过去了。但是你看,如今我老了,旅行的时候有点儿迷路了。”
我听到一些喧闹的谈话从门后传出。我又砰砰地敲门,这一次可就没什么耐性了,尽管我并不那么想要结束和这个女孩的邂逅。
她看了我一会儿,接着说道:“你们所有那段时日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大卫·麦格斯几年前来这里,1993年或者1994年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有点心不在焉。你一直在旅行,一定觉得烦闷了吧。”
“那么麦格斯曾经来过这儿。真有意思。你知道,他可不是个特别重要的人物。你不该忘记这一点。对了,也许你能告诉我谁住在这屋里。”我又重重地敲起门来。
“彼得森一家,”那个女孩说,“他们在这儿住了很久了。他们大概会记得你。”
“彼得森一家,”我重复道,却记不起任何事。
“你为什么不来我们屋子呢?温蒂那么激动。我们其他人也是。这可是我们难得的机会,可以真的同那个时代的人物交谈。”
“我非常乐意这么做。但我最好还是先让自己安顿下来。就在你说的彼得森家里。”
我又一次重重地敲门,这次是相当用劲了。门终于开了,温暖和光线涌向门外的街道。一个老人站在门口。他仔细打量我,然后问道:“这不是弗莱彻吗?”
“是啊,我刚到村里。我已经旅行了好些日子了。”
他沉思片刻,说:“好吧,你最好还是进来。”
我发现自己正在一间狭窄凌乱的房间,堆满了未经加工的木头和坏掉的家具。壁炉里烧着的一根木头是唯一的光源,靠着这点光我辨认出一些人正缩着身围坐在屋里。老人领我到炉火边的一把椅子旁,样子十分勉强,暗示这正是他刚腾给我的位子。我一坐下就发现自己不能方便地转过头来看看我周围或是这间屋子里的其他人。炉火的温暖让人感到舒适,甚至有那么一会儿我一直盯着它的火焰,一阵悦人的醉意荡漾我周身。许多声音从我旁边传来,询问我是不是感觉还好,我是不是走了很远的路,我是不是饿了,我尽可能地给予答复,尽管意识到我的答案并不够格。最后,问题终于打住,我才发现自己的出现令气氛变得十分尴尬,但我实在太感激这里的温暖和休息的机會了,也就不在意这一点。
不过,当身后的沉默持续了好几分钟后,我决定更礼貌地同主人说说话,于是我转动了一下椅子的方向。此时,我突然被一种熟悉感所攫住。我随意选择了这间村舍,但现在我明白,这正是我曾在这村庄的那段时日里所居住的地方。我的目光旋即转向远处的角落——它正隐蔽在黑暗中——那曾是我的角落,我的床垫过去就放在那里,我也曾在那儿每天度过平静的几个小时,翻翻书或是同偶尔进来的人聊聊天。在夏天,门窗洞开,好让清爽的微风吹进屋里。那段时日,村舍外还是开阔的田地,外边传来朋友们的声音,他们在草地上消磨时间,谈论诗歌或哲学。这往昔的珍贵碎片向我涌来,我唯有竭尽所能才没让自己径直奔向彼时彼处的旧角落。
又有人和我说话了,也许是在问另一个问题,但我几乎没听进去。我站起身,透过阴影望向我的角落,辨认出那儿有一张小床,上面罩着旧床帏。它差不多正占据着我原来放床垫的位置。那床看起来十分诱人,我才发现自己打断了老人的话。
“瞧,”我说,“我知道这有点直接。但是,你们明白,我今天已经走了那么长的路。我实在需要躺下来,闭上眼,即便只是几分钟。休息完之后,我很乐意按你们的意思聊聊天。”
我能看见屋里的人们不安地转身。一个新的声音挺不高兴地说:“那你就去睡吧。打个盹。不必介意我们。”
而我已然从一堆杂乱中开出一条路走向我的角落。床很潮湿,弹簧在我的体重下嘎吱作响,但我一蜷起身子背对房间,一连几小时的旅行所带来的疲惫感就涌了上来。当我迷迷糊糊睡去时,我听到老人说:“好吧,这是弗莱彻。天啊,他老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们该这么让他睡了吗?他可能得几个小时后才醒,那我们就得不睡陪着他了。”
“让他睡上一个小时,”另一个人说,“如果一小时后他还没醒,我们就叫醒他。”
这时候,巨大的疲乏向我袭来,我睡了过去。
睡眠断断续续,并不让人舒服。我睡睡醒醒,总是注意到屋里我身后的声音。某些时候,我意识到一个女人说:“我不明白我以前是怎么迷上他的。他如今看起来就是个衣衫褴褛的人。”
我在半睡半醒之间思索着这些话到底是不是在说我,又或许是说大卫·麦格斯,但是不久以后睡意再一次将我吞没。
当我再次醒来,屋子显得更暗更冷了。我背后的声音压低了声调,还在继续,但我听不清谈话的内容。现在我为自己就这么睡着了而感到窘迫,于是接下去的几分钟我面朝墙壁一动不动。但是某些蛛丝马迹一定暴露了我已经醒来的事实,因为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大家的谈话中停下,说道:“哦,看啊,看啊。”人们互相窃窃私语,接着我听到有人走向我的角落的声音。我感到一只手温柔地放在我的肩膀上,抬头看,一个女人正跪在我身旁。我只是稍稍转身,因而看不清整个屋子,但我感觉它是被快要熄灭的灰烬所照亮的,所以这女人的脸只能在阴影里隐约可见。
“现在,弗莱彻,”她说,“我们该谈一谈了。我等你回来已经等了很久。我常常想起你。”
我尽力将她看得更清楚。她约摸四十岁左右,即便在昏暗之中,我也能发觉她眼中恹恹的悲哀。但她的脸没能搅起一点我有关她的哪怕微弱的记忆。
“我很抱歉,”我说,“我不记得你。请原谅我,如果我们过去曾见过。这些日子,我总是有些混乱。”
“弗莱彻,”她说,“我们过去认识的时候,我还年轻漂亮。我崇拜你,你说的一切都仿佛是答案。现在你又回到这里来了。很多年来我都想告诉你,是你毁了我的生活。”
“你这么说不公平。好吧,我过去做错了很多事。但我从没宣称有什么答案。那时我说的就是,我们的责任,所有人的责任,就是加入到争论中来。我们比这儿的普通人更了解那个问题。如果像我们这样的人都犹豫不决了,说我们知道的还不够多,那么还有谁会行动呢?不过我从没说过我有了答案。从没有,你这么说不公平。”
“弗莱彻,”她说,她的声音帶着奇特的温柔,“你过去和我做爱,差不多每一次我来这儿都去你的房间。在这个角落,我们做了所有美丽的脏事。想想过去我如此迷恋你的身体,这太奇怪了。现在你就是一堆臭破布。但看看我——我还是那么迷人。我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但当我穿着特意凸显我身材的裙子走在村里的街道上,仍然有许多男人渴望我。可是你呢,现在没有女人想看你。你只是一捆破布和臭肉而已。”
“我记不起你了,”我说,“最近我可没空做爱。我有其他事情要担心。更重要的事。好吧,那段日子,我在许多事上都犯了错,但我已经尽最大努力来修补了。你瞧,即使现在我还在旅行,我从没停下过,我四处游荡,努力把过去可能造成的伤害降到最低。这比那时候的其他人做得要强。我打赌,比如麦格斯,就不曾像这样尽力弥补过失。”
女人爱抚着我的头发。
“看看你。我过去也这么做,用我的手指穿过你的头发。看这一头乱麻呀。我想你一定是被各种寄生虫给弄得脏透了。”她继续慢慢用她的手指穿过我打结的脏发。我没能如她可能所期望的那样,从这举动中燃起任何欲望。相反,她的抚摸让我感受到母爱。确实,某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终于进入某种保护的蚕茧中,我又一次想要睡觉。但是她突然停了下来,重重地拍了我的额头。
“你现在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呢?你已经睡过一觉了。有很多事你得解释解释。”她说着站起身走开了。
第一次,我好好转身来扫视这间屋子。我看到这个女人正穿过地板上的凌乱杂物,坐在火炉边的一个石凳上。我还看见其他三个人弓着背围坐在将熄的炉火边。其中一个是给我开了门的那个老人。剩下两个——正坐在一个看起来像是树干的东西上——大约是和刚才同我说话的那个女人年龄相仿的女人。
老人发现我已转过身,就示意其他人我正瞧着他们。他们四个继续生硬地坐着不说话。这举动显然表明他们趁我睡觉时,已经把我完完全全谈论了个遍。事实上,当我看着他们时,或多或少能够猜测出他们的交谈是怎样的。比如,我知道他们已经表达过对外边我遇上的那个女孩的担忧,担忧我对她那些同龄人可能造成的影响。
“他们都那么容易受影响,”老人可能这么说,“我听到她邀请他去他们那儿。”
毫无疑问,那个坐在树干上的女人对此会说,“他如今造成不了许多危害了。那时候,我们受了骗,都是因为他们那群人——他们年轻又迷人。但这些日子,那帮怪人时不时从这儿经过,看起来都这样衰老又疲劳——如果说还有什么影响的话,就是破除了有关过去的种种传说和神话。无论如何,像他那样的人现在已是今不如昔。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
老人可能摇着头。“我见过那女孩看着他的样子。确实,他那会儿在那儿看起来就是一团糟,实在可怜。不过一旦他的自负得到了一点滋养,一旦他受到年轻人的恭维,知道他们多么渴望听听他的意见,那么他就会为所欲为了。这就像过去一样,他会让他们都为他的事业而工作。像那样的年轻姑娘,她们如今没什么可相信的了,即使是这样一个臭气熏天的流浪汉都能给她们一个目标。”
在我睡着时他们的对话和这八九不离十。但现在,当我从我的角落里观察他们,他们继续愧疚地坐着沉默着,盯着他们最后的一点儿炉火。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可笑的是,那四个人仍不敢朝我看。我等了一会儿,看看他们是不是有人要说什么。最后,我说:“好吧,我刚才睡着了,但我猜得到你们说了些什么。哦,我现在就要做那件让你们害怕的事,你们会有兴趣知道的。我这就去年轻人的屋子,告诉他们怎样使用他们的力量、他们的梦想、他们对在这世界上成就某些永恒的美好事物的渴望。看看你们,多么可怜的一群人啊。缩在你们的屋子里,害怕做任何事,怕我,怕麦格斯,怕那时候任何其他的人。你们害怕在外边的世界做任何事,因为我们过去犯了些错误。好在,尽管这些年你们一直给他们灌输倦怠的思想,但那些年轻人还没变得特别消沉。我会和他们谈谈。只消半小时,我就能消除你们这些年来可悲的努力成果。”
“你们看,”老人对其他人说,“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我们该阻止他,但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碰碰撞撞穿过屋子,抓起我的包,走进外边的夜色之中。
当我出现时,那女孩仍站在外边。她似乎盼望着我,点了点头就开始带路。
夜空飘起了雨,黑漆漆一片。我们在村舍间的窄道上七歪八拐。我们路过的一些村舍看起来太破旧了,我觉得自己只要全力奔向它们就能把它们撞倒。
女孩领先我几步,偶尔回过头看看我。某次她说:“温蒂一定会高兴坏了。当你之前经过的时候,她就笃定是你。现在,她一定猜到自己是对的,因为我出来这么久了,她会把所有人召集起来。他们会等着的。”
“你们也给大卫·麦格斯这样的接待?”
“哦,是的。他来的时候,我们可兴奋了。”
“我想他一定觉得很满意。他总是过于夸大自己的重要性。”
“温蒂说麦格斯是个有趣的人,而你是重要的人。她认为你特别重要。”
我对此思忖了好一会儿。
“你知道,”我说,“我对许多事情都改变了想法。如果温蒂以为我要说的都是那些年我说的东西,那么她就得要失望了。”
那女孩似乎没有听见,继续领着我穿过一间间村舍向目的地进发。
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十几步外跟着我们的脚步声。开始,我猜这只是个村民外出散步,也就没回过身去看。接着这女孩在一盏街灯下停了下来,向我们身后看去。我也就不得不停下来转过身。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中年男人正向我们走来。当他走近了,他就伸出自己的手来握住我的手,但脸上并没有笑容。
“那么,”他说,“你在这儿。”
我意识到我认识这个男人。自从我们十岁以后,我们就没见过彼此了。他的名字叫罗杰·巴顿,在我的家庭回到英国之前,我曾在加拿大读过两年书,和他同班。罗杰·巴顿和我那时并不是特别亲近,但因为他是个胆小的男孩,也因为他也来自英国,他有段时间总是跟在我左右。从那时以来,我就再没有见过或听说过他了。现在,当我在街灯下端详了一番他的外貌,我看出岁月不曾仁慈待他。他谢了顶,满脸麻子和皱纹,站姿松松垮垮显出疲态。尽管如此,这无疑是我的老同学。
“罗杰,”我说,“我正要去拜访这位年轻女士的朋友们。他们聚到一起来迎接我。否则我一定先来看望你。正因为如此,我心里想着去完他们那儿我就去找你,即使赶在今晚睡觉前。我想着,无论在年轻人那里完事后多晚,我随后都要去敲罗杰家的门。”
“别担心,”当我们再次走起来时,罗杰·巴顿说,“我知道你有多忙。但我们该聊聊,咀嚼一下旧时光。你最后看见我的时候——在学校,我的意思是——我想我是个十足的软蛋。但是,你知道,到我十四五岁时,一切都改变了。我变得强壮,成了那种带头的男孩。那时你已经离开加拿大很久了。我总是在想,如果我们在十五岁的时候偶遇会发生什么。我们之间的事将会大不一样,我向你保证。”
当他说这些话时,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日子,罗杰·巴顿崇拜我,作为回报,我不停地欺負他。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奇怪的理解,我欺负他都是为他好;我毫无预警,突然在操场上猛打他的肚子,或者我在走廊上经过他时,用力地把他的手臂扳到背上直到他开始哇哇大哭,我这么做是为了帮他强大起来。因此,这些攻击对我们彼此关系的主要效果就是让他更敬畏我。当我听着这个跟在我后边看起来疲惫不堪的男人说话时,我想起了一切。
“当然,”罗杰·巴顿继续说,他大概是猜到了我的想法,“如果你没有那么对待我,很有可能我永远也不会变成我十五岁时的样子。不管怎么样,我常想知道如果我们几年后相遇会是什么样子。那时我可真是不可小觑的了。”
我们又一次沿着村舍间狭窄蜿蜒的小路行走。女孩仍旧领着路,但现在她走得快多了。我们常常只能瞥见她在前面拐入某个转角的身影,这提醒我我们不得不保持警觉才不至于跟丢。
“当然,如今,”罗杰·巴顿说道,“我已经有点儿放任自己了。但我必须说,老伙计,你看起来状态要糟糕得多。和你比起来,我就是个运动员。坦白说,你如今只是个又老又脏的流浪汉,不是吗?不过,你知道,你走之后很久,我继续崇拜你。弗莱彻会这么做吗?如果弗莱彻看到我这么做,他会怎么想?哦,是的。一直到我十五岁时,我回头看这事才看清了你。我自然非常愤怒。即使现在,我有时仍然想起这事。我回想起来,好吧,他只不过是一个十足下流的讨厌鬼。在那个年纪,他比我多点体重和肌肉,多点信心,就完全占了上风。是的,这很明显,回想起来,你就是个下流的小人。当然,我不是说你如今还是那样。我们都变了。我十分乐意接受这一点。”
“你已经在这儿住了很久了吗?”我问道,希望能换个话题。
“哦,大约七年了。当然,这一带的人们常常谈起你。我有时候告诉他们我们以前的关系。‘但他一定不记得我了。我总是这么告诉他们。‘他干嘛要记得一个他以前欺负的、对他言听计从的皮包骨头的男孩?不管怎么说,这儿的年轻人,最近越来越多地说起你。当然,那些没见过你的人最容易把你理想化。我猜你回来是来利用这一切的。不过,我不应该责备你。你有权试一下,抢救一点儿自尊。”
我们突然发现自己正面对一个开阔的场地,我们停了下来。回头一看,我发现我们已经走出了村庄,最后一间村舍也在我们身后较远处了。正如我之前所担心的,我们跟丢了那位年轻女士;事实上,我意识到我们已经有一会儿没跟着她了。
那一刻,月亮出来了。我看见我们正站在一片巨大的草场旁边——我想,它一直延伸到我凭月光所能看到的距离之外。
罗杰·巴顿转向我。他的脸在月光中显得柔和,几乎充满深情。
“不过,”他说,“是时候原谅了。你不必如此担心。正如你看到的,过去的某些事情最终会回到你身边。我们不该因为我们非常年轻时候做的事而被追究责任。”
“你无疑是对的。”我说。我转身看看黑暗中的四周。“但现在我不太清楚要往哪儿走了。你知道,有些年轻人正在他们屋子里等着我。现在他们已经为我准备好温暖的炉火和一些热茶了,还有一些自家烤的蛋糕,甚至有美味的炖汤。在我被我们刚才跟着的那位年轻女子领进门的那一刻,他们会爆发出掌声。那儿会有带着微笑、崇拜神情的脸围绕着我。这就是在某地等待我的一切。只是我不清楚我该往哪儿走。”
罗杰·巴顿耸了耸肩。“别担心,你去那儿很容易。除了,你知道,那女孩说你能步行去温蒂的屋子,那是她误导了你。路程可远了。你实在应该搭一辆巴士。即使这样,那也是一段很长的行程。我估计大概得要两小时。别担心,我会带你去能搭巴士的地方。”
说着,他开始朝村舍走。当我跟着的时候,能感觉到时间已经很晚,我的同伴着急着想睡会儿觉。我们花了几分钟又绕着村舍走了一圈,然后他把我带到村庄广场。事实上,广场又小又破旧,几乎称不上是一个广场,简直就是一盏孤独的街灯旁的一小块绿地。灯光流泻处约略可见的是一些商店,它们在夜间都已经关闭。万籁俱寂。一片薄雾萦绕在广场上。
罗杰·巴顿在我们到达绿地前停下来,用手一指。
“那儿,”他说,“你站在那儿,大巴会来的。像我说的,这不是一段短途的行程,大概要两小时。不要担心,我相信那些年轻人会等你的。你知道,如今他们没什么可以相信的了。”
“时间很晚了,”我说,“你确定会有巴士来?”
“哦,是的。当然,你可能得等一等。巴士总是会来的。”
他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明白站在这儿可能有点孤独,可一旦巴士来了,你的精神就会振作起来,相信我。哦,是的,那辆大巴总是带来欢乐。它灯火通明,里面总是坐着愉快的乘客,笑着,打趣着,指着窗外。一旦你上了车,你将会感到温暖和舒适,其他的乘客会和你闲聊,也许还会给你些吃的或喝的,甚至可能有歌声——这得看司机。一些司机鼓励大家唱歌,一些则不是。好了,弗莱彻,见到你真好。”
我们握了手,他转身走了。我目送他消失在两间村舍间的黑暗里。
我走上绿地,卸下我的包放在街灯柱边。我努力去听远处一辆车的响声,但夜晚寂静无声。不过,我已经被罗杰·巴顿有关这辆巴士的描述所鼓舞。此外,我想着在我行程终点正等待着我的款待——想着那些年轻人一脸的崇拜——感受到我内心深处正萌动的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