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记_参考网

印记

2018-02-07石舒清

西部 2018年1期

关键词：尔特

石舒清

太阳晒得大海有些白。他躺在沙滩上，让涌上沙滩的海浪一次次淹没着自己。一只海鸥飞下来，发现他并非一个死者，就又飞走了。远处的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盲人的世界。涌上沙滩的海浪看起来温情多了。他扮作一个遗骸的样子被海浪一次次淹没着。虽然并不很珍惜，但他一时还不想放弃这个他所寄存的东西。在常人眼里，这个终将成为遗体的东西好像就是他的全部了。其实是暂存之所。他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它还会干些什么，但是且把它交给这好脾气的海浪一次次淹没着吧。太享受了，世上有这样的好事情，没这个会成为遗体的东西就没有办法领略到。

他说，文学就是捕风捉影。捕风捉影的本事不是一般的本事。他说，文学是实足够虚无的东西。他说，必须具体，总是神秘，这就是文学。他说，文学如火，它确实烧毁过一些该烧毁的东西，但它终归是无用之火。

他说，暴君率领着效忠他的臣民，举着武器和火把，向月亮发起了进攻。整整一夜，像猛浪一样涌上又退回。月亮好像不明白这伙人在干什么，一直贞静地看着。有时候觉得月亮就像一个失聪的少女，而地上的情景就像群山在地震中似的。天明之际，月亮不知哪里去了，太阳要从深海里出来。每一颗心都用力地跳动着。这时候就见暴君已经被绑缚了起来，一群人押送着，这是对月亮都怀有歹心的人，用太阳中的烈火烧死他吧。听说要烧死暴君，每一颗心都大声地跳动着。

我不看则已。不看的时候，我把眼睛闭着。一旦睁开眼睛来看，我就可以看得很深。我感到我的目光像斧锯一样深深地吃进木头里，吃进我所看之物的深处去。我觉得我无论看什么，厚厚的莫名的遮蔽之物都层层主动打开，亮出其本质的部分给我看。他说，我因为常闭着眼睛，所以一旦我睁开了眼睛，就像打开了深井的厚重的盖子一样。看着深井的眼神多么深邃。他说，我因此小心着我的眼睛，我深怕一个妙龄女子，被我一看，变作垂垂老妪。他说，我偶尔睁眼一看，我觉得好东西都被我看到了。它们也向我眨眼，表明它们和我是一伙的。

一天吃饭的时候，大家闲聊，某人说了一句近乎突兀的话，却过耳难忘，他说，金子是朱元璋，银子是马皇后。

对精神方面的弱者，人们的怜悯似乎更多一些。虽为布衣，王者气象。这是说精神特别强大的人的。

他说，有穷死的人，有富死的人。其实，富死的人只要分一些自己的东西给穷死的人，两个就都会死不了。然而不行，世上没有这样的事。他说，穷死的人像什么也没有孕育过的土疙瘩，富死的人像锈迹斑斑的铁块。他说，好比穷死的人和富死的人在路上难得地相遇了，其实他们身上都装着医治对方的药方，但种种原因，没能拿出来，所以一个穷死了，一个富死了。当穷死的人状告富死的人的时候，富死的人不知道状告什么。

无论多么老实本分的人，上了台都难免显出一些表演的样子。看镜子的时候也是一样。人无法在镜子里见其本色。因为在照镜子的时候，自己已经不是本色的了。

他说，很大的碟子里也装不了多少水，这是因为只有宽度而没有深度。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深度是比宽度更为要紧的。比较于宽度，深度的莫测性、神秘性是更接近艺术的本质的。一目了然的东西可以说不具备艺术性。

我一直想剃个光头试试，想了至少有二十年，但没有成为事实。一天理发时，我说，我理个光头怎么样？理发的小伙子说，我随便就给你理了，试试么？我还是打了退堂鼓。很多事情我只是心里想想而已。除了性格原因，没有别的。我从来不是走钢丝的性格，我是求百分之百保险的人。虽然知道有些事情的成功就是出于冒险，虽然知道百分之百保险的事情从来是没有的。

他抱怨说，弹琴的人除了弹琴，什么也不会，连个鸡蛋也不会煎。他说，除了弹琴，他就是个废人，太可怕了啊，生活中那么多事，他就会弹个琴。过来一个人手里拿着本子，很认真地问，那么他弹琴究竟如何？回答说，弹琴是没有问题的，他弹琴的时候，很多人都变成忠实的听众，连鼓掌都怕影响了他弹琴。然而抱怨说，他确实也就会这么一个事，连吃饭也不像个吃饭的样子。往本子上写字的人说，可以了，他会弹琴就可以了，别的事留一点给别的人做吧，每人精通一样事情，这样，使大家成为互相需要的、互补的，成为互相欣赏的。末了他煎了一份鸡蛋给弹琴的人吃，说，你给我们弹奏上一曲吧。弹琴的人吃了鸡蛋很高兴，很感动，他准备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来了。就弹琴而言，他名声在外，很快就围坐了二三十个人，静静地等着他。其实好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说，我们除了脑袋，别的什么都有很好的用处。

月亮看起来就像一个修女，它超然的目光看着世上：一个男人也没有，或者说，男人都变成干牛粪的样子了。

铜比金子的名声好多了。

他说，一个当红女明星的经历是复杂的，也是神秘的。她伙同别人一起消费过自己。就像跑久了的车的发动机那样烫手。他说，一个傻瓜的经历可能是简单的，但也是神秘的。

他说，我住在小店里，有意和店主保持着客气的关系，一熟悉就完了，一熟悉就得搬家了。我喜欢住在小店里，使自己时时觉知到那种寄居感。

买到一本1983年度《中国新诗年编》，精装本，装帧很好，但是一本诗集看下来，竟然几乎没有一首诗让我感到特别满意，这是很有意思的。时代巨变，那时候人们的诗从“假大空”的模式里出来了，都在尝试着表达自己的感受，在避免着说假话，但是，毕竟大家都刚刚经历了那样一个时代，都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诗的形式单一，感受不深，好像人们都还在热身，还没有进入正式比赛那样。就像一大包瓜子，然而都是空壳，里面的果实不知道哪里去了。说假话太久了，当社会变化，人們可以不说假话了，但一时还止于不说假话而已，还不能说出多少真话来。好比弹簧被拉伸到超过了一个限度之后，就很难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女人穿男人的衣裳没什么，不爱红装，反而别有一种风姿出来。男人穿女人的衣裳试试，男人穿裙子出来试试？

他说，灯也不是周身都亮着，特定的部分亮着就行了。当我们说到灯的时候，我们说的是灯的整体，包括它亮着的部分和其他部分。一盏灯，亮着的部分总是不多的。他说，当我们说到一盏灯的时候，我们总觉得它是亮着的。

他说，不知你们发现没有，新笤帚往往扫不净地。他说，多扫上几次，就能扫净了。他说，我喜欢扫地，地扫干净了，我就可以接着干别的了，地不干净，那真是什么也干不成。

看到宁夏作家许艺微信里的一句话，不错，记下来：也不是什么酒都能放上十年。

鸡蛋臭了，吃是吃不成了，扔掉了可惜，于是就把它收集起來用来打人。被臭鸡蛋袭击过的人从此对好鸡蛋也有了成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同样的病在不同的人身上激起不同的反应和后果。那个反应最轻的，是不知道他有这个病的人。

他说，如果是一棵大树，肯定被虫子反复吃过。

他说，飞机在天上飞出一条路来，然而它飞过后，路就不见了。后来的飞机也不能循路而行。

夜里梦见一个有名望的人从很多树梢上走过来，要在一棵最高的树上结束自己。他是我们民族里一个很有名望的人，现在不得不结束自己。他正在自己收拾着结束自己的绳子，口里大声地诵读着什么。我们在下面仰望着。我觉得震撼，一是因为一个人会落到这一步，二是这么了不得的人竟不能保护自己，三是觉得自己动手来结果自己，那一个个细节般的动作令人难忘。我就想他如果在树上吊死，这么高的树，谁上去把他的遗体带下来？他把将要吊死自己的绳子往高处的树枝上扔，绳子好像不情愿到那高枝上，总是掉下来。我记得看的人和他一样，都有些着急起来。只有等他把自己吊在树上，而且完全显露出遗体的模样时，世界才能恢复它日常的样子。

美就是一种不停运动着的和谐。

艺术越是具有多义性，越是接近整体。整体的就是多义的。

他说，确实由于情不自禁的原因，鱼从水里面一跃，落在沙滩上，就再也回不到水里去了。看不出它是出于欢乐的原因落到了这一地步。

芥川龙之介说：艺术家的悲剧在于被小而舒适的名望所束缚。

艺术是一种神秘而又私密的激情。它的分享方式也是私密的。

他说，花确实开得好，好像情不自禁地自带露珠似的。他说，凡是看到的，不能不喜欢这花。他数着花瓣，然后掐去几朵，他想看看被掐去几朵花瓣的花是什么样子。他也怀着殷切的希望盼着新的花瓣出来。始终没有任何恶意，包括掐去花瓣，也确实是出于对花的喜爱。啊，罪过，没有比掐去花瓣更具诱惑力的事了，丝绸也没有这样的手感。掐落花瓣的时候，一点力气都不必有，一点声音也没有，花瓣是太容易被掐去了。就是把掐掉的花瓣也惜疼得厉害。在这世上找一个好女子，让她把这掐落的花瓣收存着吧。他说，我看见花瓣的时候，我情不自禁掐落花瓣的时候，我找到世上的好女子把花瓣交给她的时候，我始终就像佛一样的心肠。他说，掐落花瓣，不包含丝毫的恶，出于我全部的爱呀。他说，我觉得花就像个灵魂一样，使我没有办法使它成为我的。

同一个事情，被不同的人描述成完全不同的样子。不只是因为观看者的视觉不同，更要紧的一点是，对同一对象的描述，因描述能力的不同，描述的结果也大相径庭。通过描述，有人觉得清晰地看到一点什么，有人却觉得得到的印象完全是模糊的。

任何创作的目的都是为了接近实质。而当你似乎清晰地看到这个实质的时候，它又变为影影绰绰的。它始终在动，速度不可描述。它始终呈现具体的东西使你绝不至于完全茫然。像一个森林记得伸出一个枝头让你看见。水为汽为冰复又还原为水，艺术品的形态比这个多多了。就是说，一旦创造出来，就始终在运动，始终没有一个固定的形态。我们似乎看到了一时，更多的大量的数字无穷无尽地向我们涌荡过来。

爱情应该说是世上好听的词之一，但是包含在其中的背叛、欺骗和血泪真是太多了些。坟墓中躺着许多为爱情死去的人。在死者中，他们因此显得特别。但在坟头上看不出什么迹象，荒土掩埋了一切。我的褡裢里还有半褡裢银子，我知道它买不来爱情。老实说即使真有一份爱情在那里，我也不打算付出我的银子。半褡裢银子可以给我另外的快乐。在有些人那里，爱情可谓其重要的生活。老实讲我没有羡慕。我把我的银子藏好，然后端着便饭出门来，一边无所用心地吃着，一边向那被爱情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人那里看一眼。我就是个心境寂寞的看客而已。我说，爱情就是个血迹斑斑的果子，想吃的人就吃，不想吃的人也不要逼迫他吃。

他让我们来造句子，先给了一个范例：男女很多，爱情很少。让我们仿此造句。我们觉得，还是这个句子造得好，后来的造句可能都超不过这个造句。

他说，壶里有水没水，有时候从外面也可以看得出来。他说，有水的壶，光亮暗淡些。他说，我喜欢一提那壶，里面是满满的，有一种重沉感，这时候我是很满意的。弄许多小杯子来，我把它们一一都倒满吧。

他说，满世界都是牙医，牙疼的人越来越多。不知为什么，一切疼痛都以牙疼的方式体现出来。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命。皇上牙疼得受不了，对牙医说，你要医好我的牙疼，一半的江山给你了。牙医用了不可告人的巫术，使皇上的牙疼消停了。这时候皇上开始后悔了，觉着不过是个牙疼而已。牙医还是当他的牙医为好，不要乱想别的。他说，首先是因为牙疼，牙医就多起来。但也有人认为恰恰相反。常见给自行车补胎的人在必经之路上偷偷撒小钉子。他说，牙疼可能是真的。满嘴的牙里面，有两颗牙在疼，那就受不了，就会觉得不仅仅是两颗牙在疼，而是所有的牙都在疼。牙疼总是真的，和牙医不一样。

他看着满天的星星说，就像无数春心萌动的哑女似的。他说，看不见的风从群星里吹过去吹过去，听不清的无数铃铛的声音啊。

他说，就那一小杯苦酒，好像怎么喝也喝不完。有一个办法是，要尝试让那苦酒慢慢地变作甜酒，这样你偶尔吃上一小口，倒是一个难得的享受。

他痛悔说，没有好好活过，唉，确实未曾好好活过，枉有了这个生命。他说，一直在梦寐之中，一直在打盹，一辈子几乎都在昏睡中。想抓在手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有价值的。世上那么多包裹，包裹上写满了名字。有一些包裹上竟写着我的名字。我知道有名字的人都是不自由的，都是囚犯。我来到陌生的国度，时间如新发之芽。我要清晰地看到我自己，我要看到我自己后凭着我自己活几天。

他说，我要用这颗已死的心面对你这无数的活。一再死后的活，意味殊胜。不频遭死境的活总归不是完备的活。他说，我已经活了那么久，死一次有什么？死了再活过来么。

他说，就看环境了，有时候一些乌鸦变成喜鹊，有时候一些喜鹊变成乌鸦。我们看喜鹊还是乌鸦，也只是看毛而已。

他每天都来安慰一下那个病入膏肓的人。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说，有很多秘密，人只能笼统地看一眼。他说，看到羊纷纷从圈里跑出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跑出来。他说，跑出来的羊潮水似的，你根本无法去圈里看个究竟。他说，高空落物，把一个路过的人砸死了，谁知道落物是从哪个窗子里出来的呢，最后整栋楼上的住户都做了赔偿，世上的真相大致就是这样。他每天都来讲一点，病入膏肓的人是需要的。有一天他来后，不用讲了，病入膏肓的人死在床上。病人的脸不好看，完全是一副被骗了的样子，就像他虽然死了，但是他终于还是明白了过来。有人试图在他的遗体前点灯，点了许多次灯都不亮。摸了摸他的脚，生锈的瓦刀片一样，看来他确实是不需要了。赶紧送赶紧送，哪里的土荒凉，就把他送到哪里，热闹他是不相信了。最后，一把老土把他的嘴堵上了。

他习惯于白天点起蜡烛来看。空屋子里。白天。他点起一只蜡烛面对面坐着看。比的就是一个耐心。然而这个耐心是无谓的。他小心着让任何风都不要吹到蜡烛。蜡烛的火苗有时候一动不动，失了魂一样。有时候甚至老半天无动静，死过去了一样。他觉得心里并没有尘土可扫，并没有青菜可种。他轻轻把自己和那个无动静的火苗联系起来。地一浪一浪地涌着，沧海桑田。天有时候从这头幻变到那头，星移斗转。人凭一具枯骨穿尽世上的衣裳。蜡烛肯定死过去了。它选择空屋子白天亮着。夜是小时候才有的事了。再也不容易看到一个夜了。我在世上吹过几次蝉翼。我在粮食堆里玩耍过，虽然那些粮食也不知道都是谁的。火苗长久不动，它总是死过去了。他说，膝盖坚硬，手骨冰凉。人不分过去现在男女老幼，一并悄然归聚到我身上。风终于不在这个世界上闹腾了。他说，蜡烛的火苗长久不动，一再显示它可能是去了别处。他说，无论如何，我是坐在对面的，青天白日，虽然这屋子是空的。

他说，报喜不报忧的喜鹊未必有好下场，就怕大树倒下的一瞬，它来不及飞掉。

宗教不能没有形式，宗教不能只剩下形式。这话也适用于诗歌。

他说，我是那种夜行的时候，虽有手电筒，却不愿意打开手电筒的人。我的性格很重要的一点就在这里，就是说，喜欢夜行，夜行的时候，第一要有一个手电筒，第二不到万不得已，我的手电筒就不会亮起来。这个万不得已其实不是一个恒量而是变量，就比如原本我的打算是，只要天上有星星那就不必亮灯。后来天上无星星，伸手不见五指，我还是不打开灯。还有更黑的时刻呢，心想还不到最黑的一刻呢，后来不只黑咕隆咚，还下起雨来，好像是到打开灯的时候了，但我摸索着走，还是不愿打开灯来。就是说，有一支随时可以打开的手电筒，多深的黑暗里我也敢去。但要是没有这样一个手电筒在身上，我或许就不会是一个勇敢的夜行者了。还有比如说一个什么活动通知我发言，发言不超过五分钟。于是我开始做准备，甚至用三天的时间来准备这个发言，稿子写了多次才觉得还可以，是可以应付这五分钟了。但忽然这活动取消了，或者轮到我发言时时间没有了。我会因此而释然而高兴。发言稿随便扔到哪里去。我像一个遭捆绑的人被解开了绑缚，觉得不能言说的轻松。他说，我一直喜欢的人，我也不说出来，直到我死的那一刻，她要是来到我面前，我依然可以做到眼神的陌生。他说，我是一味药，不知道能治什么病，不知道能和别的什么药搭配。他说，以至于所有的坟头都开花时，我的坟头才悄然开出一小朵花来，而且像不慎抢先了或者步人后尘了，立刻我就开错了似的把我的花谢掉了。他说，当四周空空荡荡的时候，我就举起手来，主动招供说，我坐过泥桌子泥凳子，从土里出来不久，我就坐在那里学习过，我的老师亡故都快三千年了。我这样说的时候，坟头上的花儿随风摇动，我确实没有半点把它們和我的话联系起来的意思。

有时候我们喜欢那些不喜欢我们的人。

一些手握重权的恶魔习惯于把自己打扮成救世主的样子。恶魔的化妆是最高级的，因而当他们穿着救世主的衣服出现的时候，无数在他的统治下的难民轻易地就信了。

人在每一个方面都在试探并展示造物主赋予自己的能力。有些能力赋予了，自己不知道，也未能被别人看到。造物主不曾赋予的能力，人是无法展示的。

起了台风，看样子要把大海像一盆水那样倒掉。

他在暗中吃果子，好像在犯着一个禁忌。不可以尽饱来吃，吃上几口就可以了。

他在深夜爬起来吃果子，心境异样，就像老鼠不小心啃到了神的脚趾头。

老婆开着车，带女儿和外甥女回老家去了。在老家，父母正在请一个姨夫帮我们盖房子。我这个姨夫比我还小一岁，是教门人家出身，因此就接到母亲一个电话，母亲问我，女儿穿的衣服得是长袖的，若是短袖，必遭姨夫一家笑话。女儿穿的正是短袖。我就想，各种各样的观念和禁忌，都有其合适又坚定的继承者，一代一代承继下来，像古老的刑具。虽然几乎没有谁的舌根子是干净的，但是在民间，唾沫确实是可以淹死人的。

他说，我梦见空荡荡的火车一趟一趟跑来跑去。

他说，我梦见火车跑到的地方，都有火车路，但是仅够火车跑，说来没有多余的。他说，我梦见骑马的人变成干尸，但是马摇响铃铛，好像知道把他驮到什么地方去。马在河边饮水的时候，干尸复活了一小会儿，那一刻太阳像一罐熬得沸腾的毒药。他说，路那么窄，马蹄子总是很容易就踩在别处，虽然马尽可能地循路而行。他说，我梦见有巨大的黑锅在田野里，各种各样的庄稼一片接一片成熟着，闻讯而来的飞鸟不停地向锅里扔石子，然而不见一个人影。这也许是世界发生重大变故后第三日的事情。一些庄稼自行着火，把锅底烧得红彤彤的。他说，我梦见缸里的水结冰了，老人立在一边想着，看怎么把结冰的水舀出来好做饭吃，做饭的时候没到，看老人的神态，办法总是有的。他说，我梦见各种各样的农具堆在那里，上帝露出欣慰的样子说，农具最好还是你们保留着，最好一个也不要淘汰，农具里有谁的汗水，谁就可以因此得赦免。他说，我梦见风吹坟草，使劲晃动，然后老旧的门上出现古人一样的乞讨者，你如果有幸出来，就把家里最珍贵的东西给他吧。但也许他不要，他就讨一碗水喝喝。他说，我梦见过门还不满三天的新媳妇从门里出来了，喜鹊在对面的墙上大声叫着说，没事，没事，整个世界就像一个情不自禁笨手笨脚的新郎。

他说，我们中的一些人频频获奖。春日游，山花插满头。但是蜜蜂里最辛劳的那个和蚂蚁里最辛劳的那个却从没有获得过什么奖励。它们一直忙碌到死，然后干干的一个尸体给风吹得动。

他顺便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就发现世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扁担上挑过。然而说来挑得最多的，还是水和粮食。母亲说，他们小时候逃荒，外爷的扁担里挑着她和大姨。扁担里也挑书。一般用扁担挑书的人，都是不错的读书人。

脚不要穿太好的鞋，不要把脚板洗得太干净。不要把自己的脚踢到别人身上。脚嘛，就泥里水里走去。

白花花的一大片盐，怎么看都觉得刺眼。这个刺眼不像别的刺眼，这个刺眼是能接受的。可以用点眼药水。远远看去，水似乎只有一小盆。无法相信这么多的盐就是从那点水里淘出来的。暴晒使人不见影踪。这样暴晒下去，有些盐粒会成为钻石。把水撒到盐里面，水很快就不见了。把盐倒入湖里面，湖很快露出底子，露出一湖的盐。然后极其漫长的路上开始出现了背盐的人。把盐一袋袋驮到远处的海里去。用盐喂养海，使海从宽厚的海，变成了有脾气的海。

简直吓了一跳，亲眼看到在这里明明是一块石头，到另一个地方却成了一个面团。若非亲眼所见，万万难以相信。现在的问题是，你把它当一块石头呢，还是一个面团？就怕你当它是一块石头时它是一个面团，你当它是一个面团时它又是一块石头。就怕你要用它支桌子时它是一个面团，让你支不稳桌子。就怕你以为它是面团，要把几个鸡蛋放在它里面以求保险时，它却成了一块石头弄烂你的鸡蛋。我好像很难相信了，看什么都不敢相信那是它的本来面目。

有一天我试着喊了一下，我喊了一声“灯”，很快就有一些黑暗围了过来。你刚才喊什么？我吓坏了。我说我什么也没有喊。刚才就是你喊的。我赶忙向四处看，也装作帮他们寻找的样子。他们就散开去找了一会儿。黑暗像便衣似的，分作一小股一小股。好在四周没有什么，若有什么，绝然逃不开他们的寻找。我知道自己跑不了，就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好像他们给我划了一个圈儿似的。一会儿他们又回来了，以后再乱喊乱叫，有你好吃的。他们围着我转了几圈，看我主动地缩小着，显示出无比敬服的样子，也就是说，再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会喊什么了。他们走后，我看了看天上，太阳还在的，但不能说他们的到来对太阳没有影响。我觉得也不会有人直呼太阳的名字。我看见太阳明显躲着我的眼神，好像在表明它和我不是一伙的。

他说，斧头用来砍柴禾是最好的，用来剁牛肉就不好。背着柴禾回家的人，你看不到他的斧头在哪里。他说，砍回来的柴禾做饭吃、炖茶喝，火红彤彤地旺着，这时候斧头完全地可以忘到一边。他说，斧头还是那个斧头，但是斧头把儿换过很多次了。后来斧头像吃剩的糖块一样，所余无多，但还是又换了新把儿用了一段时间，就像一个有权势的老男人，又娶了年轻的小老婆，过了一段剩下来的日子那样。

他说，醒醒吧，活着的你和死了的你用的是同一具肉体。我有时候会做出豁出去了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很快我就又成为谨小慎微的。他一直在刨墙根，好像那里埋着什么东西。我说，死了倒不怕，我见过蝉蜕，死了就像蝉蜕那样。可怕的是活着，一个人对应了那么多的疾病和灾难，还要你活着。活着就是吹气球，气球吹起来也是好看的，但总是空的。

在朋友圈里看到一个图片，拍电影，残酷的战争场面。很多士兵死掉了，硝烟未散，这时候就看到一个士兵，一边装死，一边斜着眼玩手机。这实在不好，也许害得剧组要掐掉或重拍这一段。但也许整部电影带来的乐趣还不及这个意外的细节多。可能那个装死的士兵觉得，場面太大，死的人太多，不会被发现吧，这才忙里偷闲开一个小差，没想到自己即兴的一个创作却脱离原来的安排，使自己成为了一个主角。大家纷纷转发的情况，其实正是对他创作的一个肯定。

看到一个叫纽曼的画家的画。老实说，看不懂，但是却有资深收藏家花大价钱收藏。比如一个收藏家就花了一亿多美元收藏了他的一幅画。也许除了这个收藏家，另一个懂他画的就只能是上帝了。这篇介绍文章说，纽曼的画，其实知音寥寥。但从现在的结果看，纽曼无疑是成功了。介绍纽曼的这篇文章最后说：只要注定成功，那么晚些到来也没有关系。所以写这段文字，主要是要记下这话。

大灯亮着的时候，亮着的小灯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瞎子。

他作的曲子，我在我的琴上弹奏了出来。他显然感动了，说，你的比我的好。我说，没有你的曲子，我来弹奏什么呢？没有你的曲子，我和我的琴是两个，你的曲子把我和我的琴融合成一个了。他说，在我那里是一个样子，到你这里是一个样子，你的比我的好。我不知说什么。于是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琴在一边。像是采足了蜜的蜜蜂在花丛那样。他说，以后这曲子我不再弹奏了，唯你可以弹奏此曲。要说是你的曲子也可以，只要你弹奏，我可以听到就是了。我不知说什么。我不说什么了，我给你弹奏一曲吧。我弹奏的时候，海面上浮起了一艘大船，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在这船上。

2017年8月6日，伦敦世锦赛，闪电博尔特的百米决赛演出，此前博尔特参加了四届世锦赛百米决赛，四次夺冠，这是博尔特最后一次参加世锦赛了，之后他将退役。结果是，美国短跑名将加特林夺冠，博尔特仅获得铜牌，加特林的成绩是九秒九二，博尔特的成绩是九秒九五，季军比冠军慢了零点零三秒，很少有零点零三秒显现出如此重大的意义，它可以更迭一个王朝。赛前有人问博尔特，是否担心会被人击败？博尔特说，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赛后有人还开玩笑说是不是记分牌出了问题，这本是一个玩笑，但当时博尔特居然听信了，驻足看着记分牌。也许博尔特觉得实力和运气总会在自己这一边。博尔特此役失败了，加特林胜利了，加特林喜极而泣，但全场的气氛显得博尔特还是一个胜者，加特林则好像还是在一个强大的羽翼下难得充分伸展。更多的祝贺还是归在了博尔特那里。连冠军加特林。也好像胜利是拜博尔特所赐一样，竟然单膝跪地，向博尔特表示僭越的不安和由衷的敬意。这一幕真是意味深长，一个果子，在某人手里久了，别人就不便再拿过来了。加特林只有再胜上博尔特几次，才能信以为真，然而没有机会了，博尔特不和他比了。这是一场值得记录下来的比赛。博尔特输了，真好。博尔特输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也是好极了，多么完美的天意，记得以往博尔特夺冠时，往往要在胸前画十字。博尔特好好的领教一下天意吧。这一次不能夺冠，可能会促使博尔特更下决心，退役吧，此其时也。总不忘季军站在那里，受冠军单膝跪地一拜的情形。

博尔特的谢幕比赛昭示人们，博尔特只不过是上帝的博尔特，而不是他自己的博尔特。在谢幕比赛中他未能自己支配自己，而是被上帝支配了。博尔特也借此看到了自己的局限和上帝的万能。在4乘100米接力赛最后阶段，博尔特的大腿拉伤了，不能完成比赛，致使整个团队失去了比赛资格。上帝为了让博尔特显出原形，把他的队友连带惩罚了，也可能他的队友们因为博尔特而连带享受过荣誉，所以上帝是公平的。博尔特的时代结束了，上帝的时代才刚刚开始。任何时代都是上帝的好时代，从博尔特那里剥夺了的，上帝又会交付给另一个人。从博尔特迷惘而又落寞的身影里，不难看到上帝的意思多么清晰又难以捉摸。你们尽情游戏，上帝看着高兴。

一句好话，以前便知道，如今体会更深些，记下来，以备练字用。当然不至于此一用而已。虽然有知书达理的话，但这话却是这样说的：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我看到的路总是古旧的、荒寂的，是无缘无故伸向茫茫的不知所终的远方的。我总是孤身上路。若有若无若存若亡的一个黑点。席里面卷着干硬的尸体。庙里还余着一丝香火。古旧的路上走着彻底失败的人。哎呀，终于被剥夺得干干净净，出现在这路上。空空的满，使你像一个只需喝一小杯的人却面对着整个无边无际的大海。

小聪明就不要了，给我一个大混沌吧。

历史上，对下层而言，官员都好像是脾性乖张又残暴的野兽。不知道该怎么伺候他们。脾性乖张的人总是不好伺候的。他们容易视百姓如草芥。比如他们吃剩的东西，随便倒掉是没问题的，给狗吃也是可以的，但是要拿给一些穷人吃，对不起，他们是有脾气的。他们因此就很有脾气了。

他说，月亮很少的时候就像是一点消息微茫的魂魄。太阳则像饭熟很久了，还在散发着余热的一块木炭。我像什么，我就像一只刚刚吸足了墨的钢笔。写什么呢？写什么呢？笔头不主动开花的时候，是不可以随便动笔的。

艺术的好必须是一种整体的好，没有哪个好的艺术品它的某个局部是不好的，就像不管多好的饭菜，如果有苍蝇在里面，这饭菜的好就谈不到了。一粒屎坏了一锅汤——艺术更是这样。

关于吹灯，他说了他的一个经验：有时候用力吹，灯火矮下去缩紧为一团，但是灯并不灭，有时候轻轻吹一下，灯就灭了，倒好像是灯自己要灭的时候顺势吹了一下那样。

在灯刚刚吹灭的瞬间，眼前头是要黑一会儿的。这时候如果你的心里确实有灯，你就闭住眼睛把它点亮。但是无论如何你得忍耐一会儿，实际并没有那么黑。

笼子里有笼子里的自由，就像一个率先跑到终点的人坐在那里看着别人争先恐后地跑。

他说，我就像四月天的柳条，怎么折也折不断，而且你看，都被弯曲成这个样子了，也没有什么声音。他说，我就像四月天的柳条，无论怎样我都可以活着。

没有赤脚行走的人。每个人的脚上都穿着鞋子。虽然千变万化、各式各样，但鞋子总还是鞋子的样子，和手套不同。他说，每个人的脚上都穿着鞋子，不是因为鞋子合脚才穿上，而是因为穿上了才慢慢合脚的。

我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就跳上台去，回头对我笑着说，恭敬不如从命啊。他本来就是想上去的，貌似借了我那轻轻的一推，所谓一推，使他能夠感觉到就是了，使别人能够看到就是了。有的人则是怎么推也推不上台去，我就用了非常手段，毕竟上台是不容易的事，我就把他抱上台去，但是很快他又挣扎着下来了，看冦仇那样看着我。我才知道冒犯了他。人确实是不一样的。一些人的食粮，正是另一些人的毒药。

猜你喜欢

印记

猜你喜欢

杂志排行

西部的其它文章